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国王在维里埃尔

    难道你们只适于像没有灵魂、血管里不再有血的老百姓的尸体那样抛弃掉吗?
    主教在圣克雷芒教堂发表的讲话

    九月三日,晚上十点钟,一名宪兵骑着马沿大街朝上奔驰,把全维里埃尔的人都惊醒了,他带来*国王陛下星期日驾临当地的消息,当天是星期二。省长批准,也就是说,他要求组织一个仪仗队;排场要尽可能豪华。一个急使被派往维尔吉。德·雷纳尔先生连夜赶回,发现全城都沸腾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要求;那些最没有事可干的人租了阳台好观看国王进城。

    谁指挥仪仗队呢?德·雷纳尔先生立刻看出,为了那些要往后缩的房屋的利益,让德·穆瓦罗先生掌握这个指挥权有多么重要。这能够为他取得第一助理的职位创造条件。德·穆瓦罗先生的信教虔诚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能和他相比的人世上还没有,但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他三十六岁,胆子极小,怕从马上摔下来,会闹出笑话。

    市长早晨五点钟就打发人把他请来。

    “您能看出,先生,我在征求您的意见,就像您已经担任有教养的人全都一致希望您担任的职务。在这个不幸的城市里,工厂兴旺发达,自由党人变成了百万富翁,他们渴望掌握政权,他们会利用一切作为他们的武器。我们必须考虑国王的利益,王国的利益,首先是我们的圣教会的利益。您看,先生,我们能够把仪仗队的指挥权交给谁呢?”

    德·穆瓦罗先生尽管怕马怕得要命,最后还是像殉教者那样接受了这个荣誉。“我能够做到举止得体,”他对市长说。剩下来的时间勉强来得及让人把那些军服整理一下,那些军服还是七年前在一位王族路过时用过的。

    七点钟,德·雷纳尔夫人带着于连和孩子们从维尔吉来到。她发现她的客厅里坐满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主张各党派应该联合一致,要求她说服她的丈夫同意把仪仗队里的名额给她们的丈夫一个。她们之中有一个还说,如果她的丈夫选不上,他会因为伤心而破产的。德·雷纳尔夫人很快地把这些人全都打发走了。她显得十分忙碌。

    使于连不仅感到惊奇,而且更加感到不快的是,她严守秘密,不让他知道是什么事使她心情如此激动。“我早就料到,”他苦痛地对自己说,“她的爱情遇到在家里接待一位国王的幸福,就化为乌有了。她已经被这闹哄哄的场面搞得晕头转向。要等到她的等级观念不再冲昏她的头脑的时候,她才会再爱我。”

    奇怪的是他反而因此更加爱她了。

    房子里到处都开始有室内装潢工人在忙碌着,他等候跟她说句话的机会等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遇见她从他的卧房里出来,还带着他的一套衣服。这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想跟她说话。她拒绝听他说,逃走了。“我爱上这样一个女人真是太傻了,野心使她变得跟她丈夫一样疯狂。”

    她比她丈夫还要疯狂呢。在她那些强烈的愿望中,有一个是想看见于连脱下他那身阴沉的黑衣服,哪怕是只脱下一天也好。她怕会冒犯他,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个愿望告诉他。她施展出就她这样一个天真朴实的女人说来确实是令人钦佩的手腕,先说服德·穆瓦罗先生,然后又说服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选派于连参加仪仗队,使得另外五六个年轻人落了选。这五六个年轻人都是非常富裕的制造商的子弟,至少其中有两个还是信教极其虔诚的人物。瓦尔诺先生打算把他的敞篷四轮马车借给本城最漂亮的女人们,让他的诺曼底骏马能受到公众的赞赏;他同意把他的马给于连一匹,尽管于连是他世上最恨的人。但是仪仗队里的人全都有自己的或者是借来的华丽的天蓝色服装,这种有银质上校肩章的天蓝色服装曾经在七年前大大地出过一次风头。德·雷纳尔夫人希望能有一套新服装,她只剩下四天时间派人到贝藏松去买回来军礼服、武器、军帽等等一个仪仗队员所需要的全部东西。有趣的是她认为在维里埃尔替于连定做服装太轻率。她希望使他和全城的人都感到意外。

    组织仪仗队和鼓舞人心的工作结束以后,市长接着又忙于安排一次盛大的宗教仪式:国王希望路过维里埃尔时能去参拜圣克雷芒的遗骨,这著名的遗骨保存在布雷-勒奥,离城不到一法里。参加的教士人数最好多一些,这是最难安排的一件事;新上任的本堂神父玛斯隆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有谢朗神父参加。德·雷纳尔先生徒然地向他指出这么办不够慎重。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几位祖先曾经在本省担任省督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这次被指定陪同国王。他和谢朗神父相识已经有三十年,到了维里埃尔以后,肯定会打听谢朗神父的消息,如果发现谢朗神父失宠了,他可是会到谢朗神父隐居的木房子里去看他的那种人,而且还带着他能动用的所有车马随从。怎样响亮的一记耳光啊!

    “如果他出现在我那些教士中间,”玛斯隆神父回答,“我在这儿和贝藏松都得丢脸。一个冉森派[1],伟大的天主!”

    “不管您怎么说,我亲爱的神父,”德·雷纳尔先生回答,“我决不会让维里埃尔的市政去冒受到德·拉莫尔先生的一次侮辱的危险。您不清楚他这个人,他在宫廷上事事都慎重考虑,但是在这儿,在外省,他是一个恶作剧者,喜欢挖苦嘲笑,一心只想使人难堪。仅仅为了开心,他也可能让我们在自由党人的面前出丑。”

    经过三天的磋商,到了星期六的夜里,玛斯隆神父的自尊心才在市长变成决心的担心面前屈服。需要写一封甜言蜜语的信给谢朗神父,请他在高龄和病弱允许的情况下,参加参拜在布雷-勒奥的遗骨的仪式。谢朗先生为于连提出要求,得到了一份请柬,于连将以助祭的身份陪伴他。

    星期日一清早,好几千农民从附近的山区赶来,涌进了维里埃尔的街道。天气极其晴朗。最后,到了三点钟左右,整个人群骚动起来了;有人看见离维里埃尔两法里远的悬崖上点燃了大火。这个信号宣布国王刚刚踏上本省的领土。立刻所有的钟都敲响了,一尊属于本城的古老的西班牙大炮连续地发射,表示对这件大事的庆祝。一半的居民爬上屋顶。所有的妇女都在阳台上。仪仗队开始行动。光彩夺目的军服受到了赞赏,每个人都认出了一个亲戚或者朋友。他们嘲笑德·穆瓦罗先生胆小,他那只小心谨慎的手时时刻刻都准备抓住马鞍架。但是他们注意到一件事,使他们忘掉了所有其他的事。第九行的头一名骑士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长得很瘦,一开始人们没有认出他是谁。紧接着有些人发出愤怒的叫喊,有些人惊讶得目瞪口呆,这说明已经引起了普遍的轰动。大家刚认出了这个骑在瓦尔诺先生的诺曼底马上的年轻人是木工的儿子小索雷尔。众口一声地向市长提出强烈抗议,特别是那些自由党人嚷得厉害。怎么,因为这个打扮成神父的小工人是他孩子的家庭教师,他就敢把他选派为仪仗队队员,把有钱的制造商,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排除在外!“这些先生,”有一位银行家的太太说,“他们真应该当众让这个在粪堆里出生的、蛮横无理的年轻人受一次当众侮辱。”“他很阴险,带着一把马刀,”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回答,“他会耍奸使刁,用刀砍他们脸。”

    贵族社会的议论更加带有危险性。那些贵夫人纷纷猜测,这件极端失礼的事是不是应该由市长一个人负责。一般说来,大家都相信他这个人对出身低贱的人素来是轻视的。

    当于连引起这么多的议论时,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生来胆子就大,骑在马上的姿势比这个山城大部分年轻人都好。他从妇女们的眼光里看出他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

    他的肩章比别人亮,因为是新的。他的马时时刻刻都扬起前腿直立,他达到了快乐的顶点。

    经过古城墙附近,那门小炮的炮声使他的马受了惊,跳到行列外面去,这时候他的幸福再也没有边际了。大大地出乎意外,他没有摔下来;从这时候起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他是拿破仑的副官,在向敌人的炮兵阵地进攻。

    有一个人儿比他还要幸福。她先是在市政厅的窗口看见他经过;接着她登上敞篷四轮马车,迅速地绕了一个大弯儿,当马把他带到行列外面时,她正好赶到,吓得直打哆嗦。最后,她的四轮马车一路飞跑,从另一座城门出了城,终于到了国王要经过的那条大路上,能够隔着二十步的距离,在扬起的尊贵的尘土中,跟随着仪仗队。市长荣幸地向陛下致欢迎词时,一万农民高呼:“国王万岁!”一个小时以后,国王听完了所有的致词,要进城了,那门小炮又开始连连急速发射。但是紧跟着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不是发生在那些曾经在莱比锡和蒙米拉依[2]经受过考验的炮手中间,而是发生在未来的第一助理德·穆瓦罗先生身上。他的马把他轻轻地抛在大路上仅有的一个泥坑里,这件事引起了一场混乱,因为必须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好让国王的马车通过。

    国王陛下在美丽的新教堂下车,这一天教堂把所有的深红帷幔都挂上了。国王需要用餐,用完餐立刻又登上马车去参拜圣克雷芒的遗骨。国王刚到教堂,于连就骑着马朝德·雷纳尔先生的房子奔去。到了那儿,他一边叹着气,一边换下他美丽的天蓝色军服、军刀和肩章,重新穿上那套已经磨损的小黑衣服。他再骑上马,不一会儿就到了布雷-勒奥,它坐落在一座非常美丽的山冈的顶上。“狂热使得这些农民的人数越来越增多,”于连想。“在维里埃尔挤得水泄不通;这儿,在这座古老的修道院的周围,也有一万多人。”这座修道院由于革命时期破坏文物,一半已经倒塌,王朝复辟时期[3]以来经过修建,显得极其富丽堂皇,而且人们开始谈到修道院里有奇迹出现。于连找到谢朗神父,谢朗神父狠狠地责备他,交给他一件黑道袍和一件宽袖的白法衣。他很快地换好衣服,跟着谢朗先生去见阿格德[4]的年轻主教。这位新近任命的年轻主教是德·拉莫尔先生的侄子,负责带领国王参拜遗骨。但是这位主教却没法找到。

    教士们不耐烦了。他们在古老修道院的哥特式的、阴暗的回廊里等着他们的这位首领。一共召集了二十四位本堂神父,用来代表一七八九年以前由二十四位议事司铎[5]组成的、从前的布雷-勒奥修道院的教务会。在哀叹主教太年轻哀叹了三刻钟以后,本堂神父们认为最好请老教长先生去找一找主教大人,通知他国王即将来临,到祭坛去的时候已经到了。谢朗先生的高龄使他成为老教长。尽管他对于连感到不高兴,还是做了个手势要他跟着。于连穿着宽袖白色法衣非常合身。谁也不知道他用了教士使用的什么化妆法,使他那头环形鬈发变得很直很直;但是,出于一时疏忽,在他黑道袍的长褶裥下面露出了仪仗队的马刺,谢朗先生的怒火不由得成倍上升。

    到了主教的套房,几个身材高大、打扮得很花哨的穿号衣的仆人,带着几乎不屑于理睬的神气回答老本堂神父说,主教大人不见客。他想解释一下,作为布雷-勒奥尊贵的教务会的老教长,他有特权随时面见负责主祭的主教;他受到了他们的嘲笑。

    于连性格高傲,仆人们蛮横无理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开始沿着老修道院的那些宿舍走去,遇到每一扇门都摇一摇。有一扇非常小的门给他一使劲打开了,他到了一间小房间里,主教大人的那些穿黑衣服、脖子上挂着链子的随身男仆中间。看见他神色匆忙,这些先生以为他是主教召来的,就放他过去。他走了几步,到了一间哥特式的大厅里,大厅极其阴暗,四面墙上全铺上黑色橡木的护壁板。尖拱形的窗子,除了一扇以外,都用砖头堵死。这些砖头砌得很粗糙,没有加上任何装饰,跟古色古香的华丽的护壁板形成了凄凉的对比。在勃艮第的考古学家中间,这间大厅很出名,它是大胆查理公爵在一四七〇年左右为了赎一桩什么罪而修建的,它的比较宽的两侧排列着雕刻得极为富丽堂皇的木头神职祷告席,上面可以看到用不同颜色的木头镶嵌的图画,来表现《启示录》[6]里的所有那些奥秘。

    裸露的砖头和颜色仍旧还非常白的灰泥,破坏了大厅的富丽堂皇,使人感到凄凉,于连看了心情十分激动。他默默地站住脚,看见在大厅另一头,靠近唯一的那扇有光线透进来的窗子,有一架桃花心木框子的活动镜子。一个年轻人穿着紫色袍子和镶花边的宽袖白色法衣,但是光着头,立在离镜子三步远的地方。这件家具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显得很奇怪,毫无疑问它是从城里带来的。于连发现这个年轻人面有愠色;他在用右手朝镜子的方向庄严地做着降福的动作。

    “这可能是什么意思?”他想。“这个年轻的教士是在完成一个准备仪式吗?他也许是主教的秘书……他会像那些穿号衣的仆人一样蛮横无理……不要紧,让我们试试看。”

    他朝前走去,相当慢地从大厅的这头走到那头,眼睛始终朝向仅有的那扇窗子,望着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在继续降福,动作徐缓,但是次数多得数不清,而且连一瞬间也不休息。

    于连走得越近,越能清楚地看到他不快的脸色。镶花边的宽袖白色法衣十分华丽,于连不由自主地在离豪华的镜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我有责任开口,”他最后对自己说;但是大厅的美丽使他的心情激动,他已经事先对别人将要向他说的粗暴话感到气愤。

    年轻人从活动穿衣镜里看见他,转过身来,不高兴的脸色一转眼变了,用最温和的口气对他说:

    “啊,先生,终于把它整理好了吗?”

    于连惊得发了呆。因为这个年轻人转过身来,于连看见挂在他胸前的那个十字架:原来他就是阿格德主教。“这么年轻,”于连想,“顶多比我大六岁到八岁!……”

    他对自己的马刺感到了羞愧。

    “大人,”他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是教务会教长谢朗先生派来的。”

    “啊?有人向我大力推荐过他,”主教说,客客气气的口气使于连更加着迷了。“不过我请求您原谅,先生,我把您当成了应该把我的主教冠送回来的那个人。在巴黎装箱时不当心,帽子顶上的银丝织锦缎损害得很厉害。那会给人留下极坏的印象,”年轻主教愁眉不展地说,“他们还让我在这儿等着!”

    “大人,我去取主教冠,如果您阁下允许的话。”

    于连的那双美丽的眼睛产生了效果。

    “那就去吧,先生,”主教彬彬有礼地回答;“我立刻就需要它。让教务会的先生们等着,我感到很抱歉。”

    于连到了大厅中间,朝主教回过头去,看见他又开始降福。“这可能是在干什么呢?”于连问自己,“毫无疑问,这是教士将要举行的仪式前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预备工作。”他到了随身男仆们待的那个小间里,看见主教冠在他们的手里。这些先生在于连的专横的目光注视下,不由自主地屈服了,把主教大人的主教冠交给了他。

    他能够送主教冠,感到很骄傲;穿过大厅时他走得很慢,恭恭敬敬地捧着它。他发现主教坐在镜子前面;但是,他的右手尽管已经累了,还是时不时地在做降福的动作。于连帮助他戴上主教冠。主教晃了晃脑袋。

    “啊!很稳,”他满意地对于连说。“请您略微离开一点,好吗?”

    主教说着非常快地走到屋子中间,然后慢步地朝镜子走过去,脸上恢复了不快的神色,庄严地做着降福的动作。

    “您看我的主教冠怎么样,先生,戴得合适吗?”

    “非常合适,大人。”

    “它不太朝后吗?那会显出几分傻相的;不过也不应该像军官的筒状军帽那样戴得低低的,压在眼睛上。”

    “我觉着非常合适。”

    *国王见惯了年高德劭的,当然也是非常严肃的教士。我不希望,特别是因为我的年纪的缘故,显得过分轻浮。”

    主教重新开始一边走动,一边做降福的动作。

    “现在清楚了,”于连说,他最后敢于这么推测,“他是在练习降福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主教说:

    “我准备好了。先生,请您去通知教务会的教长和其他各位先生。”

    没隔多大工夫,谢朗先生带着两位年纪最大的本堂神父从于连没有发现的一道雕刻得富丽堂皇的、非常大的门进来。但是于连这一次按照他的地位留在最后面,教士们挤在门口,他只能越过他们的肩膀看到主教。

    主教缓缓地穿过大厅;他到达门口时,那些本堂神父在排仪式队伍。经过短时间的混乱以后,仪式队伍开始唱着圣诗朝前走。主教走在最后,夹在谢朗先生和另外一位年纪非常大的本堂神父中间。于连作为谢朗教长的随员,钻到了主教大人的紧跟前。队伍沿着布雷-勒奥修道院的那些长走廊走去;尽管阳光灿烂,走廊里仍旧是又黑又暗又潮湿。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内院门口的柱廊。这仪式的壮丽场面把于连迷得出了神。主教的年轻有为激起他的野心,他不能说出他的心里到底喜欢的是这位高级神职人员的和蔼可亲还是他的彬彬有礼。这种礼貌跟德·雷纳尔先生完全不同,即使是德·雷纳尔先生在他情绪好的日子里,也完全不同。“你离社会的最上层越近,”于连对自己说,“你越能遇到这种可爱的风度。”

    他们从边门走进教堂;忽然间一声可怕响声震得教堂的古老拱顶发出了回声。于连以为拱顶坍了。这还是那门小炮,八匹马奔驰着,刚把它拉到,刚一拉到,就由莱比锡的炮手们架好,每分钟放五炮,就像有普鲁士人在面前一样。

    但是这美妙的声音对于连再不发生作用了,他不再想到拿破仑和军人的光荣。“这么年轻,”他想,“就当上了阿格德的主教!可是阿格德在哪儿呢?能有多少收入呢?也许二三十万法郎。”

    主教大人的那些穿号衣的仆人带着一顶富丽堂皇的华盖来了;谢朗先生举着竿子中的一根,不过事实上是于连在替他举着。主教立在华盖下面。他确实能够使自己显得老相;我们主人公的钦佩再也没有限度了。“一个人如果聪明的话,有什么事不能办到啊!”他想。

    国王进来了。于连有幸能隔着很近看到他。主教充满热忱地向国王致祝词,而且没有忘了稍微带着一点紧张不安,这样就能显得对陛下非常谦恭。布雷-勒奥的宗教仪式我们就不多费笔墨去描述;一连半个月它把本省所有报纸的全部篇幅都占满了。于连从主教的祝词里知道了国王是大胆查理的后裔。

    后来在于连的职责中,有一项就是核对这次仪式花费的账目。德·拉莫尔先生为他的侄子谋到主教的职位,他希望对他的侄子表示亲切,全部费用由他一个人负担。单单布雷-勒奥的仪式就花费了三千八百法郎。

    在主教致祝词和国王致答词以后,陛下站到华盖底下;接着他非常虔诚地跪在祭台旁边的一个垫子上。祭台四周围是神职祷告席,这些祷告席比地面高出两级台阶。于连坐在谢朗先生脚边的第二级台阶上,就像一个拉长袍后裾的人在罗马西斯廷教堂[7]里坐在红衣主教旁边一样。有感恩赞美诗,有缭绕的香烟,有火枪和炮的连续不断的发射;农民们由于快乐和虔诚,全都发了狂。像这样的日子一天就足以挫败一百期雅各宾党报纸所做的工作。

    于连离国王有六步远,国王确实是在真心诚意地祈祷。他头一次注意到一个身材矮小、眼光敏锐的人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绣花的礼服。但是在他这件非常简朴的礼服上有一条天蓝色的绶带。他离国王比其他许多贵人都近,其他那些贵人的礼服用金线绣了那么多花纹,按照于连的说法是连料子都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以后,他知道了这是德·拉莫尔先生。他觉得他的神态高傲,甚至可以说到了蛮横无理的地步。

    “这位侯爵不会像我那位漂亮的主教一样有礼貌,”他想。“啊!教士的职业使人变得温和、明智。但是国王是来参拜遗骨的,我没有看见遗骨。圣克雷芒在哪儿呢?”

    他身旁的一个小教士告诉他,可敬的遗骨放在这座建筑物顶部的一间火焰殿[8]里。

    “火焰殿是什么?”于连对自己说。

    但是他不愿意多问。他的注意力更集中了。

    在国君参拜的情况下,按照礼节规定,议事司铎都不陪伴主教。但是开始朝火焰殿走去的时候,阿格德主教大人叫谢朗神父;于连大着胆子跟在后面。

    登上一道很长的楼梯以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极小,但是哥特式的门框镀得金碧辉煌,看上去仿佛昨天才刚完工。

    门前聚集着二十四个跪倒在地的年轻姑娘,她们属于维里埃尔的那些最显贵的人家。在打开门以前,主教在这些全都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姑娘中间跪下。在他高声祈祷的时候,她们欣赏他的美丽的花边、他的动人的风采、他的如此年轻而又如此温和的相貌,好像怎么欣赏也不嫌够似的。这个场面使我们的主人公把他剩下的那一点理智也丧失殆尽。在这一瞬间,他可以为宗教裁判所[9]去决斗,而且是诚心诚意地为它去决斗。门突然一下子打开。小小的殿堂仿佛笼罩在熊熊的大火中。祭台上可以看到一千多支蜡烛,分成八排,中间用花束隔开。质地最纯的乳香的好闻的香味儿,从圣殿的门口一团团地涌出来。新镀金的殿堂非常小,但是很高。于连注意到,祭台上的蜡烛有的高达一丈五尺以上。年轻姑娘们都忍不住发出赞赏的叫喊。殿堂的小门厅里只准二十四名姑娘、两位本堂神父和于连进去。

    不久以后国王到了,后面仅仅跟着德·拉莫尔先生和侍从长。那些侍卫都留在外面,跪倒在地,同时举着武器致敬。

    国王陛下不是跪倒在跪凳上,而是一下子扑倒在跪凳上。于连身子紧紧靠在镀金的门上,他直到这时候才从一个年轻姑娘的裸露的胳膊底下看到了圣克雷芒的那座可爱的像。它隐藏在祭台底下,身上穿的是年轻的罗马士兵的服装。颈子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好像在淌血。艺术家大显身手。垂死的眼睛半闭着,但是充满优美动人的表情。他有一抹初生的唇髭,嘴半闭着,看上去好像还在祈祷。于连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看到以后,泪如雨下,有一滴眼泪落在于连的手上。

    从十法里方圆以内的所有村庄传来了钟声,在仅仅被这遥远的钟声打破的、无比深沉的寂静中祈祷了一会儿以后,阿格德主教请求国王允许他讲话。他用几句简单的,但是效果反而更加好的话结束了一次简短的、非常动人的演说。

    “千万不要忘记,年轻的女基督教徒们,你们曾经看见尘世上最伟大的国王之一跪倒在这全能的、可怕的天主的仆人们面前。这些弱小的仆人,正像你们从圣克雷芒还在淌血的伤口所看到的那样,在尘世上遭到迫害和杀害,他们在天国得到了胜利。年轻的女基督教徒们,你们将永远记住这一天,你们将憎恶亵渎宗教的人,对不对?你们将永远忠于这位如此伟大,如此可怕,但是如此善良的天主。”

    说完这几句话,主教态度威严地立起来。

    “你们答应我吗?”他一边说,一边像得到灵感似的向前伸出胳膊。

    “我们答应,”年轻的姑娘们泪如雨下,说。

    “我以可怖的天主的名义,接受你们的应允!”主教用雷鸣般的声音补充说。仪式到此结束。

    国王也流眼泪了。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于连才能够冷静下来,打听从罗马给勃艮第公爵善人菲利普[10]送来的、圣人的遗骨在哪里。有人告诉他遗骨藏在那个非常好看的蜡像里。

    承蒙国王陛下俯允,那些曾经在火焰殿里伴随他的小姐可以佩戴一条红缎带,红缎带上绣着这些字:“憎恨渎神,永远敬神。”

    德·拉莫尔先生散给农民一万瓶葡萄酒。晚上,在维里埃尔,自由党人想出了一个理由来张灯结彩,比保王党人辉煌百倍。国王在临动身前,对德·穆瓦罗先生做了一次拜访。


    [1]冉森派,天主教中随从冉森学说的教派,崇尚虔诚和严格持守教会法规,认为教会的最高权力不属于教皇而属于公会议。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世(1644—1655在位)把冉森主义斥为异端,下谕禁绝,但仍有不少人信从。

    [2]莱比锡和蒙米拉依,莱比锡是德国城市,蒙米拉依是法国城市。拿破仑曾于1813年和1814年分别在这两个地方打败联军。

    [3]王朝复辟时期,指法国波旁王朝在1814年重新建立至1830年垮台的这段时期。

    [4]阿格德,法国埃罗省城市。

    [5]议事司铎,天主教里相当于主教级的顾问,是天主教相当高级的职位。

    [6]《启示录》,《新约圣经》最末一卷。其中第二部分以“见异象”的形式详列世界末日的景象。

    [7]西斯廷教堂,在罗马梵蒂冈,建于1473年,内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米开朗琪罗等著名画家的壁画。

    [8]火焰殿,本来指张挂黑幔,燃点烛火的停尸房。

    [9]宗教裁判所,亦称“异端裁判所”。天主教会侦察和审判“异端分子”的机构。

    [10]善人菲利普(1396-1467),勃艮第公爵,他是大胆查理公爵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