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识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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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西南)人。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一说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卒年不可考。幼年开始学习古文书传,20岁时,从京师长安南下漫游,足迹遍及江淮流域和中原地区,所到之处考察风俗,采集传说。与人共订《太初历》。此后,司马迁开始撰写《史记》。后因敢于直言,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辩护,获罪下狱,受腐刑。出狱后任中书令,继续发愤著书,终于完成了《史记》的撰写,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对后世史学影响深远。

推已接物,俱识同体。

兼能之士,乃达群材。

夫人初甚难知,而士无众寡皆自以为知人[1]。故以己观人,则以为可知也。观人之察人,则以为不识也[2]。夫何哉?是故能识同体之善[3],而或失异量之美[4]。何以论其然?

夫清节之人,以正直为度[5],故其历众材也,能识性行之常[6],而或疑法术之诡。

法制之人,以分数为度[7],故能识较方直之量[8],而不贵变化之术。

术谋之人,以思谟为度[9],故能成策略之奇,而不识遵法之良。

器能之人,以辩护为度,故能识方略之规[10],而不知制度之原。

智意之人,以原意为度[11],故能识韬谓之权[12],而不贵法教之常。

伎俩之人,以邀功为度,故能识进趣之功[13],而不通道德之化。

臧否之人,以伺察为度[14],故能识诃砭之明[15],而不畅倜傥之异[16]

言语之人,以辨析为度,故能识捷给之惠[17],而不知含章之美[18]

是以互相非驳[19],莫肯相是。取同体也,则接论而相得;取异体也,虽历久而不知。凡此之类,皆谓一流之材也。若二至已上,亦随其所兼,以及异数。故一流之人,能识一流之善;二流之人,能识二流之美;尽有诸流,则亦能兼达众材。故兼材之人与国体同。

欲观其一隅[20],则终朝足以识之[21]。将究其详,则三日而后足。何谓三日而后足?夫国体之人兼有三材,故谈不三日不足以尽之。一以论道德,二以论法制,三以论策术,然后乃能竭其所长,而举之不疑。

然则何以知其兼偏,而与之言乎?其为人也,务以流数[22],杼人之所长[23],而为之名目[24],如是兼也。如陈以美欲人称之,不欲知人之所有,如是者偏也。不欲知人,则言无不疑。是故:以深说浅,益深益异;异则相反,反则相非。是故:多陈处直,则以为见美;静听不言,则以为虚空;抗为高谈,则为不逊[25];逊让不尽,则以为浅陋;言称一善,则以为不博;历发众奇,则以为多端[26];先意而言,则以为分美[27];因失难之,则以为不喻[28];说以对反,则以为较己[29];博以异杂,则以为无要[30]。论以同体,然后乃悦。于是乎有亲爱之情,称举之誉,此偏材之常失。

【译文】

开始时人们很难掌握知识、鉴别人才。但官员无论职务高低,都认为自己能鉴别人才。因此,站在自己的角度观察别人,就认为可以识别出人才;看到别人鉴别,却认为别人没有恰当地识别出人才。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有时能识别与自己同类型的人才,却不能识别出其他类型的人才。为什么这么说?因为:

清廉节俭的人,以是否公正坦率作为识别的标准,因此他选择时,能识别性情操行恒定的人,但不能认同足智多谋的人。

制定法度的人,以能否遵从规矩道理作为识别的标准,所以他能识别考校器量方直的人,但不具有灵活变通之能。

讲求权术计谋的人,以是否具有思维谋略作为识别的标准,所以他认同足智多谋的奇才,而不赏识遵纪守法、按部就班的和善之人。

比较有才能的人,以是否能言善辩作为识别的标准,所以他能识别可谋划方针策略的人,而认识不到遵守制度法规的重要性。

有真知酌见的人,以能否推测揣摹旨意作为识别的依据,所以他能识别通晓计谋权变的人,而不重视遵循法规教化的人。

管理技能的人,以是否求取功名作为识别的标准,所以他能赏识热衷功名进取的人,而不理解以道德教化民众的人。

褒贬善恶的人,以能否窥视探察作为识别的标准,所以他能识别敢于直谏的人才,而不喜欢洒脱委婉的人才。

能说会道的人,以辩论析理作为识别人才的标准,所以他能识别辞令滔滔不绝的人才的长处,而不知内秀的人才的长处。

所以,具有不同才能的人们互相非难,不能肯定别人的优点。遇到与自己相同类型的人,就言语投机,相互吹捧。遇到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虽然相处很长时间还是认识不到对方长处。凡是以上这些类型,都是只具备一种素质的人才。如果具备两种以上的素质,会随着他所兼备的不同素质的多少,而能够相应识别出不同素质的人才。所以,具备一种素质的人,只能识别一种类别人才的优点;具备两种素质的人,能够同时识别两种类别人才的优点。各种素质全部兼备的人,也就能同时识别出各种才能和人才。因此,兼有多种才能的人,其重要性与国家肢体般的重臣相同。

要观察人才的某一方面,只要一天时间就足够识别出;而要探究得更细致更详细,就需要三天时间才够。为什么说三天才足够呢?国体这种人兼有德、法、术三种才能,所以谈论考核这样的人,没有三天时间是不能详尽的。一要谈论考核他的道德操守,二要谈论考核他制定法制的本领,三要谈论考核他的计谋策略,之后才能彻底了解他的长处,从而毫无顾虑地举荐使用他。

然而怎样才能知道人才是兼才还是偏才而决定与他谈论的方式呢?作为人才,如果站在不同派别的角度谈述各家各派的长处,并且能品评归类,这样的人就是兼才。如果仅陈述个人长处以希望别人称赞,自己却不想认识别人的优点,这样的人就是偏才。这种人不想识别别人,对别人的话就无不表示怀疑。因此和见识不深的人谈论深奥的道理,谈得越深分歧越大,分歧越大越对立,越对立越相互非难,因此:

若过多讲述处世正直,就认为了解到了此人的长处;若静默不语,就认为这是腹内虚空无物;若高谈阔论,就认为这是不够谦逊恭敬;若谦恭礼让,就认为这是肤浅鄙陋;若谈话只是某一专长,就认为这是知识不够广博;若不断以奇思妙想引起他人注意,就认为这是变化多端;若较早说出和自己相同的想法,就认为这是要分享自己的好处;若因发现漏洞而提出问题,就认为这是没有真正理解;若看法与自己不同,就认为这是要与自己较量;若知识广博而繁杂,就认为这是不得要领。若谈论的内容与自己的相同了,然后才兴高采烈,于是,出于感情上的亲近,荐举时加以褒扬,这是偏才常犯的错误。

【题解】

本章主要讨论了偏才在接识别人时的局限性。在社会交际中,人应该摒弃偏狭,不要以为自己衡量人的标准是唯一正确的,从而限制自己而不能发现别人的长处,难与别人沟通,并因此遭到孤立。

【注释】

[1]士:先秦时期贵族的最低等级,位次于大夫。《礼记·王制》:“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后统称官吏。此处即泛指官吏。

[2]识:知道,懂得。《老子·十五章》:“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3]同体:原意指同一形体,此处指才能属于同一类型。

[4]异量:原意指不相同的度量、气量,此处指才能属于不同的类型。

[5]度:标准。

[6]历:选择。《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于是历吉日以斋戒。”

[7]分数:分,分析、辨别,《论语·微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数:规律、道理,《官子·幼官》:“存亡之数九。”分数,此处指按道理辨别。

[8]方直:正直,端庄不偏。

[9]思谟(mó):思,思考、思想,《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潜夫论·梦列》:“昼有所思,夜梦其事。”谟,计谋、谋略,《尚书·君奭》:“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烈,功业)思谟,此处指思考、谋略。

[10]方略之规:方略,策略,方法。《后汉书·臧宫传》:“帝召公卿诸侯王问方略。”规,规范,准则。

[11]原意:原,推究,考查。《论衡·本性》:“故原情性之极,礼为之防,乐为之节。”原意,指推究揣摩意图。

[12]韬谞:韬,谋略。李德裕《寒食奉进》诗:“不劳孙子法,自得太公韬。”谓(xǔ),计谋、计策。韬谓,泛指计策、谋略。

[13]进趣:同“进趋”,努力向前,有所作为。《三国志·魏书·明帝纪》:“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趣,不由典谟。”

[14]伺(sì)察:窥视,细看,辨别。

[15]诃(hē)砭(biān):诃,通“呵”,大声地喝斥。砭,规谏,纠正。

[16]倜(tì)傥(tǎng):也作“椒傥”,洒脱不拘。

[17]捷给(jǐ):伶牙俐齿,言语滔滔不绝。

[18]含章:宽容包容别人的张扬。

[19]img25(bó):即“驳”,辩驳,辩论是非。

[20]隅(yú):事物的一部分或一个方面。《苟子·荣辱》:“安知廉耻隅积。”《后汉书·仲长统传》:“举端自理,滞隅则失。”

[21]终朝:一天。

[22]流数:不同的流派,不同的类别。

[23]杼(shū):通“抒”,抒发。《论衡·超奇》:“杼其义旨,损益其文句。”

[24]名目:名称,此处指不同的类别。

[25]不逊:傲慢无礼。《论语·述而》:“奢则不逊,俭则固。”

[26]多端:端,方面;多端,多个方面。

[27]分美:分享美好的事物。

[28]喻:明白,知道。《论语·里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白居易《买花》诗:“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

[29]较己:和自己比较。

[30]要:关键,要领。《苟子·解蔽》:“故治之要在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