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的民族化群众化问题[1]——给《诗刊》的一封信

克家 葛洛同志:

五月十六日给我的信已经接到了。《诗刊》从七月份起恢复为月刊,是个好消息。诗歌的写作、研究、批评、介绍、翻译,有不少的工作可做。通过诗歌的鼓舞,在反对和防止修正主义上,也是大有可为的。或许是我个人的偏好吧,我总觉得诗歌这种形式是最有效的武器。它的言词精练,一般不那么太长。中心问题,立竿见影。读一首好诗,甚至一句好诗,使人能享受丰富的精神营养。古人特别重视诗教(通过诗歌以进行教育),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诗歌进一步民族化、群众化的问题,无疑是对于新体诗歌的要求。“五四”以来的新体诗歌,企图诗歌的彻底解放,采用自由的形式,打破旧有的一切清规戒律。这是有革命的意义的,这是中国的诗歌革命,中国的文学革命。但担负这项革命运动的人是当时的一些知识分子,他们的创作方法无可否认是直接受了外国文学的影响。因此,“五四”以来的新体诗和我国人民大众是有距离的,这一诗歌革命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完成。要完成这项革命,就必须使新体诗进一步民族化、群众化。

如何化法?首先要从诗人本身化起。二十一年前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经说得很清楚、很全面,留给我们的就是不断地实践,不断地进行自我革命。深入生活,投入火热的斗争中,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不断地学习社会,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专心为工农兵服务。先做好劳动人民的学生,然后才有可能做好劳动人民的先生,做劳动人民的灵魂工程师。诗人能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所产生出的新体诗就可以有保证能做到进一步的群众化、民族化。

新体诗是中国诗歌发展中目前阶段的主体,它更能表现时代精神。根据诗歌朗诵的经验,新体诗比起旧体诗词来更容易使人听懂,也就是说更容易为群众所接受。旧体诗词过于文雅,就是知识分子也不大容易了解。朗诵起来是很难令人听懂的。除非是配上音乐,加以歌唱,不容易显示效果。但配乐歌唱时所收到的效果,那主要是音乐的效果,而不全是诗歌的效果了。我们听唱歌剧,每每欣赏其声,而不了解其辞。歌剧的辞,也每每并无浓郁的诗意,而是唱得引人入胜,或则荡气回肠,或则激昂慷慨。民间有一个笑话:某人的诗十分好,七分来是念,三分来是诗。这是颇有道理的。诗,要做到百分之百是诗,采取新体诗的形式,似乎更容易做到。

古人论诗一般重视自然,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所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所谓“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都说的是这个道理。要做到这样的境地,新体诗似乎更容易一些。当然新体诗也不能毫无雕饰,但要雕饰得不着痕迹。过分的雕饰,过分的补假,一般说来,不能算是好诗。雕饰要做到不着痕迹,那就要很费功夫了。所谓“谁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比拟。新体诗当然也应该向旧体诗词学习,向民间歌谣学习,总应该学到融化的地步。究竟怎样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恐怕也没有什么秘诀。要说有什么秘诀的话,恐怕也不外是勤学苦练四个字吧。“舍得功夫拼,铁杵磨成绣花针”。

旧体诗词,我看有些形式是会有长远的生命力的。如五绝、七绝、五律七律和某些词曲,是经过多少年代陶冶出来的民族形式。这些形式和民间歌谣比较接近,如果真能做到“既有浓郁的诗意,语言又生动易懂”,我看人民是喜闻乐见的。旧瓶可以盛新酒,新瓶也可以盛旧酒,或甚至毒酒。问题是在酒的好坏,而不在乎瓶的新旧。但旧体诗词的毛病,是每每没有诗意,而只是依靠形式。最好的办法是没有诗意不要勉强做诗。要做诗,就要做今天的诗,要用今天的语言写今天的感情、今天的理想、今天的希望、今天的使命——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为促进人类进步事业服务。过于严格的形式上的清规戒律是应该打破的。今天的语言已经不同于古代的语言了,平仄音韵,已有很大的改变。但做旧体诗词的人大多还是恪守着唐宋人的韵本,那是很不合理的。新体诗基本上是解放了,旧体诗词也应该求其解放。

中国的方言,有些地域性的差异。例如平声韵中的侵谈盐咸四韵,在古音为收唇音,中国绝大部分地区已经不收唇,仅仅在广东和福建部分地区还保留着。如果要做方言诗,尽可以按照本地方言去做,做出来也会合乎古韵本。但在语音已经改变了的地区,就不能要求我们一定要遵守古韵本了。我倒十分希望:今天的语言学家们能够及早编制一部以北京音为标准的韵本。这对于我们做诗的人,特别是能做旧体诗词的人,是会有很大的帮助的。

克家同志,葛洛同志,我回答你们的信,一写又写得太长了,但是依然没有把问题说清楚。就此煞住笔吧,以上的意见,请您们指正。诗歌工作中如果有什么具体的问题,我希望您们经常提出来供大家讨论,这或许是繁荣诗歌创作,提高诗歌质量的一个好方法。顺致

敬礼!

郭沫若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二日


[1] 原载1963年《诗刊》第7号。现据该刊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