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章句上（共七章）

一【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①！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译文】

孟子去拜见梁惠王。惠王问道：“老先生，您不远千里来我国，将带给我国什么利益呢？”

【原文】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①。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②？’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③。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④，不夺不餍⑤。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⑥，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译文】

孟子回答说：“大王您又为什么一定要谈利益呢？其实，只要有仁义就足够了。王假如说‘怎样才有利于我的国家呢？’大夫也说‘怎样才有利于我的封地呢？’那一般士子和老百姓也都会说‘怎样才有利于我自己呢？’这样，上上下下都互相追逐私利，国家便危险了。在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里，杀掉它的国君的，一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

里，杀掉它的国君的一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在一万辆里头，他就拥有一千辆；在一千辆里头，他就拥有一百辆，这些大夫的产业不能不说是很多的了。但如果他轻公义，重私利，那不把国君的一切都夺去，他是不会满足的。从没有讲‘仁’的人遗弃父母的，也没有讲‘义’的人怠慢君上的。王只要讲仁义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说‘利’呢？”

二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①，顾鸿雁麋鹿②，曰：“贤者亦乐此乎？”

【译文】

孟子去拜见梁惠王，惠王站在水池边，一边看着鸿雁和麋鹿，一边说：“（像您这样）有着高尚道德的人，也会从这里边感受到快乐吗？”

【原文】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①，不日成之②。经始勿亟，庶民子来③。王在灵囿④，鹿攸伏⑤，鹿濯濯⑥，白鸟鹤鱼跃⑦。’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鹤，王在灵沼，於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译文】

孟子回答说：“有德行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快乐，而一个没有道德的人，纵然有这些东西，也感觉不到快乐。《诗经》说得好：‘开始筑灵台，经营又经营。大家齐努力，很快就完成。王说休要急，百姓更卖力。王到鹿苑中，母鹿正安逸。母鹿亮又肥，白鸟羽毛洁。王到灵沼上，满池鱼跳跳。’周文王虽然运用人民的力量来建台造池，人民却很高兴，称台为灵台，称池为灵沼，并且很乐意见到灵台，灵池有麋鹿和鱼鳖。古代的贤王能与民同乐，所以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快乐。（夏桀却恰恰相反，百姓诅咒他死，他却自比太阳，说道：‘什么时候太阳消灭，我才什么时候灭亡。’）《尚书·汤誓》中说：‘你这太阳（指夏桀），为什么还不坠落，我们情愿与你同归于尽。’人民情愿与夏桀同归于尽，纵然他有更奢华的台池鸟兽，难道他还能感觉到快乐？”

三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①。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②，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③，请以战喻④。填然鼓之，兵刃既接⑤，弃甲曳兵而走⑥。或百步而后止⑦，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⑧？”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⑨，是亦走也。”

【译文】

梁惠王（对孟子）说：“我对于国家，可算是操心到家了。河内地方遭了灾，我便把那里的一些百姓迁到河东，还把河东的一些粮食运到河内。河东遭了灾也这样对待。考察邻国的政治，没有一个国家能像我这样替百姓打算的。尽管这样，邻国的百姓并不减少，我的百姓并不增多，这是为什么呢？”孟子答道：“王喜欢战争，就请让我用战争来打个比喻吧。战鼓咚咚一响，枪尖刀锋一接触，就扔掉盔甲拖着兵器逃跑。有的人跑了一百步停下，有的人跑了五十步停下，那些跑了五十步

的战士竟耻笑跑了一百步的战士，这怎么样？”

王说：“这不行，他只不过没跑到一百步罢了，但他也逃跑了呀。”

【原文】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①；数罟不入?池②，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③。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译文】

孟子说：“王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就不要指望老百姓比邻国多了。如果在农忙时，不去（征兵征工，）妨碍耕作，那粮食便会吃不完了。如果密网不拿到大池去捕鱼，那鱼鳖也就吃不完了。如果砍伐树木有一定的时间，木材也就用不尽了。粮食和鱼鳖吃不完，木材用不尽，这样就使老百姓对生老病死没有什么不满了。老百姓对生老病死没有什么不满，这就是王道的开端呀。”

【原文】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①。鸡豚狗彘之畜②，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③，申之以孝悌之义④，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⑤，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⑥，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

“在五亩大小的庭院里树植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就能够穿上丝棉袄了。鸡和猪狗的饲养，都能按时按量，七十岁以上的人就不愁吃不上肉了。一家人百亩的耕地，不要妨碍他们的农时，几口人的家庭，也就不会为饥寒所迫；认认真真地办好学校的教育，向学生反复申明孝敬父母，尊敬兄长的规矩，须发斑白的老人也就不用背负、头顶重物在路上奔波了。七十岁以上的人可以有丝绵衣穿，有肉吃，平民百姓不受冻饿，这样还不能称王的话，是从来不会有过的事。”

【原文】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①，涂有饿莩而不知发②；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③。’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④。”

【译文】

（可现在情况却不是这样。）“豪富之家的猪狗吃着人的粮食而不去制止，路上有饿死的人还不打开粮仓来赈济百姓。老百姓有饿死的，却说：‘这不是我的罪过，是年成不好的缘故。’这同持刀杀人还说‘我没有过错，是兵器杀的’，又有什么不同呢？王不要归罪于年成，（而从政治上的根本改革着手）这样，别的国家的老百姓就都会来投奔了。”

四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①。”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②，有以异乎③？”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④，厩有肥马，民有饥色⑤，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⑥；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⑦？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⑧

【译文】

惠王说：“能听到您的教诲，我深感荣幸。”孟子问：“用刀杀人与用棍子杀人，有什么不同吗？”惠王说：“没什么不同。”“用刀杀人与用暴政杀人，有什么不同？”惠王说：“也没什么不同。”孟子又说：“厨房里边肉食充足，马圈里的马膘肥体壮，百姓却面有饥色，旷野里有饿死的人，这就等于是让禽兽来吃人。动物自相残杀，人还厌恶，作为治理百姓的人却让禽兽吃人，又怎么配来治理百姓呢？孔子说过：‘最开始制作木俑来陪葬的人，该会绝子绝孙罢！’（为什么孔子这么痛恨呢？）就是因为木偶、土偶很像人形，却用来殉葬。（木俑像人形而用来陪葬，尚且不可，）又怎么能让百姓活活饿死呢？”

五

【原文】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①，叟之所知也②。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③；南辱于楚。寡人耻之④，愿比死者壹洒之⑤，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⑥；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⑦，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⑧⑨⑩

【译文】

梁惠王（对孟子）说：“魏国的强大，天下没有比得上的，这您是知道的。但到了我这时候，东边先败在齐国手里，连大儿子都死了；西边又被迫割了七百里土地给秦国；南边又被楚国所羞辱（被夺去了八个城池）。我觉得这实在是奇耻大辱，希望为死难者报仇雪恨，您说要怎样办才行呢？”

孟子答道：“只要纵横各一百里的小国就可以行仁政使天下归服，（何况像魏国这样的大国呢？）您如果向百姓施行仁政，减免刑罚，减轻赋税，使百姓能够深耕细作，早除秽草；让年轻人在闲暇时间能讲求孝顺父母、敬爱兄长、为人忠心，诚实守信的德行，并用来在家里侍奉父兄，在朝廷服侍上级，这样，就是造些木棒也足以抗击披坚执锐的秦楚大军了。”

“那秦国楚国（却相反），侵占了老百姓的生产时间，使他们不能耕种来养活父母，于是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儿东逃西散。那秦王楚王使他们的百姓陷在痛苦的深渊里，您去讨伐他们，那还有谁来与您为敌呢？老话讲得好：‘仁德的人无敌于天下。’您不要疑虑了吧！”

六

【原文】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①。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②？’吾对曰：‘定于一③。’‘孰能一之④？’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⑤。’‘孰能与之⑥？’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⑦；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縨然兴之矣⑧。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⑨，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⑩。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译文】

孟子谒见了梁襄王，出来以后，告诉别人说：“远远望去，不像个国君的样子；走过去，也看不出一点威严。他开口就问道：‘天下要如何安定？’我答道：‘天下统一，就会安定。’他又问：‘谁能统一天下？’我又答：‘不好杀人的国君，就能统一天下。’他又问：‘那有谁来跟随他呢？’我又答：‘天下的人没有不跟随他的。您熟悉禾苗吗？七八月间天旱，禾苗就枯槁了。

这时，一团浓浓的乌云出现，哗啦啦地下起大雨来，禾苗又茁壮茂盛地生长起来。这样的话，谁能阻挡得住呢？当今各国的君王，没有一个不好杀人的。如有一位不好杀人的，那么，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着脖子来盼望他了。真的这样，百姓就归附他跟随他，就好像水向下奔流一般，汹涌澎湃，谁能阻挡？’”

七

【原文】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①，臣未之闻也②。无以③，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④。”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曰⑤，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⑥？’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⑦，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齐桓公、晋文公他们先后称霸诸侯的功业，老先生可以给我讲讲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弟子门生中是没人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的功业的，因此也未流传后世，我自己就没有听说过。如果您一定要我说的话，那就讲讲‘王道’，可以吗？”

齐宣王问道：“拥有什么样的道德才能够称王呢？”

孟子回答说：“先做到善待百姓，百姓归附之后再称王，就没人能够阻挡了。”

宣王问道：“那么，像我这种国君，也可以做到爱护百姓吗？”

孟子回答说：“当然可以。”

宣王问道：“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做到？”

孟子答道：“我以前听胡说过，说有一天您坐在朝堂上，正好看见有人牵牛经过，您就问他：‘把牛牵到哪儿去？’他回答您：‘牵去杀了祭钟。’您说：‘放了它吧！我不忍看见它由于恐惧而发抖的样子，没有什么罪过却被送往屠宰场！’那人问您：‘这样一来，可是要废除祭钟的仪式了？’您说：‘祭钟怎么可以废除？拉只羊来代替牛就行了！’大王，不知有没有这件事？”

宣王说：“有的。”

【原文】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①，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②，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③。以小易大，彼恶知之？

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④，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⑤？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⑥，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⑦。”

王说曰⑧：“《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⑨。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译文】

孟子说：“凭您这种好心就可以实行王道了。老百姓都以为王是舍不得的，我早就知道王是不忍心呀。”

宣王说：“对呀，确实有这样的百姓。齐国虽狭小，我又何至于舍不得一头牛？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它那哆哆嗦嗦的样子，没一点罪过，却被送进屠宰场，才用羊来替换它。”

孟子说：“百姓说王舍不得，王也不必奇怪。您以小的换取大的，他们怎么会知道王的心意呢？如果说可怜它没一点罪过便被送进屠宰场，那么宰牛和宰羊又有什么不同呢？”

宣王笑着说：“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呢？我确实不是吝惜钱财才去用羊来代替牛。（您这么一说，）百姓说我舍不得真是理所当然的了。”

孟子说：“这也没什么关系。这种怜悯心正是仁爱呀。因为王只看见了牛的可怜相，却没有看见那只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看见它们活着，便不忍心再看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悲鸣哀号，便不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君子总是离厨房远远的，就是这个道理。”

宣王高兴地说：“有两句诗说：‘别人想的啥，我能猜到它。’您正是这样的。我只是这样做了，再扪心自问（这样做的道理），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经您老这么一说，我的心便豁然明亮了。但我的这种发心思合于王道，又是为什么呢？”

【原文】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①。’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②，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③，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④，然后知轻重；度⑤，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⑥，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译文】

孟子说：“假如有个人向王报告说：‘我的臂力能够举起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能把鸟儿秋天生的细毛看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眼前的一车柴火。’您肯相信这话吗？”

宣王说：“不。”

孟子接着说：“大王您有一片仁慈之心，能让禽兽得到恩，而百姓却得不到您的恩典。这是为什么？由此看来，拿不起羽毛是根本不屑用手去拿，而看不见一车薪柴是因为根本不想去看它。同样，百姓没有得到恩惠，是因为您不愿去施舍。所以说，大王不行王道和统一天下，是大王不想去做，而不是做不到。”

宣王问道：“不肯做和不能做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孟子说：“想用胳膊夹着泰山而跳过北海，对别人说：‘这个我办不到’，这的确是不可能做到的。帮老人按摩一下肢体，对别人说：‘这个我办不到’，就是不肯去做了。所以，大王不通过行仁道来统一天下，根本就不属于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北海这类事，而是与为老年人按摩肢体同类的事。”

“尊敬我家里的长辈，并推广到尊敬别人家里的长辈；爱护我家里的儿女，并推广到爱护别人家里的儿女。（如果一切政治措施都由这一原则出发，）治理天下就如同在手心转动健身球那般容易了。《诗经》上说：‘先给妻子做榜样，再推广兄弟，进而推广到封邑和国家。这就是说把这样的好心意扩大到其他方面就行了。所以由近及远地把恩惠推广开去，便足以安定天下；不这样，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远远地超越一般人，没有别的法子，只是他们善于推行他们的好行为罢了。如今您的好心好意足以使动物沾光，百姓却得不着好处，这是为什么呢？”

“称一称，才晓得轻重；量一量，才知道长短。什么东西都如此，人的心更需要这样。王，您考虑一下吧！”

“难道说，动员全国军队，让将士冒着危险去和别国结仇构怨，这样做您心里才痛快吗？”

【原文】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①？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②？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⑤。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③④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⑥。缘木求鱼⑦，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译文】

宣王说：“不，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才快活呢？所以这样做，是追求满足我最大的欲望呀。”

孟子说：“王的最大欲望是什么呢？我可以听听吗？”

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便说：“为了肥美的食品不够吗？为了轻暖的衣裳不够穿吗？或者是为了鲜艳的色彩不够看吗？为了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吗？为了献媚的宠臣不够您使唤吗？这些，您的臣下都能尽量供给，您难道是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您的最大欲望可以知道了。您是想要扩张国土，让秦楚等国都来朝纳贡，自己作为天下的盟主，同时安抚四周的落后民族，不过，以您这样的行为想满足您这样的欲望，就好像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

宣王说：“像这样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更严重呢。爬上树去捉鱼，虽然捉不到，却没有灾祸。以您这样的行为去满足您这样的欲望。费尽心思去干。（不但达不到目的）还有灾祸在后头。”

【原文】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①，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②。”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③，行旅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訫于王④。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胮⑤，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译文】

宣王说：“我可以听听吗？”

孟子问：“邹楚两国交兵，大王认为谁会胜利？”

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胜。”

孟子说道：“由此可见，小国本来就不可能是大国的对手，人少也敌不过人多，势力弱的也难与势力强的敌对。当今，天下方圆超千里的土地，共有九块，齐国只占其一，以一征八，与邹国去攻打楚国有什么两样？（既然这条路根本行不通，那么，）为什么不从根基着手呢？”

“现在大王如果施行仁政，使得天下仁心爱民者都慕名而来，成为您的臣僚，天下的农民也乐意到您的国土上耕种，天下的商人都愿意到齐国做买卖，游历各国的人也都愿意到齐国游历，天下对自己君主不满的人都乐意投奔大王您。您如果做到这样，天下又有何人是您的敌手？”

宣王说：“我现在头昏脑涨，对先生的高论也不能有深刻的体会。请先生辅佐我完成志向，明白地教导我。我虽然没有什么才干，但还是让我试着去做吧。”

【原文】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①，无不为己。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②。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③，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④。今也制民之产⑤，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唯救死而恐不瞻⑥，奚暇治礼义哉⑦？”【译文】

孟子说：“没有固定产业却能坚守高尚情操，只有那些士人才能够做到。至于一般民众，如果没有固定资产，也就失去了其应有的道德观念。一旦丧失了道德观念，只能是为所欲为，一切为了个人着想。等到深陷罪网再去严刑处置他们，就像是先布好了网再让他们去钻一样，这等于陷害，哪有仁爱的人坐了朝廷却做出陷害老百姓的事呢？所以英明的君主规定人们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扶养妻儿；好年成，丰衣足食；坏年成，也不致饿死。然后再把他们引上善良的道路，老百姓也就很容易地听从了。现在呢，规定人民的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养抚妻儿；好年成，也是艰难困苦；坏年成，只有死路一条。这样，每个人拯救自己还怕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学习礼义呢？”

【原文】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①：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能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②。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

“王如果要施行仁政，为什么不从根基着手呢？五亩土地建立的宅院，四周围遍植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穿上丝棉袄了。鸡、狗和猪这类畜生，都有时间去饲养，七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百亩田地，不去耽误他的农时，数口之家就可以不饿肚子了。办好各级学校，反复地用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大道理来开导他们，须发斑白的人就不至于要自己头顶背负着物体在路上奔走了。老年人都达到穿棉袄、吃肉食的水平，一般人都达到温饱水平，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那是从来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