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工 业

工业何由演进乎?曰:始于分业而致其精;继以合诸部族之长技而汇于一;终则决破工官之束缚,使智巧之士,人人有以自奋焉;此工业演进之途也。

《考工记》曰:“粤无镈,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粤之无镈也,非无镈也,夫人而能为镈也。燕之无函也,非无函也,夫人而能为函也。秦之无庐也,非无庐也,夫人而能为庐也。胡之无弓车也,非无弓车也,夫人而能为弓车也。”《注》曰:“言其丈夫人人皆能作是器,不须国工。”然则非人人所能作之器,必设官以司其事矣。此盖大同之世之遗规。今东印度农业共产社会,攻木,抟埴,咸有专职。不事稼穑,禄以代耕。吾国古代,盖亦如是。王公建国,袭其成法,遂为工官矣。人之才性,各有所宜,而艺以专而益精,习熟焉则巧思自出,不惟旧有之器,制作益工,新器且自兹日出矣。故一部族之中,以若干人专司制造,实工业演进之第一步也。

然古代部族,率皆甚小,一部族中,智巧之士有限;抑且限于所处之境,物材不能尽备,利用厚生之事,自亦不能无缺也。而各部族之交通,适有以弥其憾。《考工记》曰:“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所作也。”古无信史,公众逐渐发明之事,率归美于一人。《淮南·本经》曰:“周鼎著倕。”注云:“周铸垂象于鼎。”此殆即《考工记》所谓圣人,如学校之有先圣也。〔14〕《易·系辞传》曰:“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亦此意。其实以一人而有所发明者,甚希,一部族有所专长者则不乏,此亦其所处之境,或其独有之物产使然也。《记》又言:“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注》云:“官各有所尊,王者相变。”此说殊非。虞、夏、殷、周皆异部族,各有所长,故亦各有所贵耳。利用厚生之技,传布最易。野蛮人遇文明人,尤渴慕如恐不及。蒙古人之入西域,即其明证。《考工记》诸官,或以人称,或以氏称。《注》曰:“其曰某人者,以其事名官也。其曰某氏者,官有世功,若族有世业,以氏名官者也。”以氏名官之中,必多异族才智之士,如乌春之于女真者矣。〔15〕《金史·乌春传》:“乌春,阿跋斯水温都部人。以锻铁为业。因岁歉,策杖负儋,与其族属来归。景祖与之处。以本业自给。”按此所谓以本业自给者,必非乌春一人,正犹突厥本为柔然铁工也。

封建之世,有国有家者,既能广徕异部族智巧之士;而又能则古昔,设专官以处之,“凡执技以事上者,不贰事,不移官”;《礼记·王制》。工业似当猛晋,而不能然者,则以工官之制,亦有其阻遏工业,使之停滞不进者在也。人之才性,各有不同,子孙初不必尽肖其父祖,而古工官守之以世,必有束缚驰骤,非所乐而强为之者矣,一也。工官之长,时曰工师,所以督责其下者甚严。《月令》:季春,“命工师,令百工,审五库之量,金、铁、皮、革、筋、角、齿、羽、箭干、脂胶、丹漆毋或不良,百工咸理。监工日号,毋悖于时。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季秋,“霜始降,则百工休。”孟冬,“命工师效功,陈祭器,案度程,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必功致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成。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荀子·王制序官》:“论百工,审时事,辨功善,尚完利,便备用,使雕琢文采,不敢造于家,工师之事也。”下乃不得不苟求无过。凡事率由旧章,则无由改善矣二也。封建之世,每尚保守,尤重等级,故《月令》再言“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荀子》亦言:“雕琢文采,不敢造于家。”《管子》曰:“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饥饿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镂相穉也,谓之逆。布帛不足,衣服无度,民必有冻寒之色,而女以美衣锦绣綦组相穉也,谓之逆。”《重令》。此即汉景帝“雕文刻镂伤农事,锦绣纂组害女红”诏语所本,原不失为正道,然新奇之品,究以利用厚生,抑或徒供淫乐,实视其时之社会组织而定,不能禁贵富者之淫侈,而徒欲禁止新器,势必淫侈仍不能绝,而利用厚生之事,反有为所遏绝者矣,三也。《墨子·鲁问》:“公输子削竹木以为alt

,成而飞之,三月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alt

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工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其说是矣。然能飞之械,安见不可为公众之利乎?《礼记·檀弓》:“季康子之母死。公输若方小。敛,般请以机封。将从之。公肩假曰:不可,夫鲁有初,公室视丰碑,三家视桓楹。般,尔以人之母尝巧,则岂不得以?其毋以尝巧者乎?则病者乎?噫,弗果从。”此则纯为守旧之见而已矣。夫如是,故工官之制,本可使工业益致其精,而转或为求精之累也。

凡制度,皆一成而不易变者也,而社会则日新无已。阅一时焉,社会遂与制度不相中。削足适履,势不可行,制度遂至名存实亡矣。工官之制,亦不能免于是。工官之设,初盖以供民用。然其后在上者威权日增,终必至专于奉君,而忽于利民。孟子之诘白圭也,曰:“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告子下》。明古之工官,皆度民用而造器。然所造之数果能周于民用乎?生齿日繁;又或生活程度日高,始自为而用之者,继亦将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则相需之数必骤增,然工官之所造,未必能与之俱增也,则民间百业,缘之而起矣。工官取应故事民间所造之器,则自为牟利,相竞之余,优绌立见,则一日盛而一式微矣,况乎新创之器,又为工官所本无者邪?《管子》言四民不可使杂处;《吕览》言民生而隶之三官;皆见第十一章第四节。《谷梁》亦曰:“古者立国家,百官具,农工皆有职以事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成公元年。《论语》言“百工居肆”。《子张》。《国语》言“工商食官”。《晋语》。《中庸》曰:“日省月试,饩禀称事,来百工也。”则古之工人,皆属于官。然《管子·问篇》曰:“问人工之巧,出足以利军伍,处可以修城郭,补守备者几何人?”则名不籍于官,饩不禀于上,非国家之所能知矣。《治国篇》曰:“今为未作技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农夫终岁之作,不足以自食也。”〔16〕《史记·货殖列传》曰:“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皆足见民间工业之盛。此固能使智巧日出,民用益周,然菽粟不足,不得事雕文刻镂,布帛不足,不得事锦绣纂组之义,亦并告朔之饩羊而不存矣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