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一位官员的忧愁

    II piacere di alzar la testa tutto l'anno è ben pagato da certi quarti d'ora che bisogna passar.
    Casti[1]

    但是我们就让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去受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忧虑折磨吧。他需要的是一个奴性十足的人,为什么雇用了一个有胆量的人到他家里来呢?十九世纪的通常做法是,一位有权有势的贵族出身的人在遇到一个有胆量的人时,就杀掉他,放逐他,监禁他,或者是让他受到那么大的侮辱,以至于他傻到居然会痛苦而死。在这儿是个意外,感到痛苦的还不是有胆量的人。法国的小城市,以及像纽约那样通过选举产生的政府,最大的不幸是,不能忘掉在世界上还存在像德·雷纳尔先生这样的人。在有两万居民的城市里,这些人在制造舆论,而舆论在一个有宪章的国家里是可怕的。一个高尚忠厚的人,很可能是您的朋友,但是住在一百法里以外,只能根据您的城市的舆论来判断您的为人,而这舆论是由那些碰巧生下来成为有钱而稳健的贵族的傻瓜制造的。谁与众不同,谁就该倒霉!

    吃完饭以后全家就立刻动身上维尔吉去了。但是,第三天,于连看见他们又回到维里埃尔。

    一个小时还不到,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德·雷纳尔夫人有什么事情对他保守秘密。他一出现,她就马上闭上嘴,中断跟她丈夫的谈话,而且似乎是希望他走开。于连很知趣,不用她再做第二次表示。他变得冷淡、审慎,德·雷纳尔夫人也发觉了,但是并不打算解释。“她是要给我一个接替者吗?”于连想。“前天还对我那么亲密!但是有人说,这些高贵的夫人历来如此。她们就像那些国王一样,一个大臣刚受到从来不曾有过的关怀,回到家里却发现宣布他不再受到宠幸的信件在等着他。”

    于连注意到,在他一走近就骤然停止的谈话里,常常提到一所属于维里埃尔市产的大房子,房子很老,但是宽大、舒适,坐落在城里最繁华的商业区,教堂的对面。“在这所房子和一个新情人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于连对自己说。在忧愁中,他一遍遍地念着弗朗索瓦一世[2]的精彩的诗句。这两句诗他觉得很新鲜,因为德·雷纳尔夫人教给他还不满一个月。当时用了多少誓言,多少抚爱来驳斥这两行诗中的每一行啊!

    “女人多变,信者太傻。”

    德·雷纳尔先生乘驿车到贝藏松去了。这趟旅行花了两个小时才决定;他好像非常苦恼。回来以后他把用灰纸包着的一大包东西扔在桌上。

    “瞧这就是那蠢事儿,”他对他的妻子说。

    一个钟头以后,于连看见张贴布告的人把这一大包东西带走了。他急忙跟在后面。“我到头一个街角就可以知道这个秘密了。”

    他在张贴布告的人背后焦急地等着。张贴布告的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满浆糊。布告刚一贴好,好奇心切的于连立刻把写得非常详细的内容看了一遍,原来是以公开投标方式出租德·雷纳尔先生和他的妻子谈话里经常提到的那所很大的老房子。投标定在第二天两点钟,在市政府大厅举行,以第三支烛火熄灭为时限。于连非常失望;他觉得期限太短了一点,所有的竞争者怎么来得及得到通知呢?然而布告上的日期写的却是半个月以前,他在三个不同地点又把全文看了三遍,结果还是什么也不了解。

    他去看看那所出租的房子。看门人没有见到他走近,正神色诡秘地对一个邻居说:

    “唔!唔!白费劲。玛斯隆先生已经答应他出三百法郎就可以得到;市长出来反对,被德·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召到主政府去了。”

    于连的来到好像深深地打扰了这一对朋友,他们一句话也不再说下去了。

    于连没有忘了去看看这次投标。灯光很暗的大厅里有许多人,但是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态度互相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见桌子上的一个锡盘子里,点着三个小蜡烛头。执达吏喊道:“三百法郎,先生们!”

    “三百法郎!真是太过分了,”一个人低声对他旁边的人说。于连立在他们两人中间。“它值八百多法郎;我想出更高的价钱。”

    “您这是自讨苦吃。您得罪了玛斯隆先生、瓦尔诺先生、主教和他的那位可怕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得罪了所有那一帮子人,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三百二十法郎,”另一个人喊道。

    “傻瓜!”他身边的人接着说,“这儿正好有市长的一个奸细,”他指着于连补了一句。

    于连猛地转过身来想对这句话做出惩罚。但是两个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再注意他,他们的冷静使得他也恢复了冷静。这时候最后一根蜡烛熄了,执达吏用慢吞吞的声音宣布房子三百三十法郎租给*省政府的科长德·圣吉罗先生,为期九年。

    市长走出大厅以后,谈话立刻开始。

    “这三十个法郎是格罗若的冒失给市政府挣来的,”一个人说。

    “可是德·圣吉罗先生会向格罗若报复的,”有人回答,“他会尝到苦头的。”

    “真卑鄙!”于连左边的一个胖胖的人说,“我可以为我的工厂出八百法郎租下这所房子,而且我还觉得便宜呢。”

    “得啦!”一个年轻的自由党制造商回答,“德·圣吉罗先生不是圣会里的人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都得到了助学金吗?可怜的人!维里埃尔的市政府应该额外补助他五百法郎,就是这么回事。”

    “想不到市长都没有能够阻止!”第三个人指出。“他是一个极端保王党人,一点不错,但是他不盗窃。”

    “他不盗窃?”另外一个人说,“不,他顺手牵羊。这一切装进一个公共的大钱袋里,到年终全都瓜分了。可是,瞧,小索雷尔在这儿,咱们走。”

    于连回来后,心情很恶劣;他发现德·雷纳尔夫人非常忧郁。

    “您去看投标?”她对他说。

    “是的,夫人,在那儿我荣幸地被人看成是市长先生的奸细。”

    “他如果信我的话,应该出门去旅行。”

    这时候德·雷纳尔先生来了;他脸色非常阴沉。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德·雷纳尔先生叫于连跟孩子们一起上维尔吉去,旅程是愁闷的。德·雷纳尔夫人安慰她的丈夫:

    “您也该习惯了,亲爱的。”

    晚上,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围着炉火坐着。听烧着了的山毛榉柴发出的响声是唯一的消遣。这是在最和睦的家庭里可能遇到的那种忧愁的时刻。一个孩子高兴地叫起来:

    “有人拉门铃!有人拉门铃!”

    “天哪!如果是德·圣吉罗先生以道谢为借口来纠缠不清,”市长大声说,“我就直言不讳地谈出我对他的看法。这太过分了。他应该去感谢瓦尔诺先生;我是受到了牵连。如果那些该死的雅各宾报纸掌握了这段故事,把我写成一个诺南特-散克先生[3],我能说什么呢?”

    一个蓄着巨大的黑颊髯、相貌非常英俊的男人,这时候跟着仆人走进来。

    “市长先生,我是il signor Geronimo[4]。这是驻那不勒斯[5]大使馆随员德·博维西骑士先生在我动身时让我带给您的一封信;不过是九天以前的事,”吉罗尼莫先生望着德·雷纳尔夫人,神情愉快地补充说。“德·博维西先生,您的表兄,我的好朋友,夫人,他说您会说意大利话。”

    那不勒斯人的愉快情绪把这个忧愁的晚上变成了一个非常快乐的晚上。德·雷纳尔夫人坚决要请他吃一顿夜宵。她把全家人都调动起来。她希望花一切代价使于连忘掉这一天里在他耳边响起过两次的奸细的这个称呼。吉罗尼莫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歌唱家,很有教养,然而又非常乐观,这些品质在法国已经几乎不再是可以并存的了。在夜宵以后他和德·雷纳尔夫人唱了一小段二重唱。他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凌晨一点钟,于连建议孩子们去睡觉,他们一个个都大声喊叫起来。

    “再听一个故事,”老大说。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signorino[6],”吉罗尼莫先生说。“八年前,我像您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戏剧学院一个年轻学生,我是说年纪跟你们一样,但是我没有做维里埃尔这座美丽城市的著名市长的儿子的荣幸。”

    这句话使德·雷纳尔先生叹了口气,他望望他的妻子。

    “津加勒利[7]先生,”年轻的歌唱家继续说,他略微加重他的本国口音,孩子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津加勒利先生是一位十分严厉的老师。在音乐戏剧学院里没有人喜欢他;但是他希望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得好像喜欢他一样。我尽可能常常出去;我到那座小小的桑卡利诺剧院去听神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哪!怎样才能凑足八个苏买一张正厅的票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望着孩子们说,孩子们笑了。“桑卡利诺剧院的经理乔瓦诺纳[8]先生听我唱歌。我当时十六岁。‘这孩子,他是个宝,’他说。

    “‘你愿意我雇用你吗,我亲爱的朋友?’他来对我说。

    “‘您给我多少钱?’

    “‘每月四十个杜卡托[9]。’

    “先生们,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简直就像看见天堂的大门在我面前打开了。

    “‘可是,’我对乔瓦诺纳说,‘怎么才能得到严厉的津加勒利的允许,放我出来呢?’

    “‘Lascia fare a me.’[10]

    “让我去办!”最大的一个孩子叫了起来。

    “一点不错,我的小少爷。乔瓦诺纳先生,他对我说:‘Caro[11],首先订一个小小的合同。’我签字,他给了我三个杜卡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接着他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第二天,我求见可怕的津加勒利先生。他的老仆人领我进去。

    “‘你这个坏蛋,来找我干什么?’津加勒利说。

    “‘Maestro[12],’我对他说,‘我后悔犯了错误;以后我再也不爬铁门溜出音乐戏剧学院。我要加倍用功。’

    “‘我要不是怕糟蹋了我听到过的最好的男低音,我就会把你这个淘气鬼关上半个月,只准吃面包喝白水。’

    “‘大师,’我又说,‘我要做全校的模范,credete a me。[13]不过我要求您一件事,如果有人来找我到外面去唱歌,请您替我回绝。求求您,您就说您不能答应。’

    “‘见鬼,你指望谁会来找像你这样的一个淘气鬼?难道我会同意让你离开音乐戏剧学院?你是想跟我开玩笑不成?快滚,快滚,’他说着,打算朝我屁股上踢一脚,‘否则当心吃干面包和禁闭。’

    “一个小时以后,乔瓦诺纳先生来找院长。

    “‘我来求您帮我得到成功,’他说,‘请您把吉罗尼莫给我。让他到我的剧院去唱,今年冬天我要嫁我的女儿。’

    “‘你想要这个坏东西干什么?’津加勒利对他说。‘我不同意;你得不到他;况且,即使我同意,他也决不肯离开音乐戏剧学院;他刚才还向我发过誓。’

    “‘如果问题仅仅在于他本人的愿望,’乔瓦诺纳严肃地说,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carta canta[14]!这儿是他的签字。’

    “津加勒利勃然大怒,立刻拼命地拉铃叫人。‘让人把吉罗尼莫赶出音乐戏剧学院,’他怒不可遏地大声叫嚷。因此他们把我赶出来了,而我呢,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演唱莫蒂普利柯咏叹调。驼背丑角想结婚,屈指计算他成家后可能需要的东西,他算来算去,越算越糊涂。”

    “啊!先生,请您把这首歌唱给我们听听,”德·雷纳尔夫人说。

    吉罗尼莫唱起来了,每一个人都笑得流出了眼泪。吉罗尼莫先生到凌晨两点钟才离开被他的文雅举止、他的殷勤和他的愉快迷住的这一家人去睡觉。

    第二天,德·雷纳尔先生和夫人把他到法兰西宫廷上去所需要的那些介绍信件交给他。

    “这么说,到处都有欺骗,”于连说。“这位吉罗尼莫先生,他到伦敦去,薪金有六万法郎。没有桑卡利诺剧院经理的机灵,他的非凡的声音也许要到十年以后才会为人所知,才会受到赞赏……说真的,我宁可做一个吉罗尼莫,也不愿意做一个雷纳尔。他在社会上并不是那么受人尊敬,但是他没有像今天那样的招标的烦恼,他的生活是快乐的。”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惊奇:在维里埃尔,德·雷纳尔先生的那所房子里度过的这孤独的几个星期,对他说来,是一个幸福时期。他只有在别人邀请他参加的宴会上才感到厌恶,才有不愉快的想法。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读,可以写,可以思考,而又不受到打扰吗?他没有时时刻刻让一种残酷的需要把他从前程似锦的美梦中拖出来;这种残酷的需要就是研究一个卑鄙的人的内心活动,更糟的是,还得用各种虚伪的手段或者言语欺骗这个人。

    “幸福离着我会这么近吗?……过这样生活的花费微不足道;我可以挑选,或者是娶埃莉莎小姐,或者是做富凯的合伙人……但是旅行的人刚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在山顶坐下来,觉得休息是一件十分偷快的事。如果强迫他永远休息下去,他还会幸福吗?”

    德·雷纳尔夫人的心里有了一些不幸的想法。尽管下定决心,她还是把招标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于连。“这么说,他能使我忘掉我所有的誓言!”她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的生命有危险,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挽救他的生命。她是那种心灵高尚而且富于浪漫色彩的人,发现有可能干一件宽宏大量的事而不去干,受到的良心责备几乎会跟犯罪以后受到的良心责备相等。然而在有些不幸的日子里,她不能赶走那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极度幸福的情景,如果她一下子变成寡妇,能够嫁给于连,就可以享受到这极度幸福。

    他爱她的儿子们远远胜过他们的父亲;尽管他管教严格,还是受到他们的敬爱。她清楚地了解,如果和于连结婚,那就得离开维尔吉,尽管这儿的树荫她是那么喜爱。她想象到自己生活在巴黎,继续让她的儿子们受人人都赞赏的那种教育。她的孩子们,她,于连,全都非常幸福。

    这就是十九世纪造成的婚姻的奇怪结果!如果爱情先于婚姻,婚姻生活的厌倦肯定会扼杀爱情。一个哲学家会说:不过,由于婚姻生活的厌倦,那些钱多到不用工作的人很快地就会对平静的家庭生活乐趣感到深深的厌倦。在妇女中间,只有那些铁石心肠,婚姻生活的厌倦才不能使她们陷入情网。

    哲学家的想法使我原谅德·雷纳尔夫人,但是维里埃尔的人不原谅她,全城的人除了谈论她的爱情丑闻,不再谈论别的,只是她自己还蒙在鼓里。由于有了这件大事,这一年秋天,维里埃尔的人没有平常那么感到烦闷了。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很快地过去。必须离开维尔吉的树林了。维里埃尔的那些上流社会人士看到他们的诅咒对德·雷纳尔先生起到的作用那么小,开始感到气愤。有些一本正经的人,他们就是用完成这类使命所获得的快乐,来酬赏自己经常装出的道貌岸然的态度;不到一个星期的工夫,他们使他产生了最残酷的怀疑,不过他们使用的措辞全都是最有分寸的。

    瓦尔诺先生谨慎行事,他把埃莉莎安置在一个十分受人敬重的贵族人家,这个人家有五个女人。据埃莉莎说,她担心冬天找不到工作,所以向这个人家要的工钱,差不多只有她在市长先生家里得到的三分之二。这个姑娘自己有了一个好主意,去向过去的本堂神父谢朗,同时又向新本堂神父忏悔,把于连的爱情详详细细讲给他们两人听。

    在于连来到的第二天,早晨六点钟,谢朗神父就让人把他找来。

    “我什么也不问您,”他对于连说,“我请求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命令您,什么也不要对我说。我要求您在三天之内动身到贝藏松神学院去或者到您的朋友富凯家去,他仍旧准备提供您一个美满的前程。我一切都已经料到,一切都已经做了安排,但是必须离开,一年之内不要回维里埃尔。”

    于连没有回答,他在考虑:谢朗先生毕竟不是自己的父亲,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是不是应该认为谢朗先生的关心是对自己的冒犯。

    “明天在这同一时间,我将荣幸地再见到您,”他最后对本堂神父说。

    谢朗先生指望压服一个如此年轻的人,他说了许多话。于连保持着最谦逊的态度和表情,却没有开口。

    他终于出来了,跑去通知德·雷纳尔夫人,发现她正陷在绝望之中。她的丈夫刚跟她相当坦率地谈过一次话。他天生的性格软弱,从继承贝藏松的那笔遗产的前景中吸取了力量,促使他把她看成是完全清白无辜的。他刚才向她承认,他发现维里埃尔的舆论处在一种奇怪的状况中。公众错了,他们被一些心怀嫉妒的人引上了歧途,但是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德·雷纳尔夫人有一瞬间抱过幻想,于连可以接受瓦尔诺先生的建议,留在维里埃尔。但是她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单纯、羞涩的女人了;她的不幸的爱情,她的内疚,使她变聪明了。她听着她丈夫讲,很快就痛苦地向自己证明,一次至少是暂时的分离变得不可避免了。“离开我远了,于连会重新陷在他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里去,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些计划是那么自然。而我呢,伟大的天主!我是那么有钱,这对我的幸福又是那么毫无帮助!他会忘掉我的。像他那样可爱的人,他肯定会被人爱上,他也会爱上别人。啊!不幸的女人……我能抱怨什么呢?上天是公正的,我没有能够使罪行终止,将功补过;上天夺去我的判断力。我只需要用钱去收买埃莉莎,对我说来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我没有动过脑筋考虑一下,爱情产生的疯狂想象占去了我的全部时间。我完了。”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震惊:他把他要离开的这个可怕消息告诉德·雷纳尔夫人时,没有听到任何出自私心的反对意见。她十分明显地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从自己头上剪下一绺头发。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她对他说,“但是,如果我死了,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们。无论如何要尽力把他们培养成正直的人。如果发生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贵族都将遇到杀害,他们的父亲也许因为那个在房顶上被打死的农民而逃亡国外。请您照看这一家人……把你的手给我。别了,我的朋友!这是我们的最后时刻。做出这样的巨大牺牲以后,我希望我在公开场合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于连原来料想会看到她痛苦绝望。这番告别话,直爽坦率,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

    “不,我不接受您这样的告别。我要离开了;他们希望如此;您自己也希望如此。但是在我离开三天以后,我夜里再回来看您。”

    对德·雷纳尔夫人说来,转眼之间一切都改观了。这么说于连非常爱她,既然是他本人起的想再见到她的念头!她的可怕的痛苦变成了她有生以来还不曾感到过的最强烈的快乐。对她说来,一切都变得容易了。由于肯定能再见到她的情人,这最后的时刻完全不像刚才那么令人心碎。从这一瞬间起,德·雷纳尔夫人的举止像她的表情一样,是高尚的,坚定的,十分得体的。

    德·雷纳尔先生很快回来了;他已经气得发了狂。他终于对他的妻子谈起两个月以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它拿到卡西诺去,让大家都知道它是这个卑鄙可耻的瓦尔诺写的。是我搭救了他这个背讨饭袋子的人,把他栽培成为维里埃尔最有钱的人之一。我要公开地羞辱他,然后跟他决斗。这未免太过分了。”

    “我可能变成寡妇,伟大的天主!”德·雷纳尔夫人想。但是几乎在同时她又对自己说:“我肯定能阻止这次决斗,如果我不去阻止的话,那我就成了我丈夫的谋杀犯。”

    她从来没有这么巧妙地迎合他的虚荣心。不到两个小时她就能够说得他相信,而且一直是利用他自己找到的理由说得他相信,应该向瓦尔诺先生显示出比以往更多的友谊,甚至还应该重新在家里雇用埃莉莎。德·雷纳尔夫人需要勇气才能下决心再看见这个姑娘——她的一切不幸的根源。但是这个主意是于连想出来的。

    经过三四次指点以后,德·雷纳尔先生终于独自得出从经济角度来说非常痛苦的想法:在全维里埃尔的人正沸沸扬扬,议论纷纷的时候,于连留下来当瓦尔诺先生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这对他会是最不愉快的事。接受贫民收容所所长的提议显然对于连有利。相反的,于连离开维里埃尔,进贝藏松的神学院,或者第戎[15]的神学院,对德·雷纳尔先生的荣誉至关重要。但是怎么才能让于连同意呢?他以后在那边靠什么生活呢?

    德·雷纳尔先生看到了在金钱上做出牺牲的迫切性,比他的妻子还要绝望。她呢,在这次谈话以后,处在这样一个勇敢的人的情况下,她对生活感到厌倦,服用了一剂曼陀罗[16],因而她的行动可以说是仅仅受惯性的支配,对什么都不再感到兴趣了。临终的路易十四就是在这种状态中说:“在我从前做国王的时候……”多妙的话!

    第二天一清早,德·雷纳尔先生收到一封匿名信。用的是最带侮辱性的文笔。适用于他的处境的那些最粗鲁的字眼儿在每一行都可以看到。这封信出自哪个心怀嫉妒的卑鄙小人的手笔。它重新又挑起了他跟瓦尔诺先生决斗的念头,他的勇气迅速地增高,甚至决定立即采取行动。他单独出去,到武器店去买了几把手枪,并且让店里的人替他装上弹药。

    “总之,”他对自己说,“即使拿破仑皇帝的严格的行政管理制度又回到世上,我也没有一个苏是诈骗来的,应当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我最多是闭上眼睛;但是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有些很好的信件,证明我有理由这样做。”

    德·雷纳尔夫人被她丈夫憋着的那股怒火吓坏了,她又想到了自己会当寡妇,这个不祥的念头她感到难以把它驱走。她把自己和他关在屋里,一连跟他谈了好几个小时,但是没有结果;新来的这封匿名信促使他下定决心。最后她终于得到了成功,把给瓦尔诺先生一记耳光的勇气转变成为供给于连在神学院一年膳宿费用六百法郎的勇气。德·雷纳尔先生一再咒骂那一天,在那一天里他自己居然想出了请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的这个该死的念头;他忘掉了匿名信。

    他有一个想法,没有对他的妻子提起,这个想法让他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他希望利用年轻人的浪漫思想,巧妙地促使他接受一笔比较小的数目,而拒绝瓦尔诺先生的提议。

    对德·雷纳尔夫人说来事情就困难多了,她得向于连证明,为了她的丈夫牺牲贫民收容所所长公开向他提出的八百法郎收入的职位,他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一笔补偿。

    “但是,”于连始终这么说,“我从来就不曾有过,甚至连一瞬间也不曾有过接受他这个提议的打算。您使我过分习惯于高雅的生活,这些人的粗鄙会让我受不了的。”

    残酷无情的贫困用它的铁手摧折了于连的意志。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心,他有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维里埃尔市长提供的钱他可以作为一笔贷款来接受,并且出一张借据给他,五年之内连本带利还清。

    德·雷纳尔夫人还有几千法郎,藏在山上的小山洞里。

    她战战兢兢地表示她愿意把这笔钱送给他;她知道得太清楚,她一定会遭到愤怒的拒绝。

    “您希望使我们爱情的回忆变得可憎吗?”于连对她说。

    于连终于离开维里埃尔。德·雷纳尔先生十分高兴;临到从他手里接钱的关键时刻,这个牺牲对于连说来太大了。他断然加以拒绝。德·雷纳尔先生噙着眼泪紧紧拥抱他。于连请他写一份品德良好的证明,他欣喜若狂,一时找不到足够漂亮的词句来赞扬他的品德。我们的主人公有五个路易的积蓄,打算向富凯要一笔数目相等的钱。

    他心情非常激动。但是,到了离他留下那么多爱情的维里埃尔才一法里的地方,他脑子里已经光想着能看到一座省府,一座像贝藏松这样的军事重镇的幸福。

    在这个短短的三天分离期间,德·雷纳尔夫人受着爱情的一种最残酷无情的假象的欺骗。她的生活可以忍受,在她和极端不幸之间有着她将与于连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她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最后,在第二天的夜里,她听到远处有约定的暗号。在克服了千难万险以后,于连出现在她的面前。

    从这时候起,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她非但没有对她的情人的热情作出反应,反而像一具尸体,勉强还有一口气。即使她逼着自己对他说她爱他,她那不自然的神情所证明的和她说的几乎恰恰相反。任什么也不能使她摆脱永远分离的这个残酷念头。性格多疑的于连有一瞬间竟认为她已经把他遗忘。他针对这一点说出的那些刻薄话,只遇到默默淌着的大颗泪珠和几乎是痉挛性的握手。

    “可是,伟大的天主!您怎么能指望我相信呢?”于连回答他的情人毫无热情的保证,“您对德尔维尔夫人,对一个一般的熟人,会表现出比这真诚一百倍的友谊。”

    德·雷纳尔夫人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可能再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我希望我赶快死掉……我感到我的心在冻结……”

    这就是他所能得到的最长的回答。

    天快亮了,他必须离开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的眼泪完全止住了。她看着他把一根打着许多结的绳子拴在窗子上,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还吻他。于连徒然地对她说:

    “我们终于达到了您那么盼望达到的地步。从今以后您可以毫无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们稍微有点不舒服,您也不会再想到他们会死了。”

    “您没有能够吻一吻斯塔尼斯拉斯,我感到很难过,”她冷淡地说。

    这具活死尸的毫无热情的拥抱,最后给于连留下极为强烈的印象。他在好几法里的路程中不能去想别的。他的心碎了,在越过高山以前,只要还能够看见维里埃尔教堂的钟楼,他就不停地频频回过头去。


    [1]意大利文,整年昂着头的快乐,是以几刻钟的不愉快为代价换取来的。——卡斯蒂。卡斯蒂(1721—1803),意大利神父,诗人,1789年起居住在巴黎,对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持拥护态度。

    [2]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下面两行诗传说是他刻在尚巴尔的城堡的窗框上,后来被雨果取走,在他的剧本《国王自娱》第4幕第2场中使用过。

    [3]诺南特-散克先生,法国马赛有一个法官叫梅兰多尔,1830年1月判政论小册子作者巴泰勒米1000法郎的罚款,他在判词中使用了当地方言nonante-cinq(意思是“九十五”,音译为“诺南特-散克”)代替标准法语quatre-vingt-quinze。因此自由党人嘲笑他,称他为诺南特-散克先生。

    [4]意大利文,“吉罗尼莫先生”。

    [5]那不勒斯,意大利仅次于热那亚的第二大港。在西南部的第勒尼安海岸。

    [6]意大利文,“少爷”。

    [7]津加勒利,意大利作曲家,那不勒斯音乐戏剧学院院长。

    [8]乔瓦诺纳,从1810年起担任那不勒斯的桑卡利诺剧院经理。

    [9]杜卡托,威尼斯古金币。

    [10]意大利文,“让我去办”。

    [11]意大利文,“亲爱的”。

    [12]意大利文,“大师”。

    [13]意大利文,“请相信我”。

    [14]意大利文,“歌唱合同”。

    [15]第戎,法国科多尔省省会,是古代勃艮第的首府。

    [16]曼陀罗,茄科一年生有毒草本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