第五章

    电车沿着丰杜克列耶夫大街朝上爬,电动机紧张地鸣叫着。电车行驶到歌剧院门前停下,一群年轻人下了车,电车又向上爬去。

    潘克拉托夫连声催促落在后面的人:

    “伙伴们,走吧。咱们要迟到了。”

    奥库涅夫在歌剧院门口赶上他。

    “根卡,你还记得吧,三年前咱们也是这样到这儿来开会。当时,杜巴瓦和一伙‘工人反对派’回到了咱们的队伍里。[17]那天晚上的大会开得很成功。今天我们又得跟杜巴瓦较量较量。”

    他们在门口向检查组出示证件,走进了会场。这时候,潘克拉托夫才回答:

    “对,杜巴瓦要在老地方重新表演一番。”

    有人嘘了一声,要他们别作声。两个人只好就近找了位子坐下。晚上的大会已经开始,有个女同志在台上发言。

    “来得巧啦,快听听你爱人在说什么,”潘克拉托夫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奥库涅夫,轻轻地说。

    在发言的正是塔莉娅·拉古京娜。

    “……不错,这场辩论使我们花费了许多精力。但是,参加辩论的青年学到了许多东西。我们非常满意地指出这样一个事实:我们组织里的托洛茨基的信徒们已经被打垮。他们不能抱怨我们不让他们发言,不让他们充分表明观点。事实恰恰相反,他们利用我们给予的行动自由,干了很多严重破坏党纪的事情。”

    塔莉娅情绪激动。一绺头发垂到脸上,妨碍她说话。她使劲儿把头往后一甩,继续说:

    “在这里,我们听了各个区的许多同志的发言。他们都谈到托洛茨基分子采用的种种手法。在这里,在这个大会上,托洛茨基派的代表有相当多的人数。各区特意发代表证给他们,以便大家在这里,在市党代会上,再次听听他们的主张。他们很少发言,这可不能怪我们。他们在各个区、各个支部的全面失败使他们多少得到了些教训。现在他们不大敢上这个讲台上表演,再来老调重弹。”

    在会场的右角,有人发出刺耳的喊声,打断了塔莉娅。

    “我们还会说话的。”

    塔莉娅·拉古京娜朝那边转过身去。

    “好,杜巴瓦,那你就上来说,我们倒要听听,”她说。

    杜巴瓦恶狠狠地盯着她,神经质地撇撇嘴。

    “时机一到,我们当然会说!”他大声说,同时想起昨天自己在大家认识他的索洛缅卡区遭到的惨败。

    会场上响起一片不满的声浪。潘克拉托夫按捺不住了:

    “怎么着,还想动摇我们的党吗?”

    杜巴瓦听出了潘克拉托夫的声音,但是他连头也不回,只是把嘴唇咬得紧紧的,垂下头去。

    塔莉娅接着说:

    “杜巴瓦就是托洛茨基分子破坏党纪的突出典型。他当了多年的团干部,许多人认识他,尤其是兵工厂的人。现在,杜巴瓦是哈尔科夫共产主义大学的学生。然而我们都知道,他和米哈伊拉·什科连科一起,已经在这儿待了三个星期。大学里的学习十分紧张,他们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呢?全市的每一个区,他们都去演讲。是的,最近几天,米哈伊拉开始醒悟了。谁派他们到这里来的?除了他俩,我们这儿还有一大帮来自各地的托洛茨基分子。他们曾经在这儿工作过,现在赶来是为了在党内煽风点火。他们所在的党组织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当然不知道。”[18]

    塔莉娅试图拉他们一把,让他们承认错误,因此不像在讲台上发言,倒像是在进行同志式的谈心:

    “记得吧,三年前,也是在这个剧院里,杜巴瓦和一批‘工人反对派’的成员回到了咱们的队伍里。大家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党的旗帜永远不会从我们手中丢掉。’然而,还没到三年,杜巴瓦已经把党的旗帜丢掉了。是的,我说他丢掉了。他刚才喊:‘我们还会说话的。’这恰恰表明,他和他的同伙还要继续走下去。”

    后排传来喊声:

    “让图夫塔谈谈晴雨表吧,他是他们那伙的气象学家。”

    会场上响起激动的喊声:

    “别开玩笑!”

    “让他们回答:是不是还要继续搞反党活动?”

    “让他们交代:那篇反党宣言是谁写的!”

    群情激愤,执行主席久久地摇铃。

    激愤的喊声淹没了塔莉娅的声音,不过这场风暴一会儿就平息了,塔莉娅·拉古京娜的发言又听得清楚了:[19]

    “边远地区也有同志来信,他们和我们站在一起。这使我们受到鼓舞。请允许我读一封信的片断。这是奥莉加·尤列涅娃写来的。在座的有很多人认识她。现在她是共青团地区委员会的组织处长。”

    塔莉娅从一叠信纸中抽出一张,匆匆看了看就读:

    “日常工作停顿了。托洛茨基分子挑起一场空前激烈的斗争,所有的党委委员们都到下面各个区里去,已经四天了。昨天出现的情景,使各个支部的党员感到愤慨。反对派在全市的所有支部都得不到多数的支持,就决定集中力量,在地区兵役局的党支部里发动一场进攻。这个支部包括地区计划处和工人教育处的党员,共有四十人,托洛茨基分子却通通集中到了这里。他们在这个会议上发表的反党言论,是我们从来没听到过的。兵役局的一个人跳出来,赤裸裸地叫嚷:[20]‘如果党的机关不投降,我们就用武力把它砸烂!’反对派对这样的叫嚣报以掌声。这时候,柯察金站起来发言:‘你们身为党员,怎么能给这个法西斯分子鼓掌呢?’那帮人敲打着椅子,大叫大嚷,不让柯察金往下说。这个支部的党员被流氓行为激怒了,要求听完保尔的发言。不料保尔一开口,又遭到围攻。保尔高声对他们说:‘你们的民主真是妙极了!我非讲不可!’这时候,有几个人上来揪住保尔,竭力想把他拖下讲台。结果出现了野蛮的一幕。保尔一边挣扎,一边继续讲,但是那伙人把他拖到后台,打开侧门,把他推到梯子上。有个坏蛋还打得他血流满面。这个支部的党员几乎全都退出了会场。[21]这件事擦亮了许多人的眼睛……”

    塔莉娅走下了讲台。

    谢加尔在省党委会担任宣传鼓动处处长已经有两个月。这时候,他坐在主席台上,紧挨着托卡列夫。他们都在仔细听市党代会代表的发言。到现在为止,发言的全是年轻人,不久前还只是团员。

    “这几年,他们成长得多快啊!”谢加尔心里想。

    他对托卡列夫说:“反对派已经焦头烂额了。咱们的重炮还没有投入战斗呢:年轻人在揭露托洛茨基分子。”

    图夫塔跳上了台。会场上响起对他表示不满的嘘声,还有短暂的哄笑。图夫塔转身面对主席团,想提出抗议,但是全场已经安静下来了。

    “刚才有人管我叫气象学家。哼,布尔什维克同志们,你们竟然这样嘲笑我的政治观点!”他连珠炮似的说。

    一阵哄堂大笑盖住了他的声音。他恼怒地向主席团指了指台下。

    “不管你们怎么嘲笑,我还要说一遍:青年是晴雨表。列宁不止一次这样写过。”

    全场立即安静下来。

    “列宁是怎么写的?”会场上有人问。

    图夫塔来了劲儿。

    “准备十月起义的时候,列宁下令召集最坚定的青年工人,发给他们武器,将他们和水兵派往最关键的地方。要我给你们读读这一段吗?原文我都抄在卡片上。”说着,图夫塔把手伸进了公文包。

    “这个我们知道!”

    “那么关于团结,列宁写过什么?”

    “关于党的纪律呢?”

    “列宁在什么地方把青年和老一代近卫军对立起来呢?”

    图夫塔难以应付,便换了话题:

    “刚才拉古京娜读了尤列涅娃的信。我们可不能为辩论中的某些反常现象负责。”[22]

    茨韦塔耶夫气坏了,对坐在身旁的什科连科悄悄地说:

    “让傻瓜去向上帝祈祷,他会把自己的脑门子也磕破!”

    什科连科同样也悄悄地回答:

    “就是呀!这个笨蛋要把咱们彻底拖垮。”

    图夫塔那又尖又细的嗓音仍在刺激耳膜:

    “既然你们组织了多数派,我们就有权组织少数派。”[23]

    会场上掀起一阵风暴。

    愤怒的吼声几乎将图夫塔的耳朵震聋。

    “怎么?又想分成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

    “俄国共产党不是议会!”

    “他们在为所有的孟什维克卖力气——从米亚斯尼科夫到马尔托夫【17】!”

    图夫塔游泳似的挥动着双手,激动地越讲越快:

    “对,就是要有组织集团的自由。要不然,我们持不同政见者,怎么能捍卫自己的主张,同有组织、有纪律、团结一致的布尔什维克作斗争呢?”

    会场上,喧闹声越来越大。潘克拉托夫站起来高喊:

    “让他说完,听听大有好处。图夫塔道出了某些人不敢说的话!”

    会场静了下来。图夫塔自知说过了头。说这些话,现在恐怕还不是时候。他脑子一转,赶紧收场,一口气说:

    “你们当然可以开除我们,把我们逼到角落里。你们已经开始这样做了。我就是被省团委排挤出来的。没关系,谁对谁错,很快就会见分晓。”说完,他赶紧下了讲台。[24]

    杜巴瓦接过茨韦塔耶夫的字条:

    “米佳伊,马上去发言。自然,这不可能挽回败局。咱们在这里大势已去。但必须纠正图夫塔的话。这个笨蛋胡说八道。”

    杜巴瓦要求发言;他立刻得到允许。

    他朝台上走去的时候,全场笼罩着一片警觉的寂静。每次发言前,会场里往往都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寂静,但此刻正是这种沉寂,使杜巴瓦感到了疏远的冷漠。他已经丧失了在各支部发言时的那股冲劲。他的热情在一天天降低。如今,他活像一堆被水浇灭的篝火,在冒着呛人的烟气。这团团烟气便是他那病态的自尊和不愿认错的倔强,而他的自尊已被明显的失败和老朋友们的无情反击所刺伤了。他决定不顾一切地走下去,尽管他心里也清楚,这样干只会使自己和大多数同志离得更远。他声音低沉,但说得很明确:

    “我要求别打断我,别插话反驳。我想完整地阐述我们的观点,虽然我预先就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你们是多数。”[25]

    当他结束发言的时候,会场里仿佛炸响了一颗手榴弹。声浪如同狂风骤雨朝杜巴瓦袭来。愤怒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杜巴瓦的脸。

    “可耻!”

    “打倒分裂者!”

    “够了!别再造谣诽谤!”

    在一片响亮的嘲笑声中,德米特里·杜巴瓦走下台来。这种笑声把他摧垮了。如果大家暴跳如雷,倒会使他产生满足感。然而,人家偏偏是嘲笑他,犹如嘲笑一个荒腔走板的演员。

    “现在请什科连科发言,”执行主席说。

    米哈伊拉·什科连科站起来说:

    “我不发言了。”

    后排响起潘克拉托夫浑厚的嗓音:

    “我要求说几句!”

    杜巴瓦一听口气,就知道他的情绪。码头装卸工只有受到别人极大侮辱的时候,才这样说话。杜巴瓦目光阴郁地望着身材高大、脊背微驼的潘克拉托夫快步走向主席台,心中感到压抑和恐慌。他知道潘克拉托夫会说些什么。他想起了昨天在索洛缅卡区和老朋友们的聚会,大家在友好的谈心中试图劝他脱离反对派。当时和他在一起的有茨韦塔耶夫和什科连科。聚会的地点就在托卡列夫家里。来了潘克拉托夫、奥库涅夫、塔莉娅、沃伦采夫、泽列诺娃、斯塔罗韦罗夫、阿尔秋欣。他们表示希望重新团结一致,杜巴瓦却装聋作哑。在谈得最热烈的时候,他和茨韦塔耶夫离开了,以这种一走了之的方式,表明不愿意承认自己观点的错误。什科连科当时留下了,刚才他又拒绝发言。“软弱的知识分子!准是被他们争取过去了,”杜巴瓦悻悻地想。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在共产主义大学里,他和扎尔基的多年友谊也破裂了,因为扎尔基在会上激烈反对“四十六人声明”。后来分歧越发严重,他就不再跟扎尔基说话。他几次在自己家里看到扎尔基上门来找安娜。安娜一年前就成了他杜巴瓦的妻子,两人各有各的房间。安娜不赞同杜巴瓦的观点,夫妻关系变得紧张,而且正在日益恶化。杜巴瓦认定,扎尔基成了安娜那儿的常客,这是他们夫妻关系恶化的一个原因。这里扯不上吃醋。杜巴瓦跟扎尔基不说话了,安娜却和扎尔基保持着友谊,这使杜巴瓦很生气。他把这一点告诉安娜。两人大吵了一场,彼此的关系更为紧张。这次,杜巴瓦没跟安娜说一声,就到这儿来了。

    潘克拉托夫开始发言,打断了杜巴瓦的滚滚思绪。

    “同志们!”潘克拉托夫坚定有力地说。他上了台,就站在脚灯挡板跟前。[26]“同志们!反对派的发言我们已经听了九天。我直话直说:他们出言吐语不像战友,不像革命战士,不像我们并肩战斗的阶级弟兄。他们的发言是充满敌意的、嚣张的、恶毒的、诽谤性的。是的,同志们,那是诽谤性的!他们把我们布尔什维克说成是党内专横制度的卫护者,说成是出卖阶级利益和革命利益的人。我们党拥有一批光荣的、优秀的、久经考验的老布尔什维克战士,是他们培育和锻炼了俄国共产党,是他们在沙皇的监牢里受尽折磨,是他们在列宁同志领导下,和国际上的孟什维主义、同托洛茨基进行无情斗争——正是这样的老战士,现在被污蔑为党的官僚主义的化身。[27]除了敌人,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难道党和党的机关不是一个整体?请问,这像什么人的口吻?如果在部队被敌人包围的时候,有人出来调唆年轻的红军战士去反对指挥员、政委,去反对司令部,我们管这种人叫什么呢?如果我今天当钳工,按照托洛茨基分子的观点,我还可以算是个‘正派人’,而如果我明天当了党委书记,那我就是‘官僚’,就是‘机关老爷’。这讲得通吗?!同志们,反对派里有像图夫塔、茨韦塔耶夫和阿法纳西耶夫这样的人。图夫塔是由于官僚主义问题不久前被撤职的;茨韦塔耶夫由于搞他的所谓‘民主’,在索洛缅卡区尽人皆知;阿法纳西耶夫则是由于在波多拉区唯我独尊和压制民主,被省委三次撤职。反对派高喊反对官僚主义,宣称要争取民主,同时却搜罗了这样的人,岂非咄咄怪事?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被党处分过的人纠合在一起,向党发起进攻了。托洛茨基的‘布尔什维主义’是什么货色,这要让老布尔什维克来谈。现在,既然这个名字被用来和党相对抗,那就必须让年轻人了解托洛茨基进行反党活动的全部历史,了解他怎样反复无常,从一个营垒跳到另一个营垒。同反对派的斗争,使我们的队伍更加团结,使青年一代在思想上更加坚定。在反对各种小资产阶级思潮的斗争中,布尔什维克党和共青团得到了锻炼。反对派当中的某些人歇斯底里、危言耸听地预言,我们将遭受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全面失败。我们的明天将会证明这种预言有多大价值。他们要求派我们的老同志,例如托卡列夫和谢加尔同志,去开车床,而让杜巴瓦之流取而代之,去占据老同志的位置,可这个杜巴瓦是一支失灵的晴雨表,他把反党活动当作某种英雄的壮举。不,同志们,我们绝不同意这样做。老同志是需要接班人,但决不能让一遇风浪就向党的路线猖狂进攻的人来接他们的班。我们伟大的党的团结,决不允许破坏。老一代和青年一代的近卫军永远不会分裂。我们在列宁的旗帜引导下,在同各种小资产阶级思潮进行不调和的斗争中,一定能走向胜利!”

    潘克拉托夫从台上走下来。大家热情洋溢地为他鼓掌。

    第二天,十来个人聚集在图夫塔那儿。杜巴瓦说:

    “我和什科连科今天就回哈尔科夫。在这儿,我们搞不出什么名堂了。你们尽可能不要散伙。咱们只能等待时局出现转机。显然,全俄党代表会议将会批判咱们,但我认为不见得马上会进行迫害。多数派决定在工作中再次考验咱们。现在,特别是在这次大会以后,继续进行公开斗争,看来是会被开除出党的,这就不利于咱们的行动计划了。将来如何,难以预料。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杜巴瓦站起来准备离开。

    嘴唇薄薄的瘦子斯塔罗韦罗夫也站起来。

    “米佳伊,”他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咱们不一定要服从大会的决议?”

    茨韦塔耶夫生硬地打断他:

    “形式上要服从,否则会丢了党证。咱们得瞧瞧刮什么风嘛。现在散会吧。”

    图夫塔坐在椅子上,烦躁地动了一下身子。什科连科双眉紧锁,脸色苍白,由于几夜失眠,眼圈发黑。他坐在窗户旁边,啃着指甲。听到茨韦塔耶夫最后的两句话,他不再苦苦地啃指甲,朝聚会的人们转过身来。

    “我反对搞这些花样,”他突然发起火来,粗声粗气地说。“我个人认为,我们应该服从大会的决议。我们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但大会的决议必须服从。”

    斯塔罗韦罗夫赞许地望望他。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他含糊不清地说。

    杜巴瓦两眼盯着什科连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神情漫不经心地说:

    “谁也管不了你。你还可以到省党代会上去‘低头认罪’嘛。”

    什科连科跳起来。

    “德米特里,你这是什么腔调?我坦率地告诉你,你的话令我反感,迫使我重新考虑昨天的立场。”

    杜巴瓦对他挥挥手:

    “你也只能这样了。去认罪吧,现在还为时不晚。”

    杜巴瓦和图夫塔等人一一握手告别。

    他走后,什科连科和斯塔罗韦罗夫也立刻离去了。

    一九二四年在冰雪严寒中到来。一月刚开头,严寒在积雪的大地上肆虐;进入中旬后,更是狂风怒吼,雪片狂舞不止。

    西南的铁路线全被白雪覆盖。人们在和严酷的大自然作斗争。除雪车的钢铁螺旋钻进一座座高大的雪堆,为列车开路。天寒地冻,风狂雪大,结了冰的电报线都绷断了。十二条线路中畅通的只有三条:印欧线和另外两条直线。

    在舍佩托夫卡火车站的报房里,三架莫尔斯电报机不断地响着,只有内行人的耳朵才听得懂这没完没了的谈话。

    女报务员都很年轻。她们从开始工作到现在,收发的电报纸带不会超过两万米。她们的同事,那个年老的男报务员,却已经突破二十万米。他收报的时候,用不着像女报务员那样皱着眉头将一个个很难辨别的字母拼成句子。他听着机器的嗒嗒声,就能把一个个单词写在电报纸上。这时候,老报务员正在边听边记:“同文发往各站!同文发往各站!同文发往各站!”

    老报务员手里写着,心中暗想:“多半又是一份清除积雪的通知。”窗外风雪满天。寒风卷起一团团雪,敲打着窗玻璃。老报务员似乎觉得有谁在敲窗。他转过脸去,不由自主地欣赏起窗玻璃上美丽的霜花。没有一个人的手,能雕刻出这样纤细精致、茎叶千奇百怪的版画。

    他被这画面迷住,忘了听电报机的嗒嗒声。等他的目光离开窗户的时候,已经漏了一段电文。他托起纸条念:

    “一月二十一日晚六点五十分……”

    老报务员迅速抄下一段电文,然后放下纸带,一手支着头,重新开始细听:

    ……

    “在哥尔克村逝世……”

    他慢慢地记录着。这辈子,他收听过多少喜讯和噩耗,总是头一个得知别人的痛苦和幸福。那些断断续续不完整的简略词句的含义,他早就不去细细琢磨。他只是辨听着嗒嗒声,机械地往电报纸上记录着,并不注意什么内容。

    就说这会儿吧,有人去世了,正要把消息通知一个什么人。老报务员忘了电文的开头是:“同文发往各站!同文发往各站!同文发往各站!”机器继续嗒嗒响着,老报务员逐字译出来:“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他平静地坐着,感到有点儿累。某个地方,有个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人死了。他今天正在把这个噩耗抄下来,某人收到后会伤心地痛哭。不过这跟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旁观者而已。机器接着打出几点、一横,又是几点、又是一横。他已经把这些熟悉的声音译成第一个字母,写到纸上。这是个“Л”。紧接着写出第二个字母“Е”,然后又工整地写出“Н”,那两竖之间的一横,还多描了一次。随即接上个“И”。末尾的字母,他一听就机械地写出“Н”。

    机器打出了间隔,老报务员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瞥了一眼刚抄收下来的五个字母:

    “ЛЕНИН(列宁)”

    机器在继续嗒嗒响着。可老报务员刚才不经意地瞥见的名字好熟悉,他不由自主地回想一下,再次看看最后那个单词:“列宁。”什么?列宁?他双眼盯着电报纸,愣了一会儿,工作了三十二年的老报务员头一次不相信自己亲手抄录的电文。

    他把电文连看三遍。这几个字固执地映入眼帘: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逝世。老报务员从座位上直跳起来,抓住拳曲的纸带,呆呆地看。他无法相信的消息还是被这两米长的电报纸带证实了!他脸色变得煞白,转身冲着女同事们惊呼:

    “列宁逝世了!”

    伟人逝世的噩耗飞出报房敞开的门,以疾如狂风的速度传遍车站,又冲进暴风雪中,沿着铁路线和道岔口盘旋飞舞,然后随着冰冷的寒风,钻进机车库那半开的大铁门。

    机车库里,有一台机车停在一号修车地沟上,正由小修队修理着。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亲自下地沟,钻到自己这台机车底下,给钳工们指出损坏的部位。扎哈尔·布鲁扎克和阿尔乔姆在锤平压弯了的炉条。扎哈尔钳住炉箅子,放到砧子上,让阿尔乔姆一下下地锤打。

    近几年,扎哈尔老了许多。种种经历,在他的额头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两鬓已经斑白,背也驼了,眼窝深陷,浑浊无神。

    机车库的门半开着,随着一道光亮一闪,忽然跑进一个人来。在傍晚的昏暗中,看不清这是谁。他的第一声叫喊淹没在铁锤敲击声中。于是,他跑到修理机车的人们跟前喊道:

    “同志们!列宁去世了!”

    阿尔乔姆已经把锤子举过肩头,还没往下打。听到这个消息,举着锤子的手慢慢地放下,锤子无声地落到水泥地上。

    “你说什么?”阿尔乔姆伸出手,像钳子似的抓住了这个人的皮外套。带来噩耗的人满身是雪,急促地喘着气,嗓音低沉而嘶哑,重复说了一遍:

    “是的,同志们,列宁去世了!”

    因为那个人这次不是喊叫,阿尔乔姆听明白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也看清了来人的脸——这是党组织的书记。

    全球闻名的伟人逝世了。工人们从地沟里爬出来,默默无言地听着这个噩耗。

    大门旁边,有一台机车吼叫起来,使大家都打了个寒战。紧接着,车站尽头的机车也拉响汽笛,一台接一台……在这片强劲有力而充满不安的吼声中,发电厂的汽笛也应和着响起,尖厉而惊心动魄,仿佛炮弹在空中呼啸。一列特快客车正要开往基辅,它那美观的C型机车上,敲响了铜钟。钟声洪亮而激越,盖过汽笛声。

    舍佩托夫卡至华沙的直达快车的波兰机车上的司机,明白了汽笛声声的原因,倾听片刻之后也缓缓地举起手,抓住链子往下拉,打开了汽笛的阀门。事出意外,国家政治保安局的一个工作人员倒吃了一惊。波兰司机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鸣笛,这份工作再也保不住了。然而,他的手没有松开链子。他的机车的吼叫声,吓着了包厢里的波兰信使和外交官。他们惊慌失措,从柔软的沙发上跳起来。

    机车库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从四座大门进入车库。宽大的建筑物里挤得满满的。这时候,有人在悲痛肃穆的气氛中开始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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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话的是舍佩托夫卡地区党委书记、老布尔什维克沙拉布林。

    “同志们!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领袖列宁逝世了。党遭受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因为缔造了布尔什维克党,并且教导全党对敌人进行毫不妥协的斗争的人去世了。党和阶级的领袖之死是对无产阶级的优秀儿女参加我们队伍的号召……”

    哀乐阵阵,几百个人脱下帽子。十五年来没有掉过眼泪的阿尔乔姆感到喉头哽塞,宽阔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铁路俱乐部的四壁仿佛被开会的群众挤得支持不住了。外面,天寒地冻。大门旁,两棵枝条伸展的云杉覆盖着白雪和冰凌。大厅里却又闷又热,因为荷兰式火炉烧得很旺,也由于六百个人在呼吸——他们渴望参加党组织召开的追悼大会。

    大厅里听不到往常的喧闹声。巨大的悲痛使人们嗓音沙哑了。人们说话声音都很轻。几百双眼睛里流露着哀痛和不安。仿佛是一群水手聚集在这儿,他们久经考验的领航员被滔天的海浪卷走了。

    党委会的委员们默默地在主席台上就座。矮壮的西罗坚科缓缓地拿起铃,轻轻摇了一下,又放回桌上。这就够了。大厅里渐渐静了下来,静得令人心头憋闷。

    党委书记西罗坚科致过悼词,再次从桌后站起来。他宣布的事情虽然通常不在追悼会上宣布,但任何人都不感到突兀。他这样说:

    “一群工人要求大会讨论他们的申请书。在这份申请书上署名的共有三十七位同志。”

    接着,他宣读了申请书:

    致西南铁路舍佩托夫卡站布尔什维克共产党组织

    领袖的逝世就是要求我们加入布尔什维克队伍的号召。因此,我们请求在今天的大会上审查我们,并接受我们参加列宁的党。

    在简洁的文字下面签着两排姓名。

    西罗坚科逐个念着,每念一个就停几秒钟,让到会的人们记住熟悉的名字。

    “斯坦尼斯拉夫·济格蒙多维奇·波利托夫斯基,火车司机,三十六年工龄。”

    大厅里响起一片赞同的声音。

    “阿尔乔姆·安德烈耶维奇·柯察金,钳工,十七年工龄。”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布鲁扎克,火车司机,二十一年工龄。”

    大厅里声音越来越大。党委书记继续念着名字。大家听到的都是一直和钢铁和机油打交道的产业工人的名字。

    头一个签名的人走到桌边,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向大家讲述本人的经历,不由得心潮澎湃。

    “同志们,我还能说什么呢?在旧时代,一个工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大家都知道。一辈子当牛做马,年纪大了,像叫花子一样穷死饿死。我说实在话,革命刚闹起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又压在肩上,就犹犹豫豫没提入党的事儿。虽说我决不帮敌人的忙,但也很少参加战斗。一九○五年,我在华沙的工厂里参加过罢工委员会,跟布尔什维克一块儿干过。那会儿我还年轻,有一股火热的劲头。老掉牙的事儿就不提了吧!伊里奇的死,像刀扎在我的心窝。我们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贴心人。我决不再提一个老字了!……我笨嘴笨舌的不会说,让讲得好的来发言吧。只有一点,我要强调一下:我跟布尔什维克走一条道,决不改变。”

    白发苍苍的老司机毅然地扬一扬脑袋。白眉毛底下坚定的目光凝视着大厅,似乎在等待决定。

    党委会请非党群众发表意见,没有一个人对这矮墩墩的白发老人提出异议。表决的时候,也没有谁反对他入党。

    波利托夫斯基离开桌边的时候,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了。

    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明白,现在正发生着非同寻常的事情。刚才老司机站过的地方,此刻出现了阿尔乔姆健壮的身影。这个钳工不知道两只大手该往哪儿放,就使劲儿捏着护耳帽。衣襟磨光了的羊皮短大衣敞开着,露出灰色的军便服,领口上整齐地扣着两颗铜钮扣,使这个钳工显得像过重大节日似的整洁。阿尔乔姆把脸转向大厅,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石匠的女儿加林娜,正坐在被服厂的女工们中间。她冲着阿尔乔姆宽容地微微一笑。她的微笑是赞许,嘴角上还隐约露出某种不可言传的感情。

    “阿尔乔姆,谈谈自己的经历吧!”党委书记西罗坚科对他说。

    阿尔乔姆不习惯在大会上发言,不知从何说起才好。这会儿他才感觉到,一生的经历和体会,没办法全部说出来。他找不准词儿,而且心情太激动,开不了口。他还从未有过类似的感受。他心里明明白白,自己的生活处在重大的转折点上,他阿尔乔姆正在迈出关键的一步。他的呆板而平庸的生活从此将变得火热而有意义。

    “我母亲生下我们四个,”阿尔乔姆开始说。

    静悄悄的大厅里,六百个人全神贯注地听这个身躯高大、鹰钩鼻、浓眉毛、眍眼睛的工人发言。

    “母亲替大户人家当厨娘。父亲的模样,我不大记得了。他跟母亲合不来。他经常喝醉。我们是跟母亲过的。她千辛万苦,养大几个孩子。母亲天天起早摸黑地干活儿,累弯了腰,除了吃口饭,每月只挣四个卢布。我好歹上过两个冬季的小学,学会了读和写。到了九岁,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送我进一家铁工厂当学徒。三年当中,没有工钱,只管饭……老板是个德国人,姓费斯特。他本来嫌我太小,不肯收,不过见我长得结实,母亲又替我多报了两岁,这才收下。我在他那儿干了三年。他不教手艺,尽让我干家务活儿,差我去买伏特加酒。他常常喝得烂醉……叫我买煤,叫我搬铁。老板娘也把我当佣人使唤,让我倒尿盆、削土豆皮。他们动不动就踢我一脚,常常是无缘无故的,因为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老板经常喝得醉醺醺,老板娘看谁都不顺眼,一发火就抽我两三个嘴巴子。我从她那儿逃走,跑到街上,可是能到哪儿去呢?能向谁诉说苦衷呢?母亲远在四十俄里以外,何况她那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在厂里处境也并不好些。老板的弟弟掌管着厂里的一切。这个畜生就爱拿我取乐。铁匠炉安在屋角,他指指那边的地上说:‘去,把那个铁垫圈给我拿来。’我过去伸手就拿。其实这铁垫圈是刚从炉子里夹出来锤打好的。看起来是黑色的,一拿,手指上的肉都被烫掉了。我疼得大喊大叫,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这样的折磨,我实在受不了,就逃去找母亲。可她没有地方安顿我,不得不把我再送回德国人那儿。她一面走,一面哭。直到第三年,才让我学一点钳工活儿,但还是打我的嘴巴子。我又逃走了。这回跑到旧康斯坦丁诺夫,进香肠作坊做工。我在那里整天洗肠子,过了一年半猪狗不如的生活。后来,老板赌钱,把作坊也输掉了。欠我们整整四个月的工钱没发,他就不见踪影了。这样,我离开了那个鬼地方。我搭上火车,乘到日梅林卡,下了车就去找工作。多亏有个机车库的工人同情我的遭遇。他听说我多少会干一些钳工活儿,就说我是他的侄子,求上司收下。他见我个子高,替我报了十七岁。这样,我就给钳工打下手了。后来,我到这儿干活。我在这里也干了八年多了。这就是我过去的经历。至于在这儿的情况,你们全都知道。”

    阿尔乔姆用帽子擦擦额头,长长地舒了口气。还有一件最重要也最难解释的事情,应当自己说,不能等人家来问。他紧皱浓眉,接着说:

    “人人都会问我,为什么革命烈火刚刚燃烧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成为布尔什维克?对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应当说,我离老年还远着。我是因为直到如今才找准了道路。我何必隐瞒呢?以前就是没有认清道路。其实早在一九一八年,举行反德大罢工那会儿,我就该走上这条路的。从前,有个水兵叫朱赫来,他跟我谈过多次。直到一九二○年,我才拿起枪来战斗。等到把白匪扔进黑海,打完仗,我们就回家了。于是成家,生孩子……一头扎进家庭的小圈子。现在,我们的列宁同志逝世了,党发出了号召。我回顾自己的生活,看清了这当中缺少了什么。保卫过政权,这是不够的。应该共同奋起,接替列宁,要让苏维埃政权像铁的山峰那样屹立着。我们应该成为布尔什维克——党是咱们自己的党哪。”

    阿尔乔姆说得十分朴实,但态度极其真诚,似乎还为自己跟平时不同的言词感到不好意思。他结束发言,仿佛卸下了肩头的重担,挺直全身,等大家发问。

    “也许谁要问些什么吧?”党委书记打破了沉默。

    大厅里,一排排坐着的工人开始稍稍活动,不过还没有人应声提问。有个司炉工一下机车就直接赶来开会。他浑身黑得像甲虫,爽爽快快地喊道:

    “问什么?难道咱们还不了解他吗?把党证发给他就行啦!”

    矮墩墩的锻工吉利亚卡,因为闷热和紧张,脸涨得通红。他正在感冒,哑着嗓子说:

    “这样的人是不会出轨的。他能成为一个刚强的同志。西罗坚科,表决吧!”

    后面几排坐着共青团员。其中一个站了起来,由于半明半暗,看不清是谁。他说:

    “让柯察金同志说说看,他为什么被庄稼地吸引过去?农民意识是不是削弱他的无产阶级觉悟呢?”

    会场上掠过一阵轻轻的、不以为然的喧哗。有人表示不同意见:

    “说话别绕圈子!这儿不是卖弄口才的地方……”

    不过,阿尔乔姆已经在回答:

    “没关系,同志。这小伙子说得对,我是被庄稼地吸引过去。这没错儿,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丧失工人的良心。从今天起,这种情况就结束了。我要全家搬到机车库附近来,住在这儿会更踏实些。要不然,我真被那块地缠得喘不过气来了。”

    阿尔乔姆看见举起的手臂密如树林,他的心再次颤抖了一下。他不再有沉重感,挺直腰板,走向自己的座位。他听到身后传来党委书记西罗坚科的声音:

    “一致通过。”

    第三个走到桌边的是扎哈尔·布鲁扎克。他沉默寡言,给波利托夫斯基当过多年助手,如今自己早就当上了司机。他叙述了劳苦的一生以后,又谈了近几天的想法。声音轻轻的,但是大家听得很清楚。

    “我的两个孩子都牺牲了。我应该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事业。我不能总躲在角落里伤心。我还没有拿出行动,弥补他们的死所造成的损失。领袖的逝世打开了我的眼界。大家别问我陈年旧事了,真正的生活,现在重新开始。”

    头发斑白的扎哈尔回想起往事,心绪烦乱,皱眉蹙额,神色黯然。当大家没提什么问题就一致举手通过他入党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双眼也炯炯有神了。

    会上继续审查着申请者,大会一直开到了深夜。被接受入党的全是大家知根知底的、以全部经历赢得信任的、最优秀的工人。

    列宁逝世促使数十万工人成为布尔什维克。领袖的去世没有造成党的队伍涣散。好比一棵大树,强劲有力的根深深地扎在土壤中,即使被削去树梢,也决不会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