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 景

借景必须审度四时景色和气候的变化特点，和风水学所说的八宅没什么关系。林下和池沼旁边适合人们站立眺望的地方，就可借用或萧寒或青翠的树林、竹林景色。

构园无格，借景有因。切要四时，何关八宅〔1〕。林皋延伫〔2〕，相缘竹树萧森〔3〕；城市喧卑〔4〕，必择居邻闲逸〔5〕。高原极望，远岫〔6〕环屏，堂开淑气〔7〕侵人，门引春流到泽。嫣红〔8〕艳紫，欣逢花里神仙〔9〕；乐圣称贤〔10〕，足并山中宰相〔11〕。《闲居》〔12〕曾赋，芳草〔13〕应怜；扫径护兰芽，分香幽室；卷帘邀燕子，闲剪轻风。片片飞花，丝丝眠柳；寒生料峭〔14〕，高架秋千〔15〕；兴适清偏〔16〕，怡情丘壑。顿开尘〔17〕外想，拟人画中行。林樾〔18〕初出莺歌，山曲忽闻樵唱，风生林樾，境入羲皇〔19〕。幽人即韵于松寮；逸士弹琴于篁里〔20〕。红衣〔21〕新浴；碧玉〔22〕轻敲。看竹溪湾，观鱼濠上〔23〕。山容霭霭〔24〕，形云故落凭栏；水面鳞鳞，爽气觉来欹枕〔25〕。南轩寄傲，北牖虚阴〔26〕；半窗碧隐蕉桐，环堵翠延萝薜。俯流玩月，坐石品泉。苎衣〔27〕不耐凉新，池荷香绾〔28〕；梧叶〔29〕忽惊秋落，虫草〔30〕鸣幽。湖平无际之浮光，山媚可餐之秀色。寓目一行白鹭〔31〕；醉颜几阵丹枫〔32〕。了远高台，搔首青天〔33〕那可问；凭虚敞阁，举杯明月自相邀〔34〕。冉冉天香，悠悠桂子〔35〕。但觉篱残菊晚，应探岭暖梅先。少系杖头〔36〕，招携邻曲〔37〕；恍来临月美人〔38〕，却卧雪庐高士〔39〕。云冥黯黯〔40〕，木叶萧萧；风鸦几树夕阳，寒雁数声残月。书窗梦醒，孤影遥吟；锦幛偎红，六花〔41〕呈瑞。棹兴若过剡曲〔42〕；扫烹果胜党家〔43〕。冷韵〔44〕堪赓〔45〕，清名可并；花殊不谢，景摘偏新。因借无由，触情俱是。

夫借景，林园之最要〔46〕者也。如远借，邻界，仰借，俯借，应时而借。然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庶几描写之尽哉。

〔清〕袁耀 万松叠翠

【注释】

〔1〕八宅：一种方位用词，指八个方位，一般阳宅依八卦的方位，有东四宅、西四宅之分。

〔2〕延伫：长时间站立。

〔3〕萧森：形容秋季景色，林木森森，萧瑟而飒爽。

〔4〕喧卑：世俗闹市喧哗俗气。

〔5〕闲逸：清净悠闲，幽雅静谧。

〔6〕远岫：指远处的山峦或山洞。南朝诗人谢朓有“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之句。

〔7〕淑气：原指神灵之气，此处指自然界的温和之气。晋代陆机在《悲哉行》中有“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之句。

〔8〕嫣红：娇媚鲜艳的红色，代指红色的鲜花。

〔9〕花里神仙：系借用明朝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所写“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故事讲了一个酷爱养花的老人灌园叟，因其对花的痴爱感动了仙子，所以后来他遇到麻烦时，百花仙子现身相助。此处用以形容园林中繁花盛开，美如仙境。

〔10〕乐圣称贤：对嗜酒者的一种文雅称呼。《三国志·魏书》中有“平日醉客称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之句。

〔11〕山中宰相：据《南史·隐逸传下·陶弘景传》中记载，南朝道家名士陶弘景隐居在句容茅山，梁武帝屡次要聘其为官都被拒绝。后来，国家有重大事情需要商议时，梁武帝就写信咨询他的意见，甚至达到一个月写好几封信的程度。时人就称陶弘景为“山中宰相”。

〔12〕《闲居》：西晋名士潘安因为母亲生病，辞去官职隐居，并写《闲居赋》寄寓落寞失意之感。后人用《闲居赋》来形容文人辞官赋闲的生活。

〔13〕芳草：有香气的草，用来比喻人的品德高尚。

〔14〕料峭：微寒，多指春寒。苏轼《定风波》中有“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之句，历代诗词中也多见此词。

〔15〕秋千：一种游戏用具，长绳上端固定到架子上，下系一横板，人蹬或坐木板上来回摆动。相传从北方少数民族引入中原。唐代，每年寒食节宫中嫔妃都会荡秋千，唐玄宗戏称此为“半仙戏”。

〔16〕清偏：内心清净闲适。

〔17〕尘：世俗社会。

〔18〕林樾：林间的空隙地，这里指林荫。

〔19〕羲皇：伏羲。此处是指伏羲氏时代的人们，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

〔20〕幽人即韵于松寮；逸士弹琴于篁里：“幽人”和“逸士”都指隐士。篁指竹林。

〔21〕红衣：颜色粉红的荷花。唐朝诗人许浑曾经有“烟开翠扇清风晓，水泛红衣白露秋”的诗句。

〔22〕碧玉：比喻竹林色彩碧绿如玉。《乐府诗集》中有《碧玉歌》，描写一位叫碧玉的女子，其中有一句“碧玉小家女”，故而后世就把平凡老百姓家的女儿称为小家碧玉。

〔23〕观鱼濠上：典故来自《庄子》的“秋水篇”，此篇记载了庄子和惠施在濠梁之上观鱼的故事。在寓言里，庄子用鱼的自由快乐，来比喻人怡然自得的境界。此后，“濠濮观鱼”也成了文人怡然闲居生活的象征，而人们也常用“濠濮”来比喻那些高人名士归隐闲居。

〔24〕霭霭：形容树木花草郁郁葱葱茂密的样子。

〔25〕 欹枕：靠到枕头上。

〔26〕南轩寄傲，北牖虚阴：或者依靠在南面的窗户上，或者打开北面的窗户纳凉。“南轩寄傲”引用自晋代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表达了一种傲世隐居的志向。

〔27〕苎衣：用苎麻织成布料后缝制而成的衣服，一般称为“夏衣”。

〔28〕绾：把东西聚集起来，使之不散开。

〔29〕梧叶：古人有“梧桐叶落，便知秋至”的说法。

〔30〕虫草：在草丛里栖息的虫类，如蟋蟀、螳螂等。

〔31〕一行白鹭：白鹭，水鸟名，又叫鹭鸶，腿与脖子都很长，羽毛雪白，嘴壳很坚硬。唐朝杜甫有“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诗句。

〔32〕醉颜几阵丹枫：形容金秋时节枫叶变红，如酒醉后的面庞。

〔33〕搔首青天：挠头望天，这里形容人思考问题的样子。宋代苏东坡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词句，此处即借这种寓意。

〔34〕举杯明月自相邀：举起酒杯对着明月，自己邀请自己喝上一杯。此处借意唐朝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句。

〔35〕冉冉天香，悠悠桂子：“天香”和“桂子”都指桂花。

〔36〕杖头：古代人们在买酒时会把铜钱挂在手杖之上，所以后来就用“杖头钱”来指买酒钱，有时候会省略成“杖头”或者“杖钱”。宋朝苏东坡有诗句为“芒鞋青竹杖，日挂百钱游”。

〔37〕邻曲：指邻人，乡亲。

〔38〕临月美人：形容月夜梅花林的美好。

〔39〕雪庐高士：在雪花飘飞的天气里，高士在草庐之中安然入睡。此句是描写冬季园林中的景色之美，以及园主人安逸闲适的生活。

〔40〕黯黯：形容光线暗淡的样子。

〔41〕六花：指雪花，因为雪花六个瓣，故有此称。唐人贾岛诗“自著衣偏暖，谁忧雪六花”，宋代梅尧臣有诗“寒令夺春令，六花侵百花”。

〔42〕剡曲：指位于浙江省嵊州南的剡溪，也被称为戴溪。

〔43〕党家：相传宋代的太尉党进是个粗俗武夫，他把自家的姬妾送给了当时的名士陶谷。一日大雪纷飞，陶谷让党家送来的姬妾以雪水烹茶，然后问这个侍妾在党家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女子回答：“党太尉只知道在销金帐中烫羊羔酒喝，哪会有这么风雅。”文中用这个典故，意在说明园林中的文人雅士，比那些只知道喝羔羊美酒的人生活高雅得多。

〔44〕冷韵：指在寒冬时发生的一些韵事。

〔45〕赓：古汉语用字，即现代的“续”字。

〔46〕最要：最为重要的事情。

【译文】

整体来说造园没什么固定的法则，但借景是有据可依的。借景必须审度四时景色和气候的变化特点，和风水学所说的八宅没什么关系。林下和池沼旁边适合人们站立眺望的地方，就可借用或萧寒或青翠的树林、竹林景色；市井闹市一般都是嘈杂低俗的，所以园林选址要在城市中偏僻幽静之处。高原视野开阔，远山似屏环抱。厅堂要敞亮高大，打开门窗就会有温和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门前要有一湾春水，引入园中池沼。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也许会遇到花中仙子；园中的景色根据四季变化而有所不同，春天来临就效仿潘安吟诵一首《闲居赋》，或像屈原一样写《芳草》；清洁花径，爱惜花木嫩芽，如此幽室便香气满溢；卷起软帘，让燕子自由来往，如剪三月春风。落红飘飞风中，碧柳枝条低垂；春寒尚能冻人，寒食节秋千已被高高荡起。悠闲之际就乘兴到园中游览，于丘壑之间寄寓闲情。园林里的景色如此美好，让人超然世外，似乎行走于画卷之中。

〔明〕蓝瑛 山水图卷于林下醉卧，像当年山中宰相陶弘景一样逍遥。

夏季到来，树林里莺歌燕舞，山中溪旁不时传来樵夫的欢歌。清凉怡人的风从林中拂来，感觉如同生活在太古悠闲的时代。隐士们在松林间吟诵诗词，高人在竹林中弹奏琴曲。芙蓉花露出水面，如同美人刚刚出浴；稀疏的雨点打在翠竹之上，就像云板奏乐、妙音唱曲。到溪水边赏看竹影，在池沼旁观赏鱼儿戏水。山间薄雾缥缈，倚栏远眺，好像云朵落在了栏杆前；水波粼粼，倚枕而眠，感觉凉爽的风不时吹到跟前。坐于南轩之中远眺，一股傲骨高远之气油然而生；开启北面的窗户，夏日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半开半掩的窗外隐隐有芭蕉和梧桐绿荫，围墙上萝薜堆累青翠欲滴。在溪流之上停步看水中明月，在山岩上品一口清凉甘洌的泉水。

秋天来临，那些夏季所穿之衣，已经不耐秋天的凉气，但是水上荷花依然发出让人留恋的清香。一片梧桐叶飘落，告知人们秋天已至，草丛中的虫子鸣叫，让人觉得园林如此幽静。湖水平静，上面的波光似乎看不到边际，山色娇媚，秀色可餐。一行白鹭飞上高远的蓝天，枫叶红艳如醉后的脸庞。登上高高的楼台远望，或者仰望碧空思索；在凌空的阁楼上举杯邀月。桂花开时，有香气冉冉飘来。

冬季来临，篱笆边上的菊花已经凋零，看来秋天真的走到尽头。或许应去山上看看那些向阳的梅花是否盛开？带着少许杖头钱，邀请邻居家的老人同去买酒；一朵朵蜡梅在月光下尤为优美，就像是佳人袅娜而至。大雪飘飞，草庐之中的名士酣然入梦。天上云层暗淡，树叶萧瑟；晚来的风中几只老鸦归巢，残月当空数声寒雁鸣叫。书房窗边醒来，孤影寂然吟诗作赋；寒冷天气观赏雪景，生起炉火拉上锦帐但觉满室温暖。兴致所致，乘一叶扁舟到剡溪去访友；扫雪烹茶，置办清淡果蔬，风雅肯定胜过了当年的党家。寒冬里有说不完的园居乐事，清名能和古代的名士们相比了。园林中四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花开放，观景也要顺应时节选择那些新奇的美景。根据地理条件借景没有定式，见景有情思，便可随意愿取之为用。

借景是建造园林最关键的部分，借景的方法也不尽相同。可以分作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不过触其景生此情，目之所及心才有想法，借景时要先在胸中勾画，就像是画画之前先打腹稿一样，如此才能让所借之景生色。

【延伸阅读】

通过一些专业的建造技巧，把园外的一些景观纳入园林视野，帮助营造园林的审美意境，就是园林建造上的“借景”。

借景这种方法，在中国园林建造史上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每座园林在空间和面积上都是有局限的，为了使园林景物的深度和广度有所扩展，让游览者的视野更为丰富开阔，就需要用借景的方式把有限的空间向无限外景中扩展。

园林的借景方法有六种，包括了近借、远借、邻借、互借、仰借、俯借。从内容上来说，有借助自然山水的，有借助动物植物的，有借助园外建筑的，有借助天文气象的等等。

【名家杂论】

借他处之景，构成自家心怡境界的做法，中国自古就有。唐朝时期建造的名满天下的滕王阁，就借用了赣江之上的浩瀚缥缈之景。后来王勃也意识到了这种借来景色的美，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诗句。而岳阳楼，也是近处得洞庭湖湖水之美，远处得君山之美，形成了气势恢宏的山水意境。

〔南宋〕李嵩 西湖图卷

最著名的“西湖十景”，每个独立的景点都运用了借景的方法。如“苏堤春晓”，就使用了借时、借影、远借、近借四种方法。每年寒冬之后，就见苏堤两岸柳绿桃艳，湖水如镜，把树木花影尽摄其中。苏堤近旁，有六座拱桥风姿绰约地立于水面；远处，保俶塔赫然耸立，还有丁家山青翠可人的双峰，直插云霄。而“西湖十景”之间，也是互相因借，相映成趣，形成一整幅生动优美的画面。

苏州园林名满天下，在借景方面的表现也是卓尔不凡的。拙政园的西面原本是清代的补园，而拙政园西面的一座假山上面建了一座亭子，坐在亭子中，可以把两座园林的风光尽收眼底；而留园，则近借西园的景色，远处借了虎丘山的风景；沧浪亭中的看山楼，远景借的是上方山的塔影，近处借景虎丘塔，池水之中，清清亮亮地倒映着虎丘塔的倒影，使原本相对单调的景观变得丰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