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饭店的音乐厅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夹鼻眼镜,高高的个子,胳膊上戴着印有“警卫长”字样的红袖章。

    “乌克兰代表团是在这儿开会吗?”丽塔问。

    高个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的!有什么事?”

    “请让我进去。”

    高个子堵住了半边门。他打量着丽塔,问:“您有证件吗?只有正式代表和列席代表才能进去。”

    丽塔从手提包里取出烫金的代表证,高个子念出几个字:“中央委员会委员。”他那官腔马上收起,变得很热情,跟“老熟人”似的。

    “请吧,请进,左边有空位子。”

    丽塔从一排排椅子中间走过去,看到一个空座位,就坐了下来。看样子,代表会议快要结束了。丽塔注意地听会议主席的讲话。她觉得声音很熟悉。

    “同志们,出席全俄代表大会各代表团首席代表会议的代表,以及出席代表团会议的代表,已经选举完毕。还有两个小时,大会就要开始。请允许我再一次核对已经报到的代表名单。”

    丽塔认出这是阿基姆。他正匆忙地念着名字。

    他叫到谁,谁就举一下手,手里拿着红色或白色的代表证。

    丽塔聚精会神地听着。

    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潘克拉托夫。”

    丽塔回头朝举手的人那边望去。隔着一排排代表,看不到码头装卸工那熟悉的面庞。名字念得很快,又听到一个熟人——“奥库涅夫”,紧接着又是一个——“扎尔基”。

    丽塔看到了扎尔基。他就坐在侧面不远处。这是他的侧影……错不了,是扎尔基。丽塔几年没看见他了。

    名字在一个个念着。突然,一个名字使丽塔打了个寒战。

    “柯察金。”

    前面很远的地方,一只手举起又放下。说也奇怪,丽塔·乌斯季诺维奇很想见见这个和自己的亡友同姓的人。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刚才举手的地方,偏偏所有的后脑勺看上去全是一个样。丽塔站起来,沿着靠墙的过道,朝前排走去。阿基姆念完了名单。会场上响起一片挪动椅子的声音。代表们大声说起话来,回荡着年轻人的笑声。阿基姆在喧闹声中大声叮嘱:

    “大家别迟到!……大剧院……七点钟!……”

    大厅出口处,人们挤成一堆。

    丽塔明白,在这股人流中,她要找出一个名单上念到的老朋友很困难。只有盯住阿基姆,再通过他,找到其他人。她让最后一群代表从身边过去,自己走向阿基姆。突然,她听见后面有人在说:

    “怎么样,柯察金,老朋友,咱们也走吧!”

    接着,一个熟悉得令人难忘的声音在回答:

    “走吧。”

    丽塔赶紧回头看。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颀长,脸色微黑,穿着浅褐绿色军便服,腰间系着窄皮带,下面是蓝色马裤。

    丽塔望着他,两眼睁得圆圆的。直到一双手热情地抱住她,颤抖的声音轻轻唤一声“丽塔”,她才恍然大悟,这确实是保尔·柯察金。

    “你还活着?”

    这句问话等于把一切都告诉了保尔:丽塔一直不知道他死去的消息是误传。

    大厅里空荡荡了。通衢要道——特维尔大街上的喧闹声从敞开的窗户涌入。时钟洪亮地敲了六下,可他俩都觉得,会面才几分钟。钟声催促他们到大剧院去。两个人沿着宽阔的台阶走向门口。她又一次看看保尔。如今保尔高出她半个头,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显得更刚毅,更沉稳了。

    “瞧,我竟然还没有问你在哪儿工作。”

    “我现在是地区团委书记,或者像杜巴瓦所说的,成了‘机关老爷’了。”保尔说着,微微一笑。

    “你碰到过杜巴瓦吗?”

    “是的,碰到过。只是那次见面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

    他们来到大街上。这儿,车水马龙,喇叭轰响,人声鼎沸。两个人几乎没有交谈,心里想着同一件事,就这样走到了大剧院。剧院周围,人山人海。大家兴奋而执拗,竭力涌向剧院石砌的大厦,企望挤进红军战士守卫着的大门。然而卫兵铁面无私,只放代表进入。代表们自豪地亮出证件,穿过警戒线。

    剧院周围的人海里全是共青团员。他们没有拿到列席证,却都千方百计想进去参加开幕式。有些小伙子机智灵活,混在一群代表中间,举着冒充代表证的红纸片,有时候居然也挤到了大门边。有几个甚至溜进了大门。为贵宾和代表们引座的值班中央委员或警卫长发现他们后,便立刻把他们赶出来。这使大门外的那些“无证代表”特别开心。

    希望参加开幕式的人很多,剧院连二十分之一也容纳不下。

    丽塔和保尔好不容易才挤到大门口。乘坐电车、汽车来的代表全都抵达会场。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也是共青团员的红军战士渐渐挡不住了。他们被挤得紧靠着墙壁。大门口喊声震耳。

    “挤呀!鲍曼学院的小伙子们,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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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恰普林【18】和萨沙·科萨列夫【19】出来,他们准会让我们进去!”

    “老弟,往前挤呀,咱们快胜利了!”

    “加——油!加——油!”

    有个小伙子,佩戴着青年共产国际徽章,像泥鳅一样灵活,随着保尔和丽塔闪进大门。他躲过警卫长,一溜烟跑进休息室,钻到一群代表中间,转眼就不见踪影。

    他俩进入了正厅,丽塔指着圈椅后边的座位说:

    “就坐这儿吧。”

    两个人在角落里坐下。[28]

    “我有个问题,希望得到答案,”丽塔说。“虽然这已经成为往事,但我想你会告诉我的:当初你为什么突然中断咱们的学习和友谊呢?”

    虽然保尔和丽塔一见面,就知道对方会提出这个问题,但此刻他还是感到尴尬。他们四目相对,保尔明白了:丽塔是知道原因的。

    “丽塔,我想你完全清楚。这事情发生在三年前,现在我只能为这个责备保夫卡。总的来说,柯察金一生中犯过大大小小的错误,你问的就是其中的一个。”

    丽塔微微一笑。

    “这是很好的开场白。但我等待回答。”

    保尔轻轻地说:

    “在这件事情上,有错的不仅仅是我,‘牛虻’和他的革命浪漫主义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有的书,塑造出革命者光彩夺目的形象。他们性格刚强、意志坚定、无私无畏、献身于事业,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使我产生了要做他们这样的人的愿望。所以,我正是学‘牛虻’的样子,处理对你的感情问题。现在我觉得这挺可笑,但更多的是遗憾。”

    “这样看来,你对‘牛虻’的评价已经改变了?”

    “不,丽塔,基本上没有改变!我只是抛弃了那种以自我折磨来考验意志的不必要的悲剧成分。然而我赞同他的主要方面——他的勇敢精神、非凡毅力。我钦佩这种类型的人,他们能忍受痛苦,不在任何人面前叫屈。我喜欢这种革命者的典型。在他们心目中,个人的事情绝对不能和集体的事业相提并论。”

    “保尔,这番话三年前就该说的,你现在才说出来,只能留下遗憾了,”丽塔面带若有所思的微笑说。

    “丽塔,你说遗憾,是不是因为我始终只能是你的同志,而不可能更进一步?”

    “不,保尔,你原本是可以更进一步的。”

    “这能够补救。”

    “晚了一点儿,牛虻同志。”

    丽塔这样戏称保尔,自己也不由得微微一笑,然后作了解释:

    “我已经有了个小女孩。她的爸爸和我情投意合。我们三个生活得很和美。如今是三位一体,密不可分。”

    她用手指碰了一下保尔的手。不过她立刻明白,这个表示关切的动作是多余的。没错,这三年来,他并非仅仅在体格方面成长了。丽塔从保尔的眼睛里看出,他此刻心里很懊恼,但他毫不做作、真诚地说:

    “无论如何,我得到的,还是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保尔和丽塔站起身来。该坐到前面去,离主席台近一些。他们朝乌克兰代表团的席位走去。

    乐队奏响乐曲。一条条巨大的横幅标语鲜红似火,亮闪闪的大字仿佛在呼喊:“未来属于我们”。包厢、楼座和正厅的数千个位子已经坐满。数千人形成一个强大的变压器,形成一股永不枯竭的原动力。在宽敞恢弘的剧院里,伟大工人阶级的青年近卫军中的最优秀分子相聚一堂。几千双放光的眼睛反映出在厚重帷幕上方闪闪发亮的大字——“未来属于我们”。

    人流仍在涌入会场。再过几分钟,厚重的天鹅绒帷幕将徐徐拉开。全俄共青团中央委员会书记恰普林,在这极为庄严的时刻,将克制不住起伏的心潮而激动地宣布:“全俄共产主义青年团第六次代表大会,现在开幕。”

    革命的伟大和威力,柯察金是空前强烈、空前深切地感受到了。他这个保卫者和建设者,是生活送他到这里,参加布尔什维主义青年近卫军的胜利大会,他感到有说不出的自豪和前所未有的欢乐。

    大会的议程排得满满的,与会者从清早到深夜都没有一点空闲。直到最后一次会议,保尔才又见到丽塔。他看见丽塔和一群乌克兰代表在一起。[29]

    “明天,大会闭幕以后,我马上就要赶回去,”丽塔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临别时再谈一次。所以,我今天准备交给你两本旧日记,还有一封短信。你看完后,把日记寄还给我。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你看了日记就全知道了。”

    保尔握握她的手,又凝视了一会儿,仿佛要把她的容貌铭刻在心中。

    第二天,他俩如约在大门口见面。丽塔把一个小包和一封信交给他。周围全是人,因此他俩告别时都很拘谨。保尔只是在她那湿润的两眼里看出浓浓的情意和淡淡的伤感。

    一天以后,他们分别乘上列车,各奔东西。

    乌克兰代表分坐几节车厢。柯察金和基辅小组在一起。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奥库涅夫在旁边的铺位上发出鼾声。保尔凑近灯光,拆开了信。

    保夫卢沙,亲爱的:

    这些话,我本可以当面告诉你,不过这样写下来更好些。我只有一点希望:别让我们在大会前谈的那件事给你的生活带来痛苦。我知道你很坚强,所以相信你说的话。我看待生活,并不拘泥于形式。有时候,当然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私人关系方面可以有例外,只要那是出于强烈而深沉的感情。你是可以得到这种例外的。然而,偿还我们青春宿债的念头刚刚萌生,我便打消了。我觉得,这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欢悦。保尔,你对自己不要太苛求。在我们的生活里,不光有斗争,还有美好感情带来的欢乐。

    至于你生活的其他方面,也就是说,对你生活的主要内容,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紧握你的手。

    丽塔  

    保尔沉思默想着,把信撕碎,然后两手伸出车窗,让碎纸片随风飘散。

    第二天早晨,他包扎好两本已经看完的日记。在哈尔科夫,一部分乌克兰代表,包括奥库涅夫、潘克拉托夫和保尔,都下车了。奥库涅夫要到基辅去接留在安娜家的塔莉娅。潘克拉托夫已经当选为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委员,也要去办事。保尔决定顺便去看看扎尔基和安娜,于是和他们一同前往基辅。他去邮局给丽塔寄日记本,耽搁了片刻,回到站台,朋友们已经全走了。

    电车把他送到安娜和杜巴瓦的住所。保尔走上二楼,敲敲左面的门,那是安娜的房间。没人应声。大清早,安娜不可能这么早去上班。保尔想:“大概还在睡觉。”这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睡眼蒙眬的杜巴瓦从门里出来,走到楼梯台上。他脸色灰暗,眼圈发黑,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洋葱味道。保尔嗅觉灵敏,立刻闻到一股酒气。透过半开的房门,保尔瞥见床上躺着一个胖女人,准确地说,是瞥见女人的肩膀和一只光脚。

    杜巴瓦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脚把房门踢上。

    “你怎么,来找安娜同志吧?”他眼望墙角,嗓音沙哑地问。“她已经不在这儿了。你难道不知道?”

    保尔皱起眉头,探究地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杜巴瓦突然怒容满面。

    “这我可懒得管。”他打了个嗝儿,恶毒地说:“你来安慰她吗?好啊,正是时候。位子现在空出来了,行动吧。她不会拒绝你。她在我跟前不止一次说过,她挺喜欢你,或者,娘儿们还有一种说法。抓住机会吧,你们马上可以灵与肉都结合起来。”

    保尔感到两颊发烧。他克制着自己,声音不高地问:

    “米佳伊,你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没想到会看见你变成这样的下流东西。你曾经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干吗要自甘堕落呢?”

    杜巴瓦往墙上一靠。看来,光脚站在水泥地上,他感到冷,所以身子蜷缩着。门敞开了,一个睡眼惺松、面颊浮肿的女人探头张望。

    “小猫咪,进来呀,站在这儿干什么?……”

    杜巴瓦没让她说完,砰地把门关上,用身体顶住。

    “真是个好的开头……”保尔说。“你让什么人待在身边?这会落个什么结果?”

    杜巴瓦显然不想再谈下去,提高嗓门喊道:

    “连我该跟什么人上床,你们也要发指示吗?我听厌了这些说教!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吧!你去告诉大家,杜巴瓦又喝酒,又嫖女人。”

    保尔走到他跟前,激动地说:

    “米佳伊,把这个女人赶走,我要跟你最后谈一次……”

    杜巴瓦的脸色阴郁了。他一转身,走进房间。

    “咳,坏蛋!”保尔压低嗓门骂了一声,慢慢地走下楼去。

    两年过去了。时光不紧不慢地流逝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丰富多彩的生活在急速变化着,总是让看来单调的日子充满崭新的内容。一亿六千万伟大的人民,在世界上首次成了辽阔疆土和无穷宝藏的主人。他们紧张地、英勇地劳动,恢复被战争破坏了的国民经济。国家在巩固,国力在增强。那些被废弃的工厂,不久前还毫无生气,满目凄凉,如今已经看得见烟囱在冒烟。

    保尔觉得,这两年过得飞快,简直像一晃而过。他不会慢条斯理地过日子,不会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迎接晨光,也不会在十点钟准时上床睡觉。他自己抓紧分分秒秒,也催促别人。

    他舍不得多花时间睡觉,常常可以看见他的窗户在深夜还透出灯光。屋子里有几个人埋头读书。他们是在学习。两年当中,他们学完了《资本论》第三卷,弄懂了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精巧结构。

    拉兹瓦利欣突然出现在保尔工作的地区。省委派他前来,并建议让他担任一个区的团委书记。当时,保尔出差去了。委员会在他缺席的情况下,把拉兹瓦利欣派到一个区里任职。保尔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但没说什么。

    过了一个月,保尔突然到拉兹瓦利欣所在的区视察。他发现的问题不算很多,但已经有这样一些事实:拉兹瓦利欣酗酒,拉拢一帮拍马奉承的人,而且排挤正派的年轻干部。保尔在会上介绍了这些情况,大家一致主张给拉兹瓦利欣严重警告处分,不料保尔突然提出:

    “开除他,不准再入团。”

    这使大家吃了一惊,觉得处分过重。保尔重申:

    “开除这个坏蛋。此人原是学生中的败类。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可他混在革命队伍里为非作歹。”保尔讲了他在别列兹多夫的劣迹。

    “我强烈抗议柯察金的指摘。这是公报私仇,想陷害我的人多的是。让柯察金拿出证据来,得有真凭实据。我也可以无中生有,说他搞过走私活动,那是不是就应该开除他呢?不行,让他拿出证据来!”拉兹瓦利欣大叫大嚷。

    “等着吧,会提出证据的,”保尔说。

    拉兹瓦利欣出去了。半小时后,保尔使委员会通过了决议:“开除异己分子拉兹瓦利欣出团。”

    夏天,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去休假。体质差些的去了海滨。这个季节,谁都盼着轮到自己休假。保尔替伙伴们争取到疗养证和补助费,让他们去休养。他们出发的时候,面色苍白、神态疲惫,但心情很愉快。他们的工作压在了保尔肩上。于是他埋头苦干,犹如一匹驯顺的马,拉着大车爬坡。一批同志回来了,晒得黑黑的,神采飞扬,精力充沛。接着,又走了另一批。整个夏天,一直有人离开,工作却不能停顿。这样,保尔就得守在岗位上,一天也不休息。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保尔不喜欢秋天和冬天,这两个季节会给他的肉体带来许多痛苦。

    今年,他盼望夏季快到,心情格外迫切。他感到特别难受,甚至不得不暗自承认,精力一年比一年差了。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承认自己是个残废,无法胜任繁重紧张的工作;要么坚守岗位,直到完全不能工作。他选择了后者。

    地区卫生处处长巴尔捷利克是位老医生,做过地下工作。有一天,在地区党委会上,老医生凑到保尔跟前说:

    “柯察金,你的气色不好。去医务委员会检查过没有?健康状况怎么样?八成儿没去过吧?我有点记不清了。朋友,你应当检查一下。星期四来吧,下午来。”

    保尔太忙,没去医务委员会。可巴尔捷利克没有忘记,好说歹说把他拉了去。那儿的医生为保尔作了认真全面的检查(巴尔捷利克以神经病理学家的身份参与检查)。检查的结论是:

    医务委员会认为,必须立即停止工作,去克里木长期疗养,并进一步认真治疗,否则必将产生严重后果。

    在这个结论前面,还写着一长串病名,是用拉丁文写的。保尔从中只了解一点:他的主要问题不在腿上,而在于中枢神经系统严重受损。

    巴尔捷利克把医务委员会的决定提到党委会上讨论,没有任何人反对保尔立即停止工作。不过,保尔自己提议,等共青团地区委员会组织处长斯比特涅夫休假回来后,他再离去。他担心团委的工作瘫痪下来。对这一点,虽然巴尔捷利克反对,大家还是同意了。

    只有三个星期了,保尔就要得到一生中的头一次休假。去叶夫帕托利亚疗养的疗养证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了。

    这些日子,保尔加紧工作。他召开地区团委会全体会议,并且不顾劳累,把一切安排妥帖,以便走得安心。

    保尔要去休养了,要去看看至今从没见过的大海了。恰恰在临行前夕,他意外地遇上一件既荒唐又可恨的事。

    下班后,保尔来到党委宣传鼓动处的办公室,坐在书柜后面敞着窗户的窗台上,等着开宣传工作会议。他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不一会儿,有几个人进来了。保尔坐在书柜后面,看不见他们,不过听出了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法伊洛,地区国民经济处处长,高个子,很漂亮,有一种军人的气派。保尔多次听人说,此人爱酗酒,见了漂亮女孩子就盯住不放。

    法伊洛曾经打过游击,一有机会就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怎样砍马赫诺匪徒的脑袋,每天能砍十来颗。保尔很瞧不起他。有一次,一个女团员找到保尔,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诉说法伊洛答应和她结婚,不料同居了一星期之后,再也不理睬她了。在监察委员会里,法伊洛赖得干干净净。那女孩子没有证据,但是保尔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这时候,走进办公室的人并不知道保尔在里面。保尔听见其中一个人在问:

    “喂,法伊洛,你的事情怎么样?又有什么新花招了吧?”

    发问的是格里博夫,他跟法伊洛是朋友,是一丘之貉。格里博夫不知怎么当上了宣传员,其实他极其浅薄,庸俗不堪,是个大傻瓜。不管什么场合,他都要亮出头衔来,向人家夸耀一番。

    “你可以祝贺我:昨天我把科罗塔耶娃搞到手了。你还说这美事儿成不了呢。不,哥儿们,只要我盯上谁,你就放心吧,准能……”接着,法伊洛说了一句下流话。

    保尔感到神经一阵震颤,这是他怒不可遏的征兆。科罗塔耶娃是地区党委的妇女处长,是和保尔同时调到这儿来的。他们一块儿工作,成了好朋友。每一个来求她保护或出点子的妇女,她都热情接待,亲切关怀。在同事们中间,她是很受尊敬的。科罗塔耶娃还没有结婚。法伊洛说的,无疑就是她。

    “法伊洛,你没吹牛吧?她可不像那种……”

    “我吹牛?你太小看人了吧?再好的鲜花我也采到过。只要有本事嘛。对付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手腕。有的第二天就投怀送抱,不过说实话,那是便宜货。有的得追上一个月。掌握心理是关键。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嘛。老弟,这是一门学问,我在这个领域可算得上是个教授啰。哈哈哈……”

    法伊洛自鸣得意,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小群听众怂恿他说下去。他们急不可耐地要听细节。

    保尔站起来,攥紧了拳头,只觉得心在怦怦地猛跳。

    “想不费吹灰之力,靠上帝保佑,就把科罗塔耶娃搞到手,那是根本办不到的;可放过她吧,我又不甘心,何况我还跟格里博夫打了一箱葡萄酒的赌呢。呣,我就开始运用智谋了。我去找她,找了一次又一次。可她对我没好脸色。原因很清楚,外面传播着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多半她也听到了……一句话,侧面进攻失败了。于是我来个迂回,迂回包抄,哈哈!……告诉你吧,我跟她说,自己打过不少仗,杀过不少人,到过许多地方,吃过许多苦头,但直到如今没遇上一个知心的女人,生活得像一条孤零零的狗,得不到一点关爱,得不到一点柔情……诸如此类的话,我编了一套又一套。总而言之,反复攻她的弱点。我在她身上下的工夫可大了。有一阵子心里琢磨,见他妈的鬼,不再装模作样地演戏了。然而这事关信念,为了信念,我不能放过她……最后总算得手。我的忍耐得到了回报——我到手的不是个婆娘,而是处女。哈哈哈!……真滑稽!”

    法伊洛还在继续讲下流的故事。

    保尔后来回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突然冲到了法伊洛面前。

    “畜生!”保尔怒喝。

    “我是畜生?你偷听别人说话,才是畜生!”

    保尔大概又说了一句什么,法伊洛一把揪住他的胸脯:

    “你敢这样侮辱我?!”

    说着,法伊洛打了保尔一拳。原来他是喝醉了的。

    保尔抓起一把橡木凳子,一下子就把法伊洛击倒在地上。幸亏保尔衣袋里没有枪,法伊洛才保住了性命。

    于是,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就在预定前往克里木的那天,保尔出席了党的法庭。

    党组织的全体成员都集中在市剧院里。宣传鼓动处里发生的事件使大家感到震惊。审判发展成一场生活道德方面的激烈辩论。日常生活准则、人与人的关系、党的伦理道德——这些问题的辩论,倒使审案成了次要的内容。案件变为一个信号。在法庭上,法伊洛态度嚣张,断然拒绝回答问题。他面带无耻的冷笑,声称人民法院会审理此案,柯察金打破他的头,理应判处强制劳动。

    “怎么,你们想借题发挥,攻击我吗?你们想硬加给我什么罪名都行,我不在乎。至于一帮娘们在这儿对我大发脾气,那是因为我对她们从来不屑一顾。那件事情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要是在一九一八年,我会按自己的办法找柯察金这个疯子算账。现在这里的事缺了我也可以解决。”说完,他就离开了。

    主席要保尔谈谈冲突的情况。保尔说得很平静,不过人们能感觉到,他是在竭力克制自己。

    “这里议论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我当时沉不住气。我做工作,曾经拳头用得多,脑子用得少,但那是好几年以前。这次又出了岔子,直到法伊洛脑袋上挨了一下,我才清醒过来。近几年来,这是我唯一一次表现出游击习气。虽然他挨打是活该,但我仍然责备自己的举动。法伊洛干的勾当,是我们共产党内生活中的一种丑恶现象。我不明白,一个革命者、共产党员,怎么能够同时又是一个无耻的畜生和恶棍。我永远不会对这种现象视若无睹。这次事件迫使我们讨论生活道德问题,这也就是整个事件中唯一的积极方面。”

    党员们以压倒的多数通过决议,把法伊洛开除出党。格里博夫由于提供假证词,受到严重警告处分。参加那次谈话的另外几个人承认了错误,接受了批评。

    巴尔捷利克谈了保尔神经系统的状况。党的检察员建议给予保尔警告处分,全场哗然,一致反对。检察员撤回了这个建议。保尔被宣布无罪。

    几天后,保尔乘上火车,前往哈尔科夫。经过保尔的再三请求,地区党委同意把他的组织关系转到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委员会,另行委派工作。他得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鉴定,就上车了。阿基姆是团中央书记之一。保尔去找他,汇报了全部情况。

    阿基姆看了鉴定,只见在“对党无限忠诚”这句话后面写着:“具备党员应有的坚毅精神,只是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容易发怒,不能自制,其原因是神经系统严重受损。”

    “保夫卢沙,在这份很好的鉴定上到底还是给你写了这一条。你别不痛快。有时候,神经十分正常的人也会出这种岔子。到南方去,把精力恢复一下吧。等你回来,咱们再谈你的工作安排。”

    说着,阿基姆紧紧握住保尔的手。

    保尔来到中央委员会的“公社战士”疗养院。花园里有一个个玫瑰花坛,喷水池中波光潋滟,一幢幢楼房爬满了葡萄藤。疗养员身穿白色疗养服或游泳衣。年轻的女医生登记下保尔的姓名。他住进位于角落上的一幢建筑物的宽敞的房间里。床单洁白耀眼,房间里一尘不染,一片寂静。保尔洗过澡,换了衣服,神清气爽,径直跑向海边。

    放眼望去,深蓝色的大海宛如光滑的大理石,壮丽而宁静,浩浩茫茫,消融在远方淡蓝色的轻烟中。仿佛熔化了的朝阳在海面上撒下一片火焰似的金光。透过晨雾,远处山峦的轮廓依稀可见。保尔迎着清新的海风,深深地呼吸着,双眼久久地凝视着辽阔而静谧的蓝色海面。

    懒洋洋的微波细浪,舐着海边金黄的沙滩,亲昵地、悄悄地爬到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