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文学[1]

我们现代是革命的时代,我们是从事于文学的人。我们所从事的文学对于时代有何种关系,时代对于我们有何种要求,我们对于时代当取何种的态度,这些问题是我想在这儿讨论的。

我们先来讨论革命与文学的关系。

革命与文学一并列起来,我们立地可以联想到的,便是有两种极端反对的主张。

有一派人说:革命和文学是冰炭不相容的,这两个东西根本不能并立。主张这个意思的人更可以分为两小派:一派是所谓文学家,一派是所谓革命家。

所谓文学家,尤其是我们中国人的所谓文学家,他们是居住在别外一种天地的别外的一种人种。他们的生涯是风花雪月,他们对于世事是从不过问的。世事临到清平的时候,他们或许还可以讴歌一下太平,但一临到变革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便感受着一种威胁。他们对于革命,比较冷静的,他们可以取一种超然的态度,不然便要极力加以诅咒。这种实例无论是旧式的文人或者新式的文人,我们随处都可以看见,在他们看来,文学和革命总是不两立的。

的确也会是不两立的。文学家对于革命极力在想超越,在想诅咒,而革命家对于文学家也极力在想轻视,在想否认。我们时常听着实际从事于革命的人说:文学!文学这样东西于我们的革命事业究有甚么?她只是姑娘小姐们的消闲品,只是堕落青年在讲堂上懒爱听讲的时候所偷食的禁果罢了。从事于文学的人根本是狗钱不值的。

文学家极力在诅咒革命,革命家也极力在诅咒文学,这两种人的立脚点虽然不同,然而在他们的眼光里,文学和革命总是不能两立的。

文学和革命根本上不能两立,这是一种极普遍的主张,事实上是如此,而且理论上也的确是如此。然而和这种主张极端反对的,是说文学和革命是完全一致!

文学是革命的前驱——在革命的时代必然有一个文学上的黄金时代——这样的主张我们也是时常听见的。

我们且先从历史上来求它的证据罢。譬如一七八九年法国革命之前产生了不少的文学家,如像佛尔特尔,如像卢梭,他们都是划时代的人物,而且法国革命许多批评家和历史家都是说由他们唤起来的。又譬如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也是一样。在俄国革命未成功之前,俄国正不知道产生了多少文豪,这其中反革命的当然不能说是没有,然而勇敢地作为革命的前驱,不亚于法国佛尔特尔和卢梭的也正指不胜屈。

回头再说到我们中国罢。譬如周代的变风变雅和屈子的离骚,都是在革命时期中所产生出的千古不磨的文学。而每当朝代换易,一些忠臣烈士所披沥的血泪文章,至今犹传诵于世的,我们也可以说指不胜屈的了。

是这样看来,文学和革命也并不是不能两立,而且是互为因果,有完全一致的可能。主张这种见解的人,自然不能说是全无根据。

那么我们对于这两种不同的主张,怎么才可以解释呢?

同是一个问题而发生两种不同的主张,而且这两种主张都是证据确凿,都是很合理的。我们要怎样才可以解释呢?

这个问题好像是很难解决的问题,但是我们只要把革命的因子和文学的性质略略讨论一下,便不难迎刃而解了。

革命本来不是固定的东西,每个时代的革命各有每个时代的精神,不过革命的形式总是固定了的。每个时代的革命一定是每个时代的被压迫阶级对于压迫阶级的彻底反抗。阶级的成分虽然不同,反抗的目的虽然不同,然而其所表现的形式是永远相同的。

那么我们可以知道,每逢革命的时期,在一个社会里面,至少是有两个阶级的对立。有两个阶级对立在这儿,一个要维持它素来的势力,一个要推翻它。在这样的时候,一个阶级当然有一个阶级的代言人,看你是站在那一个阶级说话。你假如是站在压迫阶级的,你当然会反对革命;你假如是站在被压迫阶级的,你当然会赞成革命。你是反对革命的人,那你做出来的文学或者你所欣赏的文学,自然是反革命的文学,是替压迫阶级说话的文学;这样的文学当然和革命不两立,当然也要被革命家轻视和否认的。你假如是赞成革命的人,那你做出来的文学或者你所欣赏的文学,自然是革命的文学,是替被压迫阶级说话的文学;这样的文学自然会成为革命的前驱,自然会在革命时期中产生出一个黄金时代了。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知道文学的这个公名中包含着两个范畴:一个是革命的文学,一个是反革命的文学。

我们得出了文学的两个范畴,所有一切概念上的纠纷,都可以无形消灭,而我们对于文学的态度也可以决定了,文学是不应该笼统的反对,也不应该笼统的赞美的。这儿我们应该要分别清楚,我们无论是创作文学的人或者研究文学的人,我们是应该把自己的脚跟认定。每个时代的每种文学都有她的赞美人和她的反对人,但是我们现在暂且作为第三者而加以察观的批判的时候,究竟哪一种文学真是应该受人赞美?哪一种文学真是应该受人反对呢?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在先有探求社会构成的基调和社会发展的形式之必要。

文学是社会上的一种产物,她的生存不能违背社会的基本而生存,她的发展也不能违背社会的进化而发展,所以我们可以说一句,凡是合乎社会的基本的文学方能有存在的价值,而合乎社会进化的文学方能为治的文学,进步的文学。

社会构成的基调究竟是在甚么呢?我敢相信,我们人类社会的构造是在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假使最大的幸福是被少数人垄断了的时候,社会生活是无从产生,而已成的社会也会归于瓦解。在这已成的社会中,最大多数的不幸的人一定要起而推翻这少数的垄断者,而别求一合乎这个构成原理的新的社会,这就是该个社会中的革命现象。

但是社会中的革命现象,自从私有财产制度产生以后是永远没有止息的,社会中的财富渐次垄断于少数人的手中,所以每次革命都要力求其平,而使大多数人得到平等的机会。所以社会进展的形式是辩证式(dialecties)的。就是甲的制度失掉了统制社会的权威,必然有乙的一种非甲的制度出而代替,待到时代既久非甲的乙渐次与甲调和而生出丙来,又渐次失掉了统制社会的权威,又必然有非丙的丁出而代替。如此永远代替,永远进展起去,其根基都在求大多数人的幸福的生活。所以在社会的进展上我们可以得一个结论,就是凡是新的总就是好的,凡是革命的总就是合乎人类的要求,合乎社会构成的基调的。

据这样看来,我们可以说凡是革命的文学就是应该多赞美的文学,而凡是反革命的文学便是应该受反对的文学。应该受反对的文学我们可以根本否认她的生存,我们也可以简切了当地说她不是文学。大凡一个社会在停滞着的时候,那时候所产生出来的文学都是反革命的,而且同时是全无价值的。我们中国的八股,试帖诗,滥四六调的文章之所以全无价值,也就是这个原故了。

那么我们可以归纳出一句话来:就是文学是永远革命的,真正的文学是只有革命文学的一种。所以真正的文学永远是革命的前驱,而革命的时期中总会有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出现。

所以我在讨论文学和革命的关系的时候,我始终承认文学和革命是一致的,并不是对立的。

文学和革命是一致的,并不是对立的。

何以故?

以文学是革命的前驱,而革命的时期中永会有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出现故。

那么文学何以能为革命的前驱,而革命的时期中何以会有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出现呢?这儿是我们应该讨论的第二步的问题。

大凡的人以为文学是天才的作品,所以能够转移社会。这样的话太神秘了,我是不敢附和的。天才究竟是甚么,我们实在不易捉摩。我看我们在这儿不要在题外生枝了,我们让别人拿去作恭维的话柄,我们让别人拿去作骂人的工具罢。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另外当求一种比较不神秘的合乎科学的根据。

我们人类的气质(Temperament)是各有不同的,从来的学者大别分为四种:一种是胆汁质(choleric),一种是神经质(melancholic),一种是多血质(sanguinic),一种是粘液质(phlegmatic)。神经质的人感受性很锐敏,而他的情绪的动摇是很强烈而且能持久的。这样的人多半倾向于文艺。因为他情绪的动摇强而且持久,所以他只能适于感情的活动而且是静的活动。因为他的感受性锐敏,所以一个社会临到快要变革的时候,在别种气质的人尚未十分感受到压迫阶级的凌虐,而他已感受到十二分,经他一呼唤出来,那别种气质的人也就不能不继起响应了。文学能为革命前驱的,我想怕就在这儿。文学家并不是能够转移社会的天生的异材,文学家只是神经过敏的一种特殊的人物罢了。

文学在革命时代能够兴盛的原故也可以同用心理学上的根据来说明。

我们知道文学的本质是始于感情终于感情的。文学家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而他的目的——不管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总是在读者心中引起同样的感情作用的。那么作家的感情愈强烈愈普遍,而作品的效果也就愈强烈愈普遍。这样的作品当然是好的作品。一个时代好的作品愈多,就是那个时代的文学愈兴盛的表现。革命时代的希求革命的感情是最强烈最普遍的一种团体感情,由这种感情表现而为文章,来源不穷,表现的方法万殊,所以一个革命的时代中总含有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了。

更进,革命时期是容易产生悲剧的时候,被压迫阶级与压迫者反抗,在革命尚未成功之前,所有一切的反抗都是要归于失败的。阶级的反抗无论由个人所代表,或者是由团体的爆发,这种个人的失败史,或者团体的失败史,表现成为文章便是一篇悲剧。而悲剧在文学的作品上是有最高级的价值的,革命时期中容易产生悲剧,这也就是革命时期中自会有一个文学上的黄金时代的第二个原因了。

以上我把革命和文学的关系略略说明了。这儿还剩着一个顶大的问题,就是所谓革命文学究竟是怎么样的文学,就是革命文学的内容究竟怎么样。

这个问题我看是不能限制在一个时代里面来说话的。社会进化的过程中,每个时代都是不断地革命着前进的。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精神,时代精神一变,革命文学的内容便因之而一变。在这儿我可以得出一个数学的公式,便是

革命文学=F(时代精神)

更简单地表示的时候,便是

文学=F(革命)

这用言语来表现时,就是文学是革命的函数。文学的内容是跟着革命的意义转变的,革命的意义变了,文学便因之而变了。革命在这儿是自变数,文学是被变数,两个都是XYZ,两个都是不一定的。在第一个时代是革命的,在第二个时代又成为非革命的,在第一个时代是革命文学,在第二个时代又成为反革命的文学了。所以革命文学的这个名词虽然固定,而革命文学的内函是永不固定的。

我们现在请就欧洲的文艺思潮来证明革命文学的进展罢。

欧洲的文艺思潮发源于希腊,希腊的人本主义输入罗马而流为贵族的享乐主义,在五九〇年,罗马法王恪雷戈里一世即位之前,罗马皇帝及其贵族们的专擅,淫奢,使一般的民众不能聊生,而生出厌世的倾向。应时而起者便是基督教的禁欲主义。所以在当时的革命是第二阶级的僧侣对于第一阶级的王族的革命,而在文学上的表现便是宗教的禁欲主义的文学对于贵族的享乐主义的文学的革命。宗教的禁欲主义的文学在当时便是革命文学。

宗教渐渐隆盛起来,第二阶级的僧侣多与第一阶级的王族渐渐接近,渐渐妥协,渐渐狼狈为奸,禁欲主义与享乐主义苟合而产生出形式主义来。形式主义在文学上最鲜明的表现便是所谓古典主义。在这时候与第一阶级和第二阶级的联合战线相反抗的,便是一般被压迫的第三阶级的市民。当时一般的市民失掉了个性的自由,在两重的压迫之下行将窒息,所以一时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思潮应运而起,滥觞于意大利之文艺复兴,而爆发于一七八九年之法兰西大革命。这时候在文艺上的表现便是浪漫主义对于形式主义的抗争。浪漫主义的文学便是最尊重自由,尊重个性的文学,一方面要反抗宗教,而同时于别方面又要反抗王权,意大利文艺复兴期中的诸大作家,英国的莎士比亚,米尔顿,法国的佛尔特尔,卢梭,德国的歌德,许尔雷,都可以称为这一派文学的伟大的代表。这一派文学,在精神上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在表示上是浪漫主义的文学,便是十七八世纪当时的革命文学。

然而第三阶级抬头之后,以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为核心的资本主义渐渐猖獗起来,使社会上新生出一个被压迫的阶级,便是第四阶级的无产者。在欧洲的今日已经达到第四阶级与第三阶级的斗争时代了。浪漫主义的文学早已成为反革命的文学,一时的自然主义虽是反对浪漫主义而起的文学,但在精神上仍未脱尽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色彩。自然主义之末流与象征主义神秘主义唯美主义等浪漫派之后裔均只是过渡时代的文艺,她们对于阶级斗争之意义尚未十分觉醒,只在游移于两端而未确定方向。而在欧洲今日的新兴文艺,在精神上是彻底表同情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文艺,在形式上是彻底反对浪漫主义的写实主义的文艺。这种文艺,在我们现代要算是最新最进步的革命文学了。

我们这样把欧洲文艺思潮的进展追踪起来,可以知道革命文学在史实上也的确是随着时代的精神而转换的。前一个时代有革命文学出现,而在后一个时代又有革革命文学出现,更后一个时代又有革革革命文学出现了。如此进展以至于现世,为我们所要求的革命文学,其内容与形式是很明了的。凡是表同情于无产阶级而且同时是反抗浪漫主义的便是革命文学。革命文学倒不一定要描写革命,赞扬革命,或仅仅在文章上多用些炸弹,手枪,干干干等字样。无产阶级的理想要望革命文学家点醒出来,无产阶级的苦闷要望革命文学家实写出来。要这样才是我们现在所要求的真正的革命文学。

现在再说到我们自己本身上来。我们自己处在今日的世界,处在今日的中国,我们自己所要求的文学是哪一种内容呢?

我看我们的要求和世界的要求是达到同等的地位了。资本主义逐渐发展,看看快要到了尽头,遂由国家的化而为国际的。资本主义的国际化便是我们现刻受着压迫而力谋打倒的帝国主义。随着资本主义的国际化而发生的,便是阶级斗争的国际化,所以我们的打倒帝国主义的要求,同时也就是对于社会主义的一种景仰。我们现在除反抗帝国主义的工作外,当然也还有许许多多的国民革命的工作,但在我看来,我们对内的国民革命的工作,同时也就是对外的世界革命的工作。譬如我们中国的军阀,他们完全是由帝国主义派生出来的,他们的军饷是帝国主义的投资,他们的军火是帝国主义的商品,他们的爪牙兵士是帝国主义破坏了我们中国固有的手工业,使一般的人陷为游民,而为他们驱遣去的鱼雀。所以我们要彻底打倒军阀,根本也非彻底打倒帝国主义不行;所以我们的国民革命同时也就是世界革命。我们的国民革命的意义,在经济方面讲来,同时也就是国际间的阶级斗争。这阶级斗争的事实(须要注意,这是一个事实,并不是甚么人的主张!)是不能消灭的。我们中国的民众,大都到了无产阶级的地位了,表同情于民众,表同情于国民革命的人,他们根本上不能不和帝国主义反抗。不表同情于民众,不表同情于国民革命的人,如像一些军阀、官僚、买办、劣绅等等,他们结局会与帝国主义联成一线来压迫我们(实际上已经做到这步田地的了)。那么我们的革命,不根本还是以无产阶级为主体的力量对于他们有产阶级的斗争吗?所以我们的国民的或者民族的要求,归根是和他们资本主义国度下的无产阶级的要求完全一致。我们要要求从经济的压迫之下解放,我们要要求人类的生存权,我们要要求分配的均等,所以我们对于个人主义的自由主义要根本铲除,我们对于浪漫主义的文艺也要取一种彻底反抗的态度。

青年!青年!我们现在处的环境是这样,处的时代是这样,你们不为文学家则已,你们既要矢志为文学家,那你们赶快要把神经的弦索扣紧起来,赶快把时代的精神提着。我希望你们成为一个革命的文学家,不希望你们成为时代的落伍者,这也并不是在替你们打算,这是在替我们全体的民众打算。彻底的个人的自由,在现代制度之下也是求不到的,你们不要以为多饮得两杯酒便是甚么浪漫的精神,多诌得几句歪诗便是甚么天才的作者,你们要把自己的生活坚实起来,你们要把文艺的主潮认定!你们应该到兵间去、民间去、工厂间去、革命的漩涡中去,你们要晓得我们所要求的文学是表同情于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的文学,我们的要求已经和世界的要求是一致,我们昭告着我们,我们努力着向前猛进!

民国十五年四月十三日草成于广州


[1] 原载1926年5月16日上海《创造月刊》第1卷第3期。1931年9月收入上海光华书局出版的《文艺论集续集》。1958年编入《沫若文集》第10卷。现据《文艺论集续集》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