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的消息

理智有它的偏见;感觉有它的不定性。

——狄德罗

对自己典型的子女利己主义,菲利普深感惭愧。

菲利普每次从伦敦到达五联市的时候,他的母亲从来不到勃斯雷车站来接他,她总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并说要为儿子做“准备”工作。因此,菲利普总是独自一人从尼普坐车到勃斯雷。

这天,菲利普自从在尤斯顿车站告别埃格尼斯登上火车之后,就一直在考虑如何把他的特大喜讯告诉母亲。

往常菲利普每个星期都给母亲写信,告诉她自己大部分的活动情况。她不但知道他所有朋友的名字,而且还清楚他们干什么工作。菲利普在信中经常提到埃格尼斯和她的家庭。但是即使是对自己的母亲,菲利普也不好意思写信说:“我想我开始爱上埃格尼斯了”;“我觉得埃格尼斯喜欢我”;“我爱她,我相信她也爱我”;“我总有一天要向她求婚”等等。

菲利普向埃格尼斯求了婚,她已经答应嫁给他,而母亲还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幸福已经临近。这就是菲利普要告诉母亲的特大喜讯。

菲利普是一个寡妇的独生儿子,他就是母亲的一切。而他却跟一个母亲从未见过面的姑娘订了婚,连一点情况都没有告诉她。母亲肯定会大吃一惊,说不定还有些伤心——当然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总之,这局面很伤脑筋。

当菲利普走上自家小屋前的台阶,手还没有去按门铃,母亲竟然为他开了门。她穿着黑绸衫,别着金胸针,像平常一样,吻了菲利普,对他说:

“嗨,菲利普!你好吗?”

“我挺好,妈妈。”菲利普说。

菲利普立刻发现自己的抵达使她比往常更为激动。在她微笑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紧张得像个小姑娘。说真的,作为一个48岁的女人,寡居了25年,结婚生活短促而又坎坷,但是看起来她今天真是年轻多了。

一个念头闪过菲利普的脑海:“怎么?她已经得知了我订婚的消息?”菲利普百思不得其解。他虽不吭声,但也有点紧张,并且决定在吃晚饭的时候告诉她,于是就上楼去了。

这时门铃响了。母亲飞快地跑去开门,而不是让佣人去开。来的是一个给儿子送来提包的脚夫。

正当菲利普再次下楼时,门铃又响了。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可是菲利普比母亲快了一步。菲利普笑着坚持这次要由自己开门。开门后,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佣人。

“对不起,陶生夫人让我来借几副刀叉,不知可以吗?”

“当然可以。”母亲在菲利普身后回答说:“请稍等一会儿。”

母亲从碗橱里拿出了一些银餐具,走出去交给了那个邻居家的佣人。

随后,母亲进了厨房。菲利普在屋里随便走走,快活而又激动。

他扫视了一遍客厅,发现什么都没有变。接着他进了餐室,在这里他大吃一惊:晚餐桌上放着3副餐具!

“这下可热闹了!”菲利普心里说,“3人吃晚餐,而她连一句都不吭。”

母亲在处理社交事务方面特别能干,尤其是在规划有趣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上,菲利普相信她简直能创造奇迹。

但菲利普始终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和埃格尼斯订婚的消息。他猜想可能她和埃格尼斯通过信或者电话,为了给自己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一直在一起出谋划策。尽管埃格尼斯对他说过她不能到勃斯雷来,但她也许已经在这儿了,而母亲把她藏在屋子的什么地方,或者母亲正等着她来呢。要不为什么母亲显得这么紧张?为什么一再跑去开门?

菲利普走出餐室,决心不让母亲知道自己已经秘密地查看了晚餐的桌面。在他穿过过道走进客厅的时候,门铃第三次响了,母亲第三次冲出厨房。

“天哪!”菲利普想,“假定真是埃格尼斯的话,那该是怎样一个场面呀!”因强烈的期望而使他哆哆嗦嗦地把门打开。

来的人是尼克松先生。他是家里的一位老朋友,年龄约50出头,他有一些房子,自己收租钱,自己修理房子,人称他是“好房东”。

他是母亲的受托人,在菲利普父亲早年病故之前的那一段艰苦岁月里,他曾经给过她道义上的帮助。

“啊,年轻人,”他一面走进来一面说,“非常高兴又见到你!”

“尼克松先生来咱家吃晚饭,菲利普。”母亲和他握手时对菲利普说。

菲利普很喜欢尼克松先生,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太高兴,因为他想私下跟母亲谈一谈。

而现在有尼克松先生在场,他就不能婉转地向她报告自己已经和一个陌生姑娘订婚的消息。

以前菲利普回家时,他也有几次在这里吃晚饭,可是从来不在菲利普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来。但是不管怎样,菲利普只好勉为其难了。他们坐下后开始吃晚餐,虽然饭菜很丰盛,可是谁都吃得不多,尽管母亲一再抗议。

菲利普怀疑在母亲处理的事务中也许出了一点什么问题,因为尼克松先生好像要抓住机会把事情向菲利普解释清楚。但这引不起菲利普的兴趣,因为他经济上完全养得起一个母亲再加一个妻子。菲利普脑子里还是想着自己订婚的事,并已开始斟酌字句,以便等尼克松饭后一离开,立刻向母亲宣布他订婚的消息。

又吃了一会儿,菲利普说他要去邮局发一封信。

“难道明天就不行吗?亲爱的。”母亲问。

“是的,不行。”菲利普说。

想想看!让埃格尼斯两天得不到未婚夫安全抵达的消息,听不到他对爱情的保证,那怎么能行!

“是和女人有关吧?”尼克松高兴地叫了起来。

“是的。”菲利普坚定地回答。

菲利普走出门去,在一个邮局将信投寄给了亲爱的埃格尼斯,他希望在回去之前尼克松已经走了。当菲利普回到家后,尼克松并没有走。菲利普发现他独自一个人在客厅里,抽着一支上等的雪茄。

“母亲去了哪里?”菲利普问。

“她刚刚走出去,”他说,“来,坐下,来支雪茄。我想跟你聊一聊,菲利普。”

“谢谢,尼克松叔叔。”菲利普拿了一支雪茄。菲利普鼓励尼克松说下去,希望马上结束谈话,因为菲利普脑子里充满了埃格尼斯。

“好吧,孩子,”他说,“我们不要拐弯抹角,干脆地说你对我做你的父亲有何意见?”

“什么?”听了这些话,菲利普好像触了电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你难道是说——你和我母亲……”

他点点头。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的孩子。昨天她答应嫁给我。事情进行有一些日子了。不过我想她在给你的信中没有暗示过这事。我知道她没有。这种事说起来是有点困难的,是不是?她总不好意思这样写:‘我亲爱的菲利普,尼克松先生爱上了我,我相信我也爱上了他。几天之内他就要向我求婚。’她是不好意思这么写的,是不是?”

菲利普笑了,他忍不住大笑。

“握个手吧,”菲利普热情地说:“我很高兴。”

不一会儿,母亲羞答答地走了进来。

“孩子说他很高兴,莎拉。”尼克松先生简要地说。那个晚上,菲利普只字没提自己订婚的事。他从来没意识到,母亲还是有吸引力的,有男人会被她所吸引,菲利普也没有意识到她在这屋子里的孤独生活并不是她所要求的生活的全部。对于菲利普自己的典型的子女利己主义,他深感惭愧。他决定不要让自己的欢乐来干扰母亲的欢乐,一切留待明天早晨再说吧。

一旦从父母身边逃开,子女就像重获新生的小鸟,只为营造属于自己的巢穴而整日奔忙,忽视了日渐衰老的亲人们需要。等到自己获得成功,又迫不及待的想要获得他们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