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安托万·贝尔德案件及死刑执行

这个离奇的案件是在一八二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开始辩论的。详细报道将在《法庭公报》上发表,由于需要长时间的整理,发表的日期将拖延数日也是情有可原的。证人们的陈述,被告的答辩,他的关于犯罪动机,关于过去折磨着他的强烈爱情的解释,向伦理学家提供了大量值得思考的细节,这些细节十分有趣,我们不应该轻率地加以舍弃。

通往重罪法院的几条街从来不曾有这么拥挤。审判厅的几处门前人山人海,只有持入场券的人才准入内。审判中必然涉及爱情,涉及争风吃醋,当地最有身份的夫人们都来了。

被告给押进来,每个人的目光立刻带着强烈的好奇投向他。

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比中等身材略矮些的年轻人,长得消瘦文弱。一块白手绢从下巴底下往上缠,在头顶心打了一个结,使人想起那原先打算夺走他自己生命的一枪,这一枪造成的残酷结果是,在他的下颌和颈子之间留下了两粒子弹,其中只有一粒被取出来。此外,他的穿着和头发都很整洁;他的相貌是富有表情的,他的苍白的脸色和他的黑色大眼睛形成鲜明对比,眼睛里带着疲乏和疾病的痕迹。他环顾四周围的排场,从他的眼神里可以觉察到他多少有点慌乱。

在宣读起诉书和由检察长德·盖尔农-朗维尔陈述案情时,贝尔德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人们听到了以下的事实:

安托万·贝尔德现年二十五岁,出生在一个贫苦的,但是诚实的手工业者家庭;他的父亲在布朗格村当马掌匠。他体质羸弱,不适于干累人的重活儿,他的智力超过他的社会地位,而且从小就显露出对于学习的爱好,引起了几个人对他的关怀;他们的仁慈心强烈有余,而不够明智,他们打算把年轻的贝尔德从他不巧生下来所处的微贱社会地位中拯救出来,让他从事教士的职业。布朗格的本堂神父把他当成心爱的孩子那样收养,教他学自然科学的基本知识,靠了本堂神父的恩德,贝尔德一八一八年进入格勒诺布尔的小修院。一八二二年一场重病迫使他中断学业。他被本堂神父收留,本堂神父的照料弥补了他的父母的贫困。在这位保护人的恳切请求下,他被米肖先生接受,米肖先生把自己的一个孩子交给他教育。他的邪恶的命运使他成为这个人家的祸患。米肖夫人是一个和蔼可亲、才智横溢的女人,当时三十六岁,享有无可指摘的好名声。是她认为她能够毫无危险地将仁慈的表示慷慨地给予一个健康情况不好、需要特殊照顾的二十岁的年轻人吗?还是他早熟的伤风败俗的天性使他曲解了她的这些照顾的性质?不管怎样,在一年期满以前米肖先生不得不考虑不让年轻的神学院学生在他家里再待下去。

贝尔德进入贝莱的小修院继续完成他的学业。他在那儿待了两年,回到布朗格度过一八二五年的假期。

他不能回到这座修院去。他后来获得许可,进入格勒诺布尔的大修院。但是在里面住了一个月以后,院长们认为他根本不配担任他觊觎的职位,因此把他辞退,完全断绝他复学的希望。他的父亲一气之下把他赶走,再也不要见到他。最后他只能在他嫁在布朗格当地的姐姐家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遭到这样的排斥,是因为他那人人皆知的邪恶的道德原则,还是因为他品德上犯了严重的错误?是不是贝尔德认为自己冒犯过米肖先生,因此成了米肖先生秘密迫害的目标?他当时写给米肖夫人的几封信里包含着猛烈的指责和诽谤。尽管如此,米肖先生还是为他孩子们从前的教师一再奔走活动。

贝尔德终于又能够到德·科尔东先生家里去担任家庭教师。他当时已经放弃了当教士的打算;但是在一年以后,德·科尔东先生为了一些外人知道得不完全的、看来与一桩新的私通有关的理由把他辞退。

他重新又想到曾经是他竭尽一切努力追求的目标:当教士。但是他自己向贝莱、里昂和格勒诺布尔的神学院院长申请,而且托了人替他申请,都没有用,没有一个地方接受他。于是他陷在绝望之中。

在进行这些活动期间,他认为它们之所以无效,应该由米肖夫妇负责。他继续写给米肖夫人的那些信里先是充满恳求和指责,后来变成了可怕的威胁。人们收集了一些凶恶的话:“我要杀死她,”他在郁郁不乐中这么说。他写信给布朗格的本堂神父,他的头一位恩人的接替者:“当我以后在教堂的钟楼底下出现时,人们会知道我要干什么。”这些奇怪的方法起了一部分作用。米肖先生积极设法,想重新为他敲开一处修道院的大门;但是他在格勒诺布尔失败了,在贝莱也失败了,他还特地亲自和布朗格的本堂神父到贝莱去了一趟。

他所能得到的是在隐瞒了贝尔德不满的理由的情况下,把贝尔德安排在莫雷斯台尔的公证人特罗利埃先生家里。特罗利埃先生是米肖家的姻亲。但是贝尔德在他的野心落空以后,用他那傲慢的话来说,他对永远当一个赚二百法郎工钱的乡村教师感到厌倦。他仍旧继续写恫吓信,他向好几个人宣布,他要在自杀的同时杀死米肖夫人。不幸的是这么残忍的一个计划正由于它的残忍而被人认为不太可能成为事实;然而这个计划很快就实现了!

贝尔德是六月份进入特罗利埃家。七月十五日左右,他到里昂去买手枪,他从那里写了一封新的恫吓信给米肖夫人;信的结尾是这样的:“您的胜利将会像哈曼[2]的胜利一样,时间长不了。”回到莫雷斯台尔以后,有人看见他在练习射击。他的两把手枪中有一把打不响;他先考虑送去修理,后来从当时不在家的特罗利埃先生的卧房里取了一把手枪代替这一把。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日,一清早贝尔德把他的两把手枪都装上双弹,藏在衣服里面,动身到布朗格去。他到了他姐姐家,他姐姐让他吃了一份清淡的汤。堂区的全体居民做弥撒时,他到教堂去,在离米肖夫人平时坐的长椅三步的地方站定。他很快就看见她由她的两个孩子陪同来到,这两个孩子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学生。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等着……一直等到神父分发圣餐的时刻……“出现在眼前的女恩人,”检察长先生说,“地点的圣洁,贝尔德本来应该献身为它服务的一种宗教的、最崇高的仪式的庄严,都不能打动这个效忠于毁灭之神的心灵。眼睛注视着他的被害者,对在他周围表现出来的宗教感情毫无感觉,他怀着恶魔般的耐心,等候着所有的信徒默祷的那一瞬间,好让他有把握击中。这个时刻到了,当所有的人的心都升向出现在祭坛上的天主时,当米肖夫人匍匐着,也许把变成她最残忍敌人的这个忘恩负义者的名字加进她的虔诚祷告里时,响起了间隔极短的连续两枪。受惊的在场者看见贝尔德和米肖夫人几乎同时倒了下去。米肖夫人怕有新的罪行发生,她的头一个动作是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她的两个吓坏了的年幼孩子。谋杀犯的血和被害者的血一直喷射到正祭台的台阶上,混在一起……

“以上就是把贝尔德送个法庭的重大罪行,”检察长先生继续说,“各位陪审官先生,我们本来可以不用传讯证人来证实被告本人已经承认的事实;但是我们出于对不可以光凭本人口供定罪的这个仁慈的准则的尊重,还是传讯证人。你们的职责,正如我们的职责一样,将限于根据主要的事实让这些证人来证实被告的供词。

“但是另外有一件具有无比重要性的事,将引起我们的关注,唤起你们的深思。像这样残酷的一桩罪行,如果它不用你们每天都有机会研究其致命力量的那些狂烈的热情来解释,那它只可能是可怕的精神错乱的结果。因此我们应该研究它是在怎样一种心理状态下设想出来以及付诸实现的;在它之前的行为以及为它做准备的那些行为里,甚至在执行中,被告是不是不再具有充分的理智,至少是不是具有一个受到强烈热情摆布的人所能存在的理智。

“通奸,受到鄙视,坚信米肖夫人与他的受辱以及堵住他敢于希望从事的职业的大门的那些障碍决不是没有关系,对报复的渴望,这些就是在通常起诉方式中通过谋杀、渎圣和自杀表现出来的这种疯狂仇恨,这种狂暴的绝望的原因。

“罪行的骇人听闻足以吸引住你们的注意力;但是,你们的关切,诸位陪审官先生,将被更强有力地激发起来,因为你们需要在你们完全确信罪行是故意的,是长时间预谋的结果的情况下,才能宣告死刑判决。”

接下来是听取证人陈述。

四个人被传讯来证明七月二十二日事件的可以说是十分具体的情况;其中三个人说,贝尔德在整个做弥撒期间,一直到领圣体都站着,没有跪下,他的举止和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人们看见他突然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手枪,朝米肖夫人开枪。

布朗格的外科医生兼市长助理莫兰先生,听到第一声枪响,急忙从廊台下来,紧接着又传来第二声枪响。教堂里一片混乱,他在混乱中看见贝尔德脸上沾满从他伤口喷出来以及从嘴里吐出来的血,可怕极了。他连忙把他带走,给他进行急救包扎。但是很快地有人过来请他去救第二个受害者,这是米肖夫人,受到了致命伤;她被人抬回家,昏迷不醒,周身冰凉。好不容易才使她苏醒过来,她再三犹豫,最后才同意动手术取出子弹;但是在这个痛苦的手术做完以后,外科医生发现还有第二颗子弹,这颗子弹一直深入到上腹部,同样也必须取出来。

贝尔德承认让他看的手枪是他的。他毫不激动地指出大的一把是他用来对付米肖夫人的。

庭长先生:“什么动机会促使您犯这桩罪行?”

贝尔德:“两种折磨我已经有四年之久的热情:爱情和嫉妒。”

检察长先生为了弄清预谋经过,要确定罪行的蓄谋时间。“被告,”他说,“我通知您,您对直到现在为止受到的审讯的答辩,可以说是无效的;您可能弄错,或者是想欺骗人;不要紧;您的答辩仍然是自由的;因此我问您,您在什么时候定下杀死米肖夫人的计划?”

贝尔德略微犹豫以后,把他的决定往上推到他去里昂买手枪的那趟旅行期间。“不过,”他补充说,“一直到最后一瞬间,我还在犹豫不决,是不是执行。我不断地在单独一个人自杀的想法和让米肖夫人跟我一同毁灭的想法之间摇摆不定。”他承认他是临动身到布朗格来时在莫雷斯台尔给手枪装的子弹。

检察长先生:“在从莫雷斯台尔到布朗格的这段路程中,还有一直到您向米肖夫人开枪的这段时间里,您的心里有哪些想法,哪些感觉?被告,我们并不想骗您上当;我要把我问您的问题的目的告诉您:您的精神在我向您谈到的这段时间里一点也没有错乱吗?”

贝尔德:“我是那样地发狂,甚至连一条我走过多少次的路只勉强认得;我差点儿没有能够走过架在这条路上的一座桥,因为我的视觉是那么模糊!立在米肖夫人的长椅后面,离她那么近,我的思想乱如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现在和过去对我说来混在一起;甚至我的存在我觉得像是一场梦;有一些时刻,我的所有那些想法减少到了只剩下自杀一种想法;但是到最后我想象到了米肖夫人委身于另外一个人,于是疯狂的怒火控制了我,我再也身不由己了,用手枪瞄准了米肖夫人;但是直到那时以前,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去执行自己的致命的决定,我看见米肖夫人和另外一位夫人走进教堂,在发现我以后,她跟这位夫人低声说话,好像是在考虑离开,这时候我十分明确地觉得,她要是打定主意离开,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把两把手枪都转过来对付我自己;但是她的坏命运和我的坏命运要她留下来……”

检察长先生:“您对您做的事感到过后悔吗?”

贝尔德:“我的头一个念头是急于打听米肖夫人的情况。为了能确知她没有受到致命伤,我可以献出我剩下来的生命。”

莫兰先生作证说,贝尔德确实表示出对他的行为感到了几分后悔;另外,他具有健全的理智,而且十分冷静沉着……

第五个证人是米肖先生,五十二岁,被害人的丈夫。(引起了全场的注意。)

证人:“贝尔德进入我家时,是病后初愈,成了不断关怀和照顾的对象;他的性格是忧郁的、心神不宁的;但是我们认为是他身体羸弱的缘故;我希望能用亲切的关怀来使他爱我的孩子们;但是贝尔德梦想重新到贝莱的小修院去继续完成他的学业。一年还不满,米肖夫人告诉我,这个年轻人毫无忌惮地向她提出一些无礼要求。为了避免事情闹出去丢人,我认为跟贝尔德谈她私下告诉我的这件事是不恰当的;我宁愿等他期满离开。他期满的日期近了,果然他在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初就离开了。一八二五年八月,贝尔德从贝莱回来,有时上我家来,和雅坎先生一块儿打台球。雅坎先生是我的孩子们的教师。就是在这时候,他写了一些侮辱性的、很快变成恐吓性的信给我的妻子;她把这些信给我看了;我决定请求布朗格的本堂神父命令贝尔德终止他的恫吓,终止和我家的关系。他不理睬这个要求,继续写信;他在十月的一封信里说:‘我的处境如果再不能改变,必将有大祸降临。’我让雅坎先生再一次通知他,不准他进入我的家门。从那时起他就完全不来了。

“十一月初,贝尔德进入格勒诺布尔的大修院,不久以后因为一些不明的原因离开那儿;他又重新开始他的恫吓。我写信给修院院长博萨尔先生为他求情,博萨尔先生回信拒绝接受他,信上还有这么一句话:‘他应该记得我们在一起所做的解释。’他回到布朗格最突出的表现是重新又写最侮辱性的信给米肖夫人。他指责她提供了对他不利的情况,同时又求她关心他。

“他在德·科尔东先生家过了一年以后,写信给我妻子说,他为了一些个人的原因离开了这个人家;他继续进行他的恫吓。我又一次请求格勒诺布尔的修院院长帮忙,博萨尔先生回答说,他不能允许让我向他提到的人从事圣职,这个人应该把自己关闭在最远离人世的地方去。我于是写信到贝莱;我甚至在去年七月,也就是事件发生前没有几天,和布朗格的本堂神父上贝莱去了一趟;但是院长们的拒绝是斩钉截铁的。贝尔德的最后一封信是从里昂写出的,里面有一些罪恶的恫吓,我不相信它们会实现;信的结尾是这样一些值得注意的话:‘我不能从事我原来打算从事的职业,这真是一件令人十分不快的事,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教士;我特别是觉得我本来可以很能干地支配人的热情!’”

贝尔德:“再没有比米肖先生的证词更虚假的了。如果他的妻子向他披露了他谈到的事,他怎么可能托桑班先生来请求我再在他家里待一年呢?他和他的妻子在我离开时,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哭了呢?而且怎么可能亲切地送给我一桶水果呢?如果米肖夫人有理由抱怨我,她怎么还会写信到贝莱对我说,她请了一个年轻人教她的孩子,但是他决不会使她忘掉我?”

证人(轻蔑地):“我的心未免太好了,居然会流眼泪!”

庭长先生对被告说:“您在贝莱写那些信是什么动机?”

贝尔德:“在我待在布朗格的期间,我一直没有停止和米肖夫人的通信关系,以及别的……(压低声音)我不敢明说。我在贝莱写信要求她不要另外找人代替我;我指责她忘掉了她向我发过的誓言。米肖夫人回信叫我要当心,因为她辞掉的一个女仆人把什么都告诉了她的丈夫。一八二五年假期中,我从贝莱回来,每天都写信给米肖夫人。米肖先生不准我上他家去,这是不真实的。雅坎先生没有向我传过这个口信;米肖先生还亲自邀我到他家去呢。(米肖先生做了一个否认的手势。)

“我进入格勒诺布尔的修院时,满怀着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有德行的教士的愿望。我写了一封信给米肖先生,信里充满了最真诚的后悔的表示;我请求他原谅我听从米肖夫人。我下定决心说出我所有的错误来羞辱我自己;我把我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全都仔仔细细地告诉他,我甚至向他指出我可能和她相会的所有地点……(旁听席上一阵骚动。)

“接下来我希望向修院院长先生做一次全面的忏悔;他聚精会神地听我说;后来他对我说,我对待米肖夫人的行为太像恶魔所为,我应该永远放弃做教士的想法,我唯一应该做出的决定是尽早地去隐居起来,重新开始过一种新生活。他这么严厉,紧接着把我从我喜爱的一座修院里开除出去,使我陷在绝望之中;一位年轻的本堂神父,他知道我的经历,鼓励我坚持下去,不要放弃自己的计划;他对我说,我过去的误入歧途,经过悔恨的洗刷,就不再能成为拒绝我的理由。他交给我一封写给里昂的修院院长的信。我到里昂去了,却遭到了又一次拒绝;我得到的回答是,修院已经满额,况且也很难接受外方人。我于是回到布朗格;我病了,去请求我的家庭收留我;但是我的父亲大发雷霆,用棍子打我,把我赶走。我只得默默地忍受痛苦,我不愿连累米肖夫人的名声。

“我变得无家可归……圣伯努瓦(安省)的本堂神父菲列贝尔先生,以贝莱主教的名义建议我进他的修院;但是他问我是什么原因促使我离开格勒诺布尔的修院;我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菲列贝尔先生回答我说,这些事实在他看来太严重,他不能不收回他刚向我提出的建议。我总算在德·科尔东先生家里找到工作,在他家里待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继续不断地写信给米肖夫人,我跟她谈到我一直对她怀有的爱情……”

庭长先生:“您为什么放弃您在德·科尔东先生家的职位?”

贝尔德:“我受到厌倦的折磨,我不喜欢我的职业;从早到晚一直处在这种心情里,我甚至不适于给托付给我的孩子们上课。在我住的古城堡紧跟前有一片茂密的树林,这是一个清静的藏身之处;我到那儿,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梦想米肖夫人。德·科尔东小姐有一天跟在我后面。‘您到底是怎么回事,贝尔德先生,’她对我说;‘很久以来您一直是忧愁的……忧愁得厉害;我是不是可以为您做点什么……您以为别人没有痛苦吗?就拿我来说吧,我也是忧愁的!’当时德·科尔东小姐看上去想跟我……(在旁听席上响起一阵骚动声,被告嗫嚅,一丝微笑出现在他唇边,但立刻被克制下去。)德·科尔东小姐喜欢跟我聊天,”他局促不安地继续说,“我们……不过我应该说,”贝尔德不再犹豫地接着说下去,“我和德·科尔东小姐之间始终仅仅是一种正大光明的关系。我,没有财产,疾病缠身,一个普通的教师,我敢对一位凭她的姓氏和财产配得上最显赫的婚姻对象的小姐,存非分之想吗?况且,把我整个的心占据住的爱情也不会容许我去想另外一个人。德·科尔东先生有一天来找我,他对我说,他使他女儿招认出来的话,还有他对他自己的名誉的关切,要求我尽快离开他的家。我愉快地接受他的这个宣布。我仅仅带了科尔东的本堂神父的一张证书离开,这张证书里充满表扬的话。(贝尔德还说,德·科尔东先生拒绝让他带走他的箱子,箱子里放着米肖夫人的信。这口箱子留在科尔东城堡。)

“我回到布朗格,”被告继续说,“很快就发现米肖夫人对我的感情变了;在我离开她家以前,她曾经一再向我保证永不变心;在她的卧房里有耶稣像,她常常望着耶稣像,热情地对我说:‘当着这圣像的面,我发誓永远属于您,不爱别人;我答应您永远不忘记您,使您幸福,永远关心您的命运……’这些誓言曾经使我相信她永不变心;但是我离开科尔东城堡以后,不可能再对米肖夫人的冷淡有所怀疑了。雅坎变成了她的孩子们的教师,我发现我在两方面被他取代。于是我的信是悲伤的,充满了不满和指责;我责问米肖夫人为什么不忠实,我问她对我的不幸的记忆怎么没有打扰她让自己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享受的快乐;我提醒她记住我在贝莱时她写给我的一封信上的话:‘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了您的成功,感到多么骄傲啊!’‘现在,’我写信对她说,‘我成了众人唾弃的对象,您可以说:我知道了您的受辱,感到多么快乐啊!但是您的胜利将是短暂的,它将像哈曼的胜利一样……’我在另外一封信里对她说:‘如果我能进入大修院,那就万事大吉,否则,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干出什么不寻常的事来。’最后,我进行一些活动,想到米肖夫人的亲戚G…先生家谋一个职位。我遭到的拒绝使我看出有人在说我的坏话;于是我的那些可怕的想法把我完全缠住了。”

检察长认为应该把注意力拉回到米肖先生禁止贝尔德再上他家来的事上。

桑班先生和雅坎先生在场,根据自由衡量权,他们被传讯。

桑班先生尽管贝尔德对他讲得很仔细,还是想不起曾经劝贝尔德在米肖先生家再待一年。他坚决否认曾经受人之托去办任何一件这方面的事。

雅坎先生如今是里昂的医科大学生,他宣称米肖先生曾经要求他禁止贝尔德进他家的门,“同时,”雅坎说,“我还指责他在给米肖夫人的信里居然敢对我进行诽谤。当时他勃然大怒,我们发生争吵,最后决定决斗;我定了时间,他定了地点,在堂区公墓的墙后边。我回来,把发生的事告诉米肖先生,米肖先生责备我太冒失,然而他不顾我拒绝,坚决要充当我的证人;我们一起到指定的地点去;但是我们在那儿等贝尔德先生没有等到,他没有来。”

贝尔德:“我坚持说,雅坎先生没有向我转告任何有关禁止的话。他仅仅是根据一封信,说他对我感到不满,在这封信里我出于嫉妒指责米肖夫人与他的关系,米肖夫人把这封信给他看了。至于决斗,我回答说:‘我的生命和米肖夫人的生命连结在一起。她将知道我什么时候希望去死,’但是并没有指定地点,否则我决不会不到场的。”

检察长先生:“贝尔德,如果您爱米肖夫人,而且正如您说的那样,您也被她所爱,您能使谁相信您不会接受您所说的向您提出在她身边再待一年的建议呢?”

贝尔德:“是完成我的学业的需要促使我下定决心。我的父亲年迈多病;我认为教师的职位不可能使我有什么出息。”

检察长先生:“‘我的生命和米肖夫人的生命连结在一起,’难道这句话不是自杀和谋杀的思想的苗子吗?自杀的思想和谋杀的思想在您的心里已经结合起来,后来也被您付诸实现了。”

贝尔德:“我想到米肖夫人经常向我发的誓言,我想象雅坎在她的怀抱里。我对自己说:‘应该让米肖夫人和我一同出现在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当着我的面把她对我的侮辱和不忠实交待清楚。’”

检察长先生(有力地):“把至高无上的审判者的观念和通奸以及谋杀的思想混在一起的这种离奇的渎圣行为无关紧要;您事先长时间地预谋这桩罪行已成为确实的了。”

布朗格的本堂神父罗曼·维亚尔先生。这位证人正当壮年,身体强健,可是看上去好像完全缺乏记忆力和诚意。他的陈述不断引起哄堂大笑。本堂神父先生看过贝尔德写给米肖夫人的全部信件。但是他记住的,仅仅是这些信是侮辱性的,是粗俗不堪的。他曾经为贝尔德,特别是为了让贝尔德能进入两个体面人家,坎索纳家和科尔东家,进行了许多活动。尽管如此,他本人还是成为他忘恩负义的被保护人的那些粗俗不堪的信的攻击对象。贝尔德把实现他那可怕的计划的地点总是确定在教堂里面或者教堂门口;他写信给本堂神父先生:“当我以后在教堂的钟楼底下出现时,人们会知道我要干什么。”另外一次他把本堂神父本人不知为什么比作曾经拟订计划,把印第安人召集到教堂来一下子杀光的西班牙传教士瓦尔维尔德。

检察长先生:“您曾经看见过贝尔德给米肖夫人的信,您对这些信有什么看法?”

本堂神父先生:“先生……(在思索),这些信是粗俗不堪的,使我感到十分厌烦,我不去想这些信;我竭力忘掉它们。”

检察长先生:“您还保留着怎样一种印象?因为这些信会给您一个深刻的印象。”

本堂神父先生:“是的,但是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检察长先生:“您一定问过贝尔德他离开米肖家的动机,还有他怨恨米肖夫人的原因。”

本堂神父先生:“啊,没有,先生。”

检察长先生:“这倒是令人感到十分奇怪的审慎态度。我不能够想象。您刚才说您最后困难地进行了一些活动。为什么是困难地?”

答:“因为这些信。”

问:“这么说,您还记得;它们给您留下的印象?……”

答:“是的,印象很不好。”

问:“不过,究竟为什么不好?”

答:“因为它们是粗俗不堪的。”(哄堂大笑。)

检察长先生:“您看了这些信以后是否留下了米肖夫人违背她的职责的想法?”

答:“啊!不,不,先生。”

检察长先生:“好!这么说,这些信里确实没有什么能使您想到米肖夫人背离了她的职责?”

本堂神父先生:“先生,我没有能够做出判断。”(一片大笑声。)

检察长第三次又提出这个问题,他坚持要得到明确的答复。本堂神父先生回到断然否定的答复上来。只好到此为止。

阿朗东的本堂神父是听贝尔德忏悔的神父,他好像比他那个布朗格的同行有见识。他措词有力地叙述他曾经责备过被告,因为米肖先生和夫人曾经让他看过那些信,他指责他从信里看到的被告的可鄙的行为。他曾经对被告说:“破坏一个您说曾经对您亲切关怀过的女人的名誉,这真是太卑鄙可耻;我不相信有过这些所谓的亲切关怀;但是即使米肖夫人有过这个错误,您也应该保持沉默,不应该心怀恶意地去向米肖先生揭露一些下流的、只会搅乱他的安宁的细节。不要再求我关心您了,您不值得,您最好离开本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您的地方去。”

本堂神父先生说他看过的那些信起初是温柔的、热情的,后来使用了辱骂的口气,变成了侮辱性的,充满了恫吓。“至于米肖夫人,”他说,“我一直把她看成是一个正派女人;她现在也许在法国,在整个欧洲从另一方面出了名,但是只要是过去认识她的人,都会有和我一样的看法。”

检察长先生:“您对贝尔德的品行有什么看法?”

本堂神父先生:“再坏没有了。”

检察长先生:“本堂神父先生,您对人心有着丰富的经验,不可能不知道极其不道德的感情和错误地想出的宗教念头有时是可以调和的。贝尔德,他真的对宗教怀有感情吗?”

本堂神父先生:“他曾经对宗教怀有虔诚的感情,但那是在他行为不轨以前。”

马里尼夫人,米肖夫人的童年朋友,在那个不幸的日子里和米肖夫人一同上教堂。她在枪声响时昏了过去;醒过来以后想到头一件事是急忙去照料米肖夫人;她发现米肖夫人周身冰凉;在给她解开衣裳的时候,血喷出来的力量是那么猛,一下子喷了她一身。

“一个月以前,”马里尼夫人说,“我接到贝尔德先生的一封信;他知道我像许多人一样关心他,请求我为他进行一些活动。他抱怨厄运一直追着他不放,在信的结尾有几句难以理解的话,仿佛是说要杀人和自杀。我一有机会就把这封信给米肖夫人看,她对我说她确信贝尔德先生指的是她。米肖夫人告诉我,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是这个年轻人的恫吓对象。

“四五天以后,贝尔德先生上我家来,告诉我他要上里昂去,我问他是不是有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不,’他回答,‘我上那里去买手枪,先打死米肖夫人,然后我再自杀。上个星期日,圣体瞻礼的那一天,我已经打算用我磨快的刀子杀死她;不过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这段可怕的话把我吓坏了。‘怎么,谋杀她!’我叫了起来。‘是的,’他说,‘她只给我带来伤害。’‘可是,贝尔德先生,您不应该像您似乎已经决定的那样造成两个不幸,而只应该造成一个不幸,就是您一个人自杀。’”

检察长先生:“这个建议不好。”

马里尼夫人:“我当时心情十分乱,先生,很明显地显露出了疲乏;因为贝尔德先生在离开我的时候,对他来向我吐露这样的秘密说了一些抱歉话,他要我别告诉米肖夫人;但是我尽快通知了她。”

贝尔德承认所有这些事实,还补充说,他之所以没有在圣体瞻礼那一天实现他已经想好的计划,是因为在此期间他听说别人在关心他的事。

检察长先生(用坚定有力的口气):“这个解释成为控告您的确凿证据。这么说,所有您那些恫吓的目的是为的一个职位;您是要用手枪和匕首要求得到一个职位!您让米肖夫人在圣体瞻礼以后活下去,仅仅是因为有人给了您能够得到一个职位的希望!这种行为是一种卑劣的暴行。”

听取证人陈述结束,在暂时休庭后重新开庭进行辩论。

检察长发言坚持提出控告。具体事实已经招认;至于支配罪行的、自由的和经过考虑的意志,发言人根据贝尔德在布朗格教堂里表现出的沉着冷静和镇定的耐心加以确定。预谋在他看来可以用事先的恫吓、被告向马里尼夫人说的秘密话、谋杀的准备工作来证明。贝尔德的那些辩解,他都依次地加以驳斥。“在普通的审判者面前,”这位司法官说,“我们有幸地坚持只有法律承认的事实才能容许作为辩解的理由;各位陪审官先生,在你们面前,我们应该使用另外一种说法。使你们确信的理由只应该对天主负责;你们得决定被告是否有罪;这句话像适用于具体事实一样,也适用于品德;我们因此不得不跟可能在你们的眼里改变行为的道德性的那一切作斗争。”

轮到答辩了。贝尔德站起来,读了一份很长的书面陈述,文笔优美而又朴素,有些情节讲得非常详细,他以自己处境的危险来为自己辩护,他把米肖夫人描绘成勾引他这个年轻人堕落的女人,他叙述她用怎样一系列的抚爱和暗示,毁掉了他的清白;为了达到让他懂得的目的,使用各种办法来指点他这个长久以来一直是盲目的、一无所知的天真的人。这陈述使关心贝尔德的人们感到难受,他冷静地宣读着,从这陈述得到的结果是证明了,如果应该承认爱情的嫉妒是罪行的推动原因之一,那么在被告的心里还存在着第二个同样有力的动机:受了挫折的充满野心和自私自利的自尊心。这个年轻人天生具有身体上的优点和过人的才智,受到周围的人过分的恭维,甚至被自己的成功引入歧途,他在想象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前程,尤其是他认为这个前程要全靠自己的才华得来,所以更加显得光荣了。布朗格的马掌匠的儿子,为自己的未来制造出了一个也许是无限远大的前景。而现在,由于同一个原因,他的希望突然成了泡影。一下子他什么都失去了,羞辱性的拒绝在到处代替了亲切接待和帮助。于是他对生活感到了厌倦,他在绝望中决定自杀,同时还要让最先把他投入不幸境地的那个女人跟他同归于尽。像这样的命运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关切。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啊!”他的辩护人马索内律师说;“清白无辜曾经存在于贝尔德的心里;他的才华超过他的那些对手;从学校里也许出现了一个伟大的公民;而现在你们看见他在你们面前几乎跟毁灭了一样……他对社会来说好像不存在了。

“如果我能够顺从他的愿望,也许我就不会来为他辩护。生活决不是他希望的那样;没有荣誉的生活对他说来还有什么重要呢?生命……他已经失去了一半;一颗致命的铅弹在那儿,它等着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贝尔德自己判处了自己死刑……你们判刑只不过是从旁协助他为了使自己摆脱一个不能忍受的生活所做出的徒然的努力。但是,不,贝尔德,我应该为您辩护,您求死的愿望在世人的眼里证明您还值得活下去;在上天的眼里证明您还没有做好去死的准备。

“这个案子,各位陪审官先生,是刑事法庭史中的一件罕见的诉讼案件;一个只可能由良心、人道和同情心来审判的行为,不应该根据法律的冷酷条文,凡是犯杀人罪者必处死刑,来衡量它。我要证明是爱情在杀人;爱情常常是疯狂的,被告当他同时变成自杀者和杀人者时,他的意志已经失去了支配力。

“毫无疑问,我们需要公开一些对我的职责说来是困难的,对你们的职业说来,各位陪审官先生,也是困难的详细情节;但是必须让你们知道把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冲进深渊的狂风暴雨和急流是怎样形成的。既然毫无必要地,为了观众的无益的娱乐,天天有一些甚至是乱伦的爱情使我们的悲剧的舞台充满了恐怖,为什么我们出于辩护的需要不可以向审判官们描述一些爱情的情景呢?难道因为会激起人们无聊的好奇心,即使能把人从断头台上救下来,也禁止这么做吗?”

精明能干的辩护人指出贝尔德是受致命的热情所控制;他经历了这热情的各个阶段,一直到了受尽嫉妒的狂热的折磨时,他来到这位天主的庙堂里找他的受害者,并且杀死她,正是她在这位天主的像前发誓永远不违背誓言时,曾经亲自挑选这位天主做为审判者和证人。

马索内律师接着坚持这个主张:杀人是在没有真正的意志的情况下犯下的。“有两种疯狂,”他说;“器官永远破坏了的人的疯狂,器官只是突然间被强烈的热情搞乱的人的疯狂。这两种疯狂只是时间长短上不同。不论是得了这种疯狂还是那种疯狂的人,立法者都决不能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他们就像走在陌生道路上的人,没有引路人,迷了路,他们造成的不幸是意外事故,而不是罪行……不幸的贝尔德是由于爱情造成的不可抗拒地失去理智的一个悲惨例子。啊!各位陪审官先生,如果我在此时此刻向来到这个法庭上悲叹她们如此善于激起的热情所造成的不幸的、富于同情心的妇女发问,如果我向她们的感情发出呼吁,毫无疑问,她们会把她们的声音和我们的声音联合在一起,要求你们尊重这种意见:爱情证明世人的法律不能定罪。”

检察长即席慷慨激昂地进行反驳,他的发言很值得注意。他把案子的各个部分重新交待了一遍。“贝尔德,”他说,“刚刚向我揭示了他的灵魂有多么卑劣;不,当他给米肖夫人致命的一枪时,他没有感到爱情。我们不要亵渎一种可能是正派的热情的名义。一个诽谤自己声称爱着的对象的人,他感觉到爱情吗?一个心术卑劣凶狠的人,在一对非常和睦的夫妻间挑起不和,在被他可耻地侮辱了的丈夫心灵里引起绝望,从在他的伤口里搅动匕首尝到恶毒的快乐;一个人在自己的笨拙的辩护方式中,竟敢公开地说出一连串的极其丑恶的话侮辱他的女恩人,他会感觉到爱情吗?

“贝尔德,在这最后时刻,在他有可能被移送到他不久前敢于引用的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时,贝尔德,他用最鄙劣的诽谤,用完全虛构的指责来为自己辩护。各位陪审官先生,你们的理智已经对你们说,米肖夫人依然是纯洁的;你们的理智尤其是拒绝相信,通奸热情的狂热会盲目到请天主做犯罪誓言的证人,让曾经使婚姻永远圣洁的神像来做证。但是,贝尔德企图带着一个曾经给过他无数纯洁的关怀照顾的女人,一个他爱过,他说他也被她爱过的女人的名誉,跟他一起毁灭。他企图把耻辱和绝望留给一对夫妇,他们唯一的错误是他们的善行找错了对象;但是他企图泼向一个可敬的家庭的耻辱,反而整个儿落到他的头上,把他压垮。

“让我们再往前走,各位陪审官先生,让我探查一下这个邪恶的灵魂的深处,我们将发现什么呢?一个看到米肖夫人待雅坎比待自己好的、心怀嫉妒的人的落空了的野心和受伤害的自尊心。如果他是受到由爱情产生的嫉妒的折磨,为什么他不选择他的情敌做为他狠狠报复打击的对象呢?但是,不,他只找上米肖夫人一个人,他向她索取性命或者是一个职位!他这是用刀抵在胸口上要求给他帮忙!贝尔德,他的野心勃勃的梦想破灭了,为时太晚地相信自己不能达到他的自尊心为自己提出的目标,绝望的贝尔德想去死,但是在临死时他的疯狂还想拖着一个受害者跟他一起进入他为自己挖掘的坟墓!……”

在马索内律师的答辩和庭长的总结以后,陪审官进行审议。过了一会儿,他们重新出现,从他们脸上显露出来的阴沉的神色,人们预测是判处死刑。贝尔德被认为犯了有预谋的故意杀人罪。被告被带进来,法庭宣布这不幸的判决,他听了没有显出丝毫的情绪激动。

第三天,贝尔德让人请刑事法庭庭长到他的囚室里来,说有重要的情况要告诉他。在那儿他交给庭长一份亲笔写的声明,在声明里他为他在辩论中为自己辩护所采取的诽谤方式感到遗憾。他宣称折磨着他的嫉妒促使他设想米肖夫人是有罪的;他最后请求她原谅一个被她从来不曾共有过的一种热情和一些感情引入歧途的年轻人。他还补充说:“我说出来并不是希望减刑。”

事实上他当时还没有对他的判决提出上诉,但是从那时起他向最高法院提出了上诉,并且向国王提出特赦的申请。他说他要求活下去仅仅是为了不要让自己死在断头台上,使一个微贱的,但是正直的家庭蒙受耻辱。

死 刑 执 行

贝尔德是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时在格勒诺布尔的练兵场上被处死刑的。主要由各种年纪的妇女组成的为数众多的人群拥挤在他要经过的街道上。他的可鄙的辩护曾经使人们不再对他关切,在这最后时刻人们的关切又恢复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他逃脱在绝望中死去,仅仅是为了死在断头台上,人们不能够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杀人犯,一个歹徒;他宁可说是他的热情的受害者,是各种情况不幸的巧合把他拖向毁灭,他激起的宁可说是惊讶和同情,而不是恐惧。自从他判刑后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人们渐渐习惯了这个想法:他请求特赦的结果一定是得到减刑,而由检察长请求的这个恩典一定会满足公众的期望。监狱改善协会的会员阿佩尔先生,不久前来参观格勒诺布尔的监狱,见到了贝尔德,答应对他关心。回到巴黎以后,阿佩尔先生进行了一些活动,却没有得到结果。他最近写了一封信给贝尔德,看来这封信一定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希望。因此前一天贝尔德对那些不停换班陪在他身边的、为监狱犯人服务的修女中的一个说:“我有预感,明天将是我最后的一天!”别人只能以沉默来回答他;因为特赦的请求已经遭到拒绝。所有圣事都慷既地给予他;他曾经请求过,因此平静地一一接受。神父的告诫曾一度使他流下了眼泪。

人们看见他在两个教士的照料下走出监狱,其中一个教士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向他出示一个十字架。他消瘦得厉害,面色苍白,胡子很长,神情憔悴,他上身俯向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好像在低声背诵经文,但是他的嘴唇动得那么急促,让人看了会认为是谵妄的痉挛性的激动,而不是对宗教的虔诚。他就这样到了断头台的脚下。然而他在那儿仿佛毫不畏惧地面对这可怕的刑具,他朝两个向他履行悲惨的最后职责的教士转过身去,拥抱他们;然后他振作起来,坚定地独自走上去;刽子手在他之前已经上去。在断头台上他跪倒,好像在默思和祷告。一分钟以后他重新站起来,自己摆好了姿势……无比激动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叫喊,表明一切已经结束[3]


[1]这是司汤达看到的有关安托万·贝尔德案件的报道,作者未具名,事实上是陪审官之一的米歇尔·迪弗莱阿尔。有关起诉的部分连续发表在《法庭公报》1827年12月28日、29日、30日及31日。后面有关死刑执行的报道发表在该公报1828年2月29日。

[2]哈曼,《圣经》中的人物,古波斯王亚哈随鲁的宠臣,意欲消灭犹太人,为王后以斯帖所知,后哈曼遭波斯王吊死。

[3]本文译自法国塞依出版社1969年版《司汤达小说集》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