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章章句上(共九章)

【原文】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天①,何为其号泣也?”

【译文】

万章问道:“舜到田地里去的时候,一边向天诉苦,一边哭泣,舜为什么要哭泣呢?”

【原文】

孟子曰:“怨慕也。”

【译文】

孟子答道:“因为他对父母既怨恨,又想念的缘故。”

【原文】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①;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译文】

万章又问道:“(曾子说:)‘父母喜欢他,即使很高兴,却不因此而懈怠;父母厌恶他,即使很忧愁,却不因此而怨恨。’那么,舜会怨恨他的父母吗?”

【原文】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①:‘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②: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③,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④?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⑤,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⑥。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唯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译文】

孟子答道:“以前,长息曾问公明高:‘舜到田地里去,我已懂得了;但他向天诉苦哭泣,这样对待父母,我却不懂得是为什么。’公明高说:‘这不是你能理解的。’公明高认为孝子的心理是不能像以下这样满不在乎的:我尽力耕种田地,恭恭敬敬地尽我做儿子的职责罢了,至于父母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呢?帝尧派遣他的子女九男二女,跟百官一起带着牛羊、粮食等东西,到田间为舜服务。天下的士人也有很多跑到舜那里,帝尧便把天下禅让给舜。舜却因为得不到父母的欢心,就像走投无路之人找不着依靠一般。天下的士人喜欢他,是人人都愿意的事情,却不足以使他消除忧愁;美色,是人人都爱好的,他娶了帝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使他消除忧愁;财富,是人人都想获得的,他已经富有天下,却不足以使他消除忧愁;尊贵,是人人都希望得到的,他已经贵为天子,却不足以使他消除忧愁。人人都喜欢美色、财富和尊贵。这一切都不能使他消除忧愁,只有讨得父母的欢心才可以消除他的忧愁。人在年幼之时,就依恋父母;懂得美色之时,便仰慕年轻貌美的人;有了妻子儿女,便迷恋妻子儿女;做了官,便去讨好君主,如果得不到君主的欢心,那么内心会急得发热。终身怀恋父母的人才算是最孝顺的。到了五十岁还怀恋父母的,我在大舜身上见到了。”

【原文】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①,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而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②,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③,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蒁之。象曰④:‘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朕,二嫂使治朕栖⑤。’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⑥。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⑦。舜曰:‘唯兹臣庶,汝其于予治⑧!’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⑨?”

【译文】

万章问道:“《诗经》说过,‘娶妻该怎么办?一定要事先报告父母。’相信这句话的,应该没有人赶得上舜。但是,舜却事先不向父母报告,娶了妻子,又是什么道理呢?”孟子答道:“报告便娶不成。男女结婚,是人与人之间的大伦常。如果舜事先报告了,那么,这一大伦常在舜身上便被废弃了,结果便将怨恨父母,所以他便不报告了。”万章说:“舜不报告父母而娶妻,那我懂得这道理了;尧给舜以妻子,也不向舜的父母说一声,又

是什么道理呢?”孟子说:“尧也知道,假若事先一加说明,便会嫁娶不成了。”万章问道:“舜的父母打发舜去修缮谷仓,等舜上了屋顶,便抽去梯子,他父亲瞽瞍还放火焚烧那谷仓。(幸而舜设法逃下来了。)于是又打发舜去淘井,(他不知道舜从旁边的洞穴)出来了,便用土填塞井眼。舜的兄弟象说:‘谋害舜都是我的功劳,牛羊分给父母,仓廪分给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张弓归我,两位嫂嫂要她们替我铺床叠被。’象便向舜的住房走去,舜却坐在床边弹琴,象说:我好想念你呀!’但却显得十分不自在。舜说:‘我想念着这些臣下和百姓,你替我管理管理吧!’我弄不清楚,舜是否知道象要杀他。”

【原文】

曰:“奚而不知也①?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译文】

孟子答道:“怎么会不知道呢?象忧愁,他也忧愁;象喜悦,他也喜悦。”

【原文】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译文】

万章说:“那么,舜的喜悦是假装的吗?”

【原文】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①,子产使校人畜之池②。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③,少则洋洋焉④,悠然而逝⑤。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⑥,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译文】

孟子说:“不是的。从前,有一个人给郑国的子产送了一条活鱼,子产便让主管池沼的人将它蓄养起来。但那个人却将鱼煮来吃了,回来报告:‘刚放进池塘,还半死不活的,一会儿便摇尾活动起来,突然间不知游到哪儿去了。’子产说:‘它到了好地方呀!到了好地方呀!’那人出来后,说:‘谁说子产聪明?我已把那条鱼杀掉煮来吃了,他还说什么它到了好地方呀!到了好地方呀!’所以对于君子,可以用符合人情的方法来欺骗他,却不能用违背常理的手段来蒙蔽他。象装作喜欢兄长的样子来见舜,舜也就真诚地相信而高兴起来,为什么会是假装呢?”

【原文】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译文】

万章问道:“象每天都把谋杀舜作为自己的工作,舜成为天子以后,却只流放了他,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其实是把象封为诸侯,而有人说是流放了象罢了。”

【原文】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危,殛鲧于羽山②,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③。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兜于崇山①,杀三苗于三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译文】兜流放到崇山,在三危杀了三苗国的国君,在羽山诛杀了鲧,这四个人被治了罪,天下都归服了,就因为这是讨伐不仁之人的缘故。象是天下最不仁的人了,舜却将有庳国分封给他。有庳国的老百姓有什么罪过呢?仁人难道是这样的吗?对别的不仁之人,就加以惩处;对自己的弟弟,就封以国土。”

孟子说:“仁人对于自己的弟弟,不将愤怒藏在心中,不将怨恨留在胸中,那是因为亲他爱他罢了。亲近自己的弟弟,便要使他尊贵;喜爱自己的弟弟,便要使他富有。舜封给象有庳国,那是要使他变得富有、富贵。自己身为天子,而弟弟却是个老百姓,这可以说是亲爱自己的弟弟吗?”万章说:“舜把共工流放到了幽州,把

【原文】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译文】

万章说:“那么请问先生,有人说那是流放,这怎么讲呢?”

孟子说:“象不能施教于他的封国,天子便派遣了官吏帮他治理国家,缴纳贡税,所以有人说那是流放。他难道能暴虐他的国民吗?即使这样,舜还是常常想见到象,象也不断地来和舜相见。(古书中说:)‘不一定要等到规定的上朝纳贡之时,才去相见,平常也可以假借政治上的事来接见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咸丘蒙问曰①:“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②,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③。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④!’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译文】

咸丘蒙问道:“俗话说:‘道德高尚的人,君王不能将他作为臣子看待,父亲不能将他当做儿子看待。’舜做了天子,尧便率诸侯面北向他朝拜,舜的父亲瞽瞍也面北向他朝拜。舜看见瞽瞍,脸上局促不安。孔子说:‘在这个时候,天下就岌岌可危了!’不知道这话说得对吗?”

【原文】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①。《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②,百姓如丧考妣③,三年四海遏密八音④。’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译文】

孟子答道:“不对。这话不是君子所说的,是齐东野人所言。尧在年老的时候,舜便摄政。《尧典》上说:‘舜摄政二十八年后,尧才去世,百姓就像死了自己的父母一样,服丧三年,老百姓也停止了各种音乐活动。’孔子说:‘天上不会有两个太阳,人间也没有两个天子。’假若舜真在尧死以前便做了天子,同时又率天下诸侯为尧服丧三年,这便真是同时有两个天子了。”

【原文】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译文】

咸丘蒙说:“舜不以尧为臣,我已领受了你的教诲了。《诗经》又说:‘普天之下,没有一块土地不是天子的,四海之内,没人不是天子的臣民。’舜既然做了天子,瞽瞍却不是臣民,请问这怎样讲呢?”

【原文】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①。’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②,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③,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子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遵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④,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⑤。’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译文】

孟子说:“《北山》这首诗,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而是说(作者)操劳国事以至于不能奉养父母。他说:‘这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天子的事情,却只让我一人劳苦。’所以解说诗歌的人,不要拘于文字而误解词句,也不要拘于词句而误解作者的本意。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去推测作者的本意,这就对了。如果拘于言辞,那首《云汉》诗中说:‘周朝剩余的百姓,没有一个存留。’如果相信了这句话,那就是说周朝没有存留一个人。孝子的极致,没有超过尊敬自己双亲的了;尊敬双亲的极致,没有超过以天下来奉养自己双亲的了。作为天子的父亲,那是尊贵到了极点;以天下养活双亲,那是奉养双亲的极点。《诗经》中说:

‘永远地讲究孝道,孝道便是天下的法则。’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尚书》中说:‘舜恭敬小心地来见瞽瞍,态度谨慎恐惧,瞽瞍也相信舜的诚意而真正顺理而行了。’这就是父亲不能认他为子吗?”

【原文】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①,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译文】

万章问道:“尧把天下禅让给了舜,有这样的事吗?”孟子答道:“没有。天子不能把天下给别人。”

【原文】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

【译文】

万章问道:“那么舜拥有的天下,是谁给他的呢?”孟子答道:“是上天给舜的。”

【原文】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①?”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译文】

万章问道:“上天授予舜天下,是反复叮咛告诉他的吗?”

孟子答道:“不。上天不会言语,只以行为的善恶和所做的事情显示罢了。”

【原文】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①,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矣。”

【译文】

万章问道:“以行为的善恶和所做的事情显示,是怎样的呢?”

孟子答道:“天子能把人才推荐给上天,但不能强迫上天授予他天下;诸侯能把人才推荐给天子,但不能强迫天子把诸侯的位置授予他;大夫把人才推荐给诸侯,但不能强迫诸侯把大夫的位置授予他。从前,尧将舜推荐给上天,上天接受了;又把舜公开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所以说:上天不会说话,只以行为的善恶和所做的事情显示罢了。”

【原文】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①,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②,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③,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译文】

万章问道:“推荐给上天,上天接受了;公开介绍给百姓,百姓也接受了,这是怎样的呢?”

孟子答道:“让他主持祭祀,神明都享用了祭品,这就是上天接受了;让他主持朝政,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都很满意,这就是百姓接受了。上天授予他天下,百姓授予他天下,所以说:天子不能把天下让给别人。舜辅佐尧治理天下二十八年,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而是天意如此。尧去世后,三年服丧期一满,舜便逃到南河的南边去了(是为了让尧的儿子能够继承天下)。但是,天下的诸侯朝见天子时,都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却去了舜那里;打官司的人,都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却到了舜那里;歌唱的人,也不歌颂尧的儿子,却歌颂舜。所以说,这是天意。之后,舜才回国都,当上了天子。如果舜居住在尧的宫室里,逼尧的儿子,那就是篡位,而不是天授予了。《太誓》说过:‘上天通过百姓的眼睛来观察世间万象,通过百姓的耳朵倾听世间声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译文】

万章问道:“有人说:‘到禹的时候,道德就衰微了。天下不授给贤良的人,却授给了儿子。’有这回事吗?”

【原文】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①。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②,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③:‘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④,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⑤,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⑥,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译文】

孟子回答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上天想把天下授给贤良的人,就授给贤良的人,想授给儿子,就授给儿子。从前,舜把禹推荐给上天,十七年后,舜死了,守丧三年一完,禹便逃到阳城,以避开禹的儿子。但是,天下的百姓跟随舜,正好像当年尧死后他们不跟随尧的儿子却跟随舜一样。禹把益推荐给上天,七年之后,禹去世了,三年的服丧期一满,益为了让位给禹的儿子,自己便躲避到箕山的北边去了。当时朝见天子的人和要打官司的人,都不去益那里,而去了禹的儿子启那里,他们说:‘他是我们君主的儿子呀。’唱歌的人也不歌颂益,却歌颂启,他们说:‘他是我们君主的儿子呀。’尧的儿子丹朱德行不好,舜的儿子德行也不好。而且舜辅佐尧、禹辅佐舜,经过的时间长,对老百姓施予的恩惠多。启很贤明,能够谨慎小心地继承禹的美德。益辅佐禹,经过的年岁少,对老百姓施予的恩惠也少。舜、禹、益之间相距时间的长短,他们的儿子德行好不好,这都是上天安排的,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却竟然这样做了,这便是天意;没有人叫他们来,他们却竟然来了,这便命中注定。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竟能得到天下的人,他的德行必然要像舜和禹一样,而且还要有天子的推荐,因此孔子虽然是圣人,却得不到天下。世人相传而得到天下的,上天如果要让他丧失天下,则必然是夏桀、殷纣王那样残暴无德的君主,所以益、伊尹、周公虽然圣贤,也得不到天下。伊尹辅佐商汤统一了天下,商汤去世后,太丁未继位便死了,外丙在位二年,仲壬在位四年,至太甲时,因为他破坏了商汤所立的法度,伊尹便将他流放到桐。三年之后,太甲悔过自新,对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非常怨恨,决心改过,在桐地,也能以仁义行事。经过三年,太甲完全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诲了,然后又回到亳都做天子。周公不能得到天下,正像益在夏朝、伊尹在商朝一样。孔子说:‘唐尧、虞舜实行禅让制,夏、商、周三代实行世袭制,道理是一样的。’”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①。’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②,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③,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④,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⑤?我岂若处畎亩之中⑥,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⑦:‘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⑧,子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⑨。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瑡瑏。吾未闻枉⑩

己而正人者也瑏瑢,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瑣瑏?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瑤瑏,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译文】

万章问道:“有人说,‘伊尹使自己作了厨子切肉做菜以便向汤有所于求,’有这么回事吗?”孟子答道:“不,不是这样的;伊尹耕作于莘国的郊野,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如果不合道义,纵使把天下给他做俸禄,他也不回头看一眼;纵使有四千匹马系在那里,他也不看一眼。如果不合道义,一点也不给予别人,一点也不从别人那儿拿走。汤曾使人拿礼物去聘请他,他却平静地说,‘我要汤的聘礼干吗呢?我何不待在田野里,就这样以尧舜之道自娱呢?’汤几次使人去聘请他,不久,他便完全改变了态度,说:‘我与其待在田野里,就这样以尧舜之道自娱,又何不使当今的君主做尧舜一样的君主呢?又何不使现在的百姓做尧舜时代一样的百姓呢?(尧舜的盛世,)我何不使它在我这个时代亲眼见到呢?上天生育人民,就是要让先知先觉者来使后知后觉者有所觉悟。我呢,是百姓中间的先觉者;我就得拿尧舜之道使当代的人民有所觉悟。不是我去唤醒他们,又有谁呢?’伊尹是这样想的:在天下的百姓中,只要有一个男子或一个妇女,没有被尧舜之道的雨露所灌溉,便好像自己把他推进山沟中让他去死一样。他是像这样地把匡服天下的重担挑在自己肩上,所以一到汤那里便以讨伐夏桀,救民于水火来说服汤。我没有听说过先使自己委屈,却能够匡正别人的;更何况先使自己受到侮辱,却能够匡正天下的呢?圣人的行为各有不同,有的疏远君主,有的靠拢君主,有的离开朝廷,有的留恋朝廷,但归根结底,他们必须做到自身清白。我只听说过伊尹以尧舜之道求于汤,而没有听说过他切肉做菜的事情。《伊训》中说:‘上天的讨伐,是因夏桀的宫室自己引起,我呢,不过是从殷都亳邑开始打算此事罢了。’”

【原文】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①,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译文】

万章问道:“有人说孔子在卫国住在卫灵公所宠幸的宦官痈疽家里;在齐国时,也住在宦官瘠环家里。有这样的事吗?”

【原文】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①。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诗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②。是时孔子当?③,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④,观远臣以其所主⑤。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