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器形象学试探[1]——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中国青铜器时代大率含盖殷、周二代。殷之末期铜器制作已臻美善,则其滥觞时期必尚在远古,或者在夏、殷之际亦未可知。周乃后起民族,武王以前器未见,成、康以来则勃然盛兴。其因袭殷人,固明白如火。据余所见,中国青铜器时代,大率可分为四大期。

第一,滥觞期——大率当于殷商前期。

第二,勃古期——殷商后期及周初成、康、昭、穆之世。

第三,开放期——恭、懿以后至春秋中叶。

第四,新式期——春秋中叶至战国末年。

滥觞期目前尚无若何明确之知识,然为事理上所必有,盖铜器脱胎于陶器、石器等之幼稚时期也。此期有待于将来之发掘。

勃古期之器物,为向来嗜古者所宝重。其器多鼎而鬲罕见,多“方彝”与无盖之簋(旧称为彝)而无簠,多尊卣爵斝之类而无壶。盘匜所未见。有铎而罕钟。形制率厚重。其有纹缋者,刻镂率深沉,多于全身雷纹之中施以饕餮纹,夔凤、夔龙、象纹等次之。大抵以雷纹、饕餮为纹缋之领导。雷纹者,余意盖脱胎于指纹。古者陶器以手制,其上多印有指纹,其后仿刻之而成雷纹也。彝器之古者,多施雷纹,即其脱胎于陶器之一证。饕餮,夔龙,夔凤,均想象中之奇异动物。《吕氏春秋》云:“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先识览·先识》)。古盖有此神话,而今失传。《皋陶谟》云:“余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2]山龙当即夔龙,华虫当即夔凤(古者鸟亦称虫),盖星辰之象也。象纹亦见《吕氏春秋》,言“周鼎著象(即犀象之象)为其理之通也”(《审分览·慎势》)。然彝器上之象纹,率经幻想化而非写实。故此时期之器物,美言之,可云古味盎然,恶言之,则未脱野蛮畛域。试观台湾高山族或澳洲土人之土木器,可以恍悟。旧时有谓钟鼎为祟而毁器之事,盖即缘于此等形象之可骇怪而致[3]

开放期之器物,鼎鬲簠簋多有之,“方彝”绝迹。有器名“须”(下或从皿)者出。酒器则卣爵斝觚之类绝迹,有壶出而代之。盘匜初见。钟镈之类渐多。形制率较前期简便。有纹缋者,刻镂渐浮浅,多粗花。前期盛极一时之雷纹,几至绝迹。饕餮失其权威,多缩小而降低于附庸部位,如鼎簋等之足。夔龙、夔凤等,化为变相夔纹,盘夔纹,变相盘夔纹,而有穷曲纹起而为本期纹缋之领袖。《吕氏春秋》云:“周鼎有穷曲[4]状甚长,上下皆曲”(《离俗览·适威》)。揆其纹意,盖仿于鬼柳或榉柳[5]之木理。古器多以木为之,《庄子》云:“百年之木,破为牺樽”(《外篇·天地》),《孟子》云:“以杞柳为桮棬”(《告子上》),《考工记》“梓人为饮器”,皆其证。鬼柳等之木理至幻美,或如盘云,或似长虹,又或类龙蛇飞舞,故铸器亦仿效之也。象纹绝迹,有鳞纹回纹等出现。凡此均本期纹缋习见之定式。大抵本期之器,已脱去神话传统之束缚,而有自由奔放之精神,然自嗜古者言之,则不免粗率。

新式期之器物,于前期所有者中,鬲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之类罕见,须亦绝迹,有敦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诸器新出,而编钟之制盛行。形式可分为堕落式与精进式两种。堕落式沿前期之路线而益趋简陋,多无纹缋,其简陋之极者,几与后来之汉器无别,旧亦多误为汉器。精进式,则轻灵而多奇构,纹缋刻镂更浅细,前期之粗花一变而为极工整之细花,发明印板之使用。器之纹缋多为同一印板之反复[6]。纹样繁多,不主故常,与前二期之每成定式,大异其撰。其较习见者,为蟠螭纹,或蟠虺纹,乃前期蟠夔纹之精巧化也。有镶嵌错金之新奇,有羽人飞兽之跃进,附丽于器体之动物,多用写实形,而呈生动之气韵。古器至此期,俨若荒废之园林,一经精灵之吹歔而突见奇花怒放。读者如念及近年于山西李峪村,洛阳韩君墓,寿县楚王墓所出之古器群[7]即可知余言之非夸诞矣。此期之物,近时海外学者多称为“秦式”,命名虽云未当,然有疑曾受斯基泰艺术之影响者,于事殊有可能。斯基泰人于春秋战国之时,曾扩充其版图于外蒙古北部,与中山、燕、赵诸国壤土相近。“杕氏壶”,新式期器之翘楚也,实中山人所作。中山之俗,古称好康乐歌谣[8],则其人盖亦艺术的民族。是则外来影响,盖由中山人所介绍。又古称中山人为“白狄别种”,或者其即斯基泰人之混血人种耶?此事大有待于地下之证据(参见《金文丛考》第四○三至四○四叶)。然新式期之有堕落与精进二式,固皎然也。绵延至于秦、汉,随青铜器时代之退禅,堕落式日趋于堕落,而终至消亡。精进式则集中于鉴镜,而构成文化之别一环矣。

以上时期之分,除第一期外,均有其坚实之根据,事且出于自然。盖余之法,乃先让铭辞史实自述其年代,年代既明,形制与纹缋,随即自呈其条贯也。形制与纹缋如是,即铭辞之文章与字体亦莫不如是。大抵勃古期之铭,其文简约,其字谨严。开放期之铭,文多长篇大作,字体渐舒散而多以任意出之。新式期亦有精进与堕落二式。精进者,文多用韵,字多有意求工,开后世碑铭文体与文字美术之先河。堕落者,则“物勒工名”之类也。诸项之关系,大抵平行。然亦偶有错见者,如末期之“楚王熊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3鼎”,其形制与纹缋为精进式,而铭辞字迹则堕落式也。又其时代之相禅,亦非如刀截斧断,决然而判然者。大抵穆、恭、懿、孝为第二第三期间之推移期,春秋中叶为第三第四期间之推移期。其或属前属后,视其时代色彩之浓淡为准则。

更有进者,形制、纹缋、文字之三者,均当作个别之专论,方能蒇事,而尤以形制论为非从个别入手不为工。盖后二者通于各器物,多有一般之倾向,而形制则器类繁多,各类各有其独立之系统也。今暂以钟鼎二类为例以示其大凡。

殷人无钟,钟乃周人所造,大率起于第二期之末造。然其形制,实有所本,即古器中,昔人所称为铎者是也[9]。其形状与钟相同而小,器之古者,口向上,有柄,执而鸣之。有铭者,多仅一二字而刻于柄。有纹者,多仅用饕餮纹。器本无自名,亦无自注其年代者,然可知其必为铎,且必为商器,盖其器之演进,入第四期于徐、越诸国有所谓句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4者在也。句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5,即铎之音变[10]。而越器之“姑冯句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6”,言“铸商句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7”,犹后人言胡弓洋琴,足证铎实商制也。盖商人文化,多为徐人所保,越又受徐人之影响,故其器制亡于中原者,而存于“化外”。徐人之句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8又自名为征城,别有器名为钲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9者,是又钲铎为一之证。盖铎之始以木竹为之,其声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0蜀,故呼之为铎,为镯。后以金为之,其声丁宁,故旧文献中即呼之为丁宁[11],而器铭则书之为征城,若钲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1。其后更简称为钲也。此钲铎本身之演进,形制固不无差异。古铎形较短,徐、越之器形较长。纹缋铭体亦迥有时代之别,然其一脉相承之迹,不能掩也。

古器亦有自名为铎者,文曰“传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2乍宝铎,其万年永宝用”,以铭辞字体观之,固是周器,而铭则倒刻。所谓周因于殷,有所损益也。周人之钟,亦即殷铎之倒耳。周人因殷铎而大之,大则不能举,于是昔之柄者,今乃成为甬,昔之仰持者,今乃成为倒悬矣。钟既倒悬,因有长甬突出,故不能不于甬之中央近舞处,设为斡旋以侧悬之。此斡旋亦非周人之创制,盖古铎有于柄之中央处设横穿者,揆其意,盖以备击铎之物之贯系,兼备挂置。此铎柄之横穿,即斡旋之前身矣。

较钟稍后起者为镈,镈乃钟与拊之合体也[12]。镈与钟之异,在钟用甬而镈用纽,钟枚长而镈枚短,钟铣侈而镈铣弇,钟于弯而镈于平。镈仅第三期之物,入第四期,与钟合而为一。故如秦公钟、宋公戍钟、沇儿钟、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3儿钟、许子钟等,形均是镈,而自铭为钟[13]。又如者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4钟、子璋钟、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5氏钟等,虽铣侈于弯如有甬之钟,而枚短用纽则如镈。钟之形制,至第四期而大变矣。故第三期以后无甬钟,第四期以前无纽钟,有之者,乃伪器也[14]。钟较晚出,第四期中无堕落式可言。

其次论鼎,鼎之为物,盖导源于陶器之鬲。其通状为圆体,二耳三足。勃古期之鼎,口微敛,腹弛,耳在鼎沿直上,足为直立之圆柱形而较高(以全器之比例而言),多于全身施以雷纹及三饕餮纹。每饕餮各含一足而鼓出,故器体分为三股,此即鬲之三款足之演化,甚显著也。此时期之器,可以献侯鼎及盂鼎为标准。开放期之器,则口弛而腹稍敛,耳有附于鼎外者,足较低,弯曲作势而呈马蹄形,克鼎、鬲攸从鼎,其标准也。鼎之新式期,其堕落与精进二式之分最为显著。堕落式,沿第三期之路线而前进,口愈弛,腹愈敛,足愈低愈曲,多无纹而有盖,宋公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6鼎、大梁鼎等其确例也。精进式,则花样繁多,难于概括。或与鐈相连而为鐈鼎,或与匜相连而为鐈鼎,大抵样式奇,花纹巧,耳附外,有盖者多,盖可却置。凡新式期之鼎,无论堕落式与精进式,大率耳附外而有盖,此实为本期之一特征。《尔雅·释器》云,“圜弇上谓之鼒,附耳外谓之釴”,此足证其成书之晚。又器物亦无自名为鼒釴者,疑是秦、汉人之新语也。鼎有体方而四足者,每自名为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7,此亦鬲所演化,盖鬲亦有四足者也。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8多第二期之物,三期以后罕见。有“毛公旅鼎”,乃三期中叶之物,长方而刓角。李峪村所出,有有盖而呈孪茧形者,韩君墓所出,于椭圆有盖之外更于盖上加饰如著王冠,大抵均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19之流派也。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书至此辍笔,此外欲论之事项尚多,然以牵于种种人事,不能尽情叙述,读者谅之。


[1] 本篇初见于日本文求堂1935年3月影印出版《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一书,后收入重庆文治出版社1945年3月出版的《青铜时代·附录》。现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11月《沫若文集》第16卷编入。

[2] 《皋陶谟》此语,伪古文《尚书》在《益稷篇》,余读与古人有异。下文“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以五色,作服”,与“作绘宗彝”为对文,旧于下句亦失其读。——作者注

[3] 《隋书》,开皇十一年正月丁亥,以平陈所得古器多为祸变,悉命毁之。又《大金国志》,海陵正隆三年,诏毁平辽、宋所得古器。冯子振序《增广钟鼎篆韵》:“靖、康北徒,器亦并迁。金汴季年,钟鼎为祟,宫殿之玩,悉毁无余。”——作者注

[4] “穷曲”原作“窃曲”,注云“一作穷”。案以作穷为是。盖言穷则曲,故下文谓“以见极之败也”。又《吕氏春秋》言鼎象处凡五,本文已引其三。余二事并引之于此:《审应览·离谓》:“周鼎著倕而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0其指,先王有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恃君览·达郁》:“周鼎著鼠,令马履之,为其不阳也。”又凡《吕览》所言象均解说其用意,如饕餮——谓“以言报更也”;象——“为其理之通也”(意谓象能通人理);穷曲——“以见极之败也”。此于第二期之纹缋庸或有当,然如第三第四期,则仅为简单之装饰。——作者注

[5] 学名zelkceroa acuminata Pl.制器多用之。——-作者注

[6] 印板之使用,就“秦公簋”及“楚王酓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1鼎”观之,最为明了。——作者注

[7] 李峪村器于《古铜精华》可见其一部分,韩君墓器见《洛阳故都古墓考》,唯所收多汉器,盖有汉墓同时被发掘也。楚王墓器多藏安徽图书馆。——作者注

[8] 《吕氏·先识》:“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康乐,歌谣好悲。”(“康乐”上,《说苑·权谋篇》有“淫昏”二字。)——作者注

[9] 有中铎、媰铎等,罗振玉说为铙,非是。——作者注

[10] 王国维说:“古音翟声与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2声同部,又翟铎双声字,疑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3即铎。”见所著《古礼器略说》、《说句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4》(收入《雪堂丛刊》中)。此说学者多不以为然,王氏于其《观堂集林》中亦未收入,盖亦自信未坚。又镯与铎,一而二,二而一者。——作者注

[11] 《左传》宣四年“著于丁宁”,《晋语》“战以淳于丁宁”,又《吴语》“鸣钟鼓丁宁淳于”,杜注韦注均云:“丁宁,钲也。”丁宁与征城,均叠韵字。——作者注

[12] 近时唐兰渭:“镈之起源本于搏拊,郑康成注《皋陶谟》曰:‘搏拊以韦为之,装之以糠,所以节乐。’《明堂位》谓之拊搏,《周礼·大师》谓之拊,《乐记》谓之拊鼓,皆一物也。……”见所著《古乐器小记》(《燕京学报》十四期)。此以镈音近搏拊,又以镈形如囊而推得之,近是。然镈亦脱胎于钟,乃明白之事实。——作者注

[13] 此中“沇儿钟’,纽适坠,故于舞上仅存六孔。徐中舒以为无甬无纽之钟,谓“孔之下端相连可系以绳”(《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5氏编钟图释》二页),非是。——作者注

[14] 《双王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6斋吉金图》著录一钟文曰:“奠井叔作灵钟,用妥宾。”同人所著之《周金文存》亦录此文。文与《积古》所录器同,乃妄人所仿刻。知其然者,“妥宾”二字,依钟铭恒式当刻于左鼓者,乃妄刻于右鼓,其意盖将以假充“蕤宾”也。钟乃纽钟,本不伪,而井叔乃孝王时人,当时不应有此纽钟,余初颇为所惑,后乃辨别其铭之伪刻。作此种恶剧者,不知是何心肝。形象学如一成立,于辨伪上可得一强有力之根据,此即其一例。——作者注 (附注一)“叔夷镈”与“秦公钟”,见黄晟《三古图》。版本全同,初疑有一为误,检视别本,则二器亦如出自一范。盖黄晟本以其形象相同,遂仅绘一图以通用也。“秦公钟”年代自宋以来久为悬案,其所言“十有二公”,自非子起算则作器者为成公,自秦仲则为共公,自襄公则为景公。近人罗振玉又创一新说,谓自秦侯始,作器者为穆公。案罗乃因铭中有“烈烈桓桓”之语,遂联想至穆公,更倒数十二世而得秦侯耳,毫无根据也。今知与“叔夷镈”形象相同,断为景公无疑。景公与齐灵公同时,故有此现象。此亦应用形象学之一例。——作者注 (附注二)上述钟镈之演进颇有穿插,今为豁目之便,别为图以明之。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 图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