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和主人的对话

    Alas, our frailty is the cause, not we:
    For such as we are made of, such we be.
    Twelfth Night[1]

    于连怀着孩子般的喜悦心情,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一个个字剪贴起来。他从他的房间出来时,遇到了他的学生们和他们的母亲,她坦率而勇敢地拿过信去,镇静得叫他害怕。

    “胶水已经干了吗?”她对他说。

    “难道这就是被悔恨折磨得发了狂的那个女人吗?”他想。“她现在有什么计划呢?”他太高傲,不可能问她;但是,她也许还从来不曾像此时此刻这么让他喜爱。

    “如果这件事变糟了,”她以同样冷静的态度补充说,“我会给剥夺得什么也不剩下。把这个匣子埋在山上什么地方;也许将来有一天这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她交给他一个红摩洛哥皮的玻璃匣子,里面装满金子和几粒钻石。

    “现在走吧,”她对他说。

    她吻了孩子们,最小的一个吻了两次。于连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迈着快速的步子离开他,连看也没有看他。

    从打开匿名信的那一瞬间开始,德·雷纳尔先生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一八一六年他差点儿进行过一次决斗,打那以后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对他也应该说句公道话,那时候他想到挨枪子儿,也没有感到有这么不幸。他翻来覆去地研究这封信;“这不是女人的笔迹吗?”他对自己说。“在这个情况下,是哪个女人写的呢?”他一个一个地回想他在维里埃尔认识的所有那些女人,但还是不能够确定出他的怀疑对象。“也许是一个男人口授的这封信?这个男人又会是谁呢?”同样的没有把握。他认识的人大部分都嫉妒他,当然也恨他。“应该跟我的妻子商量商量,”他出于习惯地对自己说,同时从他瘫坐着的扶手椅上立了起来。

    刚立起来,他又拍着自己的头说:“伟大的天主!特别是她我不应该信任;她眼下是我的敌人。”愤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心肠冷酷是外省人的处世之道的基础,而心肠冷酷造成的理所当然的结果是,德·雷纳尔先生此时此刻最害怕的两个人,是他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

    “除掉他们,我也许还有十个朋友,”他一个一个地考虑,估计从每一个人那儿能得到多少安慰。“全都一个样!全都一个样!”他勃然大怒,嚷了起来,“他们全都会对我的可怕的遭遇幸灾乐祸。”幸好他相信自己被人嫉妒得很厉害,而且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城里的房子富丽堂皇,*国王不久前刚在里面睡过觉,因而享受到与世长存的荣誉,除了这座房子以外,他还把维尔吉的城堡整修一新。正面的墙漆成白色,窗子装上漂亮的绿百叶窗。他想到城堡是这样华丽,有一瞬间感到了安慰。事实上,这座城堡在三四法里以外都能看见,使得附近一带的那些别墅或者所谓的城堡相形见绌,因为它们依然保持着岁月给它们造成的简陋的灰颜色。

    德·雷纳尔先生可以指望得到一个朋友的眼泪和同情,这个人是本堂区财产管理委员,但是他是一个不论见了什么事都掉眼泪的傻瓜。然而这个人却是他唯一的指望。

    “有什么不幸能和我的不幸相比啊!”他怒气冲冲地叫起来,“多么孤独啊!”

    “难道这可能吗!”这个真正值得同情的人对自己说,“我在不幸之中,竟没有一个朋友好跟他商量商量,难道这可能吗?因为我的理智已经丧失,我感觉到了!啊!法尔科兹!啊!迪克罗!”他悲伤地大声说。这是他童年时代的两个朋友的名字,由于他在一八一四年的傲慢表现,他跟他们疏远了。他们不是贵族,他希望改变他们从童年时代时一直保持的平等口气。

    他们中间的一个,法尔科兹,维里埃尔的纸商,既聪明又勇敢,在省会买了一家印刷厂,办了一份报纸。圣会决定使他破产:他的报纸被查封,开印刷厂的执照也给吊销了。在这样悲惨的情况下,他十年来第一次写信给德·雷纳尔先生。维里埃尔市长认为自己应该像古罗马人那样回答:“倘若国王的大臣赏赐我这份荣幸,来向我征求意见,我一定会对他说:毫不容情地让外省所有的印刷厂主破产吧,让印刷业和烟草一样实行专卖。”这封给亲密朋友的信在当时受到全维里埃尔人的赞赏,德·雷纳尔先生想到了这封信里的措词,不免感到害怕。“有谁能想到,有了我的地位、我的财产、我的十字勋章,居然有一天我还会懊悔呢?”就是在这种时而对自己,时而对周围的人的盛怒中,他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不过幸好他没有想到去窥探他的妻子。

    “我已经习惯了路易丝,”他对自己说,“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即使我明天有结婚的自由,我也找不到能代替她的人。”于是他试着用他的妻子是清白无辜的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这种想法使他不必表现出刚强的性格,对他非常适合。受到诽谤的女人我们见过的还少吗?

    “但是怎么!”他迈着痉挛性的步子踱来踱去,突然叫了起来,“我将像一个一钱不值的人,一个叫化子那样,容许她和她的情夫一起愚弄我吗?难道应该让全维里埃尔的人都来讥笑我的宽厚吗?人们在谈到夏尔米埃时,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啊?(夏尔米埃是当地众所周知的一个受欺骗的丈夫。)当他的名字一提起时,不是人人的唇边都挂着微笑吗?他是一个很好的律师,可是有谁提到过他的口才呢?啊!夏尔米埃!人们都管他叫:夏尔米埃·德·贝尔纳,这是成心用使他蒙受耻辱的那个人的名字来叫他。

    “谢天谢地,”德·雷纳尔先生在另外的时候说,“我幸亏没有女儿,不管我将采取什么方式,我惩罚母亲都不会损害到我的孩子们的前程,我可以在这个小农民和我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抓住他们,把他们俩都杀死;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的悲剧性也许可以使它不至于成为笑柄。”这个想法合他的心意。他仔仔细细地加以考虑。“刑法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的圣会和陪审团里的我那些朋友会救我。”他检查他那把非常锋利的猎刀,但是一想到血,他又害怕了。

    “我可以把这个蛮横无理的家庭教师痛打一顿,赶出去;但是在维里埃尔,甚至在整个省里会引起怎样的哄动啊!在法尔科兹的报纸被取缔以后,报纸的主编从监狱里放出来,我曾经对促使他失去六百法郎收入的职位起到一定影响。有人说这个拙劣的作家居然敢在贝藏松重新露面。他很可能十分巧妙地公开攻击我,而且让人没办法把他送上法庭!把他送上法庭!……这个坏蛋会千方百计地暗示他说的都是实话。一个出身好,有像我这样地位的人,受到所有平民的憎恨。我将看到我出现在巴黎的所有那些可恶的报纸上。啊!我的天主!怎样的笑柄啊!看见雷纳尔这个古老的姓氏陷在嘲笑的污泥里……如果我要旅行的话,那就得改名换姓,怎么!放弃这个是我的光荣,是我的力量的姓氏!真是太不幸了。

    “如果我不杀死我的妻子,只是把她赶出去,让她丢人现眼,她的姑母在贝藏松,会亲手把财产全部交给她。我的妻子会带着于连到巴黎去生活,维里埃尔的人会知道的,我还是会被看成一个受骗者。”这个不幸的人从灯光变暗发现天开始亮了。他到花园里去吸点新鲜空气。这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做出决定,决不把事情闹大,特别是因为他想到事情闹大会让维里埃尔的他那些好朋友感到非常高兴。

    在花园里散步,略微使他平静了一些。“不,”他嚷道,“我决不放弃我的妻子,她对我太有用了。”他想到他的家没有了他的妻子以后的情形,感到可怕极了。他的亲戚只有德·R…侯爵夫人,她老朽,愚蠢而又恶毒。

    一个非常合理的主意出现在他脑海,但是要去实行,这就需要有刚强的意志力,而这个可怜的人在这方面实在差得太远了。“如果我保留我的妻子,”他对自己说,“我知道我自己的脾气,哪一天在她使我失去耐性的时候,我会责备她犯的过失。她自尊心很强,我们会闹翻,而这一切会在她继承她的姑母的财产以前发生。那时候,人们会怎样嘲笑我啊!我的妻子爱她的孩子们,到最后全都落到他们手里。可是我呢,我将成为维里埃尔人的笑柄。‘怎么,’他们会说,‘他甚至没有本事向他的妻子进行报复!’我光怀疑而什么也不去证实,不是更好吗?这样一来,我把自己的手捆起来,以后我也不可能责备她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以后,德·雷纳尔先生的受到伤害的虚荣心又发作了,他尽力回忆在维里埃尔的卡西诺[2]或者贵族俱乐部的弹子台旁,能说会道的人在打弹子的间歇中,取笑一个受欺骗的丈夫时提到的所有那些办法。这些玩笑此时此刻在他看来有多么残酷啊!

    “天主!我的妻子为什么没有死掉!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遭到嘲笑了。我为什么不是鳏夫呢!否则我就可以到巴黎的最上流的社交界去过上半年。”在鳏居的想法带来这片刻的幸福之后,他的想象又回到查明真情的方法上。他是不是在半夜里,所有的人都睡了以后,在于连的卧房门前薄薄地撒上一层麸皮?第二天上午他可以在阳光下看见脚印。

    “不过这个方法绝对不行,”他突然怒气冲冲地叫起来,“埃莉莎这个下流东西会发现,这所房子里的人很快就会知道我在吃醋。”

    在卡西诺谈起的另外一个故事里,有一个当丈夫的为了查明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用一丁点儿蜡把一根头发像贴封条似的,粘在他妻子的门上和风流情郎的门上。

    在一连犹豫了那么多小时以后,他觉得这个弄清自己的命运的办法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办法,他正考虑使用它的时候,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遇到了他曾经希望看到她死掉的那个女人。

    她刚从村子里回来。她是到维尔吉的教堂去望弥撒。有一个传说,在冷静的哲学家看来非常不可靠,但是她完全相信,这个传说认为今天大家使用的这座不大的教堂,就是当年德·维尔吉领主老爷的城堡的小教堂。德·雷纳尔夫人在这个教堂里祈祷,可是在她打算用来祈祷的全部时间里,这个想法一直困扰着她。她不停地想象着她的丈夫在打猎的时候仿佛出于偶然地把于连杀死了,接着到了晚上还让她吃他的心。

    “我的命运,”她对自己说,“要取决于他听了我的话以后怎么想了。在这决定命运的一刻钟以后,也许我不会再找到机会跟他谈话。他不是一个受理智支配的聪明人。因此我靠了我那一点儿理智也许可以预料到他会干什么或者会说什么。他将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他有权利决定。但是这命运也要靠我的机灵来决定,靠驾驭这个任性的人的思想的本领来决定,他的怒火使他变得盲目了,连一半事情的真相都看不见。伟大的天主!我需要才能,需要冷静,到哪儿去得到呢?”

    她走进花园,远远地看见她丈夫,这时候像有魔法似的,她一下子恢复了平静。她丈夫的头发和衣服乱糟糟的,说明他没有睡觉。

    她把一封启过封但是折好的信交给他。他呢,没有打开它,用一双发了狂的眼睛望着她。

    “这是封可恶的信,”她对他说,“我在公证人的花园后面经过时,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交给我的,他说他认识您,还受过您的恩。我只要求您办一件事,就是请您把这位于连先生赶快送回到他的父母家里去。”德·雷纳尔夫人急急忙忙把这句话说出来,也许说得过早了一点;既然非说不可,她是想尽快地摆脱这个可怕的精神负担。

    她看到她的话引起她丈夫的快乐,自己也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快乐。从他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她明白了于连完全猜对了。她非但没有因为这个非常现实的不幸感到忧愁,反而心里想:“多么高的才华啊!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啊!况且还是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年轻人!他以后什么高的地位不能达到呢?唉!到那时候,他的成功将会使他把我忘了。”

    她对她崇拜的男人的这一番小小的赞扬,使她从慌乱中完全平静下来。

    她对自己采取的步骤感到庆幸。“我也并不是配不上于连,”她对自己说,内心里感到一阵甜丝丝的,非常快乐。

    德·雷纳尔先生怕表态,没有说一句话,仔细地观看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这封匿名信是由一个个铅印的字贴在一张淡蓝色的纸上构成的。“有人千方百计地愚弄我,”疲惫不堪的德·雷纳尔先生对自己说。

    “又是一番侮辱,得认真考虑考虑,而且仍旧是因为我的妻子!”他眼看着要开口用最粗鲁的话大骂她一顿,但是他想起了她将来在贝藏松可能继承的那笔遗产,又勉强地忍住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需要,得找样东西出出气,他把这第二封匿名信揉成一团,开始迈着大步踱来踱去;他需要离开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又来到她身边,不过比较平静了。

    “应该作出决定,把于连辞退,”她立刻对他说,“他毕竟不过是一个工人的儿子。您给他几个埃居作为补偿,况且他有学问,不难找到工作,譬如说,瓦尔诺先生家或者是德·莫吉隆专区区长家都有孩子。因此您不会给他带来损害……”

    “您这么说话就像您是个傻子似的!”德·雷纳尔先生叫起来,声音很可怕。“能指望一个女人有怎样的见识呢?您从来不注意什么合情什么合理;您又怎么可能弄懂什么事呢?您漫不经心,您懒懒散散,只有精力去捉蝴蝶,软弱无能的人啊,我们这种人家里有了你们真是不幸!……”

    德·雷纳尔夫人让他说下去,他说了很久;用当地人的说法,他在发泄他的怒火。

    “先生,”她最后回答他,“我作为一个名誉,也就是说,最珍贵的东西受到损害的女人在说话。”

    德·雷纳尔夫人在这次困难的谈话中,始终保持着坚定不移的冷静态度,她是否还能和于连同住在一个屋顶下,完全取决于这次谈话。她要想出她认为是最能驾驭她丈夫的盲目怒火的主意。他对她说的所有那些侮辱性的意见,她完全无动于衷,她根本没有听,她当时在想于连。“他会对我满意吗?”

    “这个小农民,我们对他关怀备至,甚至还送了他不少礼物,他可能是清白无辜的,”她最后说,“但是他并不因此就不是我受到的头一个侮辱的原因……先生!当我看这张可恶透顶的纸时,我曾经打定主意,不是他就是我,总有一个人得离开您的家。”

    “您是想大闹一场,败坏我的名誉,也败坏您自己的名誉吗?您这才是给维里埃尔的许多人好戏看呢。”

    “不错,一般人都羡慕靠了您的英明的管理才能给您自己、您的家和这个城市带来的兴旺发达……好吧!我去劝于连向您请个假,到山上的那个木材商,他这个小工人的可敬的朋友家里,去过上一个月。”

    “什么事也别干,”德·雷纳尔先生相当平静地说。“我首先提出的要求是您不要跟他说话。您会发脾气,弄得我跟他闹翻,您也知道这位年轻先生的气量有多么小。”

    “这个年轻人一点也不老练,”德·雷纳尔夫人说,“他也许有学问,这一点您知道得很清楚,但是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真正的农民。对我来说,自从他拒绝娶埃莉莎以后,我一直没有对他有过好印象,这是拒绝一笔有保证的财产,而借口却是她有时候偷偷去拜访瓦尔诺先生。”

    “啊!”德·雷纳尔先生说,眉毛耸得老高,“怎么,于连跟您谈过这个?”

    “没有谈得很明确;他经常跟我谈到的是他从事圣职的志愿,但是,请相信我,对这些小人物来说,头一个志愿就是有面包吃。他话里相当明白地向我暗示,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些秘密的拜访。”

    “可我呢,我,我却不知道!”德·雷纳尔先生字字着力地大声嚷道,他的怒火又一下子冒了上来。“在我的家里发生了一些事,而我却不知道……怎么!在埃莉莎和瓦尔诺之间有什么吗?”

    “唉!这说来话长了,我亲爱的朋友,”德·雷纳尔夫人笑着说,“也许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这还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的,就是从维里埃尔的人认为在您的朋友瓦尔诺和我之间产生了完全是柏拉图[3]式的小小爱情,而他听了决不会感到不快的那个时期开始的。”

    “我一度也有这个想法,”德·雷纳尔先生怒气冲冲地拍着脑门大声说,新发现接二连三地在他面前出现;“您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过!”

    “难道应该为了我们亲爱的所长的虚荣心的一次小小发作,而使两个朋友失和吗?有哪个上流社会的妇女他没有给她写过几封极其风趣的,甚至还带点求爱性质的信呢?”

    “他也给您写过吗?”

    “写过不少。”

    “立刻把这些信给我看,这是我的命令;”德·雷纳尔先生突然一下子比原来高出了六尺。

    “我决不做这种事,”她不慌不忙,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等您哪一天比较心平气和了,我再给您看。”

    “马上给我看,真见鬼!”德·雷纳尔先生大声嚷道,他已经愤怒得发了狂,然而十二小时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您能向我发誓决不跟贫民收容所所长为这些信争吵吗?”德·雷纳尔夫人十分严肃地说。

    “不管争吵不争吵,反正我可以不让他管那些弃儿,但是,”他怒气冲冲地继续说,“我马上要这些信;放在哪儿?”

    “放在我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不过,我当然不会把钥匙交给您。”

    “我能够把它砸开,”他一边叫嚷,一边朝他妻子的卧房奔去。

    他确实用一根铁棒把一张贵重的写字台砸坏了,这张有轮纹的桃花心木的写字台是从巴黎来的,他经常在他认为发现上面有了污迹的时候,用他的礼服的下摆去擦它。

    德·雷纳尔夫人连奔带跑地爬上鸽舍的那一百二十级梯级,把一条白手绢的角扎在小窗子的铁栅栏上。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她眼睛噙着泪水,朝山上的大树林望去。“毫无疑问,”她对自己说,“于连就在这些枝叶茂密的山毛榉中的一棵下面等候着这个幸运的信号。”她留心听了很长时间,接着她咒骂知了的聒噪和鸟儿的歌唱。如果没有这些讨厌的声音,从大岩石那儿发出的一声快乐的叫喊,肯定可以传到她的耳边。她贪婪的眼睛来回不停地扫视着那片由树顶形成的、像草地一样平坦的、无边无际的深绿色斜坡。“他怎么没有想到发明一种信号,好告诉我他的幸福跟我一般无二呢?”她心情十分激动地对自己说。直到她担心她的丈夫会来找她,她这才从鸽舍上下来。

    她发现他正处在狂怒之中。他匆匆地看着瓦尔诺先生的那些平淡无奇的句子,那些句子还不习惯被人怀着这样激动的心情来看呢。

    德·雷纳尔夫人抓住她丈夫喊叫声暂时停息,有可能听见她说话的时机,说:

    “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想法,应该让于连出门去旅行一趟。不管他在拉丁文方面有怎样的才能,他毕竟不过是一个常常显得很粗鲁,而且不知分寸的农民,他自以为很有礼貌,每一天都要向我说一些过分夸张、很不得体的恭维话,这些恭维话是他从哪本小说里死记硬背下来的……”

    “他从来不看小说,”德·雷纳尔先生大声说,“这一点我完全有把握。您以为我这个当主人的眼睛瞎了,连自己家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吗?”

    “好吧!如果他这些可笑的恭维话不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那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这对他说来只有更坏。他很可能用这个口气在维里埃尔谈到我……;用不着到那么远去,”德·雷纳尔夫人说,那神情仿佛有了什么新发现似的,“他很可能在埃莉莎面前这么说,这差不多就等于在瓦尔诺先生面前说一样。”

    “啊!”德·雷纳尔先生大声嚷道,同时朝桌子上捶了一拳头,像这么重的拳头还从来不曾有过,不仅仅桌子,连整个房间都震动了。“铅字印的匿名信和瓦尔诺的这些信用的是同样的信纸。”

    “总算等到啦!……”德·雷纳尔夫人想;她表现出被他这个发现吓呆了的样子,而且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话,走到客厅的深处,远远地坐在长沙发上。

    这一仗从现在起可以说是打赢了;为了阻止德·雷纳尔先生去找匿名信的假定作者交涉,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您怎么没有想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以前,跟瓦尔诺先生大吵一场,是天大的蠢事?您被人嫉妒,先生,这怪谁呢?怪您自己的才能。您的英明的行政管理,您的富有审美力的房屋建筑,我给您带来的嫁资,特别是我们可以指望从我的好姑母那儿继承的那笔可观的遗产,其数量被人无限夸大了的那笔遗产,这一切使您变成了维里埃尔的头号人物。”

    “您还忘了出身,”德·雷纳尔先生微微露出一点笑容说。

    “您是本省最显赫的贵族之一,”德·雷纳尔夫人连忙接着说,“如果国王没有受到约束,能够公正地对待一个人的出身,您毫无疑问,一定早进了贵族院,等等。处在这样美好的地位上,您想给那些嫉妒您的人一个议论的话题吗?

    “跟瓦尔诺先生谈他这封匿名信,这就等于在整个维里埃尔宣布,我说什么?等于在贝藏松,在整个省里宣布,一位雷纳尔家族的人也许是轻率地把这个微不足道的平民引为知己,让他找到了办法来冒犯自己。您刚刚发现的这些信如果能够证明我曾经回答过瓦尔诺先生的爱情,您就应该把我杀死,我死一百次也是罪有应得,但是不应该在他面前表示您的愤怒。您要想到,所有您的邻人都仅仅在等着一个借口,好对您的优越进行报复。您要想到,您在一八一六年曾经为逮捕某些人出过力。那个藏到房顶上的人……”[4]

    “我想到您对我既不尊重也不友好,”德·雷纳尔先生大声嚷道,这段回忆重新激起了他的悲痛,“我没有当上贵族院议员!……”

    “我的朋友,”德·雷纳尔夫人面带笑容接着说下去,“我想我将来会比您富有,我做您的伴侣已经有十二年,根据这些理由我应该有发言权,特别是在今天的这件事情中,我更应该有发言权。如果您宁可要于连先生而不愿意要我,”她带着掩盖得很不好的恼恨心情补充说,“我准备上我姑母家去过一个冬天。”

    这句话说得非常成功,具有一种力图用礼貌来加以掩饰的坚定立场。它促使德·雷纳尔先生下了决心。但是,按照外省的习惯,他还讲了很长时间,把所有的理由又一一列举出来。他的妻子让他说下去,在他的语气里还有着火气。总之,长达两小时的毫无用处的废话,把一个整整发了一夜脾气的人的精力完全消耗完了。他把自己的行动步骤,应该如何对待瓦尔诺先生和于连,如何对待埃莉莎,都一一规定好了。

    在这场事关重大的吵闹中,德·雷纳尔夫人有一两次几乎要对这个在十二年里曾经是她的朋友的人感到几分同情了。但是真正的爱情是自私的。况且她每一瞬间都在等待着他承认他头一天收到那封匿名信,但是他一直没有承认。对德·雷纳尔夫人的安全来说,还必须进一步弄清楚那封信在这个左右她命运的人心里可能引起哪些想法。因为在外省,社会舆论是由丈夫们主宰着。一个做丈夫的抱怨妻子,会招来嘲笑,不过,在法国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不那么危险了,但是他的妻子呢,如果他不给她钱,她就会沦落到当女工,每天赚十五个铜子的境地,而且那些好心肠的人雇用她们时,还会有所顾虑呢。

    土耳其后宫里的一个姬妾可以不顾一切地爱苏丹;他是全能的,她没有任何希望用一系列小小的诡计窃取他的权力。主子的报复是可怕的、血腥的,但也是军人气概的,宽宏大量的:一攮子就结束了一切。在十九世纪,一个丈夫是借用公众的鄙视来杀死他的妻子,这就是让所有人家的客厅都不欢迎她入内。

    德·雷纳尔夫人回到自己屋里,立刻又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她发现她的卧房一片混乱,不免大吃一惊。所有她那些好看的小匣子上的锁都被砸开了,有好几条地板被撬了起来。“他会对我毫不容情的!”她对自己说。“居然损坏他那么喜爱的彩色镶木地板!他的孩子穿着潮湿的鞋子走进来,他都会气得满脸通红。这一下子永远损坏啦!”看到这种强暴行为,她刚才为了自己太快取得的胜利而对自己作出的责备,一下子化为乌有了。

    在晚餐的钟声敲响前一会儿,于连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吃到餐后点心,仆人们退出去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非常冷淡地对他说:

    “您曾经向我表示过,您想到维里埃尔去住半个月。德·雷纳尔先生同意给您一个假期。您高兴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但是,为了不让孩子们浪费时间,每天有人把他们的笔译练习送给您,请您改正。”

    “我当然不会同意给您超出一个星期以上的假期,”德·雷纳尔先生很不客气地补充了一句。

    于连在他脸上发现一个苦恼不堪的人的那种不安表情。

    “他还没有拿定一个主意,”他在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的短短的一会儿工夫里,对他的情妇说。

    德·雷纳尔夫人把她从早上起做的事匆匆地讲给他听。

    “今天夜里再详细讲,”她笑着补充说。

    “女人的邪恶啊!”于连想。“是怎样的快乐,怎样的本能,在驱使她们欺骗我们啊!”

    “我发觉您的爱情使您眼明而同时又使您盲目,”他态度有点冷淡地对她说;“您今天的举动是令人敬佩的,但是,想让我们今天晚上见面的打算是谨慎的吗?这所房子里到处都是敌人。别忘了埃莉莎对我怀有强烈的仇恨。”

    “这仇恨非常像您可能使我感到的强烈的冷淡。”

    “即使冷淡,我也有责任把您从我使您陷入的危险中救出来。万一德·雷纳尔先生问到埃莉莎,她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把一切告诉他了。为什么他不会带着很好的武器,藏在我的卧房旁边呢……”

    “怎么!甚至连勇气也没有!”德·雷纳尔夫人说,显露出一个贵族小姐的高傲态度。

    “我永远不会贬低自己的身份去谈自己的勇气,”于连冷静地说,“这是卑鄙可耻的。让世人根据事实去判断吧。但是,”他握住她的手,补充说,“您想象不到我有多么爱您,如果在这次残酷的分离以前能向您告别,我会有多么快乐啊。”


    [1]英文,“这都是我们生性脆弱的缘故,不是我们自身的错处;因为上天造下我们是哪样的人,我们就是哪样的人。——《第十二夜》。”《第十二夜》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喜剧。这段引文见该剧第2幕第2场。

    [2]卡西诺,意大利文casino的音译,意思是:俱乐部、娱乐场。

    [3]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式的爱情指精神恋爱。

    [4]本书作者在此处以及上卷第23章内影射1816年在法国伊泽尔省的圣伊莱尔发生的一件事。有一个客店老板因为他的波拿巴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思想遭到极端保王党人的忌恨,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被控告参加阴谋。逮捕令发出后,他躲到邻人家,企图从房顶逃走,结果遭到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