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一次提升

    他了解自己这个时代,他了解自己这个地区,他现在有钱了。
    《先驱者》[1]

    于连在主教大堂里发生的那件事以后,一直深深地陷在沉思之中,还没有摆脱出来,一天早上,严厉的皮拉尔神父打发人来叫他。

    “夏斯-贝尔纳神父刚写给我一封信称赞您。我对您的表现,总的来说,比较满意。您太不谨慎,甚至太冒失,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一直到现在,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高尚的,您的智力是过人的。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视的火花。

    “在工作了十五年以后,我到了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了。我的罪过是听任神学院学生有他们的自由意志,以及既没有保护也没有反对您在神功架里对我说起的那个秘密团体。在离开以前,我愿意为您做点什么。如果没有根据在您屋里找到的阿芒达·比内的地址的那次告发,两个月以前我就这么做了,因为您应该得到。我让您当《新旧约》的辅导教师。”

    于连不胜感激,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但是他受到一阵更加真实的感情支配。他走到皮拉尔神父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

    “这是干什么?”院长生气地叫起来;但是于连的眼睛比他的行动表达出的意思还要多。

    皮拉尔神父,就像一个多年来已经不习惯与微妙的感情接触的人那样,诧异地望着他。这种注视的目光暴露了院长的真实心情,他的嗓音变了。

    “好吧!我的孩子,是的,我非常喜欢你。上天知道我不是有意如此。我应该是公正的,对任何人既不应该恨,也不应该爱。你的人生道路将是艰辛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使一般人反感的东西。嫉妒和诽谤将缠住你不放。不论天主将你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们决不会不用憎恨的眼光看你;如果他们假装爱你,那是为了能更有把握地出卖你。对付的办法只有一个:仅仅求助于天主。天主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让你有必要遭人嫉恨。保持你的品德完美无瑕,这是我能看到的你唯一的办法。只要你以不可战胜的力量紧紧抓住真理不放,你的敌人们迟早总会被挫败的。”

    于连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听见过充满友情的声音,我们应该原谅他的一个软弱表现:他泪如雨下。皮拉尔神父向他张开双臂,这一时刻对两个人说来都是十分甜美的。

    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得的第一次提升,好处是巨大的。要体会到这种好处有多大,一个人必须被迫地一连过上几个月的,没有一瞬间的孤独清静的生活,还得跟一些至少是讨厌的,大部分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单单他们的叫喊声就足以使体质很弱的人发狂。这些吃得好、穿得也好的农民,只有在他们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时候,才能把喧闹的快乐表达出来,而且才相信它完全表达出来了。

    现在,于连单独一个人,或者几乎是单独一个人用餐,用餐的时间比其余的神学院学生晚一个小时。他有一把花园的钥匙,能够在花园里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散步。

    使于连大为吃惊的是,他发现别人不像以前那么恨他了。他本来料想的正相反,憎恨会成倍地增长。不要别人找他谈话的这种藏在内心里的愿望太明显了,给他树立了那么多的敌人,现在不再是一个可笑的高傲表现。在他周围的那些粗俗的人眼里,这是由他地位产生的一种十分正当的自尊感。憎恨明显地减少了,特别是在他那些最年轻的同学中间;他们变成了他的学生,他也十分客气地对待他们。渐渐地他甚至有了一些支持者,叫他马丁·路德变成了不得体的事。

    但是把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名字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一切是丑恶的,而且描写得越真实,也就越丑恶。然而这些人是老百姓的道德生活的独一无二的指导者,如果没有他们,老百姓会变得怎么样呢?报纸难道能代替本堂神父吗?

    自从于连就任新职以后,神学院院长打定主意,没有第三者在场,决不跟他谈话。这种做法对师生两人说来都是慎重的;但是首先它是个考验。严格的冉森教派教徒皮拉尔的坚定不移的原则是:一个人在您看来有才能吗?那您就设置障碍,阻挠他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东西,阻挠他做正在做的事。如果他的才能是货真价实的,他就一定能够推倒或者绕过遇到的障碍。

    打猎的季节到了。富凯想了一个主意,以于连父母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一头鹿和一头野猪。死掉的动物放在厨房和食堂间的过道上。所有的神学院学生去吃饭时都经过那儿看到了。他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看。野猪尽管已经死了,还使最年轻的学生害怕,他们摸摸它的獠牙。连着有一个星期他们不谈别的。

    这件礼物把于连的家庭归到社会中应该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去,给了嫉妒一个致命的打击。他获得了财富使之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优越地位。夏泽尔和那些最优秀的神学院学生主动接近他,几乎当面埋怨他没有把他父母的财产情况告诉他们,害得他们冒对金钱缺乏应有的尊敬的危险。

    有过一次征兵,于连作为神学院学生免于应征。这个情况使他万分激动。“瞧,这个时刻就这样永远过去了,换了在二十年前,一种英雄的生活会在这个时刻里为我而开始!”

    他单独一个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修围墙的石匠们在谈话。

    “喂!该走了,新的征兵开始啦。”

    “要是在另外那个人的时代,那就好了;一个石匠可以变成军官,可以变成将军,这种事有过不少。”

    “现在你去看看!只有要饭的才去当兵。手上有几个的人都留在家乡。”

    “生下来穷的人,一辈子穷,就这回事。”

    “啊,听他们说,另外那个人已经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石匠说。

    “这是那些大亨这么说的!你没看出,另外那个人叫他们害怕。”

    “多么不同啊!在他那个时代干了多少事啊?没想到他的那些元帅把他给出卖了,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叛徒!”

    听到这番谈话,于连多少感到了一点安慰。他一边走开,一边叹着气念道:

    “唯一受到人民深深怀念的国王!”[2]

    考试的日期到了。于连回答得极为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力图把自己的学问都显示出来。

    主考人是著名的德·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委派的。第一天,他们不得不在他们的名单中把于连·索雷尔一再列为第一名,至少也得列为第二名,心里感到十分不快,因为这个于连·索雷尔,有人向他们指出,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神学院里不少人打赌说,在考试总成绩的名单上于连一定会名列第一,名列第一的人有和主教大人一同进餐的荣幸。但是在一场考题涉及拉丁教父们的考试结束时,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向于连提出有关圣哲罗姆以及他对西塞罗[3]的爱好的问题以后,接下来又谈到贺拉斯、维吉尔[4]和其他的几位世俗作家。同学们都不知道,这些作家的许多段落于连都能背出。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根据主考人的反复要求,背诵了好几首贺拉斯的颂歌,并且充满激情地意译出来。在诱他上钩以后,过了二十分钟,主考人忽然一下子脸色改变,严厉地责备他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世俗作品的研究上,脑袋里装满了这些无用的或者有罪的思想。

    “我是一个蠢人,先生,您说得对,”于连谦恭地说,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个狡猾的圈套,自己已经上当受骗。

    主考人的这条诡计,即使是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鄙的;尽管如此,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还是用他那权势极大的手在于连的名字旁边加上了198这个数目字。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是个精明强悍的人,他如此巧妙地在贝藏松组织了一个圣会网,他的那些送往巴黎的报告使法官、省长,甚至驻防军队的将级军官都感到胆颤心惊。他能够使用这个办法来侮辱他的敌人冉森教派信徒皮拉尔,感到非常高兴。

    十年来他最关心的大事就是要把皮拉尔神父从神学院院长的职位上拉下来。这位神父,他自己也遵守他向于连提出的做人准则,他诚恳,虔诚,不搞阴谋诡计,忠于自己的职责。但是上天在愤怒中,给了他这种对侮辱和憎恨特别敏感的胆汁质性格。任何一次针对他而来的侮辱都不会不对他的火热的心灵起到作用。他有上百次恨不得提出辞职,但是上天把他安排在这个岗位上,他相信他在这个岗位上是有用的。“我防止耶稣会教义和偶像崇拜的发展,”他对自己说。

    在考试期间,也许有两个月他没有跟于连谈过话,然而他收到宣布考试结果的公函,看见加在他认为是他学校的光荣的这个学生名字旁边的198这个数目字,病了有整整一个星期。对这个性格严厉的人来说,唯一的安慰是把他所能运用的监视方法都集中在于连的身上。使他感到十分高兴的是,他发现于连没有发怒,没有采取报复计划,也没有气馁。

    几个星期以后,于连接到一封信,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信上盖着巴黎的邮戳。“德·雷纳尔夫人终于记起了她的诺言,”他想。一位具名保尔·索雷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补充说,如果于连继续研究那些杰出的拉丁作家,取得显著成绩,以后每月将有一笔相同数目的钱送给他。

    “这是她,这是她的善心!”于连深受感动地对自己说,“她想安慰我,但是为什么没有一句充满友情的话呢?”

    这封信他估计错了;德·雷纳尔夫人在她的朋友德尔维尔夫人的指导下,整个人儿陷在深不可拔的悔恨中,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非比寻常的人,和他的相遇完全打乱了她的生活,但是她竭力避免给他写信。

    如果我们使用神学院的语言,我们会承认这笔五百法郎的汇款是个奇迹,并且会说是上天利用德·弗里莱尔先生,由他本人送这笔钱给于连的。

    十二年以前,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随身携带一只旅行箱来到贝藏松;这只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箱,根据当地人的说法,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他现在成为省里最富裕的地主之一。在他的家业兴旺发达的过程中,有一片地产他买下了一半,另外一半通过遗产继承落到德·拉莫尔先生手里。在这两位大人物之间引起了一场重大的诉讼。

    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尽管他在巴黎地位显耀,在宫廷里担任要职,他还是感到,在贝藏松和一个被认为有力量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较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是侯爵非但没有请求一笔在预算允许的随便什么名义掩盖下支出的五万法郎额外赏赐,让德·弗里莱尔神父打赢这场五万法郎的小小官司,反而恼羞成怒。他认为自己有理,而且有充足的理由!

    然而,如果允许的话,我要问一句:有哪一位法官没有一个儿子或者至少一个亲戚需要得到大力栽培?

    为了让最糊涂的人也看得清楚,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在赢了第一审的一个星期以后,乘了主教大人的马车,亲自把荣誉勋章送给他的律师。德·拉莫尔先生知道对方的这种做法以后,多少有点吃惊,他感到他自己的律师们泄气了,于是向谢朗神父请教;谢朗神父让他跟皮拉尔先生联系。

    到我们这个故事发生时期,他们之间的联系已经持续了好几年。皮拉尔神父在这件事情里表现出他火热的性格。他不断地会见侯爵的律师们,研究侯爵的案情,在确信侯爵有理以后,公开地站在德·拉莫尔侯爵一方,反对掌握无限权力的代理主教。代理主教对这种傲慢无礼,而且还是一个冉森教派信徒的傲慢无礼,感到十分愤怒!

    “你们倒是看看这些自以为那么有权有势的宫廷贵族!”德·弗里莱尔神父对他的知己们说。“德·拉莫尔先生甚至连一枚可怜的十字勋章都没有给他在贝藏松的代理人送来,而且他就要眼看着别人把他的代理人丢人现眼地撤职了。然而,有人写信告诉我,这个贵族议员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掌玺大臣的客厅里去露露他的蓝绶带,也不管这位大臣是个什么样的人。”

    尽管皮拉尔神父全力以赴,尽管德·拉莫尔先生跟司法大臣,特别是跟大臣手下的官员一直相处得非常好,经过六年的努力,他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他的官司没有完全输掉。

    为了两个人都热切关心的一件事,侯爵不断地和皮拉尔神父通信,最后对神父具有的那种才智发生了好感。尽管社会地位悬殊,渐渐地在他们通信里出现了友好的语气。皮拉尔神父告诉侯爵,有人想使用侮辱他的办法来迫使他提出辞职。用来对付于连的计谋,他认为是卑鄙可耻的,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向侯爵谈到了这个年轻人。

    这位大贵人虽然非常有钱,但是一点也不吝啬。他始终没有能够让皮拉尔神父接受他的钱,甚至为了诉讼花费的邮费,他要偿还,皮拉尔神父也不肯接受。他有了一个主意,给皮拉尔神父的心爱学生寄去五百法郎。

    德·拉莫尔先生还亲自动笔写汇款通知信。这件事使他想到了神父。

    一天,神父接到一张短笺,说有急事请他立刻到贝藏松郊区的一家小客店去。他在那儿找到了德·拉莫尔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把他的四轮马车给您带来了,”这个人对他说。“他希望您在看过这封信以后,同意在四五天之内动身到巴黎去。请您定下日期,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到侯爵先生在弗朗什-孔泰的那些领地跑一圈。然后在您最方便的日子我们动身到巴黎去。”

    信很短:

    “我亲爱的先生,请您摆脱掉外省的种种烦恼,到巴黎来呼吸呼吸宁静的空气。我把我的马车派来接您,它得到命令在四天之内等候您的决定。我亲自在巴黎等您,一直等到星期二。我只要您点个头,先生,就可以用您的名义接受巴黎市郊最好的堂区之一。您未来的堂区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从来没有见过您,但是对您比您能想象的还要忠诚,他就是德·拉莫尔侯爵。”

    严肃的皮拉尔神父不知不觉已经爱上了这所充满敌人的、十五年来他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的神学院。德·拉莫尔先生的信,对他说来,就像是来了一位负责动一次残忍然而必要的手术的外科医生。他的撤职已经是可以肯定的事。他和管家约定三天以后见面。

    一连四十八个小时,他犹豫不决,焦躁不安。最后他写信给德·拉莫尔先生,并且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教士文体的杰作,不过略微长了一点。要找到比这封信里的句子更加无懈可击、显示出更加真诚的敬意的句子,也许是件困难的事。然而,这封注定要让德·弗里莱尔先生面对他的主人过上难受的一小时的信,把提出严重控诉的理由一一地列举了出来,甚至还提到了那些卑鄙肮脏的小麻烦,皮拉尔神父在忍辱吞声地忍受了六年以后,正是这些小麻烦逼得他只好离开这个教区。

    有人从他的柴房里偷木柴,有人毒死了他的狗,等等,等等。

    这封信写好以后,他打发人把于连叫醒。于连和所有神学院的学生一样,晚上八点钟已经上床睡觉。

    “您知道主教府在哪里吗?”他用漂亮的拉丁文问于连;“把这封信送给主教大人。我不瞒您说,我这是把您送到狼群中间去。您要留神看,注意听。在您的回话里不要有一点谎言,但是您要想到盘问您的人如果能把您毁掉,也许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在我离开您以前,我的孩子,能够让您取得这个经验,我感到很高兴,实话告诉您吧,您送的这封信就是我的辞职书。”

    于连待着没有动,他爱皮拉尔神父。谨慎心徒然地在对他说:

    “在这个正直的人离开以后,圣心派会压制我,也许还会把我赶走。”

    他不能想到自己。使他感到为难的是有一句话他想说,可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谦恭有礼;说实在的他没有这份聪明。

    “嗯!我的朋友,您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听人说,先生,”于连战战兢兢地说,“您主管神学院时间这么长,却什么也没有攒下。我有六百法郎。”

    泪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笔钱以后也要登记,”神学院前院长冷冰冰地说。“快到主教府去,时间不早了。”

    正巧这天晚上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在省政府参加宴会。因此于连把信交给了德·弗里莱尔先生本人,不过并不认识他。

    于连看到这位神父大胆地拆开给主教的信,感到吃惊。代理主教的那张漂亮的脸很快地流露出惊讶中带着强烈的快乐的表情,接着又变得加倍严肃。他的好看的相貌打动了于连,在他看信的时候,于连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他。这张脸如果没有从相貌上某些部分透露出来的极端精明的神情,也许会显得更加严肃一些;而且这种极端精明的神情,如果这张漂亮的脸的所有者稍不注意的话,甚至还会发展到给人一种虚伪的印象。鼻子朝前突得很出,形成了一条非常直的直线,不幸的是,这使得一个原来非常尊贵的侧面,变得跟狐狸再像也没有了。此外,这个看上去对皮拉尔神父的辞职书如此感兴趣的神父穿戴雅致,于连非常喜欢,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教士穿戴得有这么雅致。

    于连以后才了解德·弗里莱尔神父有什么特殊才能。他懂得怎样使他的主教开心。主教是个可爱的老人,他只适合于住在巴黎,把贝藏松看成是一个流放地。他视力极差,又特别喜欢吃鱼。凡是端给主教大人吃的鱼,都先由德·弗里莱尔神父把鱼刺挑掉。

    于连一声不响地望着把辞职书又看了一遍的神父,忽然间哗啦一声,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华丽的男仆匆匆走过去。于连刚好来得及向门那边转过身去,他看见一个矮小的老人,胸前挂着一个主教十字架。他连忙拜倒在地,主教朝他露出仁慈的微笑,接着走了过去。漂亮的神父跟在他后面,于连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可以从容地欣赏室内既虔敬而又豪华的布置。

    贝藏松主教是一个风趣的人,经受了长时期贫困的流亡生活考验,但是并没有被它压垮。他的年龄已经超过七十五岁,对十年以后会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担心。

    “我走过时好像看见的那个眼光机灵的神学院学生是谁?”主教说。“按照我定的规则,他们这时候不是应该睡觉了吗?”

    “这一个,我可以向您保证,他完全醒着,他送来了一个重大消息:这就是您的教区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冉森教派信徒送来了辞职书。这个叫人受不了的皮拉尔神父终于领会了别人话里的意思。”

    “哼!”主教带着狡黠的笑容说,“我看您未必能找到一个像他那样出色的人代替他。为了让您看看这个人的价值,我邀请他明天来吃饭。”

    代理主教想乘这个机会说两句与挑选继承者有关的话。主教不打算谈公事,对他说:

    “在安排另一个进来以前,先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一个为什么要走。去把那个神学院学生给我叫进来,孩子口中出真言。”

    于连被叫进去。“我要到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想。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勇敢过。

    在他进去的时候,两个身材高大的随身男仆穿得比瓦尔诺先生本人还要考究,正在替主教大人脱衣服。这位主教认为在谈皮拉尔神父的事以前,应该先问问于连的学习情况。他刚谈了一点教义,就感到了惊讶。很快地他就谈到人文科学,谈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几个人名,”于连想,“让我得到了我那个第一百九十八名。我没有什么好失掉的了,让我们来试试看,露他一手。”他成功了,主教本人也是一个杰出的人文学者,他非常高兴。

    在省政府的宴会上,有一个理应享有盛名的年轻姑娘,朗诵了那首有关玛大肋拉的诗[5]。他有谈文学的兴致,很快地把皮拉尔神父和所有的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跟这个神学院学生讨论贺拉斯到底是富还是穷这个问题。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引用了好几首颂歌,但是有时候他的记忆力不好,于连立刻态度谦恭地把整首颂歌背出来;给主教印象最深的是于连一直没有脱离平常谈话的语气;他背诵二三十首拉丁文诗,就像是在谈神学院发生的事似的。他们长时间地谈论维吉尔和西塞罗。最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不能不夸奖年轻的神学院学生。

    “不可能学得更好了。”

    “大人,”于连说,“您的神学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名学生,他们决不会比我不配受到您的高度赞赏。”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说,对这个数字感到了奇怪。

    “我可以用一个正式的证据来证明我有幸在大人面前说的话。

    “在神学院的年终考试中,我回答的正是此时此刻为我赢得大人赞赏的题目,得到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啊!这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主教一边望着德·弗里莱尔先生,一边笑着大声说,“我们早应该料到了;不过干得正大光明,我的朋友,”对于连补充说,“是不是别人把您叫醒,打发您上这儿来的?”

    “是的,大人。我一生只有一次离开过神学院,是在圣体瞻礼那天去帮助夏斯-贝尔纳神父装饰主教大堂。”

    “Optime,”[6]主教说;“怎么,表现出那么大勇气,把几束羽毛放到华盖上去的是您吗?它们年年都叫我提心吊胆;我总是怕它们会要了我的一个人的性命。我的朋友,您前途无量;但是我不愿意让您饿死在这儿,断送了您一定非常辉煌的前程。”

    遵照主教的吩咐,端来了饼干和马拉加葡萄酒,于连又吃又喝;德·弗里莱尔神父吃得还要多,他知道主教喜欢看别人吃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

    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对这个夜晚的结尾越来越感到满意,他一度谈到了圣教史,发现于连不懂。接着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又谈到君士坦丁[7]时代的诸帝统治下的罗马帝国的精神状态。异教的末日曾经伴随着不安和怀疑的精神状态,这和十九世纪折磨着许多悲观苦闷的人的那种精神状态完全一样。主教大人注意到于连几乎连塔西陀[8]的名字都不知道。

    对主教的惊讶,于连坦率地回答说,这个作者的作品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找不到。

    “我确实感到很高兴,”主教愉快地说。“您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十分钟以来,我一直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感谢您让我,当然是出乎意外地让我过了这样愉快的一个晚上。我没有想到我的神学院的一个学生会是一个博学之士。尽管礼物不太符合教规,我想送给您一部塔西陀。”

    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让人拿来八卷装帧极为考究的书,他要亲笔在第一卷的扉页上,用拉丁文给于连·索雷尔写一句赞词。主教以精通拉丁文而自豪。最后他用跟谈话其余部分完全不同的严肃的口气说:

    “年轻人,如果您循规蹈矩,将来有一天您会得到我的教区里最好的堂区,而且离着我的主教府不到一百法里;但是必须循规蹈矩。”

    于连捧着八卷书,十分惊讶地走出主教府,这时候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

    主教大人一句也没有跟他提到皮拉尔神父。主教非常殷勤客气,使于连特别感到惊奇。他想不到能有和这样自然的威严气派结合在一起的、彬彬有礼的态度。于连再看到正在不耐烦地等着他的、忧郁的皮拉尔神父,那对比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Quid tibi dixerunt?(他们对您说了什么?)”皮拉尔神父一看见他,就远远地大声嚷着说。

    于连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越译越胡涂。

    “说法语,把主教大人的原话说一遍,什么也不要增加,什么也不要减少,”前神学院院长说,口气生硬,态度也极不文雅。

    “一位主教送给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一份多么奇怪的礼物啊!”他翻阅着装帧考究的塔西陀全集,说。烫金的切口看上去好像使他感到厌恶。

    两点钟的钟声响了,在听完非常详细的汇报以后,他允许他心爱的学生回到自己房间去。

    “把您的塔西陀的头一卷留在我这儿,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赞词,”他说。“这一行拉丁文,在我走了以后,将是您在这所学校里的避雷针。

    “Erit tibi, fili mi, 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œrens quem devoret.(因为对你说来,我的儿子,我的继承者将如同一头疯狂的狮子,寻找可吞吃的人。)”[9]

    第二天上午,于连发现他的同学们跟他说话的态度里有些奇怪的地方。因此他变得更加审慎了。“瞧,”他想,“这就是皮拉尔神父辞职造成的结果。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他辞职,而我被看成是他的宠儿。在他们的这种态度里一定有侮辱我的意思。”但是他没有能够发现。相反的,他在经过宿舍时遇见的所有那些人的眼睛里并没有仇恨。“这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陷阱,让咱们提高警惕。”最后从维里埃尔来的那个小学生笑着对他说:“Cornelii Taciti opera omnia(塔西陀全集)。”

    听到了这句话,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于连表示祝贺,不仅仅祝贺他得到主教大人送的礼物,而且也祝贺他荣幸地谈了两小时的话。他们甚至连最细小的情节都知道。从这时刻起,不再有嫉妒了;人人都卑躬屈节地奉承他。卡斯塔内德神父前一天对他还是极其蛮横无理,也过来挽住他的胳膊,邀请他吃中饭。

    由于于连性格上命中注定的一个弱点,这些粗俗的人的蛮横无理曾经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们的卑躬屈节引起他的厌恶,没有引起丝毫快感。

    将近中午,皮拉尔神父与自己的学生们分别了,不过他并没有忘了向他们发表严肃的讲话。“你们希望得到尘世的荣誉,”他对他们说,“得到社会上的一切利益,得到发号施令的快乐,得到藐视法律和可以泰然地对一切人傲慢无礼的快乐?还是希望得到你们的永恒的得救?在你们中间,哪怕是最没有学问的人,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分清这两条道路。”

    他刚走,耶稣圣心派的那些虔诚信徒就立刻到小教堂去唱Te Deum[10]。神学院里没有一个人认真对待前院长的讲话。“他对自己被免职感到非常生气,”到处都有人这么说。没有一个神学院学生会天真地相信,他是自愿地辞去一个与大供应商有着那么多关系的职位。

    皮拉尔神父到贝藏松最好的旅店住下,借口有事要办,想在这儿再留两天,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事要办。

    主教邀请皮拉尔神父吃饭,而且为了戏弄自己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尽量让皮拉尔神父显露才华。吃到餐后点心时,从巴黎传来不可思议的消息:皮拉尔神父被任命为离首都四法里的、极好的N…堂区的本堂神父。善良的主教衷心地向皮拉尔神父表示祝贺。他把整个这件事看成是一场玩得很巧妙的游戏,因此他的情绪很好,对神父的才能做出最高的评价。他给神父一份用拉丁文写的、极好的证明书,不许胆敢提出抗议的德·弗里莱尔神父开口。

    晚上,主教大人把他的赞赏带到德·吕邦普莱侯爵夫人家里。这对贝藏松的上流社会是一件莫大的新闻;大家猜来猜去,还是猜不出怎么会得到这样非同寻常的恩宠。在他们眼里,皮拉尔神父已经成了主教。最机灵的人相信,德·拉莫尔先生已经当上部长,这一天,他们甚至敢于暗中嘲笑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在上流社会摆出的那副蛮横神气。

    第二天上午,皮拉尔神父为了侯爵的事去见法官们时,所有的人几乎都到街上来跟着他,商人们也来到他们的铺子门口。他第一次受到法官们客客气气地接待。严肃的冉森派信徒对他看到的这一切感到非常气愤,他和他为德·拉莫尔侯爵挑选的那些律师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以后,就动身到巴黎去了。他的两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把他一直送到四轮马车跟前,对马车上的纹章赞赏不已。他意志薄弱,竟然告诉他们,在他主管神学院十五年以后离开贝藏松,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这些朋友拥抱他,流出了眼泪;后来他们之间这么说:“善良的神父不必说这个谎话,它也太可笑了。”

    被对金钱的爱好蒙住眼睛的俗人,他们决不可能懂得,皮拉尔神父正是从他的真诚中获得在六年里单枪匹马和玛丽·阿拉科克[11]、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士们以及他的主教斗争所必需的力量。


    [1]《先驱者》,1830年至1834年在法国里昂出版的一份报纸,很受巴黎读者欢迎。

    [2]这句诗出自布雷纳莱里(1738—1812)的《伏尔泰颂》。1818年这句诗曾刻在巴黎新桥边的亨利四世像的底座上。

    [3]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其文体流畅,被誉为拉丁文的典范。

    [4]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史诗《伊尼特》。

    [5]这个姑娘指法国女诗人德尔菲娜·盖(1804—1855)。她的诗《玛大肋拉》写于1824年,曾到好些客厅朗诵过。司汤达曾说她的诗是法国妇女写出的最好的诗,并且赞扬她的美貌,但又指责她对政府和当权者过分奉承。玛大肋拉是《圣经》故事中的悔过的女罪人。

    [6]拉丁文,“好极了”。

    [7]君士坦丁(约280—337),罗马帝国皇帝。306年为诸帝之一,307年称正帝。临死前接受阿里乌派人为之行洗礼而正式参加基督教。

    [8]塔西陀(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历任保民官、行省总督等职,反对帝制,以共和政体为理想。主要著作有《年代记》等。

    [9]《新约圣经》的《彼得前书》第5章中有:“……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10]拉丁文,“感恩赞美诗”。

    [11]玛丽·阿拉科克(1647—1690),天主教圣母往见会修女,传播对耶稣圣心的崇拜,遭到法国大部分教士,特别是冉森教派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