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野心勃勃的人

    如今只剩下一个贵族爵位,那就是公爵的爵位;侯爵是可笑的,人们听见公爵这两个字会转过头去。
    Edinburgh Review[1]

    德·拉莫尔侯爵接待皮拉尔神父时,没有丝毫大贵人的繁缛的客套;那种繁缛的客套看上去是如此彬彬有礼,但是对于了解它的人说来,却是那么傲慢无礼。那会是浪费时间,再说侯爵卷入许多重大的事情中,而且卷得相当深,他没有时间好浪费。

    半年来,他一直在策划,想让国王和国民同时都接受某一个内阁,这个内阁为了感恩,会让他当上公爵。

    侯爵,多少年来,一直徒然地向他在贝藏松的律师要一份关于他在弗朗什-孔泰的诉讼的、清楚准确的报告。这位著名的律师如果自己都不了解,又怎么能解释给他听呢?

    神父交给他小小的一方块纸,把一切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我亲爱的神父,”侯爵在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把客套话和有关个人事情的询问话都匆匆说完以后,对他说;“我亲爱的神父,在我的所谓的幸运中,我缺少时间去真正关心两件小虽小,然而非常重要的事:我的家庭和我的事务。我从大处注意我家的境遇,我可以让它得到很高的发展;我注意我的享乐,这至少在我眼睛里是应该摆在一切前面的,”他在皮拉尔神父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补充说。神父虽然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看到一个老人这样坦率地谈到他的享乐,还是感到惊奇。

    “辛勤工作的人在巴黎毫无疑问是有的,”大贵人继续说,“但是他们高高地住在六层楼上。只要我一接近一个人,他就会在三层楼上租下一套屋子,他的妻子也选了固定日子在家招待客人;结果是不再工作,不再努力,除非是努力去做一个或者显得像一个上流社会人士。这就是他们有了面包以后唯一关心的事。

    “确切地说,为了处理我的那些诉讼,更确切地说,为了分开来处理每一桩诉讼,我都有一些把身体累垮的律师;前天我还有一个死在肺病上。但是,对我的全部事务来说,先生,您会不会相信呢?三年前我已经不指望能找到一个人,他在替我写东西时,肯稍微认真地动动脑筋,想一想他正在办的事。不过说了这么多,还只是个开场白。

    “我尊敬您,甚至我还敢于补充说,我虽然第一次见到您,我还是喜欢您。您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金八千法郎,或者再加一倍。即使这样,我可以向您发誓,还是我占便宜;为了将来我们彼此不再适合的那一天,我负责替您保留您那个好堂区。”

    神父谢绝了,但是到了谈话结束时,他看到侯爵陷在真正的困惑中,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我在我的神学院里留下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将受到粗暴的迫害。如果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修道士,也许已经 in pace[2]

    “迄今为止这个年轻人只懂拉丁文和《圣经》;但是有朝一日他的巨大的才华施展出来,或者用于讲道,或者用于指导灵魂,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他将来干什么;但是他有热情,他会有远大的前程的。我本来打算把他给我们的主教,如果我们曾经有过一位跟您的对人对事的看法稍微有一点相同的主教。”

    “您这个年轻人什么出身?”侯爵说。

    “据说他是我们山区里一个木匠的儿子,但是我宁可相信他是哪一个有钱人的私生子。我曾经看见他收到一封匿名信,或者说化名写的信,附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这是于连·索雷尔,”侯爵说。

    “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神父惊讶地说;他对自己问出这句话来感到了脸红,侯爵回答说:

    “这个我不会告诉您。”

    “好吧!”神父说,“您可以试试,让他当您的秘书;他有精力,又有头脑;总之一句话,是值得一试的。”

    “为什么不呢?”侯爵说;“不过,这是不是一个会让警察局长或者别的什么人收买,在我家当坐探的那种人?这是我唯一反对的理由。”

    在皮拉尔神父做出有力的保证以后,侯爵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把这个送给于连·索雷尔做旅费;让他上我这儿来。”

    “一看就知道,”皮拉尔神父说,“您住在巴黎。您不知道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头上,特别是压在不是耶稣会士的朋友的教士们头上的专横暴虐。他们不会心甘情愿地让于连离开,他们能够找到最巧妙的借口,他们会回答我说他病了,邮局也会把信弄丢掉,等等,等等。”

    “我这一两天就请部长写封信给主教,”侯爵说。

    “我忘了提醒您注意,”神父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很低,可是自视甚高,如果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不会有任何用处;您反而会使得他变得愚蠢。”

    “我喜欢这种人,”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行不行?”

    不久以后,于连接到一封笔迹陌生、盖着夏龙邮戳的信,信里有到贝藏松的一个商人那儿取款的凭证,还有要他立刻到巴黎去的通知。信上签的是一个假名字。但是于连打开信,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在第十三个字的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墨水迹。这是他和皮拉尔神父约定的暗号。

    不到一个小时以后,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受到完全是慈父般的亲切款待。主教大人一边引用贺拉斯的诗句,一边为了在巴黎等着他的远大前程向他说了一些祝贺话,这些话说得非常巧妙,期待他通过解释来表示谢意。于连什么也说不出,首先是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主教大人对他非常敬重。主教府的一个小教士写了封信给市长,市长忙不迭地亲自送来一张护照。护照已经签署,但是旅行者的名字空着没有填。

    当天晚上,在午夜以前,于连来到富凯的家里,富凯是个明智的人,对看来在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途,他感到的惊讶超过了他感到的高兴。

    “对你说来,”这个自由党选举人说,“结果不外乎是得到政府的一个职位,那样一来你不得不做出一些会在报纸上受到诽谤的事。我将从你蒙受的耻辱中得到你的消息。请你记住,即使从金钱的角度来说,从自己是主人的木材生意里挣一百路易,也比从一个政府那里接受四千法郎有价值,哪怕这个政府是所罗门王[3]的政府。”

    于连在这些话里只看到一个乡村资产阶级的目光短浅。他终于要在伟大事件的舞台上露面了。在他想象中,巴黎充满了善于玩弄阴谋,非常虚伪,但是像贝藏松主教和阿格德主教一样彬彬有礼的聪明人。到巴黎去的幸福,在他眼里,使得一切都黯然失色。他谦逊地向他的朋友表示,是皮拉尔神父的信使他失去了自由意志。

    第二天将近中午,他到了维里埃尔,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打算和德·雷纳尔夫人见面。他首先到他的头一个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父家里去,他受到严厉的接待。

    “您认为您受过我的恩惠吗?”谢朗先生对他说,没有回答他的问候。“您跟我一块儿吃中饭,在这段时间里我让人替您另外租一匹马,您离开维里埃尔,跟什么人也不要见面。”

    “听见就是服从,”于连带着神学院学生的那种表情说。从这时候起,谈话的内容仅限于神学和优秀的拉丁作品。

    他跨上马,走了一法里路以后,瞧见一片树林,而且没有人会看见他进去,于是他钻进树林。太阳下山时他让人把马送回去。后来走进一个农民家里,这个农民同意卖给他一把梯子,而且跟随他,替他把梯子一直搬到俯视维里埃尔的忠诚大道的那片小树林里。

    “我是一个可怜的逃避兵役者……或者说是一个走私犯,”农民在向他告别时说,“不过,有什么关系!我的梯子卖得价钱很好,我自己这一生中也不是没有走私过一些钟表的机件。”

    夜色非常黑。凌晨一点钟左右,于连带着他的梯子走进维里埃尔。他尽早地往下爬到急流的河床里,河床穿过德·雷纳尔先生美丽的花园,比花园的地势低一丈,两边都砌着墙。于连用梯子很容易爬上去。“那些看门狗会怎样迎接我呢?”他想。“这是个牵涉全局的问题。”狗汪汪叫,向他跑过来,但是他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它们就过来向他表示亲热。

    接着他从一层台地爬上另一层台地,虽然所有的铁栅栏门都关着,他还是很容易地一直到达了德·雷纳尔夫人卧房的窗子底下。朝向花园这边的窗子离地只有八尺到一丈高。

    在那些护窗板有一个心形的小洞,这是于连非常熟悉的。使他大为苦恼的是,并没有通宵点着的一盏小灯的灯光从这个小洞里透出来。

    “伟大的天主!”他对自己说;“今天夜里,德·雷纳尔夫人没有睡在这间屋子里!她会睡在哪儿呢?既然我遇到了狗,这说明这一家人在维里埃尔。但是,我也可能在这间没有小灯的屋子里,遇见德·雷纳尔先生本人或者一个陌生人,那会引起怎样的一场风波啊!”

    最谨慎的办法是离开;但是这个想法使于连感到厌恶。“如果这是个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飞快地逃走;可是如果这是她呢,怎样的接待在等着我呢?她陷在悔恨里,而且变得极其虔诚,对这一点我不能有丝毫怀疑;但是她毕竟还有点想着我,因为她不久前给我写过信。”这个理由使他下定决心。

    心颤抖着,然而或是死,或是和她见面的决心毫不动摇,他朝护窗板上扔了几块小石子,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子旁边,亲自敲护窗板,先敲得很轻,后来越敲越重。“不管天怎么黑,他们还是能够朝我开枪的,”于连想。这个想法使他的疯狂企图变成了一个有关勇敢的问题。

    “这间屋子今天夜里没人住,”他想,“不然的话,不论是谁睡在里面,现在也一定醒了。因此完全用不着再对他采取预防措施了。只不过尽可能不让睡在别的屋子里的人听见。”

    他下来,把梯子靠在一扇护窗板上,重新爬上去。他把手伸进那个心形的小洞,运气好,很快就摸到了系在护窗板的那个小钩子上的铁丝。他拉这根铁丝;使他说不出高兴的是他感觉到这扇护窗板不再扣牢,一使劲就可以拉开了。“应该一点一点地慢慢开,让她认出我的声音。”他把护窗板开到可以伸进头去,悄声地一遍遍说:“是一个朋友。”

    他仔细听听,确信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屋子里的寂静。但是壁炉里可以肯定没有点着那盏小灯,甚至连半明半灭的灯光也没有。这是一个很坏的兆头。

    “当心枪子儿!”他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他大着胆子用手指敲玻璃窗,没有回音。他更加使劲敲。“哪怕敲碎玻璃窗,我也得干到底。”当他使出很大的劲敲的时候,他相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像看见有一个白影子穿过屋子。最后,再没有可怀疑的了,他看到一个人影仿佛在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朝前走来。突然间他看见一个脸颊贴在他的一只眼睛接近的那块窗玻璃上。

    他打了个哆嗦,略微离开一些。但是夜色是这么黑,即使隔着这个距离他也不能辨认出这是不是德·雷纳尔夫人。他担心会有一声惊慌的叫喊;他听见那几条狗围着他的梯子转来转去,低声地嗥叫了有好一会儿了。“是我,”他声音相当高地重复说,“一个朋友。”没有回音;白影子消失了。“请您替我开开,我需要跟您说话,我太不幸啦!”他敲玻璃窗,重得几乎要把它敲碎。

    一下轻微的清脆响声传来。窗子的长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扇,轻捷地跳进屋子。

    白色的幽灵避开;他抓住双臂,这是一个女人。他的那些英勇的打算都化为乌有了。“如果这是她,她会说些什么呢?”当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叫喊,明白了这是德·雷纳尔夫人以后,他有多么激动啊!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颤栗,几乎连推开他的力量都没有。

    “坏东西!您来干什么?”

    她嗓音激动,勉强能够说出这句话。在这句话里,于连听出了真正的愤怒。

    “我在十四个月残酷的分别以后来看您。”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要阻止我给他写信?否则我可以防止这件可怕的事发生。”她用一股确实大得异常的力气推开他。“我对我的罪过感到悔恨。上天慈悲为怀,点醒了我,”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重复说。“出去!快走!”

    “在十四个月的不幸以后,我不跟您谈话,是决不会离开您的。我希望知道您做过的每一件事。啊!我曾经爱您爱得那么深,因此我配得上听到您的知心话……我要知道一切。”

    不管德·雷纳尔夫人愿意不愿意,他的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控制住了她的心。

    于连充满热情地把她紧紧搂住,不让她挣脱,这时候松开了一些。他的这个动作使德·雷纳尔夫人略微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如果哪个仆人给声音吵醒,出来查看,这把梯子会连累我们的。”

    “啊!出去,恰恰相反,给我出去,”她对他说,真的发怒了。“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天主看见您在跟我可怕地吵闹,他会为了这件事惩罚我。您卑劣地利用我曾经对您有过而现在不再有的情感。您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非常缓慢地把梯子提上来,不让它发出一点响声。

    “你的丈夫在城里吗?”他对她说,这句话不是有意刺激她,而是出于过去的习惯,脱口说出来的。

    “求求您,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否则我要叫我丈夫了。我没有不顾一切地把您撵走,已经是罪过非常大了。我可怜您,”她对他说,试图伤害他的自尊心,她知道他的自尊心是非常敏感的。

    她这种拒绝使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他的态度,[4]还有她切断一个如此温柔,可是他还在指望着的关系的粗暴方式,反而使他心中燃烧着的爱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怎么!您不爱我了;难道这是可能的吗?”他对她说,那种从心里发出的声调,叫人听了很难保持冷静的态度。

    她没有回答。他呢,悲伤地哭着。

    事实上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这么说,我已经被唯一曾经爱过我的人完全忘掉了!以后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从他不再担心有遇到一个男人的危险起,他的勇气完全离开他了;除了爱情,一切都从他心里消失。

    他默默地哭了很长时间。他握住她的手,她想抽回来;然而在几个几乎可以说是痉挛性的动作以后,她让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手里。屋子里黑极了。他们并排坐在德·雷纳尔夫人的床上。

    “和十四个月以前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啊!”于连想,他的眼泪越发增加了。“这么说,分离肯定会摧毁人的所有感情!”

    “请您告诉我,您遇到了什么事,”于连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最后用被泪水打断的声音说。

    “毫无疑问,”德·雷纳尔夫人用刺耳的嗓音说,语气里还带着冷酷无情和责备于连的味道。“您离开的时候,我的失足已经在城里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您的行为是那么不谨慎!不久以后,我正陷在绝望之中,可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想让我向他吐露真情,可是没有成功。一天,他想出一个主意,把我带到第戎,我第一次领圣体的那个教堂。在那儿,他大胆地先谈了……”德·雷纳尔夫人说到这儿被她的眼泪打断了。“多么羞愧的时刻啊!我承认了一切。这个如此善良的人心真好,他非但没有把他的愤怒压在我的身上,反而跟我一起伤心。在这段时间里,我每天写信给您,但是我不敢寄给您,我把它们仔细地收藏着,当我感到太不幸的时候,我把我自己关在卧房里,一遍遍重念我的信。

    “最后谢朗先生说服我,让我把它们交给他……其中有几封写得稍微慎重一些,曾经寄给了您;您始终没有给我写回信。”

    “我向您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来没有接到过您的信。”

    “伟大的天主!是谁把它们截取了呢?”

    “你可以想象到我有多么痛苦,我在主教大堂看见你的那一天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天主开恩,他让我明白了我对他,对我的孩子们,对我的丈夫犯下了多大的罪过,”德·雷纳尔夫人接着说。“他从来没有像我当时相信您爱我那样爱过我……”

    于连投入她的怀抱,他这样做确实没有什么企图,而是忘乎所以了。但是德·雷纳尔夫人推开他,口气相当坚决地继续说下去:

    “我的可敬的朋友谢朗先生使我懂得了,和德·雷纳尔先生结婚,也就是做出保证,把我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他,甚至连我不知道的,在一次不幸的交往以前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种爱都包括在内……自从做出巨大的牺牲,交出那些对我说来如此宝贵的信件以后,我的生活过得如果不能说幸福,至少也是相当平静。请您千万不要打扰它。做我的一个朋友……我的最好的朋友吧。”于连不停地吻着她的双手;她感觉到他还在哭。“不要哭,您哭我心里难过……您也把您做过的事告诉我。”于连不能够说话。“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过的生活,”她重复说,“然后您走吧。”

    于连没有多加考虑,就谈到他首先遇到的难以数计的阴谋和嫉妒,接着又谈到自从他被任命为辅导教师以后的比较平静的生活。

    “就是在这时候,”他补充说,“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毫无疑问,这长时间的沉默,目的是要让我明白我今天看得太清楚的事实:您已经不再爱我,我对您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德·雷纳尔夫人紧握他的双手;“就是在这时候,您给我寄来了五百法郎。”

    “从来没有过,”德·雷纳尔夫人说。

    “这一封信为了避免引起任何怀疑,盖着巴黎邮戳,签上了保尔·索雷尔这个名字。”

    关于这封信的可能来源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论。气氛起了变化。德·雷纳尔夫人和于连不知不觉已经放弃一本正经的语气,重新恢复了亲切友好的语气。他们谁也看不见谁,因为屋子里是那么黑,但是他们的嗓音说明了一切。于连伸出胳膊搂住他的情妇的腰;这个动作充满了危险。她试图推开于连的胳膊。于连这时候相当机灵地利用他叙述中的一个有趣的情况,吸引住她的注意力。这条胳膊好像给忘记了,继续留在它占据的位置上。

    在对这封寄五百法郎的信的来源做出许多推测以后,于连接着叙述下去。他讲到他过去的生活,变得稍微能够控制自己了。这过去的生活同他此刻遇到的事相比,引不起他任何兴趣。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这次探望她会有怎样的一个结果上。“您赶快走,”她时不时口气生硬地对他重复说。

    “如果我给撵走了,对我来说,这是怎样的一个耻辱啊!我将为这件事抱恨终生,”他对自己说,“她决不会给我写信。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于连从当时的情况中所能得到的美妙无比的快乐,从这时候起,迅速地从他的心中消失了。在这间曾经是那么幸福的卧房里,坐在自己爱慕的女人身边,几乎是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在深沉的黑暗中间,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几分钟以来她一直在流泪,从她胸口的起伏感觉得到她的抽噎,不幸的是他却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政治家,几乎跟他在神学院的院子里看到自己成为一个比他身强力壮的同学的取笑对象时,一样审慎,一样冷静。于连把他叙述的时间拖延下去,谈到他离开维里埃尔以后过的不幸生活。“这么说,”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说,“在几乎完全没有唤起他的回忆的东西的情况下,分开一年以后,他仍旧念念不忘他在维尔吉得到的那些幸福日子,可我力图把他忘掉。”她哭得更加伤心了。于连看到他的叙述得到了成功。他明白他应该试一试最后一招;他话题一转,突然谈到他刚接到从巴黎来的那封信。

    “我向主教大人辞过行了。”

    “什么,您不回贝藏松去了!您要永远离开我们?”

    “是的,”于连语气坚决地回答;“是的,我要离开甚至连我一生中最爱过的人都把我忘掉的地方,我要离开它,永远不再见到它。我要上巴黎去……”

    “你要上巴黎去!”德·雷纳尔夫人声音相当高地叫了起来。

    她的声音几乎被泪水堵住,说明她的心情烦乱到什么地步。于连需要这个鼓励;他正要采取一个可能对他极为不利的措施。在她发出这声惊呼以前,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完全不知道他会得到什么结果。他不再犹豫;对以后会后悔的担心促使他完全能够控制住自己,他站起来,冷冰冰地补充说: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您了,愿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子走了几步;他已经把窗子打开。德·雷纳尔夫人朝他奔过来,投入了他的怀抱。

    就这样在三个小时的对话以后,于连得到了他在头两个小时里如此热切盼望得到的东西。温柔的爱情的恢复,德·雷纳尔夫人的内疚的消失,如果稍微早一点来临,将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幸福;像这样用诡计获得的只是一个快乐了。于连不顾他的情妇一再恳求,一定要把那盏小灯点亮。

    “难道你希望我不留下任何见到过你的回忆?”他对她说。“在你这双迷人的眼睛里毫无疑问存在着的爱情,对我说来,难道永远失去了吗?你这双漂亮的、白皙的手,难道我永远看不见了吗?请你想一想,我离开你也许要很长时间呢。”

    德·雷纳尔夫人一想到这一点,泪如雨下,什么也不能拒绝。但是黎明已经开始清清楚楚地勾画出维里埃尔东面山上的那些冷杉树的轮廓。陶醉在快乐中的于连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要求德·雷纳尔夫人让他整个白天躲在她的卧房里,到第二天夜里再走。

    “为什么不可以?”她回答。“这次的重新堕落使我失去了我对我自己的全部尊重,而且使我永远不会幸福。”她把他紧紧搂在心口上。“我的丈夫和原来不同了,他起了疑心。他相信在整个这件事情中一直是我牵着他的鼻子走,对我非常生气。如果他听见一点声音,我就完了,他会把我赶走,像赶走坏女人那样把我赶走,是的,我是个坏女人。”

    “啊!这句话像是出自谢朗先生之口,”于连说,“在我去神学院的那次残酷的离别以前,你不会对我这么说;那时候你爱我!”

    于连在这句话里表现出的冷静沉着收到了效果:他看见他的情妇很快地忘掉了她丈夫的出现可能给她带来的危险,心里只想到会看到于连怀疑她的爱情的这种更加大得多的危险。天迅速地亮起来,屋子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于连能够重新看到这个迷人的女人在他的怀里而且几乎是在他的脚边,他又完全尝到了自尊心得到满足后的快乐;这个他曾经爱过的唯一女人,没几个小时以前,还整个儿沉湎在对一个可怕的天主的恐惧里,沉湎在对自己的职责的热爱里。经过一年时间的磨练,她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可是在他的勇敢面前却没有能够坚持住。

    他们很快就听到房子里有了响声。一件德·雷纳尔夫人没有想到的事使得她慌张起来。

    “那个狠毒的埃莉莎要到这间屋子里来了,这把大梯子怎么办?”她对她的情夫说;“把它藏在哪儿?我把它搬到顶楼上去,”她带着一种诙谐的口气突然大声叫起来。

    “不过必须经过那个仆人的房间,”于连惊讶地说。

    “我把梯子留在走廊里,然后叫那个仆人,让他去办件事。”

    “你要想好一句话来应付,万一仆人在走廊里梯子旁边经过时,注意到它。”

    “对,我的天使,”德·雷纳尔夫人吻了他一下,说。“你呢,要想到如果我离开的时候,埃莉莎进来,赶快躲到床底下去。”

    于连对她突如其来的快活心情感到惊奇。“这么说,”他想,“离一个实际存在的危险近了,非但没有使她慌张,反而使她变得快乐起来,因为她忘记了她的悔恨!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啊!能够在这样的一颗心里占有统治地位,多么值得自豪啊!”于连欣喜若狂。

    德·雷纳尔夫人去搬梯子;梯子对她来说,显得太沉了。于连过去帮她忙;他欣赏着她的优美的体形,看上去是那么弱不禁风,谁知她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突然一下子抓住梯子,就像它是一把椅子似的,把它抬了起来,她把它迅速地搬到四层楼上的走廊里,沿墙边横放下来。她叫那个仆人;为了让他有时间穿上衣服,她爬上鸽舍。五分钟以后,她回到走廊里,梯子不见了。它跑到哪儿去啦?如果于连不在这所房子里,这个危险决不会对她有任何影响。但是如果她的丈夫在这时候看见这把梯子会怎样呢?这件事可能变得非常严重。德·雷纳尔夫人到处跑遍,最后她发现这把梯子在屋顶底下,是仆人把它搬走,甚至藏在那儿的。这个情况很奇怪,换了在从前她会惊慌起来的。

    “在二十四小时以后,于连已经走了,可能发生的事,我还在乎吗?”她想,“到那时候,一切对我说来,不都将是恐惧和悔恨吗?”

    她模模糊糊好像有一个想法,她应该结束自己的一生,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她以为是永无尽期的分离以后,他又回到她身边,她又看见他,而且他为了能够来到她身边所做的事,表现出多么深挚的爱情啊!

    她把梯子的事讲给于连听。

    “如果仆人把他找到这把梯子的事告诉我的丈夫,”她对他说,“我怎么回答我的丈夫呢?”她想了一会儿。“他们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找到卖梯子给你的那个农民。”她投入于连的怀抱,用一个痉挛性的动作抱紧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一边连连地吻他,一边大声嚷道,“但是不应该让你饿死,”她笑着说。

    “来;首先让我把你藏在德尔维尔夫人的卧房里,这间卧房一直空锁着。”她到走廊的尽头去守着,于连奔过去。“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她一边把他锁在屋里,一边对他说;“总之,这只可能是孩子们在玩耍时开的一个玩笑。”

    “让他们到花园里,窗子底下来,”于连说,“这样我就可以得到看见他们的快乐,让他们说话。”

    “好,好,”德·雷纳尔夫人一边向他嚷着,一边走远了。

    她很快又回来了,带着橘子、饼干、一瓶马拉加葡萄酒;她没有能够偷到面包。

    “你的丈夫在做什么?”于连说。

    “正在写跟农民们做买卖的计划。”

    但是八点钟的钟声已经敲过,房子里有许多响声。如果德·雷纳尔夫人不露面,他们会到处找她,因此她不得不离开他。很快她又冒冒失失回来,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她担心他会饿死。在吃过中饭以后,她设法把孩子们带到德尔维尔夫人的房间的窗子底下。他发现他们长大了很多,但是他们的相貌变得很粗俗,或者是他自己的看法变了。

    德·雷纳尔夫人谈到于连。最大的那个孩子怀着对从前的家庭教师的友好和惋惜的心情回答。但是两个小的几乎把他已经忘了。

    德·雷纳尔先生这天上午没有出门,他不停地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忙着跟几个农民做买卖,他把他当年收的土豆卖给他们。一直到吃晚饭,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一刻空闲的时间可以给她的囚犯。晚饭的钟声响了,菜端上桌,她忽然想到为他偷一盆热汤。当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盆汤,悄悄走近他待着的那间卧房的门口时,迎面碰到了早上藏梯子的那个仆人。他这时也正悄悄地在走廊里朝前走,而且好像在仔细听。很可能于连走动时疏忽大意,弄出了响声。那个仆人走了,神色有点尴尬。德·雷纳尔夫人大胆地走进于连待着的屋子,这次见面使他吓得直打哆嗦。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呢,我可以冒世上任何危险,而且连眉头也不会皱一皱。我只怕一样,就是在你走了以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刻,”她离开他,跑走了。

    “啊!”于连兴奋地对自己说,“悔恨是这个崇高的心灵害怕的唯一危险。”

    最后夜晚来临,德·雷纳尔先生到卡西诺去了。他的妻子推说头痛得很厉害,回到自己的卧房,急急忙忙把埃莉莎打发走了以后,又很快地起身去替于连开门。

    他确实饿得要命。德·雷纳尔夫人去配膳室寻找面包。于连听见一声高声叫喊。德·雷纳尔夫人回来告诉他:她摸黑走进配膳室,到了放面包的一口碗橱跟前,伸出手去,碰到一个女人的胳膊。这个女人是埃莉莎,于连听见的叫声就是埃莉莎发出的。

    “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不是偷什么甜食,就是在侦察我们,”德·雷纳尔夫人毫不在乎地说,“不过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个馅饼和一个大面包。”

    “那里面是什么?”于连指着她的围裙的口袋说。

    德·雷纳尔夫人忘记了从吃晚饭的时候起,这些口袋里就装满了面包。

    于连怀着最强烈的热情把她抱在怀里;她在他看来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即使在巴黎,”他模模糊糊地这么想,“我也不会遇到更伟大的性格了。”一个不习惯于操心这些小事的女人能有多么笨拙,她就有多么笨拙;同时,她又像一个只害怕另外一种可怕得多的危险的人那样,具有真正的勇敢。

    于连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他的情妇拿这顿简单的饭菜跟他开玩笑,因为她害怕严肃的谈话。卧房的门忽然间被人用力地摇动。这是德·雷纳尔先生。

    “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他向她嚷道。

    于连刚好来得及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您的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德·雷纳尔先生走进来说;“您在吃晚饭,而且还把门锁上!”

    换了平常的日子里,这个用夫妻间极其冷淡的口气提出来的问题,会使她惊慌失措,但是她清楚地认识到她的丈夫只要略微弯一弯腰,就可以发现于连;因为德·雷纳尔先生一屁股坐在长沙发对面,片刻之前于连坐过的椅子上。

    头疼被用来作为理由为这一切辩解。她的丈夫也开始不厌其烦把他在卡西诺打弹子赢了一盘的情形告诉她,“十九个法郎一盘,真的!”他补充说。这时候她看见于连的帽子就放在他们前面离着有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她反而变得更加沉着冷静,开始脱衣服,选择了一个适当时刻,迅速地走到她丈夫背后,把连衫裙扔在那把放着帽子的椅子上。

    德·雷纳尔先生终于走了。她要求于连重新叙述他在神学院过的生活;“昨天我没有听你讲;在你讲的时候,我光想着怎样才有勇气把你打发走。”

    她成了冒失的化身。他们谈话的声音很高,大概到了凌晨两点钟,突然一下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又是德·雷纳尔先生。

    “赶快给我开门,房子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他们的梯子。”

    “现在一切都完了,”德·雷纳尔夫人投入于连的怀抱,嚷道。“他会把我们俩都杀死,他不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的怀抱里,这样去死比我活着还幸福。”她根本不理睬她的发怒的丈夫,热情地抱吻着于连。

    “救救斯塔尼斯拉斯的母亲,”他用命令的目光望着她,说。“我从小房间的窗子跳到院子里,然后逃到花园里去;那些狗认识我。把我的衣服扎成一个包,等我一到花园就扔下去。在这以前别开门,让它给打破好了。特别是什么也别承认,我不准您承认,让他怀疑总比让他坚信不移好。”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和唯一担心的事。

    她跟着他一起到小房间的窗口,接着又从容不迫地把衣服藏起来。最后她才给暴跳如雷的丈夫把门打开。他看了卧房又看小房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于连的衣服已经给他扔下去,他接住衣服,迅速地朝杜河那个方向,花园较低的一头跑去。

    他跑着跑着听见一颗子弹的嘘嘘声,紧接着是一下枪响。

    “这不是德·雷纳尔先生,”他想,“他枪法太差,打不了这么准。”几条狗不声不响地在他旁边奔跑,第二枪显然打断了狗的爪子,因为它开始发出嗷嗷的叫声。于连从一层台地的墙上跳下去,在有遮挡的地方跑了五十来步,然后又开始朝另外一个方向逃去。他听见互相吆喝的人声,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仆人,他的敌人,打了一枪,一个佃户也来到花园的另一边射击,但是于连已经到了杜河岸边,在那儿他穿好衣服。

    一个小时以后,他已经到了离维里埃尔一法里以外,通往日内瓦的大路上。“如果他们起了疑心,”于连想,“他们会到通往巴黎的大路上去追我。”


    [1]英文,“《爱丁堡评论》”。

    [2]拉丁文,“在和平中,在安静状态中”。此处指“监禁在修道院的地牢里”。

    [3]所罗门王,古代希伯来统一王国国王(公元前10世纪)。据《旧约圣经·列王纪》载,他以智慧著称,治下为犹太鼎盛时期。

    [4]参见本书第94页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