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1]在作者手稿中,本章开头有如下描述保夫卡与冬妮亚(手稿中为伊拉)关系的文字

细密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屋顶上的雨水刷刷刷地往下流。强劲的风吹得花园里的樱桃树朝窗户这边弯曲,枝条不停地敲击着窗玻璃。伊拉已经不止一次抬头倾听,以为谁在敲门。当她明白是风在捣乱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双眉。一阵懊丧袭上心头,她写不下去了。面前的桌子上堆着几页写满的信纸。她写完最后一句,随即把围巾裹得紧一些,重新念一遍刚写好的信。

亲爱的塔尼娅:

趁父亲的助手偶然去基辅之便,我请他将这封信带给你。

原谅我好久没写信。

目前这种兵荒马乱的日子,一切都乱糟糟的,思想无法集中。何况,邮路不通,即使写信,也没有人捎去。

你已经知道,父亲不同意我返回基辅。我将在本地的中学念完七年级。

我想念朋友们,特别是你。在这里的同学中,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周围大多是些俗不可耐的男孩和又土又傻的小姐。

在前几封信里,我跟你谈到保夫卢沙。原以为自己对这个小锅炉工的感情无非是年轻人的心血来潮。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昙花一现的恋情并不少见。但是我错了,塔尼娅。的确,我们两个年龄都还很小,加起来才三十三岁,然而我们的感情是比较认真的。我不知道该叫什么,但这不是心血来潮。

眼前,时值深秋,淫雨连绵不断,到处一片泥泞。在这寂寞无聊的小城里,我对这个脏火夫突然产生的感情,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连整个儿灰暗的生活也因而显出了亮色。

我本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女孩,有时还任性得很,总是在生活中寻觅着新奇卓越。我从这样的一个小女孩成长起来,从一大堆读过的长篇小说中成长起来。这类小说每每使人异想天开,渴求一种辉煌、丰富的生活,而不是眼前这种令人腻烦和厌恶的、千篇一律的、和我属于同一阶层的绝大部分女子所过的灰暗生活。由于追求新奇卓越,我萌生了对保尔的感情。我看在自己熟悉的小伙子当中,没有一个具备他那样的坚强意志、他那样的对生活明确而独到的见解。我和他的友谊本身也非比寻常。这不,我如此热衷于寻觅新奇卓越,又如此任性地要“考验”他,有一回险些儿让小青年丢了命。我此刻回忆起来还觉得不好意思呢。

那是在夏末。我和保夫卢沙一起来到湖边的悬崖上。这是我喜欢的地方。正是那种异想天开像个魔鬼似的驱使我再一次考验保尔。好高的悬崖,你是知道的,我去年夏天带你到过那里,有五俄丈高呢。唉,我真是疯了,竟对他说:

“你不会从这儿跳下去的,你害怕。”

他朝下看看水面,摇摇头说:

“哎哟,活见鬼!我是不要命了还是怎么着?谁活得不耐烦,就让谁跳吧。”

他以为我的挑逗是开玩笑。可我呢,虽然多次亲眼看到过他的勇敢行动,有时候甚至是不顾一切的冒险行动,这时候却觉得他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作出真正大无畏的壮举来;他顶多也不过打一架、或者冒险偷枝枪什么的。

当时发生的事情实在糟糕,使我从今往后永远不会再如此任性胡来了。我对他说,自己不大相信他真那么勇敢,所以仅仅是想试试他有没有纵身一跃的胆量,并非硬要他当真这样做。当时,我觉得这么玩玩挺有意思,为了进一步激他,又提出这样的条件:如果他确实勇敢无畏,而且希望获得我的爱,那就跳下去;跳了,就能得到我。

塔尼娅,我现在深刻地意识到,这太出格了。他盯着我瞧了几秒钟,为我提的条件感到震惊。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他已经甩掉脚上的鞋子,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我吓得惊叫起来,但为时已晚,一个挺直的身躯朝水面飞落。三秒钟仿佛长得漫无尽头。直到水面上腾起高大的水柱,一瞬间遮住了他的身体,我才感到极度恐惧,冒着掉下悬崖的危险,焦急万分、失魂落魄地俯视扩散着的一圈圈涟漪。在似乎是长得没有尽头的等待之后,水面上终于露出了可亲可爱的、黑黑的头。我禁不住大哭起来,赶紧奔向直通湖边的小路。

我知道,他纵身跳下,并不是为了得到我,那个许诺我至今也没有兑现,他是希望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类考验。

树枝敲击着窗户,不让我往下写。塔尼娅,我今天心境十分郁闷。周围的一切暗淡无光,这也影响了我的情绪。

车站上,列车来来往往、连续不断。德国人在撤退。他们从各方汇集到这里,一批批地上车离去。据说,在离这儿二十俄里的地方,起义者和撤退的德国人在交火。你一定知道,德国本土也发生了革命,所以他们急着回国。车站上的工人在不断地跑掉。我不知道往后会出什么事,心里很惊慌。等着你的回信。

爱你的伊拉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2]在作者手稿中,此处有一个描述小市民误将匪徒交火当作红军进攻而产生的感受的情节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抬起头倾听。对,他没有弄错,是在打枪。于是急忙跳下床,鼻子紧贴在窗玻璃上,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毫无疑问——城里在进行战斗。

必须赶快把谢甫琴科【1】肖像底下的小旗扯掉。让红军看到彼得留拉的小旗,准会出事。谢甫琴科的肖像只管挂着好了,他是双方都尊敬的。塔拉斯·谢甫琴科是个好人,挂他的肖像用不着提心吊胆,谁来了都不会挑刺儿。旗子却是容易惹麻烦的东西。他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不是傻瓜,不是像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那样的糊涂虫。既然有两边不得罪的方法,何必冒险挂出列宁的肖像呢?

他逐一扯下小旗。不料一枚钉子钉得太紧,他用力一扯,身体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老婆被响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怎么搞的?老傻瓜,疯了还是怎么的?”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骶骨猛撞在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的,冲着老婆大嚷:

“你光知道睡觉。要上天国也会让你睡过头而给耽误的。城里天翻地覆,你却只顾睡觉。我又要挂旗子,又要扯掉旗子,你倒好,啥也不管。”

他的唾沫星子喷到老婆脸上。老婆拉过被子,把头蒙住。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听见她闷声闷气地嘟哝:

“白痴!”

枪声逐渐稀疏,回音犹如锤子敲击着窗户。城边上的蒸汽机磨坊附近,有一挺机枪跟狗似的时断时续地叫着。

天已经亮了。

[3]此后三段在手稿中内容略有不同,传达动荡年代的气氛更详尽

夜色迷蒙,阴森森的。

一团团浓黑的乌云,在蓝黑色的天空中缓缓飘动,像是从远处某个火灾现场飘来的滚滚浓烟。乌云遇上一座教堂,把它遮掩起来。教堂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涂上了一层污泥。不断进逼的乌云还在给它涂涂抹抹,越涂越浓。昏黄的月亮发出微微颤抖的光,也陷入云团中,恰似掉进墨水瓶。

在这样的时刻,纵然圆睁两眼,也难以穿越夜幕。于是,人们只得像瞎子一样用手摸索、伸脚试探着走路,还冒着随时跌下沟渠摔破脑袋的危险。

这种时候,一个人如果鬼迷心窍跨出家门,跑上大街,常常会摔得头破血流。再说,在一九一九年四月这种时候,头上或身上被飞来的子弹钻个窟窿,牙齿让枪托敲掉几颗,也不足为怪。

小市民知道,在这种时候还是待在家中为好,也别起劲地开灯,灯光可能会招来麻烦。说不定会招来不速之客,灾难也就无法避免。最好还是在黑暗中待着,这样比较太平。这种时候,谁愿意跑就让他跑吧。总有一些人是不安分的。好吧,那就让他们出去逛吧。这跟小市民没有关系。小市民可不往外跑。放心吧,决不往外跑的。

这不,正是在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影在大街中央匆匆走着,脚不时陷入泥泞里,走到特别危险的地方,嘴里还低声冒出一两个字。

[4]此段在手稿上是这样写的

柯察金打算走了。瓦莉娅知道他最近几天饿着肚子——他们家里能卖的都已卖掉,换了吃的,再也没什么可卖了,所以硬要留他吃饭,并且威胁说,不吃就不跟他好了。他也确实饿得很,便留下津津有味地喝起粥来。

[5]在手稿上,此处后边还有以下数句

“也许只待几天。他饿着肚子,又受尽了折磨。好妈妈,你如果爱我,就不要反对。我恳求你。”

[6]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一段揭示冬妮亚母亲性格的文字

母女俩彼此没有再说一句话。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一生饱尝辛酸,因为冬妮亚的外婆是个守旧、严厉的妇人。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还记得,母亲怎样管教严格,向她灌输虚伪的“礼仪”、“教养”,毒害了她的青春年华。因此,她对女儿的教育确是摒弃了市侩阶层的许多偏见陋习,采取的是十分开明的态度。与此同时,她一直关注着女儿的成长,有时还为她担忧,不动声色地帮助她摆脱种种困境。

现在她也为柯察金的到来而担忧。

[7]在手稿中,此后另有几行说明保尔生性纯洁高尚的文字

最后几个小时,他们是紧挨在一起度过的。

“你还记得我在悬崖上的许诺吧?”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保尔闻到她的发香,似乎也看见了她的双眸。当然,他记得她的许诺。

“可我怎么能让你兑现这种许诺呢?伊拉(冬妮亚),我是多么尊重你啊。这一点,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我表达不好。我明白,那会儿你是脱口而出。”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已经体验过的、火一般炽热的双唇封住了他的嘴。柔软的娇躯如同弹簧,如此百依百顺……然而,青春的友谊高于一切,比火焰更炽烈艳丽。吸引力是这么难以抵挡,但只要性格刚强、友谊真诚,就一定能克制住自己。

[8]在手稿中,此后尚有几段描述当时情况复杂的文字

“没办法跟白匪打仗啦!要是不给,我把你们通通砍了。”

多林尼克气呼呼地摊开双手,说:

“同志,半天时间,我上哪儿去给你弄一百车草料呢?草料是要到村子里去弄的。两天也拉不回来。”

瘦高个儿两眼冒火星。

“我告诉你,要是到晚上还没有干草,通通砍脑袋。你这是反革命行为。”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多林尼克被激怒了:

“你别吓唬我!我也会摆弄马刀。最快也得明天才有干草。明白吗?”

“今天晚上就要!”高加索人甩下这句话,走了。

谢廖扎和另外两名红军战士奉命去征集草料。在村子里碰上了富农组成的匪帮。两名战士被解除武装,揍得半死。谢廖扎由于年龄小,人家才稍稍留情。贫农委员会的人把他们三个送回城里。

当天晚上,由于没有得到干草,一队高加索士兵包围了革命委员会,逮捕了所有的人,连一名女清洁工和一名饲养员也不放过。他们把抓到的人押往波多尔斯克车站,沿路还偶尔赏他们几下马鞭,然后关进货车车厢。一支高加索巡逻队占住了革命委员会的院子。幸亏师政委克罗赫马尔同志进行有力的干预,否则革命委员会的那些人还要多吃苦头。克罗赫马尔是拉脱维亚人,他下了死命令,那些人才获释。

[9]在手稿中,此后还有几段描述革命时期恋人之间复杂关系的文字

这个举动突如其来,谢廖扎实在太感意外。即使面对枪口,他也未必会如此惊慌失措。他恍恍惚惚,只知道丽塔在吻他。这个丽塔,他连握她的手超过一秒钟也不敢。

“谢尔盖,”丽塔稍稍推开他那迷迷糊糊的头。“我现在就把自己交给你,因为你充满青春活力,朝气蓬勃,感情像你的眼睛一样纯真;因为在即将来临的日子里,我们可能牺牲生命。正是这个原因,我们要抓紧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刻,相恋相爱。在我的生活中,你是第二个……”

谢尔盖打断了她的话,向她探过身去,克服羞涩,如痴如醉,抓住了她的手。

丽塔,曾是何等捉摸不透的丽塔,如今变得这么亲近,成了他谢廖扎的爱人。对丽塔的深沉而热烈的爱恋之情,闯入他的生活,攫住了他那颗渴求火热斗争的心。于是开头几天小伙子的生活常规完全被打乱,但是繁忙而紧张的工作不等人,他又投身其中了。

直到夏尽秋来,生活只让他们相会了三四次,每一次相会都如痴如醉,刻骨铭心。

[10]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一份反映了作战时间、地点及指挥员姓名的作战命令

司令部总的战略意图,反映在这道扼要的命令中:

第358号令(绝密89号)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托洛茨基、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拉科夫斯基、第十二、第十四集团军、骑兵集团军总司令兼集团军群参谋长亚基尔同志:

乌克兰境内之波军,现有两大集群:基辅集群和敖德萨集群。其部分兵力部署在第聂伯河左岸,主要兵力,包括科尔尼茨基将军(原外阿穆尔骑兵团团长)所辖十个骑兵团组成的混成骑兵突击师和正陆续抵达的波兹南军,则集结在白采尔科维、沃罗达尔卡、塔拉夏、拉基特诺地区。敖德萨集群之主力,在日梅林卡——敖德萨铁路和布格河之间、我第十四集团军正面活动。在上述两大集群之间,即大致在拉沙、捷季耶夫、布拉茨拉夫一线,分散配置着第一波兹南师的部队。罗马尼亚人继续持观望态度。我西部方面军各集团军,在突破敌方防线后,正向莫洛杰奇诺、明斯克顺利推进。西南方面军各集团军的主要任务是歼灭乌克兰境内之波军。

鉴于敌上述集群兵力分散,并考虑到敌主力部署在基辅地区,造成重大政治影响,现决定对敌基辅集群实施主要突击。

现命令:

一、第十二集团军的基本任务,是占领铁路枢纽站科罗斯坚,主力部队在基辅城北一带强渡第聂伯河,尽快切断博罗江卡站至捷捷列夫站之间的铁道线,阻止敌军北撤。

其余各部应以果断行动牵制敌人,并抓住战机突入基辅。战役发起日期定为五月二十六日。

二、亚基尔同志的集群,应于五月二十六日拂晓向白采尔科维、法斯托夫方向发起全线进攻,目的是吸引尽可能多的敌基辅集群之兵力参战,从而与左翼的骑兵集团军连接。

三、骑兵集团军的基本任务,是歼灭敌基辅集群之有生力量,夺取技术装备。五月二十七日拂晓,向卡扎京方向发起进攻,切断敌基辅集群和敖德萨集群之间的联系。坚决、彻底消灭沿途阻挡的敌人,至迟于六月一日占领卡扎京、别尔季切夫地区,并在确保旧康斯坦丁诺夫卡和舍佩托夫卡方向无误的前提下,挺进敌军后方。

四、第十四集团军应保证主力突击群战斗的胜利。为此应将本集团军主力集结在右翼,发动猛攻,至迟于六月一日占领文尼察—日梅林卡地区。战役开始日期定为五月二十六日。

五、各部队活动分界线见第粥号令(绝密)。

六、收到此命令,即回电。

西南方面军司令员 叶戈洛夫  

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 别尔津  

西南方面军参谋长 佩 京  

一九二○年五月二十三日于克列缅丘格  

[11]在手稿中,此处并非只有命令的最后几句话,而是命令的全文

……现命令:

一、以口头和书面的形式,向红军部队、特别是向新组建的部队,反复宣传说明:波兰士兵是被迫参战的,是波兰和英法资产阶级的牺牲品。因此,我们的责任要求我们把波兰俘虏当作受蒙骗而误入歧途的兄弟看待,今后将把他们作为醒悟了的兄弟遣送回解放后的波兰祖国。

二、对于一切有关虐待波兰战俘以及欺凌当地居民的传闻、消息,不论来自何处,必须严肃追查。

三、各部队指挥员和政工人员应牢记本身职责,严格执行此项命令。

工农国家热爱自己的红军。国家以拥有红军而自豪。红军的旗帜决不能沾染一个污点。

[12]在手稿中,本句文字略有不同

破损的共产主义青年团9671号团证。上面记载着入团年份:一九一九年。

[13]在手稿中,此后尚有几行充分揭示主人公性格的文字

我回想起来就感到脸红,当时竟会为了你的眼睛而从悬崖上跳下去。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跳了。拿生命来冒险,必须是为了别的,为了伟大的事业,而不是为了姑娘的眼睛。

[14]在手稿中,此处尚有以下一段文字

是英名永存的科托夫斯基和布柳赫尔同志率领着他们。这数万名战士跟随两位将领,无所畏惧地前进,要去砸烂最后一条毒蛇的脑袋。这条毒蛇盘踞在克里木半岛,把沾满毒液的舌头伸到了琼加尔附近。

[15]在手稿中,此处还有以下有关保尔·柯察金政治动摇的大段叙述,**

舍此则无法理解此后手稿中的多处删节。

共青团铁路区委来了一位新书记——伊万·扎尔基。保尔在书记办公室里见到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勋章。乍一会面,保尔弄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反正内心深处总有那么点儿忌妒。扎尔基是红军的英雄。正是他,在乌曼城下奋勇杀敌,完成战斗任务,一举成为响当当的人物。现在,扎尔基成了区委书记、保尔的“顶头上司”。

扎尔基友好地接待保尔,把他看成老朋友。保尔为自己心里闪过一丝妒意而感到惭愧,于是上前热情地问候。

他们协力同心地工作,成了大家都知道的挚友。在共青团省代表会议上,铁路区委中当选为省委委员的有两个人:保尔·柯察金和伊万·扎尔基。厂方拨了一小间屋子给保尔。四个人搬了进来:保尔、扎尔基,还有厂团支部宣传鼓动员斯塔罗沃伊和团支部委员兹瓦宁。四个朋友形成一个公社。他们整天忙于工作,直到深夜才回来。

党的新经济政策方面的消息,最初在共青团省委里传开,不过那仅仅是零零碎碎、模模糊糊的。但几天以后,在第一次政策研讨会上,分歧出现了。保尔不大理解政策的实质,离开会议室的时候,带着一肚子怀疑。在铸造车间,遇到了杜达尔科夫。这是个矮墩墩的工长、共产党员。他脸朝亮光,翻着白眼,叫住保尔:

“这究竟是怎么搞的?要让资产阶级卷土重来吗?听说要开店,买卖可以做得挺大。瞧瞧,打来打去,结果呢,对不起,一切照旧。”

保尔没有答理他,可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

他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反党的活动,而一旦卷入,就表现得非常冲动。在共青团省委全会上,他的第一次发言就引起激烈的辩论,当即形成了少数派和多数派。接下来便是心烦意乱的日日夜夜。各级党组织、团组织都参与激烈的辩论、争执。保尔及其同伴们毫不妥协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在团省委内制造了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氛围。

共青团省委书记亚基姆(即阿基姆),身体健壮,额头高高,精力充沛,政治上也很成熟。他和丽塔·乌斯季诺维奇一起试着找保尔、找和他观点相同的人个别谈心,做他们的工作,然而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保尔愣头愣脑,直言不讳:

“你回答我吧,亚基姆,资产阶级是否又得到生存的权利?我弄不懂高深的理论,但有一点我明白:新经济政策是对我们事业的背叛。我们过去扛枪打仗,可不是为了让资产阶级死灰复燃。我们工人不同意这样做,所以要竭尽全力,进行斗争,反对这种做法。你们呢,大概乐于当资产阶级的奴才吧?那就悉听尊便。”

亚基姆被激怒了。

“保尔,你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你在侮辱整个党。你在诽谤党。你得了狂热病,还固执己见,不愿意弄懂普通的道理——如果继续奉行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我们就会葬送革命,我们就会使反革命分子有可能煽动农民来反对我们。你不愿意弄懂这个道理。既然你不打算用布尔什维克的方式解决问题,反而以斗争相威胁,那我们只有应战。这么看来,我们在你们身上花费大量时间,是完全徒劳了。”

他们分手的时候,已经反目成仇。

在全区党员大会上,一伙来自中央的工人反对派代表登台演说,遭到大多数人的痛斥;随后,保尔也在会上指责党背叛了革命事业,言词尖刻得令人不能容忍。

第二天,团省委紧急会议决定,免去保尔和另外四名同志的省委委员职务。保尔跟扎尔基不说话了。他们分庭抗礼,壁垒分明。在团支部里,保尔得到多数的支持,在会上狠狠地整了扎尔基。斗争深入发展,结果保尔被清除出区委会,还被撤销了支部书记的职务。这一处分引来气势汹汹的抗议,有二十几名团员交出了各自的团证。最后,保尔及其同伙被开除团籍。

保尔日子难过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暗淡无光的一段时间。

扎尔基离开了公社。保尔的生活脱离了常轨,胸中郁郁不乐。他站在车站的天桥上,望着下面来往奔驰的列车,却视而不见。

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这是共青团员奥列什尼科夫,砖瓦厂的支部书记。此人满脸雀斑,疙疙瘩瘩,既善于钻营,又自命不凡。保尔一向讨厌这个家伙。

“怎么搞的,他们开除你了?”他问,一双泛白的小眼珠子在保尔身上转来转去。

“是的,”保尔简单地回答。

“我一直说,”奥列什尼科夫迫不及待地表白。“你图个什么呀?到处都是犹太佬。他们无孔不入,颐指气使。只有他们才要开店赚大钱。当初你上前线打仗,他们闲坐在家,如今你却被开除了。”他厌恶地哼了一声。

保尔瞧瞧对方,目光里充满着憎恨。他控制不住自己,预感到要出点事了。这不,保尔伸手揪住奥列什尼科夫的胸脯,怒气冲冲地把他摇来晃去。

“你这个白匪的鬼魂、下贱的娼妓,你说什么?阴魂不散的富农,你在对谁说这些话?坏蛋!当初我们城里被白匪枪杀的布尔什维克一多半是犹太工人,这你知道吗?哼,你这家伙!在跟谁说话?连你也钻进了反对派?这伙混蛋应当枪毙。”

奥列什尼科夫挣脱了身子,拼命沿着梯级往下跑。保尔竖眉瞪眼,望着他的背影。“唉,赞同我们的,竟是些什么样的人!”

歌剧院里人头攒动。人群如同一条条小溪涌进各个入口处,坐满了大厅和各个楼层。这是全市党团组织的联席会议,将对党内斗争进行总结。

在剧院的休息室里,在大厅的过道上,人们议论着,今天将有一批工人反对派的成员重返革命队伍。朱赫来、丽塔和扎尔基坐在前排,也正谈着这个话题。丽塔在回答扎尔基的问话:

“他们会回来的。朱赫来说,转机已经出现。省委决定,只要他们检讨自己的错误,愿意回来,就欢迎所有的人归队,营造一种同心同德的气氛;为了表示对归队同志的真诚态度深信不疑,在即将召开的省代表大会上,还将恢复柯察金省委委员职务。我非常激动地等待着这个好的开端。”

会议主席久久地摇铃,会场才静下来。

“省党委已经作了报告,现在由共青团内反对派的代表们发言。首先请柯察金同志发言。”

后排站起来一个人,身穿保护色军便服,顺着台阶快步登上讲台。他把头往后一仰,走到护栏跟前,伸手摸摸额头,仿佛在回忆什么,随即毅然地甩一下长着鬈发的脑袋,两手牢牢地搭住护栏。

保尔看见会场里坐满了人,感觉到几千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剧院宽敞的大厅里、五个楼层上,人们都屏息静气地等待他发言。

他默默地站了几秒钟,努力控制激动的情绪。他思潮汹涌,一时间竟开不了口。

离讲台不远的前排,巨石似的省“契卡”主席朱赫来坐在丽塔·乌斯季诺维奇旁边的椅子上。他以殷切的目光望着保尔,忽然露出微笑,既严峻,又含着鼓励。他是那么魁梧,一只衣袖却空空的,由于没什么用处而塞进了口袋。这样子让人看了心头沉重。他那上衣的左口袋上方,佩戴着一枚四边深红色的闪闪发亮的红旗勋章。

保尔把目光从前排移开,怎么着也得说话了,大家等着他呢。于是,俨如骑兵临战,他鼓足全身的劲儿,响亮地对全场的人们说:

“同志们!”才一开口,他心头便升腾起一股激情,只觉得浑身热烘烘的,仿佛大厅里亮起千百盏吊灯,光焰烧灼着他的身体。昂奋的话语犹如战场上的呐喊,在大厅里震荡,数千人听到他的话,无不为之动容。这响亮的声音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洋溢着不灭的热情,迸发出万点火花。这些火花一直飞向靠近圆屋顶的各个楼层的最远的座位。

“我今天得说说已往的岁月。你们期待着我发言,那我就说说。我知道,我的发言会使人惊慌。这可不是什么政治宣传,这是心里话,我的心里话,我所代表的所有人的心里话。我要说说我们的生活,说说我们心中燃烧的烈火。这烈火如同点燃巨大炉膛中的煤一样,点燃了我们的心。靠着这烈火,我们的国家生存着;靠着这烈火,我们共和国胜利了;靠着这烈火,我们甘洒热血,摧枯拉朽地歼灭了敌人。我们年轻人,在这烈火鼓舞下,与你们这些阅历丰富的老同志一起,开辟了新天地。我们在伟大的、坚强如钢的党的旗帜指引下出生入死地战斗。我们两代人,曾一同浴血沙场,现在又聚集在这里。你们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而我们这些共同战斗过的人却制造动乱,反对本阶级,反对自己的党,破坏党的钢铁纪律,犯下大罪。结果怎么样?党把我们逐出了战斗队伍,使我们远离沸腾的生活,置身于偏远的荒漠。

“同志们,我们经受过革命烈火的考验,却几乎背叛了革命——这样的事怎么发生的?怎么可能发生的呢?我们和你们——党内多数派的斗争过程,你们是一清二楚的。我们这些人,在共和国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没有离开你们,如今却掀起这场动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资产阶级要满怀仇恨——我们接受过这样的教育,因此认为新经济政策是反对革命的政策。党实施新经济政策,这个转折仅仅意味着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采取了新的形式,转换了阵地;我们却把这个转折看成是对本阶级利益的背叛。这场斗争之所以变得不可调和,是因为在老一辈布尔什维克近卫军中,也有一些同志兴风作浪,反对党的决议。我们年轻人知道他们干了多年的革命工作,认定他们是真正革命的布尔什维克,就跟着他们走。看来,单有热情、单有对革命的忠诚是不够的,要善于理解大规模斗争极其复杂的策略和战略。必须理解。而我们却直到此刻才理解,并非任何时候正面进攻都是正确的。有时候,这样的进攻恰恰是对革命的背叛,我们的领袖列宁同志引导国家转入一条新的道路,可连他的名字也没能使我们停止敌对活动,可见我们盲目到什么程度。我们被花里胡哨的东西所蒙蔽,投向工人反对派,似乎在为真正的革命进行正义的斗争。我们在共青团内部大肆活动,鼓动大家,纠集人马,反对党的路线。你们都知道,我们几个团省委委员,在进行激烈的较量之后,被清除出了省委。接着,我们又转到各个区,继续活动。团区委斗争得更艰苦,但也把我们给击败了。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支部,稳住阵脚,把一些青年拉过来支持我们。我当书记的那个支部特别顽固。我们在最后几个据点的反抗注定就要失败的时候,我们的顽抗达到了最激烈的程度。

“是的,同志们,对我们来说,那些日子是沉闷阴郁的。问题想不通,脑子里晕晕乎乎,同时又是反对自己的党,心头异常沉重。因此,常常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你在跟谁斗?搞这种党内斗争,腹背受敌,会落个怎样的结果?我回想起一次谈话,感到十分羞愧。大概朱赫来同志还记得那次谈话。他在街上遇见我,叫我上他的车。我被斗争冲昏了头脑,便脱口而出:‘既然有人出卖革命,我们就要斗争,只要需要,就走武装斗争的道路。’朱赫来回答很干脆:‘那就把你们当作反革命枪毙。保尔,你要注意,你已经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了。再跨一步,就到街垒那边去了。’说这话的,是我心目中最亲近的人,是我的启蒙老师,他以英勇无畏和坚定不移的精神赢得我的深深敬重,他还是我在契卡工作时的老首长。他的这番话,我是忘不了的。当我们这些死硬派被开除出组织的时候,每个人都明白什么叫政治上的死亡。对,那是一种死亡。因为离开了党,我们无法生活下去。于是我们回来了,以工人的朴实态度,公开而直率地提出:‘还给我们生命吧。’我们明白了几个月来自己所犯的错误。离开了党,我们虽生犹死。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体会到了。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当一名战士;最大的自豪,莫过于意识到自己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因此,我们永远不会再离开奋起的无产阶级的战斗行列。没有什么宝贵的东西,是我们不能献给党的。生命、家庭、个人幸福——所有的一切,都能献给我们伟大的党。党也对我们敞开了大门,于是我们又回到了你们中间,回到了我们共同的、强大的家庭里。我们要和你们一起共同重建这个千疮百孔、血迹斑斑、贫穷饥饿的国家,重建这个用我们战友和同志的鲜血培养抚育的国家。至于已经成为过去的事件,但愿它是对我们革命坚定性的最后一次考验。

“让生活充满活力吧。我们的双手和千万双手一起,明天就开始重建满目疮痍的家园。让生活充满活力吧,同志们!我们要重建一个新世界!满怀雄心壮志的人无坚不摧!我们一定胜利!”

保尔激动得说不下去了,浑身颤抖着,走下了讲台。掌声如雷,大厅仿佛在抖动,又如墙根断裂,四壁倒向大厅。呼喊的声浪,在圆形的屋顶下回荡,千万只手在挥舞,全场沸腾了。

保尔往下走,要从侧门出去,但眼前模糊,看不清台阶。血涌向头部,他抓住侧面厚重的天鹅绒帷幕,以免摔倒。一双手扶住了他。他感觉到有人把他紧紧搂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

“保夫卢沙,朋友,把手伸给我,同志!我们的友谊是牢固的,从此再也不会破裂。”

保尔头疼得厉害,几乎要失去知觉,他竭力打起精神,回答扎尔基:

“伊万,我们还会住在一起的。大踏步并肩向前吧。”

他们的手紧紧握着,任何力量都不能将它们掰开。他们的心紧密相连,靠的并不仅仅是友谊……

[16]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以下几页文字

丽塔的笔记本上,出现了新写的满满两页文字:

为了组织人力去修筑轻便铁路,我们的动员工作已经进行到第三天了。索洛缅卡区的团组织几乎派出了所有的团员。团省委的三个委员——杜巴瓦、潘克拉托夫和柯察金,都到那里去了,可见这项工程有多么重要。这三个人是朱赫来选派的。我和阿基姆曾两次去他那儿,商量了很长时间。他说这项工程异常艰难,万一失败,就要大难临头。后天,会有一列专车运送工人去工地。昨天,在即将奔赴工地的党团员会议上,托卡列夫发表了精彩演说。省党委让这个老人去领导这项工程,真是选得好。总共去四百人,其中共青团员一百名、共产党员二十名,工程师一名,技术员一名。今天,扎尔基和柯察金到交通专科学校去动员学生。是的,正是柯察金。若不是他跟图夫塔发生一场令人气愤的争执,我还真不知道他就是谢廖扎谈得很多的那个保夫卡。图夫塔由于无理取闹,在省委会上受到严厉批评。即使在省委会上,他也继续指责保尔。他是在积极分子会议上发难的。

当时正在挑选去工地的人员。图夫塔突然对委派保尔提出异议。图夫塔说保尔同资产阶级分子有联系,而且以前参加过反对派,因此决不能派他担任小队长。

我看看保尔。他的目光由惊讶变为愤怒,因为在大家的要求下,图夫塔讲了如下一件事情,来证明他指责有理。

在粉碎反革命暴动的时候,图夫塔和保尔编在同一个小组。他们到一个教授家里去进行搜查。教授的女儿竟然是保尔的熟人。图夫塔偷听到,她问保尔:“柯察金同志,难道正是您带人到我们家来搜查?果真如此的话,可太让我寒心了。您对我们的家庭好像是相当了解的。”保尔对她说,只要在她们家里搜查不到什么可疑分子,小组会离开的。图夫塔要求保尔解释清楚,他怎么会跟资产阶级小姐这样熟悉。

柯察金表现得很好。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激愤情绪,这在他是不容易做到的。他回敬图夫塔:“伙伴们,如果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样说,我都会感到十分委屈,但图夫塔这样说,我倒不在乎了。当我们大伙儿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位同志不是和大家一起干,却像条狗似的乱咬人。天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自然,当时是怎么回事,我会解释清楚的,但不是向他,而是向你们,向朋友们。一九二○年,我在这个教授家里寄居过一段日子,所以互相认识了。那是个安分守己的家庭。至于我以前的政治错误,我一直牢记着。没有哪个同志翻这笔老账,图夫塔在这里攻击我,那是错误的。到了工地上,我们会有可能证明这一点。”

大家打断了保尔的话,没让他再往下说。图夫塔受到了批评。我想在保尔去博亚尔卡之前跟他见一次面。

交通专科学校的两层大楼里人声鼎沸——各班班长在召集同学们去开大会。有人拉了一下保尔的袖子。

“你好,保夫卢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跟他打招呼的是个小伙子,目光严肃,头戴专科学校的制帽,帽子底下露出一绺鬈发。

这是阿廖沙·科汉斯基,跟保尔同龄又同乡。阿廖沙的哥哥也在机车库当钳工,和阿尔乔姆是同事。科汉斯基全家节衣缩食,供他上学。这小伙子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念完高级小学又到基辅来深造。阿廖沙匆匆忙忙地对保尔讲述自己曲折的经历。

“咱们小城里有六个人到这里来。你大概全认识的。舒拉·苏哈里科、扎利瓦诺夫、沙拉蓬,就是那个独眼龙、小滑头,记得吗?还有萨什卡·切博塔里和万卡·尤林。我们乘的是一趟车。他们五个,家里都给准备了许多路上吃的,又是果酱,又是香肠,又是烙饼;我带了一盒子黑面包干,别的啥也没有。这些七年制学校毕业生,一路上对我冷嘲热讽。我气坏了,恨不得把这些欺负人的坏蛋狠狠揍一顿。我暗想,哼,虽然他们是五个狗崽子,我寡不敌众,可只要揍扁他一个,也算出了口气。他们竟说:‘可怜的龟孙子,你往哪儿钻哪?傻瓜蛋,待在家里刨土豆吧。’我简直受不了啦,转念一想,唉,算了吧。来到基辅,他们带着一堆介绍信,都找头头脑脑去了。我呢,直奔军区司令部。我希望进航校学习,将来当飞行员。我做梦都开着飞机上天打转转。”

保尔笑了。

“地上容不下你了吗?”他打趣地问阿廖沙·科汉斯基。

阿廖沙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司令部的人也这样对我说:‘你干吗要穿云破雾呢?地上更保险哪。’他们跟我打哈哈。我带着县团委的介绍信,信上要求他们帮助我进航校。有个搞军需的政委,叫安德烈耶夫,在我家住过。他大笔一挥,在介绍信背面写了些字。我逐字逐句背给你听:‘我认为科汉斯基同志觉悟高,是百里挑一的小伙子。工人家庭出身,头脑灵活。他渴望当飞行员,希让他学习,以便支援世界革命。’底下的署名是:‘第一三○博贡师供给旅政委安德烈耶夫。’”

保尔听得打心眼儿里往外乐。阿廖沙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引来一些同学围住了他们。阿廖沙笑着继续说:

“是的,跟空军没沾上边。司令部里的人跟我解释,目前没有飞机让我开,先学点技术也不错,还说要飞上天,晚些没关系。我到这里来,交了入学申请书。说要通过考试,择优录取。那五个也在这里。考试是两个星期以后进行。我一瞧——情况不妙。八个当中取一个,他们多数是大城市来的人。有的去找教授补习,有的呢,像跟我同来的这几个,都已经念完了七年制中学。我翻翻旧课本,进行温习。同时还得打工,卸一车皮木柴,挣的钱够吃上两天。后来没有木材可卸,只好干待着。那五个活宝呢,总是往剧院跑,深更半夜才回宿舍。宿舍原本是空落落的——学生差不多全度暑假去了,可只要这帮人一回来,我就别想温习功课:喊声笑声,不绝于耳。扎利瓦诺夫带他们到轻歌剧院去,介绍他们认识了一些女演员,才三天,他们的钱通通花在了女演员身上。身无分文,没东西填饱肚子,这伙下流东西就偷了一个外地考生的四十只鸡蛋,趁我不在,一下子吃光了我剩下的面包干。

“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先考几何,试卷发下来,全是盖了大印的,要求三十五分钟答完考题。我朝黑板上一看,那些试题我全有把握;那伙七年制学校毕业生呢,我发现他们全急出了一头汗。他们满脸尴尬,龇牙咧嘴,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沙拉蓬头上的汗珠有黄豆那么大。一张丑脸傻呵呵的,独眼忽闪忽闪。我心想,哼,狗崽子,这可不像你拧女孩子的小腿肚那么轻松舒畅。”

阿廖沙笑得喘不过气来,过后又接着说:

“我解完了题,站起来,要去交给教授,苏哈里科和扎利瓦诺夫却压低嗓门对我说:‘递给我答案。’

“我只当没听见,径直朝讲台走去。经过切博塔里身旁,他冲着我低声骂脏话。两天下来,他们各得了四个两分,退出了考试。我不慌不忙继续考。他们又怎么使坏呢?苏哈里科凑到我跟前说:‘别在这儿白费时间。我们悄悄地从教师那儿打听到:你得了两个两分。怎么也不会录取了。趁早跟我们一同去考建筑专科学校吧,那儿容易考上。’我差点儿信以为真,但是没有放弃考试。反正只剩下两门了,考完就能见分晓。结果表明,他们在糊弄我。我通过了考试,他们这伙难兄难弟却进了专科学校附设的二年制技校。这样他们就可骗骗家里人。技校只要求有二年级的文化水平,所以他们没有考试就被录取,发了免票证、粮食卡。他们马上就在各条铁路线上来来回回跑单帮,贩卖粮食。他们搞投机倒把,口袋里装满了钱,大吃大喝,经常醉醺醺的,在城里已经搬了三次家。他们到哪儿都酗酒闹事,搅得四邻不安,一再被撵走。万卡·尤林觉得不太合得来,跟他们分道扬镳,进了建筑专科学校。”

走廊上越来越挤。大教室里坐满了年轻的学生。保尔和阿廖沙也朝那边走去。正走着,阿廖沙想起一件事,又笑出声来:

“前些天,尤林顺路去看过他们一次。他们正在打牌赌钱。他也凑上去玩,还碰巧赢了他们的钱。你猜结果怎么样?他们抢走了尤林的钱不算,还揍得他鼻青脸肿,撵了出来。他也真叫自讨苦吃。”

在宽绰的大教室里,为了争取多数人的支持,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扎尔基连讲了三次。到工地上去修筑铁路的动员报告,许多学生听也不想听。他们穿着校服,戴着锤子领章,大喊大叫,两次搅乱了投票。在这里,扎尔基缺少依靠对象。两个团员面对五百个学生,其中三分之二又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阿廖沙担任班长的一年级,民主空气最浓。机械系一年级的班长叫达尼洛夫,小伙子长着一对充满幻想的眼睛。这两个班级多数人投了赞成票。第二天早晨,学校团支部同意派出四十名学生,去支援铁路建设。

[17]在手稿中,此句略有不同。手稿中是这样写的

当时,柯察金和杜巴瓦回到了咱们的队伍里。

[18]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以下数段内容

台下传来舒姆斯基的喊声:

“我们迫不得已,跑东跑西打小工,因为没有地方办公。”

全场响起哄笑。舒姆斯基自己也在笑。

舒姆斯基的插科打诨,短时间里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大家等待着托洛茨基分子出来发言,承认错误。出席市党代会的四百名代表和猛烈攻击多数派的那些同志,毕竟也曾同甘苦、共患难。但是,一些反对派的小团体抱着死硬的态度、恶毒诋毁党团的领导,于是双方的共同性才一天天消失。直到市党代会召开前夕,占绝对优势的多数派和分裂出去的少数派已经壁垒森严,势不两立。尽管如此,只要杜巴瓦、舒姆斯基和他们的那伙人这时候能真心诚意地悔过自新,和解还是可能的。可惜,这样的局面没有出现。

塔莉娅仍在想方设法,促使他们承认错误:

“同志们,大家总还记得,三年前,正是在这个剧场里,杜巴瓦同志和当时的一批工人反对派回到了咱们的队伍里。柯察金发了言,那也是杜巴瓦同志委托他讲的。当时他表示:‘我们永远不会让党旗从手中掉落。’大家记得吧?然而,不到三年,杜巴瓦同志已经把党旗抛开了。他刚才扬言:‘我们还会说话的。’这表明了他和他的同伙还打算走得更远。

“我回过头来谈谈杜巴瓦在佩乔拉区代表会议上的发言吧。他都说了些什么呵。我念一段会议速记记录:

“‘年轻人进不了党的领导层。各处的党委会成员全是上级指派的。党的机关呢,僵化了,官僚化了。我们看到种种迹象,表明老干部已经蜕化变质。党的领导只能由一群职业化的管理者担任,这成了一种合法的特权。这种特权必须破除。我们应该把新鲜的血液、年轻人的血液输入党的机关正在衰老的肌体。但是,党的机关在拼命维护它控制一切的权力。党的机关竭力攻击托洛茨基同志,恰恰是因为他无所畏惧地宣称:青年是党的晴雨表。’”

会场上喧闹声更大了。

[19]在手稿中,此处还有以下几段文字

“托洛茨基分子总在抱怨,说他们受到无情的斥责,那么他们期待着什么呢?近几年来,党和团在思想上成熟了、坚强了。党的青年积极分子面对托洛茨基的进攻,绝大多数都能开展针锋相对的斗争。我们只能为此感到自豪。辩论深入到广大基层党团员中去的时候,托洛茨基分子就输得更惨。基层干部不容许他们摇唇鼓舌、煽风点火。杜巴瓦和舒姆斯基在自己众多的朋友中也找不到支持者,这是他们失道寡助,咎由自取。

“一九二一年,舒姆斯基曾和我们一起反对杜巴瓦。现在他们同流合污了。茨韦塔耶夫以前参加过‘工人反对派’,现在仍然和我们为敌。斯塔罗韦罗夫摇摆不定。青年人的思想却成熟了。

“还有一个情况,我也得说一说。我们经常收到边远地区同志们的来信。他们和我们并肩作战,这使我们倍受鼓舞。我们属于一个大家庭,失去哪一个同志都是令人痛心的。”

[20]在手稿中,此后的文字是这样的

“我们曾经跟随托洛茨基参加国内战争。如果需要,我们现在继续跟随他。有时候,为了健全肌体,非动外科手术不可。只要党的机关不投降,我们就用武力砸毁它。”

反对派的人听了这番话,一同鼓起掌来。这时候,柯察金挺身而出,义正词严地发言。我无法完整地转述他的讲话,但记得他揭露了竟敢对工人阶级的政党挥舞马刀的反对派的真面目。

“你们是布尔什维克党的成员,怎么能为这个法西斯分子鼓掌喝彩呢?”他冲着反对派当头猛喝。

那帮家伙不让柯察金往下说,他们敲打椅子,拼命喊叫:“机关老爷!官僚!共青团贵族!”

党支部的一些成员见有那么多“外人”涌进他们的会场,非常愤慨,要求听完保尔的发言。不料保尔刚刚开口说话,又遭到围攻。

保尔冲着他们大喊:

“你们的民主真了不起。我怎么也得往下说,即使是为了那些中托洛茨基的毒还不深的人,我也得说。”

[21]在手稿中,此后的文字如下

“这件事使许多人对反对派产生反感。”

塔莉娅放下信纸,继续激动地说:

“我们谢加尔这个区的党团员,得知保尔·柯察金正和我们并肩战斗,感到十分高兴。”

会场上又响起一片喊声,从中只能分辨出几句:

“他们的民主就是挥舞拳头。”

“让他们说说,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塔莉娅的发言时间超过了,她离开了讲台。

大家等待着下一个人发言。主席团由十五个人组成,其中包括托卡列夫和谢加尔。

谢加尔担任省党委宣传鼓动处处长已经两个月了。他聚精会神地听取市党代表们的发言。到现在为止,发言的都是年轻人。

“三年前,他们还都是些‘共青娃娃’,像细嫩的柳条。这三年来,成长得多么壮实,”他低声对身旁的老同志们说。

“反对派挖空心思,破坏新老近卫军的团结,可是遇到了如此有力的反击——这种场面,看着真叫舒坦,而且我们的重炮还没有投入战斗呢,”托卡列夫听见谢加尔在继续诙谐地说。

图夫塔连跑带跳地登上了讲台。

[22]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以下一段文字

“至于柯察金被撵出门外,我表示欣赏。一九二一年,他也是个反对派,那会儿他并没有阻止他的人把党委代表们撵出门外,这些代表中就包括我本人。在工厂里,两个小伙子抓住我的胳膊,不顾我的抗议,把我撵出了大门。舒姆斯基当时在场,他可以作证。让柯察金也尝尝这有多舒服嘛。”

[23]这句话在手稿上是这样表述的

“你们在这里大声斥责我们瓦解党、分裂党。那我们就不能背水一战吗?既然党的多数派掌握着党的机关这样的武器,那么我们也必须掌握与之相抗衡的武器。”

[24]这段话在手稿上是这样表述的

“托洛茨基迫使中央全会承认党内生活不正常。也正是他,促使中央作出了关于党内民主的决定。你们当然可以开除我们,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这已经开始了:安东诺夫—奥夫谢延科已经被撤掉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主任的职务。可正是奥夫谢延科和托洛茨基一起,领导了十月革命。至于我,也被排挤出了省团委。究竟谁是谁非,很快就会见分晓的。你们一再指责我们破坏党内的和睦,我们并不害怕。孟什维克也这样指责过列宁。在莫斯科,有百分之三十的党组织支持我们,我们还要进行战斗。”说完,他快步走下了主席台。

[25]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以下数段旨在阐述分歧实质的话

“我尽量简短。这十天来已经讲了不少。

“《四十六人声明》这个文件,你们都知道的。在这个文件里,托洛茨基同志和党内一批著名的领导干部,对中央的工业政策提出尖锐的批评。我们要求工业高度集中——这是第一。其次,财政改革和垄断性纸币切尔沃涅茨【2】的发行,会把我们引向危机。本该向农民、向小资产阶级自发势力施加压力,进而以无产阶级专政的全部威力迫使农民交出他们的财产,然而中央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否决了提高工业品价格的提案。当然,国内确实存在着农民拒绝购买工业品的趋势。

“反对派建议用强制推销日用消费品的方法,来制止农民的拒购行动,即从国外进口全部日用消费品。中央拒绝向农民施加压力,同时吓唬我们,说会破坏和这个其实并不可靠的同盟军的联盟。我们则认为,必须制止自发势力,逼迫农民毫无保留地交出一切,然后把这些钱投入我们的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历史将证明我们是正确的。

“再次,我们的分歧表现在党内问题上。刚才,拉基京娜读了我发言的部分速记记录,但我要申述。

“为什么党的机关猛烈攻击托洛茨基呢?因为托洛茨基进行斗争,反对党内的官僚主义。高校的年轻人全都支持托洛茨基。‘青年是党最重要的晴雨表。’——他说的这句话是真理。

“真的,同志们,托洛茨基是一位可以信赖的人。他是十月革命的领袖。他不同于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面对起义没有畏葸不前。他也不同于布哈林同志,没有在一九一八年布列斯特和谈期间破坏党的统一,而布哈林据说因为缔结对德和约,甚至打算逮捕列宁和其他赞成签订和约的一些同志。在一九○三年,托洛茨基是第一个布尔什维克。托洛茨基引导红军走向胜利。他和列宁一样,是世界上声望最高的革命家。当然,如果不是中央压制托洛茨基,我们早已向国际上的反革命势力进攻了。为了实现真正的党内民主,必须让所有的集团和派别都有发言权,而不能只听多数派的。

“党的机关成了我们的不幸;领导层被老近卫军所独占,使党有蜕化的危险。托洛茨基曾正确地举出考茨基【3】和保罗·勒维【4】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在一排排座位上,大家耐心地、默默地听他发言,只有人头不安的转动,显示着会议代表们的愤慨情绪。此刻,响起一片骚动声和怒喊声,这反而使杜巴瓦更加亢奋。

“这么说吧,同志们,权力能把一个人毁掉。所以,我们要奉劝各位把党的机关干部,尤其是那些头面人物,重新送回到机床旁边去。这个劝告也是正确的。”

茨韦塔耶夫在座位上幸灾乐祸地喊叫:

“正确!让他们去闻闻汽油味,否则,办公室成了他们的安乐窝啦。”

没有人答理他的插话。大家等着,要听听杜巴瓦还会说些什么。

“我们再次声明,中央的政策会把国家引向毁灭。如果这种政策继续实施下去,那么就在最近,我们的财政和工业便要崩溃,农民便要给予我们致命的打击。除此以外,中央和你们这些支持中央的人,正在把党引向分裂……”

大厅里如同炸响了一颗手榴弹。阵阵吼声如同风暴,朝着杜巴瓦袭来。愤怒的呐喊,皮鞭似的抽在杜巴瓦的脸上。

“可耻!”

“打倒分裂派!”

“够了,不准血口喷人!”

等喧闹平息下来,杜巴瓦最后这样说:

“是的,必须是一个勇敢的人,才能说出这番话。我是指出真实的情况。当然,你们会跟我算账的,但是我什么也不怕。大不了让我再去当钳工。我上过战场——没有临阵脱逃,现在也休想把我吓倒。”

他拍拍胸部,决定要“扬长而去”,便索性高喊:

“十月革命的领袖托洛茨基万岁!打倒机关老爷和官僚!”

[26]在手稿中,潘克拉托夫发言开头一段话是这样的

“我们进行激烈的辩论,已经是第九天了。各个支部通宵达旦地开会。我们看到很多,也听到很多。现在,我们城里的辩论接近了尾声,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大会。我要撇开枝节问题,谈谈主要的问题。昨天,我们讨论了中央关于经济问题的决议。反对派的四十六名成员在去年九月向中央递交了他们的声明。这个臭名远扬的声明,成了一面反党的旗帜,在它底下麇集着从工人反对派残余到民主集中派的一切敌对集团和派别。所有这些形形色色的组织,都是托洛茨基及其门徒领导的。杜巴瓦显然熟读过这个文件。那么托洛茨基分子对我们说了些什么呢?原来党中央和多数派在把国家引向灭亡,他们则是被派来的救世主。”

[27]在手稿中,此后的文字是这样的

“……类似于‘党内贵族’的独揽党权的特殊阶层。如果不是敌人,谁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么,托洛茨基分子要干什么呢?无非是揪、砸、砍。他们当中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尤列涅娃在信里谈到这种情况。这场斗争昭示我们,在我们的队伍中确实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时刻打算破坏党的统一,践踏党的纪律,党一遇到困难,他们便趁机捣乱,企图浑水摸鱼。让我们来揭露反对派的真面目吧。

“难道党中央在若干决议里没有指出,某些组织中存在着官僚主义和过度的集中?难道十二月五日没有作出关于工人民主权利的决定?都有过,而且托洛茨基也是投票赞成的。党内每一个布尔什维克都有机会表明自己的观点,提出改进工作的建议。因此,在我们统一的党的大家庭内部,大家只需要进行讨论,从而齐心协力,克服困难,继续前进。

“可托洛茨基是怎么干的呢?那个决议,他投票表示完全赞同,可是第二天,他便越过中央,向党员群众抛出了他那份令人愤怒的声明。接着,党内所有的反对派立刻紧随其后,向党中央猛烈开火。我们原本要正常讨论经济工作和党内生活中的缺点,结果却演变成一场党内战争。托洛茨基试图把年轻人武装起来,去反对老一辈革命家。他想破坏两代人坚如磐石的团结。他和他的追随者力图诽谤中央和老一辈革命家。这种反党的突然袭击是空前的,党内多数同志表示愤慨,并且向反对派展开了毫不留情的全面反击。于是,他们又颠倒黑白,反诬我们压制他们。但是谁会相信这种鬼话呢?

“在我们基辅,托派吹鼓手现在有四十多人。莫斯科来了一些,哈尔科夫来了一大帮,甚至从彼得格勒也来了两个。所有这些人,我们都让他们讲话。我可以肯定,每一个支部都有他们的人去大放厥词,造谣污蔑。老实说,根据党章规定,杜巴瓦、舒姆斯基,还有另外几个只是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干部,他们来自外地,无权参加各区和市的代表会议,但我们还是发了代表证给他们。他们可以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至于他们遭到大多数人尖锐、彻底的驳斥,那叫自食其果。

“请听听他们起的那个污蔑性绰号‘机关老爷’吧。其中包含着深仇大恨!难道党和党的机关不是一个整体?他们怂恿年轻人:‘瞧,党的机关就是你们的敌人。向它开火吧。’

“这像什么话?说得出这种话来的,决不是布尔什维克,而是颓废的无政府主义者。

“请大家说说吧,如果在部队陷入敌人包围的时候,有人挑唆年轻的红军战士去反对自己的指挥员、政委,去反对自己的司令部,我们管这种人叫什么呢?

“如果我今天是工人,那么按照托洛茨基的观点,我还算得上是个‘正派人’,如果明天我当了党委书记,那我就是个‘官僚’和‘机关老爷’。这讲得通吗?

“托洛茨基分子这样造谣诽谤,结果会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吧?他们将不可避免地沦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敌人。

“我们的各级党委,过去是、将来仍然是我们的司令部。我们把最优秀的布尔什维克选派进去,并且决不允许任何人损害他们的威信。”

潘克拉托夫喘了口气,伸手擦掉额头的汗珠。

“反对派要求得到建立小团体的自由,骨子里就是想在党内肆无忌惮地拉帮结伙——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把我们的党变成争吵不休的俱乐部。也就是说,今天党作出一项决议,明天某个团伙就要求把它废除。接着又是一场争论。这样一来,我们的脑子都被搅乱了。

“我们的党是一个行动的党。一旦作出决议,全体党员都必须贯彻执行。不能各行其是。否则的话,我们就不再是一支坚不可摧的力量。布尔什维克决不会给他们拉帮结派的自由。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反对派笼络了哪些人呢?大部分是高校的青年。托洛茨基称他们为晴雨表、党的基石。但我们这儿,连小孩子也知道,党的基石是老一辈革命家,是机床旁边的工人。

“同志们,反对派里面有图夫塔、茨韦塔耶夫和阿法纳西耶夫这样的人,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图夫塔是由于官僚主义问题不久前被撤职的;茨韦塔耶夫由于搞他的所谓‘民主’,在索洛缅卡区出了名;阿法纳西耶夫则是由于在波多拉区唯我独尊和压制民主,被省委三次撤职。

“不错,反对派里不是没有生产第一线的工人。然而事实明摆着:那是一些由于工作方法问题在党内受过批评处分的人,他们纠集在一起,向党发动进攻。于是,出现了怎样的情况呢?杜巴瓦和舒姆斯基带领着受他们蒙蔽的工人,从两侧冒出来的则是图夫塔这类人——他们昨天还是官僚主义者和形式主义者,今天却在猛烈地攻击官僚主义。谁会相信他们呢?

“托洛茨基成了反对派的旗帜。我们听到他们千万次地高呼:‘托洛茨基是十月革命的领袖’,‘他是打败了反革命势力的胜利者’,‘他是我党最早的领袖’。

“我们不得不谈这个问题了,要一劳永逸地彻底弄清托洛茨基在我国革命中的作用。反对派在谈十月革命的时候极少提到列宁同志的名字,这决非偶然。他们也不提中央委员会。至于彼得格勒的布尔什维克,彼得格勒的革命工人、水兵和士兵,更不屑一提。他们眼里只有一个人——托洛茨基。

“反对派企图抬出一九一七年才加入多数派的托洛茨基,偷偷地取代全世界无产阶级最伟大的领袖列宁,取代我们的党。他们这样干,目的何在?无非是为了派别斗争的利益,为了把不了解我党历史的人拉过去。为了达到这些目的,他们不择手段。

“反对派认为,在国内战争中,列宁不存在,党不存在,为苏维埃政权英勇战斗的千百万战士也不存在。他们眼里只有一个人——托洛茨基。这也决非偶然。但是我们亲身参加过斗争,是活着的见证人。我们知道谁是胜利的领袖。是我们的党、是党的领袖列宁、是光荣的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率领无产阶级取得了胜利。是我们红军战士和指挥员取得了胜利。是劳动人民的儿女流血牺牲,才取得了这个伟大的胜利。不是某一个人的功劳。”潘克拉托夫声若洪钟,高昂激越。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他的话赢得全场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掌声犹如拍岸的惊涛,雷霆万钧,一泻千里,势不可挡。

杜巴瓦不止一次听到这种惊涛的咆哮。这些日子,他参加支部会和区代表会议,总是遭到这种惊涛的冲击。他领教过狂涛巨浪的威力。昔日,当他和大家齐步前进的时候,他的心、他的身子,也是这汹涌洪涛中的一滴水。如今,他和一小撮同伙逆潮流而动。曾引起他内心共鸣的东西,如今向他猛扑过来,把他抛到浅滩。潘克拉托夫说的话,字字句句在他心头激起病态的反应。他恨不能慷慨陈词的是他杜巴瓦,而不是这个第聂伯河畔的码头装卸工。这个潘克拉托夫身心强健,表里如一,不像他杜巴瓦,色厉内荏,正在丧失立足之地。

潘克拉托夫继续说:

“在十月革命前,托洛茨基的布尔什维主义是什么货色,还得请老布尔什维克来谈。年轻人知之甚少。现在,既然他的名字被用来和党相抗衡,那么我们就必须了解托洛茨基反对布尔什维克的全部历史,了解他怎样反复无常,从一个营垒跳到另一个营垒。党必须弄清楚,是谁纠集各个少数派,拼凑成八月联盟,来反对列宁和布尔什维克。这些情况有必要写出来,印成书。托洛茨基成了分裂活动的组织者,因此我们一定得剥去他华丽的伪装,使他露出昨日和今天的真面目。

“在十月革命的斗争中,托洛茨基表现得不错,因此党委以重任。党树立他的威望。党对他高度信任。如果说此人曾经是个英雄,那也是在他和我们步伐一致的时候。十月革命以前,托洛茨基不是布尔什维克;十月革命以后,他摇摆不定,无论是在布列斯特和谈期间,还是在有关工会问题的辩论之时,无不如此。现在他终于发展到组织这场矛头指向党的、规模空前的进攻。

“同反对派的斗争,使我们的队伍更加团结,也使年轻人思想上更加坚定。在反对各种小资产阶级思潮的斗争中,布尔什维克党和共青团得到了锻炼,反对派中间那些歇斯底里的恐慌症患者预言,明天我们的政治和经济将彻底崩溃。明天会向我们证明这种预言有什么价值。

“他们要求把我们的老同志,比如托卡列夫和谢加尔同志,派去开机床,而让像杜巴瓦这样的东西——这种失灵的晴雨表、这个把反党活动视为英雄行为的家伙,去接替老同志的岗位。不,同志们,我们不会这样做。老布尔什维克是需要接班人的,但是决不能换上那些一有风吹草动就向党疯狂进攻的人。我们伟大的党的团结,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新老两代近卫军永远不会分裂。他们是一个整体,就像人的肌体一样。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坚定性,就存在于这种团结之中。前进吧,同志们,披荆斩棘,奔向我们的目标!在列宁的旗帜指引下,我们在同各种小资产阶级思潮进行不可调和的斗争中必定胜利!”

潘克拉托夫走下讲台。会场上,许多人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唱起无产阶级的战歌——庄严的《国际歌》。

[28]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以下许多文字

丽塔看看手表。

“离开会还有四十分钟时间,给我说说杜巴瓦和安娜的情况吧。”她稍感局促,因为保尔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前不久,我乘参加全乌克兰代表会议之便,去看望过他们。跟安娜见了几次面,跟杜巴瓦只碰到一次,而且还是不见面的好。”

“为什么?”

保尔不吭声。他右眼的眉梢微微一颤。丽塔知道,这向来是他内心激动的表露。

“告诉我吧,我确实一无所知。”

“丽塔,我原本不想现在谈这件事情,你一再要我说,那就遵命吧。他们彻底断绝关系的时候,我在场。我觉得,安娜是别无选择。他们积累了那么多的矛盾,一刀两断是唯一的出路。在党内问题上的分歧,是他们决裂的根源。杜巴瓦一直是个反对派。他和舒姆斯基一同到基辅活动,四处发言。我在哈尔科夫听说了他的发言内容。”

“啊?难道舒姆斯基是托洛茨基分子?”

“对,他曾经是的,不过已经脱离了。我和扎尔基跟他作了长谈。现在他和我们站在一起,杜巴瓦则完全不同。他越走越远,难以回头。咱们还是说说安娜吧。她把什么都告诉了我。杜巴瓦一头扎进反党活动的泥坑,无法自拔。安娜受了不少委屈。比方说,杜巴瓦这样讥笑她:‘你是党的一匹小灰马,主人指向哪里,你就往哪里奔。’还有更难听的话呢。两个人一再冲突,关系就疏远了。安娜提出分手,杜巴瓦显然不愿意失去安娜,所以保证今后再也不制造摩擦,求安娜别扔下他,帮助他渡过难关。安娜同意了,而且一度觉得情况在好转。她再也没听到杜巴瓦恶语伤人;她正面讲道理,杜巴瓦不声不响。因此安娜相信,他正在认真地检讨自己过去的立场。

“她从扎尔基那里得悉,在共产主义大学里,杜巴瓦不再兴风作浪,跟扎尔基的个人关系也有所改善。安娜已经怀孕。不久前的一天,她正在上班,感到身子不太舒服,就回家休息。她关了门,躺到床上。她和杜巴瓦住的是套间,中间有门相通,不过两人有协议,把门钉死了。

“不一会,杜巴瓦带着一大帮人回来,于是安娜无意中成了一个托派小组开会的见证人。她听见了一大堆做梦都想不到的话。不仅如此,他们还趁着全乌克兰共青团代表会议召开在即,印刷了一份类似宣言的东西,偷偷地塞给代表们。安娜这才恍然大悟:杜巴瓦一直在耍手腕。

“等到那帮人散去,安娜把杜巴瓦叫到自己房间,要求他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正是在那一天抵达哈尔科夫,参加代表会议,在中央委员会遇到了一群基辅代表。

“塔莉娅把安娜的地址给了我。原来她住在附近,我就决定在午饭前去探望一下,因为她在党中央妇女部担任指导员,可我们去那儿没找到她。

“塔莉娅和另外几个同志也说要去看她的。你瞧,我上他们家,正好赶上这档子事儿。”

柯察金苦笑了一下。

丽塔听着,双眉微皱,胳膊肘支在座位的天鹅绒扶手上。保尔沉默了,眼望丽塔,他回忆起她当年在基辅时的模样,并将其与眼前的她作比较,再次意识到,丽塔已经长成一个丰满健美、优雅迷人的年轻女子。朴素但缝制精巧的连衣裙,取代了那身常年不变的军便服。她用握着保尔手的手指轻轻碰碰他,让他往下说。

“保尔,我听着。”

保尔握住丽塔的手指不放,继续讲述。

“安娜见了我,露出由衷喜悦的笑容,杜巴瓦却凛若冰霜。原来,他已经听说我跟反对派斗争的情形。

“这次碰头,场面奇特。我得充当类似法官的角色。安娜说个不停,杜巴瓦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显然他烦躁不安,满肚子的火。

“‘你瞧,保夫卢沙,他不但欺骗我,而且欺骗党。他在组织一些地下小团体,继续兴风作浪,对我却说是洗手不干了。在共产主义大学里,他当众承认代表会议的决议是正确的。他标榜自己是老实人,与此同时,却在不知羞耻地欺骗别人。当然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今天的事,我要写信报告省监察委员会,’安娜气愤地对我说。

“杜巴瓦阴阳怪气地说:

“‘去呀,去报告吧,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党里面,连老婆也当特务,偷听谈话,你以为我非要做这种党的党员不成!’

“这番话,连安娜听了也觉得太过分。她禁不住冲着杜巴瓦猛喝一声,要他走开。杜巴瓦出去以后,我告诉安娜,自己想找他谈谈。安娜认为那是没用的,不过我还是去了。我和米佳伊毕竟曾经是好朋友。我想,总可以让他悬崖勒马的。

“我走进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立刻警告说:

“‘对不起,千万别来说服教育。对这一套,我厌烦透了。’

“可我得讲。

“我回忆起了往事,这样说:

“‘我们以前就犯过错误,难道你没有从中吸取任何教训?德米特里,你还记得小资产阶级意识是怎样驱使我们搞反党活动的吗?’

“他却这样回答我:

“‘保尔,咱俩当初都是工人,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顾虑,而我们想的并不错。在实行新经济政策以前,那是真正的革命,如今变成了一种半资产阶级革命。靠新经济政策发财的人,大腹便便,绫罗满身,而国内的失业者多得数也数不清。我们政府和党的高层人士也在靠新经济政策致富,有的还娶了女资本家做妻子。整个政策正滑向发展资本主义。对于无产阶级专政,总好像躲躲闪闪,欲言又止;对农民则采取自由放任态度,纵容富农发家,他们很快就会在乡村里作威作福。你们瞧着吧,不出五六年,苏维埃政权就会被人悄悄埋葬,跟法国热月政变后的状况一样。在新的资产阶级共和国里,那些新经济政策的暴发户们将当上部长。你我这样的人,要是敢多嘴多舌,就会人头落地。总而言之,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要陷入绝境。’

“你瞧,丽塔,杜巴瓦翻不出什么新花样。还是托洛茨基派的那一套,老调重弹。

“我明白了,跟他争辩已经毫无意义。依我看,我们不可能使杜巴瓦迷途知返。为了他,我开会也迟到了。分手的时候,看来他是存心‘抬举’我,竟说:

“‘我知道的,保夫卡,你还没有僵化,也没有变成由于害怕丢了职位而唯唯诺诺的官僚。不过你是属于那种红旗障目不见万物的人。’

“当天晚上,基辅的代表都在安娜这儿聚会,扎尔基和舒姆斯基也来了。安娜已经去过省监察委员会,我们都认为她的行动是正确的。我在哈尔科夫逗留了八天,和安娜在中央委员会见过几次面。她换了住处。听塔莉娅说,她要做人流手术。看样子,安娜和米佳伊决裂已成定局。塔莉娅在哈尔科夫多待了几天,帮她解决这件事情。

“我们要动身去莫斯科的那天,扎尔基得悉,党的三人领导小组给予杜巴瓦严厉警告处分。共产主义大学党委支持这个决定。这样,杜巴瓦当时总算没被开除。”

会场里越来越挤,人群还在涌入。四下里,人们在交谈,在欢笑。

宽阔的大剧场接纳着这汹涌澎湃、气势空前的人流。这些年轻的布尔什维克热情洋溢、朝气蓬勃、龙腾虎跃,恰似山上的激流,一泻千里。

喧哗声越来越大。保尔似乎觉得,丽塔没在听他说,但他刚一住嘴,丽塔就开口说:

“我想,今天我们别再说杜巴瓦的事。何必把剩下的时间全花在他身上呢!这儿灯火多么辉煌,有那么多生龙活虎的……”

丽塔朝他这边挪了挪。现在他们坐得很近,四周的喧闹声更响了。为了可以把嗓音放低,丽塔往他这边侧过头来。

[29]在手稿中,此后尚有一段文字描述共青团员们在丽塔的哥哥家聚会的情形。丽塔在聚会时说

“我深信,朋友们,就在近几年里,共青团会从自己的队伍中推出几位大作家。他们将塑造一些艺术形象,来描绘我们英勇的往昔和同样光荣的现在。谁知道呢,可能在座的朋友们中间就有这样的一位,他将用犀利的文笔把咱们勾画出来……”

[30]在手稿中,这句话是用以下几段文字表述的

莫斯科市监委委员巴尔塔舍夫身材不高但挺结实,五十岁左右,过去是乌拉尔地区的翻砂工人。他声音不高地说:

“是的!事实俱在,我们的预感没错,出了‘新反对派’。至于他们的领袖人物,那是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还有一个则是托洛茨基。他们三个互相勾结,狼狈为奸,于是,各式各样反对派所拼凑而成的大杂烩就粉墨登场了。”

来自坦波夫地区的检察员插嘴说:

“还是在第十四次代表大会上,我就对同志们说过:‘请你们记住我的话,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迟早会与托洛茨基勾结起来。’当时,季诺维也夫带领一群列宁格勒代表,肆意攻击代表大会;托洛茨基仿佛含着一口水,不哼不哈,作壁上观,心里却在嘀咕:‘你们这帮狗崽子,因为“十月革命的教训”,一直跟我过不去,几乎弄得我身败名裂,如今可掉到同一个泥坑里来了。’有些人不同意我的看法,说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多少年来一直跟托洛茨基主义进行斗争,在所有的转折关头,都指出托洛茨基主义是党内的异己派别,他们绝对不会背叛布尔什维主义,不会对与之斗争了多少年的人俯首听命。

“可结果怎样呢?昨天的敌人、思想上的对头,今天成了同伙。针对布尔什维克中央的猖狂进攻,促使他们勾结在一起,而不管对方是什么货色,所有的原则都可以抛弃,原先的立场也可以放弃。原则也罢,立场也罢,如今他们都视若敝屣了。同托洛茨基结盟,会给他们过去的布尔什维克称号蒙上耻辱,但他们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呢?这个无原则的联盟,和一九一二年的八月联盟大同小异。都是托洛茨基在那里指挥的。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的这次表演,其卑鄙无耻的程度绝不亚于他们十月起义前的丧魂落魄。这种……”坦波夫人瞥了多拉一眼,把一句粗话缩了回去。“呸,气得我差点儿骂娘!这种丑恶的行径,我还真没见过呢,”坦波夫人说。

“从一切迹象看来,反对派很快就要向党进攻。这些层出不穷的小集团,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解决掉。他们只干一件事——兴妖作怪,破坏党的统一。我们太有耐心了。依我看,应该把这些以捣乱为职业的反对派通通清除出党。为了跟这伙反党分子作斗争,我们浪费的精力和时间实在太多了,”多拉气呼呼地说。

年长的梅兹然默默地听完这些话。他说:

“朋友们,我们不能耽误时间,必须赶紧准备上路。疗养院多住或少住几天无所谓。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们必须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我明天动身。”

[31]在手稿中,这句话是用以下数段文字表述的

波尔菲里·科尔涅耶维奇·屈察姆旁若无人地搅着玻璃杯里的糖,从眼镜上方恶狠狠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客人。

“还是个毛孩子,脑袋却已经开过花,准是惹是生非的刺儿头。住我的,吃我的,已经第二天了,倒像我欠他似的。他要在这儿跟我捣什么乱?全是阿尔宾娜干的勾当。得让他知道厉害,趁早滚蛋。合作社里的那些个党员就够我心烦的,什么事都插一手,好像主任不是我,倒是他们。这下家里又来了一个,鬼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脑子里滴溜溜转着,为了使客人更难受,他幸灾乐祸地说:

“今天的报纸看过了吧?你们的领导人互相咬得不可开交。虽然他们是当高官的政治家,该比老百姓有教养,结果照样是互相往对方脸上抹黑,闹得一塌糊涂。真可笑。先是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整托洛茨基;这两个降了职,又跟托洛茨基结成一伙,大肆攻击那个格鲁吉亚人,也就是斯大林。

“嗨嗨!古话说得对:‘大老爷打仗,小百姓遭殃。’”

柯察金把没有喝空的茶杯挪到一边,火辣辣的目光盯着老头儿。

“你说的大老爷是指谁?”他字字有力地追问。

“随便说说而已。我这人不是党员,跟这些事情全不沾边儿。我年轻的时候愣头愣脑的。一九○五年,因为嘴快还蹲了三个月大牢呢。后来看穿了——人得为自己想想,犯不着替别人瞎操心。谁也不会供你白吃白喝。我现在就是这个观点。我给您干活,您给钱;谁让我得到更多的实惠,我就拥护谁。社会主义这类空话,对不起,去讲给傻瓜听吧。你给白痴自由,他稀里糊涂,根本不懂。我对现政府不满,那是因为我看不惯婚姻家庭方面的法规,还有那些只会引起腐化堕落和伤风败俗的东西。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自由透顶。”

[32]在手稿中,此后尚有以下数段文字

“眼下这年月,无论什么事说起来都惹人发火。

“这不,昨天听到了保尔·安德烈耶维奇的宏论,好像没听错,他在对我的两个女儿讲大道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甘拜下风。不过,高谈阔论总不能当饭吃。您这么起劲地召唤她们去过新生活,这两个傻丫头呢,听了什么都会往脑子里装。可瞧瞧吧,这新生活并没有给廖利娅一份工作。外面失业的人多得很。年轻人,请您先喂饱他们的肚皮,然后再来花言巧语。您告诉我的两个女儿,说决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那您把她们带回去,养起来呀。不过,眼下她们住在这里,靠着我过日子,就让她们听从我的安排吧。”

阿尔宾娜预感到一场风暴正在逼近,就竭力想把它化解:

“算了,波尔菲里,廖利娅很不幸,你就别再责怪她了。她以后会找到工作,会……”

老头子肥壮的脖子上青筋暴突,由着性子发泄怒气:

“干吗用以后来愚弄我?到处都听到以后以后。从前是神父甜言蜜语,向我们许愿,说以后能上天堂,如今却又冒出了另一种神父。去你妈的‘以后’。‘以后’关我屁事?以后我这个人都不在世上了!凭什么我得累死累活,让别人过得舒舒坦坦?还是每个人为自己操点心吧。我看就没有一个人为我出过力,让我舒坦舒坦。这不,倒是我应该为别人创造幸福。让你们的一大堆许诺见他妈的鬼去吧!想当年,每个人为自己干活,为自己攒钱,大家要啥有啥;如今呢,搞什么共产主义了,搞得彻底完蛋。”屈察姆抓起杯子,发狠似的喝了一口茶。

柯察金坐在对面,相距很近,肥头大耳、汗珠直冒的屈察姆使他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老头子是地狱般的旧世界的缩影,在那个世界里,人跟人是仇敌。他那兽性的利己主义如同污水般横溢。保尔本想说的热情的规劝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剩下一个愿望——来个当头棒喝,把这可恶的生物撵回刚从那儿跑出来的巢穴深处。于是,保尔胸口抵着桌子,松开紧咬着牙齿的嘴说:

“波尔菲里·科尔涅耶维奇,您很坦率。请允许我直言相告。在我国有一种人,就像您这样的,如果问他们要不要建设社会主义,那是多此一举。我们的建设大军气势磅礴,浩浩荡荡。国际帝国主义手中的力量比你们大得多,但他们也无法阻挡这支大军史无前例的前进步伐。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这场变革。至于像您这样的人,不管是否情愿,都得强制他们去为建设新社会而劳动。”

屈察姆望望保尔,满脸是掩饰不住的仇恨。

“要是他们不服从呢?您一定知道,暴力是会激起反抗的。”

保尔把一只手紧紧地压在玻璃杯上。

“那就把他们……”保尔说着,抓住杯子,猛地一使劲。只听得咔嚓一声,薄薄的玻璃杯碎了,没喝完的茶水流到了盘子里。

“年轻人,这是玻璃的,您轻点儿。买一个杯子,得花八十六个戈比呢。”屈察姆发急了。

保尔慢慢地往椅背上一靠,对廖利娅说:

“请您明天替我买十个玻璃杯,不过要厚一些的、带棱角的。”

[33]在手稿中,此后尚有以下数段文字

他在厨房里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而隔壁房间里的塔娅思绪万千,心神不宁,也无法入睡。想起昨晚,在她的房间里,她、廖利娅和保尔一块儿谈到深夜。以前,每逢五一劳动节和十月革命节,那些坐在主席台上的人,她都只是从远处看到过而已,如今,其中的一个就近在眼前。这种情形,在她的一生中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这个人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父亲立下森严的家规,使她们离群索居,待在狭小的家里,不接触社会生活。

塔娅在码头上缝补装粮食的麻袋,一下班就必须马上跑回家,一小时后又得赶到父亲工作的合作社去擦洗地板,打扫卫生,一直干到半夜。只有星期天,才有几个小时空闲,可以待在自己房间里,偶尔跟女伴们去看场电影。

她的时光宛如一条灰暗的带子在流逝。母亲只疼爱儿子。儿子长得酷似母亲。母亲对乔治的感情是盲目的偏爱。乔治成了一条懒虫,光知道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母亲对待两个女儿的态度很冷漠。塔娅和廖利娅都弄不懂母亲为什么这样重男轻女,反正两个女孩都积了满肚子的委屈。塔娅尤其感到痛苦,因为认定她只配干粗活脏活的,不单单是乔治。天长日久形成了一种规矩——凡是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重活,都由她包下,而且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只要她流露一点点不满情绪,乔治就会厚颜无耻地眯缝着右眼——这是他从加里·皮尔那儿学来的轻蔑表情——啧啧连声,讥笑塔娅:“这种人也学会争辩了,真没想到。”

如今冷不防来了这么个小伙子,带来了一股清新而强劲的风。她异常难堪地向保尔承认,两年来她没读过一份报纸,对共青团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大多还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父亲一有机会,便臭骂“放荡妞”——他管女共青团员叫“放荡妞”。

塔娅知道,保尔的到来使父亲极为不满,也知道由于父亲无理取闹,母亲已经发作过一次心脏病。

“他大概明天就会走。今天跟父亲这样谈过一次以后,他不会再待着。他一走,我们家里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我这个傻瓜老想着他干什么呢?一个人偶尔来了,又走了,再过一天,他把大家都忘了,”塔娅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苦,思来想去,不知怎么的,心里痛苦难忍,一头扑到枕头上,号啕大哭。

[34]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以下几段文字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红旗闪耀,如同火焰,

那是我们的热血在闪光,

……

他轻声哼着心爱歌曲中的几句,自嘲地一笑。“老弟,你总是扔不开英雄浪漫主义。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东西,你往往给涂抹上种种鲜艳夺目的色彩。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钢铁逻辑,老弟,那你可就知之甚少。生病嘛,再过五十年也不晚,现在正是学习的大好时机。眼下要想尽办法活下去,妈的,我怎么这么早就动弹不得了呢?”他痛苦绝望地想,五年来头一回气恼地吐出脏话。

他怎么料得到这么一场飞来横祸?他天生一副结实的身板,什么磨难都能忍受。回想孩提时代,跑起来像一阵风;爬起树来像只猴子;在树枝之间攀缘身轻似燕。动乱的年代要求超人的毅力和耐力。他毫不吝啬,毫无保留,全力以赴,投身于斗争,这个斗争也以不灭的光焰照亮他的生活。他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胜利的浪潮把他推上了生活的峰巅,这种生活充满着进行创造的幸福。在体力没有完全丧失之前他没有离开战场。现在他被击倒了,无法坚守在前线,他只能住进后方医院。

[35]在手稿中,此后还用以下文字叙述了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例子

他想起了基辅无产阶级的领袖博什·叶夫根尼娅·波格丹诺娃【5】。她是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身患肺结核,丧失了继续工作的可能性,不久前自杀了。她在简短的遗书中这样解释自己的做法:“我不能接受生活的施舍。我成了党的累赘,觉得没有必要活下去了。”或许他也该把背叛了自己的肉体消灭掉?……

[36]在手稿中,此段末句是这样表述的

竭尽全力,使这生命变得有价值吧。

[37]在手稿中,此后尚有以下数段文字

一年半过去了。国家着手大规模的建设工程。社会主义已经近在眼前。它正由理想变为人类智慧和双手创造的宏伟建筑。这座空前壮丽的大厦,已经奠定了钢筋混凝土的地基。

“钢、铁、煤。”国家在进行伟大的建设,一张张报纸上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三个扣人心弦的字眼。

党通过领袖之口这样宣称:“要么我们跑完这段距离,赶上技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用最短的时间,建立起自己强大的工业,使我们在技术方面不依赖于资本主义世界,要么我们就被踩死,因为没有钢、铁、煤,不要说建成社会主义,就是保住正在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国家也不可能。”于是,为钢而战的热潮空前高涨,席卷全国。世界历史上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冲天干劲。“速度”这个字眼也成了召唤人们行动的号召。

在遥远的古代,在扎波罗什营地上,一支支独立的哥萨克队伍曾策马驰骋,抵抗贵族波兰以及当时还强盛的土耳其,杀得敌人望风披靡;而今,在古战场上,在霍尔季察岛近旁,有另一支大军安营扎寨了。这是布尔什维克的大军,他们决定截断古老的第聂伯河,驾驭它那暴烈的原始力量,去推动钢铁的涡轮机,让古老的滔滔不绝的大河为社会主义工作。人类向自然界发动了进攻,在水急浪高处,为桀骜不驯的第聂伯河套上钢筋水泥的笼头。

在三万名制伏第聂伯河的大军中,在这支大军的指挥员中,有一个伊格纳特·潘克拉托夫——当年的基辅码头搬运工、如今的建筑工段长。大军兵分两路,从左右两岸夹击大河。从战斗打响的日子开始,两岸之间就展开了“社会主义竞赛”,这是工人生活中的崭新事物。

身躯高大的潘克拉托夫在一块块跳板上,在一座座脚手架上,敏捷地跑来跑去。有时候,他在搅拌机旁向工人师傅简明扼要地交代几句,一会儿又在纵横交错的土沟里消失了踪影,过后又突然出现在卸水泥和钢材的站台上。大清早,他那微弯的身躯已经出现在“告急的”工区,到了深夜,他那疲惫不堪的硕大身躯才放倒在行军床上。

有一天,他眼望着晨雾弥漫的河面,眼望着河岸上一望无际的建材,不由得回想起森林中小小的博亚尔卡工地。当时那个工程显得很大,可是跟眼前的景象一比,简直是儿童玩具了。

“伊格纳特老弟,咱们发展得多快。第聂伯河这匹烈马给套住了。老爷子们再也用不着在激流险滩上苦干苦熬。给一百万度电吧,不能少一点点!咱们真正的生活,这才仅仅是开始呢,伊格纳特老弟。”他仿佛痛饮了醇酒,胸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感情。“博亚尔卡的弟兄们如今在哪儿呢?把保夫卡、还有扎尔基两人都叫到这里来,那才带劲呢。嗨,准能把左岸的人甩下一大截。”想到博亚尔卡,自然也就怀念起朋友们。

在博亚尔卡和他并肩大战冰雪的人,还有和他一同创建共青团组织的人,如今分散在祖国各地,从热火朝天的新建筑工地到广袤国家的偏僻角落,都在重建新生活。从前,他们这批早期的共青团员约有一万五千人,如今在茫茫人海中不期邂逅,倍感亲切,犹如手足。如今,他们那小小的共青团长成了巨人。当初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如今涌现出整整一个营。

“眼前这些小鬼,真像当年的咱们。不久前,他们还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咱们上前线的时候,他们大概还在让妈妈撩起衣襟擦鼻涕。一眨眼工夫,他们长大了,千方百计要把我往后甩,让我丢脸出丑。对不起,别想得美。我们走着瞧。”潘克拉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河畔的清新空气。左岸第七工段的支部书记是安德留沙·托卡列夫,今晚潘克拉托夫一定要把这个工段“挂在自己拖轮后面的钩子上”。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痛快。

对了,他刚才回想到的朋友保夫卢沙·柯察金,如今栖身于遥远而偏僻的滨海小城,正在为重返战斗队伍进行着艰辛而顽强的斗争,品尝着失败的痛苦和胜利的喜悦。

[38]在手稿中,此后还有以下数段文字

“阿尔乔姆,你会说我的信里有着很多像钢水一样滚烫的热情,其实我们的生活原本就不是靠蛤蟆的冷血点燃的。我要你和我一样相信,保夫卡仍将返回你们的身边。哥哥,我们仍将一块儿干呢。不可能不是这样。否则,当罪恶的旧世界已经倒在我们的马蹄下呻吟之时,国内战争的烈火怎么能使我们热血沸腾?如果面对坎坷的、有时甚至是严酷的生活,我们屈膝投降,自认失败,那我们工人的意志到哪里去了呢?

“阿尔乔姆,我发现,即使在我们的朋友当中,也有人听了我的这番话之后,露出十分惊讶的眼神。谁知道呢,或许某人以为,我只有理想,看不见现实。他们不理解我的希望是什么。

“下面谈谈别的事情。我的生活定格在一个小小的桥头堡上了。这就是我的学习——读书,读书,再读书。在这里,我读了很多,阿尔乔姆。在这里,我收获不小。我有一份不少的胜利清单。本国的和外国的文学,我都狼吞虎咽。”

注释

【1】 塔拉斯·谢甫琴科(1814—1861),乌克兰诗人、画家。

【2】 切尔沃涅茨,苏联国家银行于1922至1947年发行的一种纸币,一切尔沃涅茨相当于十卢布。

【3】 考茨基(1854—1938),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领袖与理论家之一。

【4】 保罗·勒维(1883—1930),德国社会民主党早期领导人之一。

【5】 博什·叶夫根尼娅·波格丹诺娃(1879—1925),俄国革命运动活动家,参加过1905年至1907年革命,在建立乌克兰苏维埃政权的斗争中,她是领导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