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争篇img35

    王莽

    王莽(公元前45年—公元23年)西汉末年外戚,新王朝的建立者。字巨君。汉元帝皇后王政君侄。早年折节恭俭,勤奋博学,孝事老母,养护寡嫂兄子,以德行著称。成帝时封为新都侯,哀帝时闭门自守。哀帝死,为大司马,拥立刘珩为平帝,由他总揽朝政。遂诛灭异己,大封汉宗室、功臣子孙和在朝大官为侯,广植党羽,以此获得了许多人的拥护。平帝死,改立两岁的刘婴为太子,自己以摄政名义居天子之位,称“假皇帝”。初始元年(公元8年)废婴,自称皇帝,改号为新,建年号为“始建国”。更始元年(23),新王朝在赤眉、绿林等农民起义军的打击下崩溃,王莽也在绿林军攻入长安时被杀。

    贤善不伐,况小事乎。

    释忿去争,必荷荣福。

    盖善以不伐为大[1],贤以自矜为损[2]。是故舜让于德,而显义登闻[3]。汤降不迟[4],而圣敬日跻[5]。郄至上人[6],而抑下滋甚[7]。王叔好争[8],而终于出奔[9]。然则卑让降下者,茂进之遂路也[10]。矜奋侵陵者[11],毁塞之险途也。

    是以君子举不敢越仪准,志不敢陵轨等[12],内勤己以自济,外谦让以敬惧。是以怨难不在于身,而荣福通于长久也。彼小人则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是以在前者人害之,有功者人毁之,毁败者人幸之。是故并辔争先[13],而不能相夺。两顿俱折[14],而为后者所趋。由是论之,争让之途,其别明矣。

    然好胜之人,犹谓不然。以在前为速锐,以处后为留滞,以下众为卑屈,以蹑等为异杰[15],以让敌为迴辱[16],以陵上为高厉[17]。是故抗奋遂往,不能自反也。夫以抗遇贤[18],必见逊下。以抗遇暴,必构敌难[19]。敌难既构,则是非之理必溷而难明[20]。溷而难明,则其与自毁何以异哉?且人之毁己,皆发怨憾而变生衅也[21]。必依托于事,饰成端末[22]。其于听者虽不尽信,犹半以为然也。己之校报[23],亦又如之。终其所归,亦各有半。信著于远近也。然则交气疾争者[24],为易口而自毁也[25]。并辞竞说者[26],为贷手以自殴[27]。为惑缪岂不甚哉?

    然原其所由,岂有躬自厚责[28],以致变讼者乎[29]?皆由内恕不足,外望不已。或怨彼轻我,或疾彼胜己。夫我薄而彼轻之[30],则由我曲而彼直也[31],我贤而彼不知,则见轻非我咎也[32];若彼贤而处我前,则我德之未至也;若德均而彼先我,则我德之近次也。夫何怨哉?

    且两贤未别,则能让者为隽矣;争隽未别,则用力者为惫矣[33]。是故,蔺相如以回车决胜于廉颇[34],寇恂以不斗取贤于贾复[35]。物势之反,乃君子所谓道也。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知卑让之可以胜敌,故下之而不疑。及其终极,乃转祸而为福,屈仇而为友,使怨仇不延于后嗣,而美名宣于无穷。君子之道,岂不裕乎[36]

    且君子能受纤微之小嫌,故无变斗之大讼[37];小人不能忍小忿之故,终有赫赫之败辱[38]。怨在微而下之,犹可以为谦德也;变在萌而争之[39],则祸成而不救矣。是故,陈馀以张耳之变[40],卒受离身之害,彭宠以朱浮之郄[41],终有覆亡之祸。祸福之机,可不慎哉!是故君子之求胜也,以推让为利锐[42],以自修为棚橹[43];静则闭嘿泯之玄门[44],动则由恭顺之通路。是以战胜而争不形,敌服而怨不构。若然者,悔img36不存于声色[45],夫何显争之有哉[46]?彼显争者,必自以为贤人,而人以为险诐者[47]。实无险德,则无可毁之义。若信有险德,又何可与讼乎?险而与之讼,是柙兕而撄虎[48],其可乎?怒而害人,亦必矣!《易》曰:“险而违者,讼。讼必有众起。”《老子》曰:“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故君子以争途之不可由也[49]

    是以越俗乘高[50],独行于三等之上。何谓三等?

    大无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

    愚而好胜,一等;贤而尚人,二等;贤而能让,三等。

    缓己急人,一等;急己急人,二等;急己宽人,三等。

    凡此数者,皆道之奇,物之变也。三变而后得之,故人莫能远也。夫唯知道通变者,然后能处之。是故,孟之反以不伐,获圣人之誉;管叔以辞赏[51],受嘉重之赐。夫岂诡遇以求之哉[52],乃纯德自然之所合也[53]

    彼君子知自损之为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为损,故一伐而并失。由此论之,则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君子诚能睹争途之名险[54],独乘高于玄路[55],则光晖焕而日新,德声伦于古人矣[56]

    【译文】

    美善的品德以不自我夸耀而贵,贤名因自我夸耀而受到损害。因此,舜让位于有德的人禹,其深明大义即闻名天下;商汤对出身卑贱的奴隶伊尹不怠慢,其受人敬重的圣名日渐上升;高人一等的郤至,企图压倒别人,结局却倍加悲惨;王叔喜好争执,最终却流亡他乡。因而,谦卑而甘于人下,正是优秀人才得以进步的通途;耀武扬威,侵犯欺凌他人,是阻碍、毁坏自己的途径。

    所以,君子的行为举止不违背常规,心意也不凌犯法规,内心勤勉,以使自己不断受益进步;外表谦逊礼让,以示有所敬畏。所以,自身不会招惹外来的怨恨非难,而使荣誉福禄得以长久。而小人却与君子不同。他们居功自傲,恃才放旷,并以此凌驾于别人之上。所以,当他们得势居高位时,有人妒忌他;当他立下功劳时,有人诋毁他;当他失意被害时,有人幸灾乐祸。因此,二人并驾齐驱时,如果双方都想一心争先,却因势均力敌都不能强取求胜,只会落得两败俱伤,而被后来者乘机超过。由此可见,争执和谦让这两种不同的处世方法,二者的利弊差别非常明显。

    但是好胜的人,仍然不承认这些,还是认为争先居前是迅捷精锐的表现,认为甘居人后是停滞不前的表现;认为礼让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是自我贬低;认为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是俊杰;认为忍让敌手是屈辱退让;认为顶撞上级是刚强严厉。因此亢奋激进的人难以迷途知返。用平等的礼节对待君子,君子会报之以恭顺谦逊;而以平等的礼节对待傲慢的人,则会带来敌视和非难。敌视和非难一旦构成,是非道理就会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清楚。是非道理混杂不辨,这与自我毁灭又有什么不同呢?而且,别人之所以毁害自己,都是因为由私怨发展成的争端,必然捏造借口,粉饰事端。断决事情的人,虽然不完全相信这些借口和事端,但仍然相信了大半儿。如果自己也采取同样的手段来报复对方,结果也是如此。最终,结果变成各被相信一半,相信的程度取决于判断此事的人的亲疏喜好。因而,相互斗气、激烈争执的人,不过是通过别人的嘴来毁害自己;竞相对骂的人,不过是借别人的手殴打自己。迷惑谬误难道不是很严重的吗?

    但是追究根本原因,难道有自省自责而导致发生争执的吗?争执,都是由于内心不够宽容、对人又多怨恨,或者是怨恨对方轻视自己,或者是妒忌对方胜过自己。如果因自己薄弱而致使对方轻视,那就是由于自己理屈而对方正确;如果是因自己贤明而对方不知,那么对方轻视我,那不是自己的过错了;如果对方贤德而居自己之上,那是自己的德行不足,达不到对方水平层次;如果彼此的才德相当而对方居于自己之上,那就是自己的才德比对方还略差一些。这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如果两个人贤能相差无几,那么能够谦让的那个人为俊才;如果仍然不能分出哪个更为才俊,那么用蛮力的那个人较差一些。因此,蔺相如引车回避,而取胜于廉颇;寇恂采取不争斗的方式,而比贾复更有贤名。观察并选择形势的反面,以柔克刚,这才是君子所说的“道”。因此,君子知道屈服可以导致成功,所以能忍辱退让而不推辞;知道谦卑礼让可以胜敌,所以甘居人下而从不犹疑。及至最终,物极必反,祸患变为福祥,对方屈服继而双方成为朋友,不让怨恨延至后代,而使美好的名声无限传扬。君子之道,岂能不宽宏富足?

    君子能忍受较小的嫌隙,不使之发展成为较大的争执;见闻浅薄的人由于不能容忍较小的怨恨,最终招致极大的失败和侮辱。仇怨处在微小阶段时即以谦逊的态度对待对方,仍不失为谦逊的美德;矛盾尚在萌芽状态时,却极力争执,则招致祸害而无可救药。因此,陈馀因为张耳的变故,最终遭受杀身之害;彭宠因为朱浮的猜忌,终究遭受死亡之祸。祸福变化的关键,不能不谨慎呵!

    因此,君子之求取胜利,以推辞、礼让为锐利的武器,以修身自勉作为遮蔽灾害的场所;安静时坚守沉默不语的玄深境界,行动时遵循谦恭顺从的通达道路,所以能于无形之中取胜对方,对手被制服而又不会产生仇怨。如果这样的话,悔恨不显于声色外貌,哪里还会有什么争端。那些有大争执的人,往往自以为是贤人,而别人却认为他是邪恶不正的人。如果确实不是邪恶的人,别人就没有理由诋毁他;如果他确实品德邪恶,又怎么能与他争执呢?如果知道他品性邪恶又与之争执,这相当于想把猛兽关进笼子,或者是触摸老虎屁股,能这么做吗?它们发起怒来而残害人,这是必然的啊!所以,《周易》中说:“险而违者为讼,讼必有众起。”《老子》说:“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因此君子认为万不可采取争执的途径。

    所以君子言行超越世俗的众人,独立独特,是三等以上的人。三等人是什么呢?位高无功但自傲骄横,这是一等人;有功劳但居功自傲,这是二等人;功绩很大但不自我夸耀,这是三等人。无知而且争强好胜,这是一等人;贤明但居于人上,这是二等人;贤明而且谦和礼让,这是三等人。宽以律己,严以待人,这是一等人;律己、待人都严,这是二等人;宽以待人,严以律己,这是三等人。以上几种情况,都是道理的出人意料之处,也是事物不断发展变化之处。需要经历三个等次的变化,然后才能获得大道真理,因此常人不可及。只有了解通达之理的人,才能处于上等并维持位置。因此,孟之反因不自夸有功,获得圣人之誉;管仲以推让受到嘉美厚重之赐。这哪能是通过奸诈狡猾的方式可以达到的,这是至美的品德自然而然达到的。

    君子知道自己吃些亏是对自身有长远利益的,所以以自己吃亏而使功劳和名声两方面得益。而见闻浅薄的人不知道一时占便宜其实损害自身长远利益,因一时自夸而使功劳、名誉尽失。由此可见,不自我夸耀的人,别人夸耀他;不与人争名夺利,最终会得到了名利;谦让对手的人,最终会战胜对方;甘居人下的人,最终会居于人上。君子能意识到争执的方法是险恶的,能独自顺应形势直达玄妙高远的境界,那么他的人格就会光辉闪耀且日日更新,品德、名声也就进入圣人之列了。

    【题解】

    一个有成就的人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应该做到“不争”、“不伐”,即不争强好胜大出风头,而以时刻谦让为本。文章把人分为三等。一等,没有功劳却自恃有功;二等,虽有功劳却骄傲自满;三等,功绩最大却不自夸。谦让并不能埋没人的才华,《老子》说“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有深刻道理的。

    【注释】

    [1]伐:夸耀。《管子·宙合》:“功大而不伐。”

    [2]自矜:自夸。

    [3]登:立即,顿时。

    [4]不迟:不敢松懈怠慢。

    [5]跻:登,上升。

    [6]郄至:即郤至,春秋晋景公时为温大夫,又称温季。

    [7]抑下:压制级别或地位比自己低的人。

    [8]王叔:姬姓,周襄王时贵族,卒后谥“文”,赐族曰王叔氏。也有一说是东周的卿士,曾把持东周朝政,后出逃至晋国。

    [9]出奔:出逃流亡。

    [10]遂路:通达的道路。

    [11]侵陵:也作“侵凌”。侵犯欺凌。《汉书·礼乐志》:“朝聘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而侵陵之渐起。”

    [12]陵轨:侵犯法度,违反规矩。轨,法度,规矩,《汉书·王子侯表序》:“至于孝武,以诸侯王畺土过制,或替差失轨,而子弟为匹夫。”

    [13]并辔:并驾齐驱。辔,马缰绳。

    [14]顿:立即,顿时。

    [15]蹑等:踩踏,此处指踩着别人往上爬。

    [16]迴辱:屈辱。迴:同“回”,屈。

    [17]高厉:最有价值的严厉。

    [18]抗:平等的礼节。

    [19]构:形成,构建。

    [20]溷(hùn):混杂,杂乱。《后汉书·陈宠传》:“时司徒辞讼,久者数十年,事类溷错,易为轻重,不良吏得生因缘。”

    [21]衅:嫌隙,争端。

    [22]端末:开始和末尾。

    [23]校报:采取同样的手段报复。校,同“效”,效法。

    [24]交气:斗气。

    [25]易:变化,变换。

    [26]竞:竞争。

    [27]贷:借,借助。

    [28]厚责:深刻地责备,责罚,此处指深刻自省自责。

    [29]变讼:发生争辩。

    [30]薄:弱小。轻:轻视。

    [31]曲:理屈,理亏。

    [32]咎:过失,错误。

    [33]惫:疲乏,困顿。

    [34]蔺相如、廉颇:一文一武,均为战国时赵国上卿。蔺相如出身门客,因使和氏璧完璧归赵,在渑池会上勇斗秦王,立下大功而受封为上卿,引起战绩赫赫的武将廉颇不满,想当众羞辱他。蔺相如以国家大局为重谦让回避。后廉颇悔悟,负荆请罪,二人成为至交。

    [35]寇恂(?—36年),字子翼,东汉初时上谷昌平人,曾辅佐刘秀收复被王莽篡夺的汉室天下,后封雍奴侯,邑万户。贾复(?—55年),字君文,东汉初时南阳冠军人。汉光武帝刘秀手下名将,后封胶东侯。

    [36]裕:富足,宽宏。

    [37]讼:争辩,争论。

    [38]赫赫:显赫,盛大。

    [39]萌:萌芽状态,起始阶段。

    [40]陈馀、张耳:均为秦末大梁人,二人曾同时参加陈胜、吴广领导的起义军,后来张耳降汉,陈馀被张耳、韩信所杀。

    [41]彭宠:东汉初南阳宛人,字伯通。光武帝时封建忠侯,赐号大将军。朱浮:东汉初沛国萧人,字叔元,光武拜为大将军、幽州牧。彭宠与朱浮不合,举兵攻朱浮,后为自己手下人所杀。

    [42]利锐:锐利,锋利。

    [43]棚橹:指蔽身场所。棚,用竹木搭成的蓬架或小屋。橹,顶部没有覆盖物的望楼。

    [44]嘿泯:闭口不语。嘿,通“默”。

    [45]img37:悔恨。

    [46]显争:明显的争执。

    [47]险波(bì):也作“险陂”,邪恶不正。《三国志·吴书·张昭传》:“中书令孙弘佞伪险诐,[张]休素所忿。”

    [48]柙(xiá)兕(sì):关在笼中的猛兽。柙:关猛兽的木笼。兕:原意指犀牛类野兽。《论语·季氏》:“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也?”

    [49]争途:争执的方式。

    [50]越俗乘高:超越一般的人。

    [51]管叔:即管仲。齐桓公派管仲朝见周天子,周天子以上卿之礼款待,管仲推辞不受,受下卿之礼而还。

    [52]诡遇:以不正当手段获得名利地位。

    [53]合:配合,匹配。《诗经·大雅·大明》:“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54]名险:名声险恶。

    [55]玄路:玄远之路。

    [56]伦:类比。陈子昂《堂弟孜墓志铭》:“实为时辈所高,而莫敢与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