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章章句下（共九章）

一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①。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②。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③。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④，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⑤。”

【译文】

孟子说：“伯夷，眼睛不看丑恶的事物，耳朵不听丑恶的声音。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唤。天下太平，就出来做事；天下混乱，就退居田野。施行暴政的国家，住有暴民的地方，他都不忍心去居住。他想同乡巴佬相处，就好比穿戴着礼服礼帽坐在泥涂或炭灰之上。当商纣的时候，住在北海海边，等待天下的清平。所以听到伯夷的风节的人，贪得无厌的人都廉洁起来了，懦弱的人也都有独立不屈的意志了。伊尹说：‘哪个君主，不可以侍奉？哪个百姓，不可以使唤？’因此天下太平也出来做官，天下混乱也出来做官，并且说：‘上天生育这些百姓，就是要让先知先觉的人来开导后知后觉的人。我是这些人之中的先觉者，我将以尧舜之道来开导这些人。’他这样想：在天下的百姓中，只要有一个男子或一个妇女没有沾溉尧舜之道的雨露，便好像自己把他推进山沟送死一般———这便是他把天下的重担自己挑起来的态度。”

【原文】

“柳下惠不羞污君①，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②。‘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③，尔焉能浼我哉④？’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⑥，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⑦，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⑤

【译文】

“柳下惠不以侍奉坏君为可羞，也不以官小而辞掉。立于朝廷，便不隐藏自己的才能，但一定按他的原则办事。被遗弃，也不怨恨；遭困穷，也不忧愁。同乡巴佬相处，高高兴兴地不忍离开。（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纵然在我旁边赤身露体，哪能就沾染着我呢？’所以听到柳下惠风节的人，胸襟狭小的人也宽大起来了，刻薄的人也厚道起来了。孔子离开齐国，不等把米淘完，滤干就走；离开鲁国，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应该马上走就马上走，应该继续干就继续干，应该不做官就不做官，应该做官就做官，这便是孔子。”

【原文】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①。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②，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译文】

孟子又说：“伯夷是圣人之中清高的人，伊尹是圣人之中负责的人，柳下惠是圣人之中随和的人，孔子则是圣人之中识时务的人。孔子，可以叫他为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譬如奏乐，）就像先敲钟，最后用特磬收束，（有始有终的）一样。先敲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用特磬收束，是节奏条理的终结。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终结在于圣。智犹如技巧，圣好比气力。这就像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了是由于你的力气；射中了却不是由你的力气来决定一样。”

二

【原文】北宫问曰①：“周室班爵禄也②，如之何？”

【译文】

北宫问道：“周朝规定的官爵和俸禄的等级制度，是怎么样的呢？”

【原文】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①。”

“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②，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③，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④，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⑤，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译文】

孟子答道：“详细情况已经不能知道了，诸侯因为厌恶那种制度对己不利，便都把有关文献毁掉了，但我也曾经听说过大概的情况。天子为一级，公为一级，侯为一级，伯为一级，子、男同为一级，共五个等级。君为一级，卿为一级，大夫为一级，上士为一级，中士为一级，下士为一级，共六个等级。天子直接管理的土地纵横一千里，公侯各一百里，伯七十里，子、男各五十里，共四个等级。土地纵横如果不足五十里的国家，不能直接同天子发生关系，只能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同于侯，大夫所受的封地同于伯，元士所受的封地同于子、男。大国土地纵横各一百里，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四倍，大夫的俸禄为上士的两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两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下士的俸禄等同于在官府当差的庶民，这些俸禄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中等的国家土地纵横七十里，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三倍，大夫的俸禄为上士的两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两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下士的俸禄等同于在官府当差的庶民，这些俸禄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小国土地纵横五十里，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两倍，大夫的俸禄是上士的两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两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下士的俸禄等同于在官府当差的庶民，这些俸禄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耕种人的收入靠一个农夫分的百亩土地。一百亩的土地，上等的农夫可以养活九个人，次一点的农夫可以养活八个人；中等的农夫可以养活七个人，次一点的农夫可以养活六个人；下等农夫可以养活五个人。庶民在官府当差的，他们的俸禄也参照这个定等级。”

三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①。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唯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②；吾于颜般③，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唯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④，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