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之社会的使命[1]——在上海大学讲

我不会讲话,又没有预备。今天上午我特意走到法国公园,本想预备一点材料,但是恰遇两位朋友,谈谈笑笑,所以又没有机会。我许久未到法国公园去,现在美丽的花都开放了,黄莺儿和许多不知名的鸟儿歌唱得特别好听,春风轻轻地拂来,那稀疏的几点雨珠儿跳在池中,做出几个波圈又渐渐消灭了。啊!烂漫的春!一切都使我感觉着说不出的美!春天是最快乐的,倘若没有和暖的春日,只让冷酷的冬天占领着宇宙;则我们只能披着很笨重的衣,囚困在房子里,偶然走出门外,也只有灰色的天空,板起那无情的面孔:这样还有什么生趣?我们还能生活下去吗?只有美丽的春天是我们所欢迎的!历来描写仙境总爱说“有四时不谢之花;百世长青之草。”这是世人所希望春的常在,就是但丁在《神曲》里所想象的“地上乐园”,也不过是一年四季都是春天罢了。

要讲的稿子虽没有预备好,但是带来了春天的消息。文艺也如春日的花草,乃艺术家内心之智慧的表现。诗人写出一篇诗,音乐家谱出一个曲,画家绘成一幅画,都是他们天才的自然流露:如一阵春风吹过池面所生的微波,是没有所谓目的。我还可举几个例子来证明:小孩的游戏乃成人艺术的起原,一种内心智慧表现的要求,从孩子们的用小石建筑,唱歌舞蹈等可以看出。他们将全个自我贯注于游戏,有时甚至跌伤流血,还是不休止,不退缩;但他们并没有所谓目的。婴孩每天吃着母亲蜜甜的乳,睡在温暖的摇床中,不饥不寒,生活是很满足的了,但那红嫩的小口中仍要不时发出呀呀的歌声,但他有什么目的呢?

所以艺术的本身上是无所谓目的。

我们文化人类的原始时代的艺术的生活,现在虽不能十分证明,但我们可从遗留着的原始民族的特质的现代野蛮民族中考察出来。知道他们是特别着重艺术的,除却艺术则生活一天也难维持下去。达尔文氏(Darwin)曾到一个野蛮的民族Fuegia中去考察他们的生活状况,那种蛮民还不知道穿衣服,达氏赠他们一块红布,他们却拿来撕成小条分赠同伴作装饰品,并不拿着作衣服穿。这很可相信人类的婴孩时代,就有美的要求。

不过凡是一种社会现象发生,对于周遭必生影响,譬如一池平静的水,投进一颗石子,——不管那石子是怎样小,水面必生波圈,而且波及全体的水面。文艺乃社会现象之一,故必发生影响于社会。

有人说文艺乃有目的的,此乃文艺发生后必然的事实。为艺术的艺术与为人生的艺术,这两种派别大家都知道是很显著的争执着。其实这不过是艺术的本身与效果上的问题。如一株大树,就树的本身来说并非为人们要造器具而生长的,但我们可以用来制造一切适用的器物。科学亦如此:如自然科学,纯粹科学的研究,是在探讨客观的真理,人类即使不从而应用之,其所研究之真理是仍然存在的。

艺术对于人类的贡献是很伟大的。我今天就想专讲这个问题,现在先举例来说明艺术的力量:楚霸王兵败被逼垓下,张良一支箫在清风明月之夜吹出那离乡背井的哀怨凄绝的调子;霸王的兵士皆思乡念家,为之感动泣下,终至弃甲曳兵而逃散。呵!音乐的势力是多么伟大!汉王兵多将勇,而最后的成功乃是一支箫!还有日本古时候有一个妙年的尼姑,名字叫作慈门,有一次群盗掩入,缚之柱上,抢劫财物,慈门不能反抗,很超然地唱出一首和歌:

Yashikaki mo moto wa Nahiwa no

Ashi nareba

Kosu mo kotowari nari

Yoru no shirannami

编织就的篱栅

本来是难波地方的芦苇,

逾过来也是当然的道理呀,

夜里的白波。

白波在日本文又是强盗之意,这首和歌的表面虽是指波浪逾过芦草,真意是说:庵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外面取来的,强盗来拿去也是当然的道理。这几句诗所生的效力怎样?把她从柱上解下,财物一点不拿,那几个强盗各自逃走了。这完全是因慈门超然的情感而引起强盗们超然的情感。我们可以知道,艺术可以统一人们的感情并引导着趋向同一的目标去行动。此类的事实很多,一时也说不完:如意大利未统一前,全靠但丁(Dante)一部神曲的势力来收统一之效果;法国革命以前福禄特尔,卢梭的著作影响很大;从前德国帝国之成立,Treitschke说,歌德的力量不亚于俾士麦;(Bismarck)俄罗斯最近的大革命,我们都晓得是一些赤诚的文学家在前面做了先驱的呢。

本来艺术的根底,是立在感情上的,感情是有传染性的东西;中国有句话说,“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这完全是受感情之传染而生的同情心。大人向小孩假哭,小孩却真哭起来;我们看电影看到悲惨处,亦为之挥泪。这样看来,这从心理学上也可找得出证明来的了。

再从个人方面来说,艺术能提高我们的精神,使我们的内在的生活美化,譬如法国大戏曲家Moliere每完成一部戏曲,便念给家中老仆妇听,仆妇听了总说很好,Moliere以为她的话是大不可靠,有一次乃以他所著的不成功的戏曲念给她听,孰料仆妇听了说这不是他自己的著作。这老仆妇是平日受了Moliere的感化,无形中养成了批评的能力。又譬如我国郑康成研究诗经,他用的使女皆知道诗经。一次有个使女被罚跪,其余的使女拿诗经中的“胡为乎泥中?”来嘲笑她,她却也用诗经中的“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来回答。这段雅事,至今还流传着。艺术既能提高精神,美化生活,所以从历史上考察,艺术兴盛的民族必然优美。如欧洲的雅典便是个适例。再就我国讲,周朝是我国文化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那时的一般平民皆会作诗,一部国风就是民间收集的无名诗人的作品。唐代是文学最盛的时期,譬如我们常说的白香山的诗,村妪能解。这在一般人以为是白诗易懂,其实也不尽然,假如我们把白诗念给现在的村妪听,恐怕不会懂吧,就是研究诗学的人也不见得能够完全了解。这在我看来,是因当时代一般人对于艺术的了解力很高,浓厚的艺术空气已充满了社会。又如温飞卿的诗,妓女都能暗诵,这要求诸现在的妓女,岂是能够的吗?

艺术有此两种伟大的使命,——统一人类的感情,和提高个人的精神,使生活美化——已经够有永远不朽的价值了,那怕一般头脑简单的人盲目地向它下攻击,说它是装饰品,是无用的。而且将来只有一天一天发达。

欧洲各国的政府,想许多方法来提倡艺术:如文学奖金,如美术陈列馆,如建筑国立戏院等,一些也不遗余力。就是受人误解为暴徒的俄国,自革命以后亦极力提倡,艺术家由政府特别供养。回头看我们中国:古时候倒还好些,譬如周代有采诗之官,采集民间的诗歌,政府得以明了民间的疾苦。而且对于音乐也特别注重,利用音乐来统一天下。汉唐之世,艺术的空气也还很浓厚。不过到了现代呢?政府固不顾及,社会上对于艺术也看得很轻。古乐古舞都已失传,存留者多是些粗俗不堪,如各舞台上所演奏的,几全失了艺术的真价值。即就建筑上说,已全失却了美的意味,试走到上海华界去,空气的恶臭,房屋的杂乱,几乎可以说是一些垃圾堆。

我们中国现在弄得这般糟,大局不能统一,一般的国民,无论那一阶级的分子,都怀着自私自利,因循苟且的精神,我们中华民族实在是丑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政治的不完美,科学的不发达……固然是很重大的原因,不过艺术的衰亡,堕落,也怕是最大的原因之一。美的意识麻痹了的,世界上无论那一种民族,无论那一种民族的那一个时代,都怕没有我们现代这样厉害的罢。

我们知道艺术有统一群众的感情使趋向于同一目标能力,我们又知道艺术能提高我们的精神,使个人的内在的生活美化,那在我们现代,这样不统一,这样丑化了的国家之中,不正是应该竭力提倡的吗?我觉得要挽救我们中国,艺术的运动是决不可少的事情。我们希望于社会的,是要对于艺术精神的了解,竭力加以保护、提倡,我们应该使我们日常的生活,日常生活的用具,就如一只茶杯,一张邮票,都要具有艺术的风味。至于艺术家的本身,我们也希望他要觉悟到这种种艺术的伟大的使命。我们并不是希望一切的艺术家都成为宣传的艺术家,我们是希望他把自己的生活扩大起来,对于社会的真实的要求要加以充分的体验,要生一种救国救民的自觉。从这种自觉中产生出来的艺术,在它的本身不失其独立的精神,而它的效用对于中国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呢。

五月二日


[1] 原载1925年5月18日《民国日报·文学》第3期,是作者1923年5月2日在上海大学的讲演,由李伯昌、孟超记录整理。1925年收入《文艺论集》。1958年编入《沫若文集》第10卷时,文字有改动。现据《文艺论集》初版本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