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章句上(共五章)

【原文】

滕文公为世子①,将之楚②,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谓齐景公曰③:‘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而已矣。成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④:‘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译文】

滕文公做太子时出使楚国,中途经过宋国时,顺便会见了孟子。孟子讲人性本善之说,说话时总不离尧舜。

滕文公从楚国返回途中,会见了孟子。孟子说:“太子怀疑我的话吗?真理就这一条罢了。成也是大丈夫,我为什么要怕他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什么样的人,有作为者应该跟他一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们效仿的榜样,周公这样说难道会骗我们吗?’现在的滕国虽然很小,长短相抵下来,方圆将近五十里,还能治理成一个好国家。《尚书》说:‘如果吃药后不能使人眩晕,那么病根不会痊愈。’”对齐景公说:‘他是大丈夫,我

【原文】

滕定公薨①,世子谓然友曰②:“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③,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④,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

【译文】

滕定公去世,太子对他的师傅然友说:“过去在宋国,孟子曾和我谈了许多,我一直难以忘怀。现在不幸父亲去世,我想请您到孟子那里问问,然后再办丧事。”

【原文】

然友之邹问于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①,食②,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粥之

【译文】

然友便到邹国去问孟子。

孟子说:“好得很啊!父母去世,本来就应该把亲情发泄得淋漓尽致。曾子说:‘父母健在时,依礼去奉侍,他们去世了,依礼去埋葬,依礼去祭祀。这可以算是尽到孝心了。’诸侯的礼节,我虽然没有学过;但也听说。实行三年的丧礼,穿着粗布缉边的孝服,吃着稀粥,从天子一直到老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的。”

【原文】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①,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②:‘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译文】

然友回国传达了孟子的话,太子便决定行三年的丧礼。滕国的父老官吏都不愿意,说道:“我们宗国的历代君主没有实行过,我国的列祖列宗也没有实行过,到你这一代却来改变祖先的做法,这是要不得的。而且《志》说过:‘丧礼祭礼一律依照祖宗成法。’道理就在于我们是从这一传统继承下来的。”

【原文】

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①,子为我问孟子。”

【译文】

太子便对然友说:“我过去不曾做过学问,只喜欢跑马弄剑。现在,我要实行三年的丧礼,父老们官吏们都对我不满,恐怕这一丧礼不能够使我尽心竭力,您再替我去问问孟子吧!”

【原文】

然友复之邹问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陃粥①,面深墨②,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

【译文】

于是,然友又到邹国去问孟子。

孟子说:“这就对了,这件事是求不得别人的。孔子说过:‘君主去世,一切政事交给宰辅去办理,孝子不能吃山珍海味,只是喝点稀粥,灰尘扑面脸色漆黑也不要梳洗,只是在孝子位置上哭泣,那么百官谁会不悲哀,关键是您要带好头。’地位高的人喜欢什么,地位低的人就会更加喜欢这种东西。贤明之人德是风,小人品德是草。风从草上吹过,草就随风而倒。所以这件事做好做坏全取决于世子个人的表现了。”

【原文】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诚在我。”

五月居庐①,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译文】

然友回国转达了孟子的回话。

世子说:“的确,这件事确实决定于我自己。”

世子在丧屋里住了五个月,期间没有发布过任何命令和禁令。族中尊长和朝廷百官都赞成这件事,说世子是遵守礼制的。到了举行葬礼的时候,四方前来吊唁的宾客,都看到世子的悲哀脸色和沉痛哭泣,对这次丧事极为满意。

【原文】

滕文公问为国。

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①,宵尔索②,亟其乘屋③,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④,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⑤;助者,藉也⑥。龙子曰⑦:‘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籌数岁之中以为常⑧。乐岁粒米狼戾⑨,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

为民父母,使民又称贷而益之瑡瑏,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然⑩,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唯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治理国家的策略。

孟子回答说:“百姓的生产是不可拖延的。《诗经》上说:‘白天把茅草割掉,晚上搓绳子,抓紧修理好房屋,按时播种百谷。’人民的基本情况是:有了固定产业才会遵循一定的规范,没有固定产业就不会。不遵循一定规范的人,就会任意妄为、违法乱纪,任何恶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法,再加以处罚,这是陷害百姓。哪有仁人执政却陷害百姓呢?所以贤明的国君一定要敬业,节俭,礼遇下士,收取赋税要有节制。阳虎曾经说过:‘想发财的人就不能行仁义,行仁义的人就不会发财。’夏代的税法是五十亩收税的贡法,商代则是实行七十亩的助法,周代实行的却是一百亩收税的彻法。这三法的税率都是十分抽一。彻是通的意思,助是借助的意思。龙子说过:‘收农税,最好的是助法,最差的是贡法。’贡法是比较连续几年的产量,制定一个固定的数目。收成好的年份,粮食堆放杂乱,多征收一些也不算做暴虐,可这时并不多收;遇到歉收年岁,产量还不够第二年肥田的开销,但收取赋税仍要满足那一固定数量。被作为百姓父母的国君逼得终年劳累,眼看着辛苦一年的收入,连父母都养不活,还得借钱来交纳赋税,使得老人小孩只好饿死在沟渠山谷里,这又怎么能算是百姓的父母呢?官僚贵族世袭俸禄,滕国是一直执行的。《诗经》里说:‘好雨先降落到公田里,然后才下在我的私田里。’而只有助法才有公田。由此看来,周代也是实施助法的。”

【原文】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

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唯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译文】

“开设庠、序、学、校教育百姓。庠,就是培养;校,就是教导;序,就是排列。地方学校,夏代称校,殷商称序,周代称庠,所学的东西三代都是一样的,即通过学习而明白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规则。遵循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人民紧密团结在一起。要是圣王出现,就一定会来学习效法,这就成了圣王的老师了。”“《诗经》篇里说:‘周虽然是一个古老小国,但国运却是欣欣向荣。’这是指周文王时的周国。您要是也能尽力实行这些措施,也将使您的国家面貌一新。”

【原文】

使毕战问井地①。

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②,井地不钧③,谷禄不平④,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译文】

滕文公派毕战向孟子请教有关“井田制”的事情。

孟子说:“你的国君准备施行仁政,结果选中了你,你一定要努力啊!实行仁政,首先要从划分田界开始。边界若是不定,井田中各部分的大小就不同了,作为俸禄的租子也就不公平合理了,所以暴虐的国君和腐败的官吏往往在边界划分上不那么严格。田间界限如果划分正确了,土地的分配以及俸禄的确定就很容易解决了。”

【原文】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①。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②,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徒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③,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译文】

“滕国,虽是面积狭小,但也有官吏贵族和平民百姓。没有官吏,就没法管理百姓;没有百姓,就无从养活官吏。我建议在郊外施行九分之一收税的助法,在城里施行十分之一纳赋的贡法。卿及以下的官吏,都要分给一块生产祭祀用粮的圭田,每家五十亩,其余官吏每家二十五亩。死亡及迁徙之类的事情一般都在本乡范围之内,乡里同一井的人们,出入之间要友好对待,防贼御盗互相帮助,有人病重均要互相扶持,这样百姓之间就相亲和睦了。划分的方法是:每一平方里为一井,每一井共九百亩耕地,最中间的一块是公田,其余八块由八家分配,每家一百亩,八家要一起耕种中间的公田;只有公田里的事干完了才可以干自己家的私事(公田是官吏们取得俸禄的土地),这就是区别官吏与平民的方法了。我说的这些,只是个大概,至于具体细节该怎样完善,就是你和滕文公的事了。”

【原文】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①:“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②。”文公与之处③。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④。

【译文】

有一位信奉神农氏学说的叫许行的人,从楚国到了滕国,登门谒见滕文公,告诉他说:“我这来自远方的人听说您实行仁政,希望得到一处住所,做您的百姓。”文公给了他住房。他的门徒好几十人,都穿着粗麻编成的衣服,以打草鞋织席子为生。

【原文】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①,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②,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③,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④。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⑤,恶得贤⑥?”

【译文】

陈良的门徒陈相和他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到了滕国,也对文公说:“听说您实行圣人的政治、那您也是圣人了。我愿意做圣人的百姓。”

陈相见了许行,非常高兴,便完全抛弃了以前信奉的学说而向许行学习。陈相会见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文公,倒真是贤君,虽然如此,仍是没有理解治国之道。贤德的君主应该是与百姓一起劳动来获取粮食,自己做饭,还兼理国政。现在,滕文公仍有自己的粮仓,这就是剥削百姓而养活自己了,怎能算是贤德呢?”

【原文】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①?”

曰:“然。”

“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②?”

曰:“冠。”

曰:“奚冠③?”

曰:“冠素④。”

曰:“自织之与⑤?”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⑥。”

曰:“许子以釜甑爨⑦,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⑧;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⑨?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⑩?何许子之不惮烦?”瑡瑏

【译文】

孟子问:“许行是自己种粮食养活自己吗?”

陈相答道:“是的。”

孟子问:“许行自己织布来做衣服穿吗?”

陈相说:“不是,他穿粗麻衣服。”

孟子问:“许行戴帽子吗?”

陈相答:“戴帽子。”

孟子问:“什么帽子?”

陈相说:“戴白绸帽子。”

孟子问:“是自己织出的绸缎吗?”

陈相说:“不是,是用粟米换的。”

孟子问:“许先生为什么自己不织呢?”

陈相说:“因为那样可能会妨碍耕田。”

孟子问:“许先生是用瓦罐煮饭,用铁器耕田吗?”

陈才目说:“是的。”

孟子问:“这些东西也是自己制造的吗?”

陈相说:“不是,是用粟米换来的。”

“用粟米换取日用器物和农具的,就不算是损害瓦匠和铁匠的利益;那么瓦匠和铁匠用自己造的东西换取粟米,难道就损害了农夫吗?况且,许行为什么自己不制作陶器、铁器、各种器械,以便放在家中取用?为什么许行要一样一样地和各工匠做交换?为什么不怕麻烦?”

【原文】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①。”

“然则治天下②,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③。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④,劳力者治于人⑤;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⑧”。⑥⑦

【译文】

陈相答道:“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就不可能一边耕种一边又能干得了的。”

孟子说:“难道治理天下就能够一边耕种一边又能干得了吗?(可见必须有分工。)有官吏的工作,有小民的工作。只要是一个人,各种工匠的产品对他就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每件东西都要靠自己制造才去用它,那是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所以我说,有的人劳动脑力,有的人劳动体力;脑力劳动者管理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管理;被管理者向别人提供生活消费物资,管理者所必须的生活消费物资仰仗于别人,这是通行天下的共同原则。”

【原文】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①,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②,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③。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④。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⑤,禽兽逃匿。禹疏九河⑥,瀹济漯⑦,而注诸海;决汝汉⑧,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译文】

“当尧的时候,天下还不太平,洪水成灾,泛滥天下,草木茂密地生长,鸟兽成群地繁殖,谷物却没有收成,飞鸟禽兽威逼人类,到处都是它们的足迹。舜一个人为这事忧虑,于是把舜选拔出来总管治理工作。舜命令伯益主持放火工作,益便将山野沼泽的草木尽行焚毁,迫使鸟兽逃跑隐匿。禹又疏浚九河,把济水漯水疏导入海,挖掘汝水汉水,疏通淮水泗水,引导流入长江,中国才可以耕种,人民才有饭吃。在这一时期,禹八年在外,好几次经过自己的家门都不进去,即使想亲自耕种,可能吗?”

【原文】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①。人之有道也②,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③,使契为司徒④,教以人伦⑤: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日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⑥。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译文】

“后稷教导百姓种庄稼,栽培谷物。谷物成熟了,老百姓便得到了养育。人之所以为人,光是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安逸,却没有教育,那也和禽兽差不多。圣人又为这事忧虑,便让契做了司徒的官,主管教育。用关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大道理来教育人民———父子间有骨肉之亲,君臣间有礼义之道,夫妻间有内外之别,老少间有尊卑之序,朋友间有诚信之德。尧说:‘督促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然后加以提携和教诲。’圣人为百姓考虑这样呕心沥血,还有空闲来耕种吗?”

【原文】

“尧以不得舜以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①。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②,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唯天为大,唯尧则之③,荡荡乎④,民无能名焉⑤。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⑥!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⑦。”

【译文】

“尧为得不到舜这样的人而忧虑,舜为得不到禹和皋陶这样的人而忧虑。为了自己的田地耕种得不好而忧虑的,那是农夫。把钱财分给别人的行为,叫做惠;教导大家都学好的行为,叫做忠;为天下找到好人才的行为便叫做仁。把天下让给人家比较容易做到,为天下找到好的人才却很难。所以孔子说:‘尧作为天子真是伟大!只有天最伟大,也只有尧能效法天。尧的圣德广阔无边,老百姓都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了!舜真是个好天子!拥有整个天下却不去享用它!’尧舜治理天下,难道没有用尽心思吗?只不过没有用来耕田罢了。我只听说用中国的方式来改变落后国家的,没有听说过用落后国家的方式来改变中国的。陈良土生土长在楚国,却喜欢周公和孔子的学说,北上中国来学习。北方的读书人,还没有超过他的,他真是所谓豪杰之士啊!你们兄弟向他学习了几十年,老师一死,你们竟背叛了他!”

【原文】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①。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②。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③,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④。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乎不可尚已⑤。’今也南蛮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舌之人⑥,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

【译文】

“从前,孔子死了,守孝三年之后,门徒们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去前,走进子贡住处作揖告别,相对而哭,都泣不成声,这才回去。子贡又回到墓地重新筑屋,独自住了三年,这才回去。过了些时,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有些像圣人,便想像服侍孔子那样服侍他,勉强曾子同意。曾子说:‘不行;比如曾经用江汉之水洗涤过,曾经在夏日之下暴晒过,真是白得不能再白了。’(谁还能与孔子相比呢?)如今许行这南蛮子,说话就像鸟叫,也敢来非议我们祖先圣王之道,而你俩却违背师道去向他学,那就和曾子的态度恰好相反了。我只听说过鸟儿飞出幽暗的山谷迁往高大的树木,没有听说离开高大的树木再飞进幽暗的山谷的。《鲁颂》说过:‘猛攻戎狄,痛惩荆楚。’(荆楚这样的国家,)周公还要攻击它,你却向它学,真是越变越坏了。”

【原文】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①,国中无伪②,虽使五尺之童适市③,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④,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译文】

陈相说:“要是依许行说的去做,那么市场上物价就会统一,人们相互之间也不会有欺诈。即使让一个小孩去买东西,也没有谁会欺骗他。棉布丝绸长短一样,价格也没差别;麻线丝绵质量一样,价格也一样;粮食多少一样,价格便一样;鞋子大小一样,价格还是一样。”

【原文】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①,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②,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③,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译文】

孟子说:“事物各有不同,这是自然的!(价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差十倍百倍,有的差千倍万倍。若是硬性规定它们的价格完全一样,那就不过是扰乱天下罢了。好鞋子与坏鞋子价格一样,人们难道还会去做吗?真按许行的办法实施的话,大家就会争先恐后地制造伪劣物品,怎能治理好国家呢?”

【原文】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①。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②!”

【译文】

墨家派信徒夷子通过徐辟的关系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愿意接见他的,不过今天我有病,病好之后我自己去看他。夷子就不必过来了。”

【原文】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①,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译文】

过了几天,又要求拜见孟子。孟子说:“现在我可以见他了。但不说直话,真理就体现不出来,因此我想实话实说。我听说夷子是信奉墨家学说的。墨家学说认为,办理丧事以节俭为原则;夷子也想以这一观念来改变天下,这就是认为,如果不节俭就不值得尊崇;但是夷子埋葬他的父母时却很铺张,这不就是用自己鄙视的方式来对待父母吗?”

【原文】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

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①。”

【译文】

徐子把这话转达给夷子。

夷子说:“儒家的学说认为,古代君王爱护百姓就好像爱护婴儿一般。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以为便是,人们之间的爱没有亲疏厚薄的区别,只是由双亲开始实行罢了。”(这样看来,墨家的兼爱之说和儒家学说并不矛盾,而我厚葬父母,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了。)

【原文】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①。其颡有?,睨而不视。夫?也,非为人?,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腂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②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③④⑤

【译文】

徐子又把这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夷子真正以为人们爱他的侄儿和爱他邻居家的婴儿一样的吗?夷子只不过抓住了一点:婴儿在地上爬行,快要跌到井里去了,这自然不是婴儿的罪过。(这时候,无论是谁的孩子,无论谁看见了,都会去救的,夷子以为这就是爱无等次,其实,这是人的恻隐之心。)况且天生万物,只有一个根源,夷子却以为有两个根源,道理就在这里。大概上古曾经有不埋葬父母的人,父母死了,就抬着扔到山沟里。过了些时候,再经过那里,就发现狐狸在撕咬着,苍蝇蚊子在咀吮着那尸体。那个人不禁额头上冒出了汗,斜着眼睛,不敢正视。这一种汗,不是流给别人看的,而是心中的悔恨在面目上的流露。大概后来他回家取了箩筐铲子把尸体埋了。埋葬尸体诚然是对的,那么,孝子仁人埋葬他的父母,自然有他的道理了。”

徐子把这话又转达给夷子,夷子十分怅惘地停了一会儿,说:“我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