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的研究与介绍[1]

最近读小说月报十三卷七号,见通信栏中,有万良浚君把翻译浮士德,神曲,哈孟雷德,未免太不经济的旧话重提。万君以为“以上数种文学,虽产生较早,而有永久之价值者,正不妨介绍于国人”,他是赞成翻译的。沈雁冰君的答函,说是“翻译浮士德等书,……也不是现在切要的事”。他说“个人研究与介绍给群众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件”;“因为个人研究固能惟真理是求,而介绍给群众,则应该审度事势,分个缓急”。他话里还夹了一段笑谈,因为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也就不能涉及:总之沈君是不赞成翻译以上诸书的。

但丁的神曲,在国内的文学家中,究竟有没有人翻译,我不得而知。沙士比的哈孟雷德,田汉君在从事翻译,其译品已经在少年中国上发表过一部分了。歌德的浮士德,我早曾零星翻译过,前年六月,张东荪君函劝我从事全译(原函至今尚存),作为共学社丛书之一种。张君是认定浮士德有可译的价值的之一人,我也是认定为有可译的价值的,所以我当时也就慨然应命了。大概是因为有这两种事实,所以才生出经济不经济的问题出来。说翻译以上诸书是不经济的人,我记得是郑振铎君。郑君在去岁夏季的文学旬刊上,发表过一篇《盲目的翻译者》的一段杂谭,其中便说的是这么一回事。文学旬刊,我手中没有,并且把期数忘了,也不便查考,恕我在此不能把原话引出了。我当时读了他那段杂谭的时候,本以为是有讨论之必要的,不过郑君劈头便在骂人,所以我就隐忍着,直至今日尚不曾说过只词半语。

我们此刻且暂把事实问题丢开,先就我表题所标的来讨论罢。

第一,文学的研究。

文学研究的成立,当然有两个因子:(一)是研究的对象——文学作品,(二)是研究的人。人尽可随一己的自由意志,去研究古今中外的一切文学作品,这是很明了的理论,可无庸赘说。

第二,文学的介绍。

介绍文学比个人从事研究的当然会多生出一个因子来,便是(一)文学作品,(二)介绍家,(三)读者。但是,这三个因子之中,介绍家是顶主要的:因为他对于文学作品有选择的权能,对于读者有指导的责任。

介绍家,如就广义而言,则学校的教习,俳优,文学批评家,翻译家等等均能包括在内。他们的态度和手段,均不能一概从同;此处的问题只是翻译的问题,我们且专就翻译家上讨论。要论翻译的事情,这其中有两种过程不能混而为一。其一便是翻译的动机,其二便是翻译的效果。

第一,翻译的动机。

我们试问,翻译作品是不是要有创作的精神寓在里面?这我恐怕无论是若何强辞夺理的人,对于这个问题,一定要答应一个“是”。那吗我们又问,翻译家要他自己于翻译作品时涌起创作的精神,是不是对于该作品应当有精深的研究,正确的理解,视该作品的表现和内函,不啻如自己出,乃从而为迫不得已的移译?这个我想,无论若何强辞夺理的人,也怕要说一个“是”。那吗,翻译之于研究,到底还是一线的延长吗?还是切然划然,完完全全的两个事件呢?

第二,翻译的效果。

这个是依前项的动机问题而定夺的。翻译家在他的译品里面,果如寓有创作的精神;他于移译之前,果如对于所译的作品下过精深的研究,有了正确的理解;并且在他译述之时,感受过一种迫不得已的冲动的时候;那他所产生出来的译品,当然能生莫大的效果,当然会引起一般读者的兴味。他以身作则,当然能尽他指导读者的义务,能使读者有所观感,更进而激起其研究文学的急切的要求。试问读者诸君,我说的这些话诸君以为是不是?如果是时,那吗,这种翻译家的译品,无论在甚么时代都是切要的,无论对于何项读者都是经济的;为甚么说到别的人要翻译神曲,哈孟雷德,浮士德等书,便能预断其不经济,不切要,并且会盲了甚么目呢?——我如此说时,读者请莫误会,以为我们在夸讲我们所翻译的哈孟雷德,浮士德等书,定然寓有创作的精神?定然会生莫大的效果;不过我以为凡为批评家对之翻译品要下批评时,只能于译品成功之后,批评其动机之纯不纯,批评其译文之适不适,始能因而及其效果,绝不能预断其结果之不良,而阻遏人自由意志,这种是专擅君主的态度,这种批评超过批评家的本分太觉辽远了。至于雁冰君的论调,尤有个绝大的话病:他说“个人研究固能惟真理是求,介绍给群众,则当审度事势,分个缓急,”难道研究时可以探求真理,介绍时便可以把真理抹杀了吗?这句话我不能了解。

至于说到古代文学作品有无介绍价值的问题,这是关于文学本身上的问题,我对于神曲,哈孟雷德,还莫有充分的研究,我在此不敢乱说。歌德的浮士德,说也惭愧,我虽然研究了几年,但是我也还不敢说我有正确的理解。不过据我自家研究的结果,据我自家所能理解的程度,他确是一种超过时代的作品,他是确有可以介绍的价值的。我相信凡为真正的文学上的杰作,他是超过时代的影响,他是有永恒生命的。文学与科学不同,科学是由有限的经验所结成的“假说”上所发出的空幻之花,经验一长进,假说即随之而动摇,科学遂全然改换一次新面目,所以我们读一部科学史,可以看出许多时辰的分捕品,可以看出许多假说的死骸,极端地说时,更可以说科学史是这些死骸,坟墓;文学则不然。文学是精赤裸裸的人性的表现,是我们人性中一点灵明的情髓所吐放的光辉,人类不灭,人性是永恒存在的,真正的文学是永有生命的。我们能说一部国风是死文学么?我们能说一部楚词是死文学么?——有人定要说时,我也把他没法。有人说印度吠陀经典中许多庄严幽邃的颂歌是死文学么?有人能说荷默的诗歌,希腊的悲剧,所罗门的雅歌是死文学么?——有人定要说,我也把他没法。文学的好坏,不能说是他古不古,只能说是他醇不醇,只能说是他真不真。不能说是十九世纪以后的文学通是好文学,通有可以介绍的价值,不能说是十九世纪以前的文学通是死文学,通莫有介绍的价值。文艺的青春化与原始化,正是同一的过程,近代欧西艺术家对于儿童的艺术,对于原始人的艺术,极力加以研究,正是教导我们以这个消息。诸君须知,我们要介绍西洋文艺,绝不是仅仅翻译几篇近代的作品,便算完事的呢。就是要对于近代人的作品,纵则要对于古代思想的渊流,文潮代涨的波迹,横则要对于作者的人生,作者的性格,作者的环境,作者的思想,加以彻底的研究,然后才能无所咎负。即如太戈儿的诗,在一般人看来,就觉很能容易了解了,然而对于印度思想:如婆罗门的教义,优婆尼塞图(奥义书)的哲理,吠坛陀派的学说,若是全无涉猎,终竟是存着一层隔膜;就是印度的历史也还要有点研究,不然,会连他Lover’s Gift诗集的第一首诗,我就包管读的人就莫明其妙。据此看来,研究文学的人,不能有所偏枯,而文学的介绍与研究不是完全两事。

我在搁笔之前,再来谈几句私话。我译浮士德,在前年八月初间,第一部早已译成;第二部比较要难译些,因为我没有多的静谧的时间,所以我至今还寄放着没有译下去。浮士德是一部艰深的巨作,我也承认,不过唯其艰深,我觉得尤宜于翻译,尤值得翻译,翻译成本国的文字时,读的人总要比读难解的原文经济得许多。有人向我说,原作太难,恐怕译出来时,读的人太少,于销路上不能畅行,这个恐怕是个确切的预料;所以我的译稿,在最近一两年之内,如能完成时,我愿意自费出版。假如能得一素心人,读了我的译书,得以感觉得浮士德对于人生是切要之书,也还值得一读,不至于痛叹到不经济时,那我也就可以感受着无穷的寂悦了。

七月二十一日


[1] 原载1922年7月27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1925年收入《文艺论集》。1958年编入《沫若文集》第10卷时,文字有较大改动。现据《文艺论集》初版本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