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荆公之武功

俗儒诋制公最甚者二事,其一则聚敛,其一则黩 武也。荆公之理财,绝非聚敛,吾既极言之矣。荆公 之用兵,独得云黩武乎?是又不可以不辨。

今外人动诮我为不武之国。我之不武,非自昔而 然也,宋以后之学说误之也。宋人之以忍耻包羞为德 也久矣。自澶渊议和以后,举国以得免兵革为幸,自 是而增岁币,求割地,若小侯之事大国,匪敢不从, 若乃蕞尔西夏,自继迁德明以来,叛服不常,虽韩范 迭为安抚经略,议战议守,而环庆延?诸州,仍累年 救死伤不赡,曷尝闻有人焉,出一步建一策为进取之 计者。孙子曰:母恃敌之不来,恃我有以待之。若前 此宋之君臣,则不谋所以待敌,而惟侥幸于其不来者 也。重以西南土蛮,屡思蠢动,为心腹之患,而安南 边场,又数不靖。夫慑于两大敌之间,已一日不能即 安,况重以小丑之窃窃议其后者乎?荆公之政策,先 肃清小丑,且藉此以增长军事上之经验,然后从事于 大敌。而其策二敌也,谓彼若合以谋我,则吾所以应 之者且殆,则先图其较易图者,然后及其难图者,复 河湟以制西夏,制西夏以弱契丹,此荆公毕生之抱负, 而当国时即著著实行之者也。今论次当时战绩以示世之读史者,以证黩武之谤果为当焉否也。

第一 河湟之役

河湟者何?即今甘肃巩昌以西,岷州洮州之地沿 洮河一带是也。秦筑长城,起于临洮,汉置武威、张 掖、酒泉、敦煌五郡,称为断匈奴右臂。自古与西北 夷争强弱,未有不注重此地者。且以逼近秦陇之故, 若为敌有,则中国将无宁日。蜀汉末,姜维数出狄道 以挠陇西,魏人建为重镇,维不得以得志。晋之衰也, 河西扰乱,大约举狄道则足以侵陇西,狄道夫而河西 有唇齿之虞,拓拔魏兼有秦凉,以狄道为咽喉之地, 列置郡县,恃为藩蔽。唐拒吐蕃,以临州为扼控之道。 及临州不安,而庞右遂成荒外矣,此古今得失之林也。

自唐中叶以后,此地没于吐蕃,中更五季,以迄 宋有天下百年,莫有议恢复者。熙宁元年,前建昌军 司理参军王韶诣阙上平戎策三篇,其略云:

国家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河湟复则夏人有腹 背受敌之忧。夏人比年攻青唐不得克,万一克之,必 并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间,牧马于兰会,断古渭境,尽 服南山生姜,西筑武胜,遣兵时掠洮河,则陇蜀诸郡 当尽惊扰,瞎征兄弟,其能自保耶?今口角氏子孙,惟 董毡粗能自立,瞎征欺巴温之徒,文法所及,各不过 一二百里,势岂能与西人抗哉!武威之南,至干洮河 兰鄯,皆故汉郡县,土地肥美,宜五种者在焉。其地可以耕而食,其民可以役而使,幸今诸羌瓜分,莫相 统一,此正可合并而兼抚之时也。陛下诚能择通材明 敏之士周知其情者,令往来出入于其间,推忠信以抚 之,使其倾心向慕,欢然有归附之意,但能得大族首 领五七人,则其余小种,皆可驱迫而用之。诸种既失, 口角氏敢不归?口角氏归,即河西李氏在吾掌握中矣。急 之可以荡覆其巢穴,缓之可以胁制其心腹,所谓见形 于彼而收功于此也。疏上,上奇其言,荆公亦力赞之, 于是以韶为管干秦凤司经略机宜文字。熙宁之年,韶 请筑渭泾上下两城,屯兵以抚纳洮河诸部,下秦凤经 略使李师中议,师中以为不便,乃诏师中罢帅事。韶 又言渭原至秦州,缘河五六百里,良田不耕者万顷, 治千顷,则岁可得三十万斛,请置市易司,取其赢治 田。从之,命韶领市易事。师中屡与韶为难,谓韶所 指田,不过极边弓箭手地,置市易司,所得不补所亡。 荆公力主韶议,为罢师中,以窦舜卿代之。后帅郭逵 劾韶盗贷市易钱,荆公以为莫须有,即有亦不足校, 徒逵泾原。四年,置洮河安抚司,命韶主之。五年, 建古渭砦为安远军,以韶兼知军事,行教阅法。韶首 降青唐部大首领,赐姓名曰包顺。八月,韶击吐蕃, 大破之,复武胜。武胜者,唐之临州,今兰州府狄道 也,遂城之以为镇洮军。韶寻破木征于巩令城。荆公 集中有与王子醇第一书,即此时也。书略云:洮河东西,蕃汉附集,即武胜必为帅府,今日筑城,恐不当 小,若以目前功多难成,城大难守,且为一切之计, 亦宜勿隳旧城。审处地势,以待异时增广。城成之后, 想当分置市易务,为蕃巡检作大廨宇,募汉有力人, 假以官本,置坊列肆,使蕃汉官私两利,则其守必易, 其附集必速矣。

十月升镇洮军为熙州镇洮军节度,置熙河路,以 韶为经略安抚使。十一月,河州首领瞎药等来降。十 二月,筑熙州南北关及诸堡砦,荆公有与韶第二书云:

承已筑武胜,又讨定生羌,甚善。闻郢成珂等诸 酋,皆聚所部防拓,恩威所加,于此可见矣。然久使 暴露,能无劳费,恐非所以慰悦众心。令见内附之利, 谓宜喻成珂等,放散其众,量领精壮人马防拓,随宜 犒劳,使悉怀惠。城成之后,更加厚赏,人少则赏不 费财,赐厚则众乐为用,不知果当如此否?请更详酌。 荡除强梗,必有谷可获以供军,有地可募人以为弓箭 手,特恐新募未便得力,若募选秦凤泾原旧人投换, 即素教之兵,足以镇服初附,事难遥度,心所谓然, 聊试言之。 六年二月,韶遂克河州,获吐蕃木征妻子。河州 元魏时之枹罕,今兰州府河州治也。公有与韶第三书 云:今熙河所急,在修守备,严戒诸将,勿轻举动。 武人多欲以讨杀取功,此而不禁,则一方忧未艾也。窃谓公厚以恩信抚属羌,察其材者收之为用。今多以 钱粟养戍卒,乃适足备属羌为变,而未有以事秉常董 毡也。诚能使属羌为我用,则非特无内患,亦宜赖其 力以乘外寇矣。自古以好坑杀人致畔,以能抚养收其 用,皆公所览见。且王师以仁义为本,岂肯以多杀敛 怨耶?喻及青唐既与诸族作怨,后无复合理,固然也。 然则近董毡诸族,事定之后,以兵威临之,而宥其罪, 使讨贼自赎,随加厚赏,彼亦宜遂为我用,无复与贼 合矣。与讨而驱之使坚附贼为我患,利害不侔也。又 闻属羌经讨者,既亡蓄积,又废耕作。后无以自存, 安得不屯聚为寇?如募之力役,因以活之,宜有可为。 幸留意念恤。边事难遥度,想公自有定计,意所及尝 试言之。

其年九月,降羌有叛者,韶回军击之。木征以其 间复据河州,韶力战破走之。岷州首领木令征(与木 征异人。)以城降,韶入之 ,于是宕洮叠三州羌酋皆 以城附。韶军行五十四日,涉千八百里,得州五,斩 首数千级,获牛羊马以万计云。岷宕洮叠皆今甘肃巩 昌府属也。

捷至,帝御紫宸殿受群臣贺,解所服玉带以赐荆 公,所以奖运筹功也。自韶之为安抚司,不过二年, 而辟地二千余里,招抚大小蕃族三十余万,取二百余 年来沦没之旧疆,一举而复之,亦可谓振古奇勋也已。然非荆公知人之明,委任之笃,调度之勤,亦安克及 此?元厚之平戎庆捷诗云:何人更得通天带,谋合君 心只晋公。盖前此盈廷沮挠,实更甚于元和讨蔡之时。 而神宗之得荆公,又过于唐宪之有裴度。玉带之宠惟 公无愧矣。其明年四月,公复有与韶第四书云:本征 内附,熙河无复可虞,唯当省冗费,理财谷,为经久 之计而已。上以公功信积著,虚怀委任,疆场之事, 非复异论所能摇沮,公当展意思,有以报上,余无可 疑者也。

观韶所经画,及荆公所与韶诸书,则知熙河之复, 诚非得已,而公慈祥恻怛不欲涂炭斯民之心,亦可以 见矣。而论者乃哓哓然以轻开边衅为韶罪,且为荆公 罪。夫开衅者,敌本无衅自我开之云尔。曾亦思继迁 德明元昊六七十年间,用兵不已,当时执国命者,果 谁为开之乎?抑衅由敌开而我虽欲不应之而有所不能 也。景?元年,元昊攻环庆卫,二年攻口角厮罗,取瓜 肃沙三州,元昊欲南侵,恐口角厮罗制其后,复举兵攻 兰州诸羌。当是时也,譬如甲与乙遇,斗于涂,甲自 知不敌矣,疾走而避之,键户而守之,而攘臂者犹在 门。彼德明元昊数攻口角厮罗,其势将及我秦陇,亦何 以异此?然则欲御西夏,必开熙河;欲开熙河,必取 诸羌,所以绝夏人南侵,莫切于此也。夫不计夏人南 侵为中国大患,而以开边衅罪二王,然则必开门揖盗而始为无罪耶?尤可异者,元?初司马光执政,荆公 之法,更张既尽,并欲举熙河而废之。时有孙路执图 以进曰:若此则陵西一道危矣。光乃止。昔汉灵帝时, 西羌反,韩遂作乱陇右,司徒崔烈以为宜弃凉州。傅 燮曰 :“司徒可斩也!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高 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世宗拓境,列置四郡,以 为断匈奴右臂。今使一州叛逆,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 土,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作乱, 此国家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 。”由此言之,河西为 夏人必争之地,其不可弃,较然益明。光能著通鉴, 岂其于傅燮之言,不一记省,乃悍然必欲弃之,吾不 解其何心也!况崔烈之时,犹值有叛乱者,而傅燮且 以为可斩。熙河之复,十余年矣,荆公所以策其善后 者,虽赵充国之议屯田,未之或过。观其与韶之诸书 而可见也。诸羌回首而内,渐已同化,其地耕牧所入, 足以资圉守,未尝劳朝廷以西顾之忧,何嫌何疑,而 必欲废之?推光之意,不过曰凡安石之所为者,我必 废之然后为快也!呜呼,是直以国家大计为其泄愤复 仇之具。谓古大臣而宜若是,吾未之闻也!呜呼,即 此一事,而元?诸人狺狺然抗言新法之若何误国,若 何病民者,皆可以作如是观矣。

第二 西南夷之役

中国古代史,一汉族与苗族相争之历史也。自女娲黄帝以迄神禹,用兵凡数百年,而汉族之位置,始 克大定,苗族见蹙,转徙于江淮以南,既而宛转以入 于溪峒,自是不复敢与中国抗颜行。然一国之中而有 言语不通、风俗不同之两民族,错处其间,终其长治 久安之道。故抚循苗蛮,使之同化,实为中国最要之 一政策,而至今尚未蒇其业者也。自秦以后,最能实 行此政策者,前则有汉武帝之辟西南夷,后则有本朝 之两度改土归流,而中则有王荆公之经略湖川夷蛮。 荆公之经略夷蛮,凡分两路,一在今之湖南,一 在今之四川。其湖南一路所命之主帅,则章也,其四 川一路所命之主帅则熊本也。今分别论之:

(甲) 湖南路

湖南溪峒诸蛮,自春秋时始役属于楚,战国时秦 白起略取之,置黔中郡,汉改为武陵郡,后汉时大为 寇钞,马援击破之。历晋宋齐梁陈,或叛或服。隋置 辰州,唐置锦州、溪州、巫州、叙州,率羁縻勿绝而 已。唐季之乱,蛮酋分据其地,自署为刺史。马希范 据湖南时,蛮夷保聚,依山阻江,殆十余万。至周行 逢时,数出寇边,逼辰永二州,杀掠民畜无宁岁。及 宋之有天下,兵威不振,力不及远,其酋据地自署, 朝廷即因而命之,以故骄纵日益甚。其强者有北江之 彭氏,南江之舒氏、田氏、向氏,梅山之苏氏,诚州 之杨氏等。北江彭氏,世有溪州,州有三,曰上中下溪。又有龙赐、天赐、忠顺、保静、感化、永顺州, 凡六;懿、安、新、远、给、富、来、宁、南、顺、 高州,凡十一,总二十州。南江诸蛮,自辰州达于长 沙,各有溪峒,曰叙、曰峡、曰中胜、曰元,则舒氏 居之;曰奖、曰锦、曰懿、曰晃,则田氏居之;曰富、 曰鹤、曰保顺、曰天赐、曰古,则向氏居之。皆刻剥 其民,且自相仇杀,涂炭无艺,又屡寇边,为良民患 苦。至熙宁初,湖北提点刑狱赵鼎,言峡州峒首刻削 无度,蛮众愿内属,辰州布衣张翘亦上书言南北江利 害,时神宗与荆公,方思用兵以威四夷,五年七月, 乃遣章察访荆湖北路,经制蛮事。

其年十一月,遂招降梅山峒蛮苏氏。梅山旧不通 中国,其地东接潭,南接邵,西接辰,北接鼎澧,招 降之。籍其民万四千八百余户,田二十六万四百余亩, 均定其税,使岁一输,筑武阳、开峡二城,置安化县, 即今长沙府之安化县与宝庆府之新化县也。

六年十月,南江蛮向永晤舒光银,各以其地降, 独田氏有元猛者,颇桀骜。进兵攻懿州南江州峒悉平, 遂置沅洲,以懿州新城为治所。后诚徽州蛮酋杨光富, 亦率其族姓二十三州峒归附,因置诚州。沅州即今之 沅州府,诚州即今之靖州,而徽州则今靖州属之绥宁 县也。

九年正月,又招降下溪蛮彭师晏。先是彭氏世长五溪,自策为刺史,凡数世,朝廷莫敢过问。既平南 江,师晏恐惧,乃与湖北提刑李平招降之,凡所属二 十州皆归版籍,即今之辰州府也。遂诏筑下溪城,赐 名会溪,戍以兵,隶辰州,使出租赋如汉民焉。

经制蛮事,三年有奇,所招降巨酋十数,其地四 十余州,当今四府。又自广西融州创开道路,达诚州 府,增置浔江等堡。融州即今柳州府融县也。元?初, 傅尧俞王岩叟请尽废熙宁间所置新州,以蛮情安习已 久,不便尽废,乃废诚州而留沅州。其所创开之道路, 所创置之砦堡,悉毁之,自是五溪郡县,弃不复问矣。

王船山论之曰 :“章经制湖北蛮夷,探神宗用兵 之志以希功赏,宜为天下所公非。然而澧沅辰靖之间, 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州县,迄今为文治之邑,与 湖湘诸郡县齿,则其功又岂可没乎!之事不终,而麻 阳以西,沅叙以南,苗寇不戢,至今为梗。近蛮之民, 躯命妻子,牛马粟麦,莫能自保。则之为功为罪,昭 然不昧,胡为乐称人之恶,而曾不反思耶?乃若以大 义论之,则其为功不仅此而已。语曰:王者不治夷狄。 此言夫九州以外耳。(节略)若夫九州之内,负山阻 壑之族,其中为夏者,其外为夷;其外为夏者,其中 又为夷,互相襟带,而隔之绝之,使胸腋肘臂,相亢 悖而不相知。非无可治而非不当治也,然且不治,则 又奚贵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别人于禽兽,而使贵其生。苗夷部落之 魁,自君于其地者,皆导人以駤戾淫虐,沉溺于禽兽, 而掊削诛戮,无间于亲疏。仁人固弗忍也,则诛其长, 平其地,受成赋于国,涤其腥秽,被以衣冠,渐之摩 之,俾诗书礼乐之泽兴焉,于是而忠孝廉节文章政事 之良材,承和气以生,夫岂非仁天下者之大愿哉!惟 然,而取蛮夷之土,分立郡县,其功溥,其德正,其 仁大矣 !(中略)且彼辰沅澧靖之山谷负险阻兵者, 岂独非汉唐政教敷施之善地欤?出之泥滓,登之云逵, 虽有诛戮,仁人之所不讳。而劳我士马,费我刍粮, 皆以保艾我与相接壤之妇子。劳之一朝,逸之永世, 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职也。夫 章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诚不足以及此。而既成 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终不可以为罪。迄于今 日,其所建之州县,存者犹在目也。其沿之以设,若 城步天柱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获平定, 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 孰治孰乱?孰得孰失?徵诸事,同诸心,奚容掩哉! 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 ,自怙为清议 ,弗 能夺也。虽然,固有不信于心者存矣 。”船山平日持 论,固不袒荆公者,独至论此事,可谓能见其大矣。 独怪元?诸贤,于既成之功,而务必隳之以为快。夫 曰骚扰生事,则其迹固已陈矣,后此因而修之而已。国家劳费不多,而蛮民安之已久,其必须废置之理由 果安在?从可知当时讠艮讠艮于朝、嚣嚣于野者,全出于 意气之私,而未尝有一事焉为国家百年计也。

(乙) 四川路

巴蜀徼外诸夷,自汉以来,有夜郎、滇、邛、都、 □、昆明、徙、莋都、冉□、白马氏等,其后离合畔 服不常。熙宁初泸州乌蛮有二酋领,曰晏子、曰斧望 个恕,强大,擅劫晏州山外六姓及纳溪二十四姓生夷, 自淯井谋入寇。六年,命熊本察访梓夔,得以便宜治 夷事,本谓彼能扰边者,介村豪为乡导耳。以计致百 余人,枭之泸州,其徒股栗,愿矢死自赎。本请于朝 重赏之,皆踊跃顺命,独柯阴一酋不至。本合晏州十 九姓之众,发黔南义军强驽击溃之,于是 淯井、长宁、乌蛮罗氏鬼王诸夷皆内附,愿世为 汉官奴。提点刑狱范百禄为文以誓之曰:

蠢兹夷丑,淯溪之浒。为虺为豺,凭负固圉。杀 人干货,头颅草莽。莫惨燔炙,莫悲奴虏。狃唬熟慝, 胡可悉数。疆吏苟玩,噤不敢语。奋若之岁,曾是疆 御。踯躅啸聚,三壕罗募。偾我将佐,戕我士伍。西 南绎骚,帝赫斯怒。帝怒伊何?神圣文武。民所安乐, 惟曰慈抚。民所疾苦,惟曰砭去。乃用其良,应变是 许。粥熊裔孙,爰驭貔虎。歼其渠酋,判其党与。既 夺之心,复断右股。摄提孟陬,徂征有叙。背孤击虚,深入厥阻。兵从天下,铁首其举。纷纭腾沓,莫敢婴 牾。火其巢穴,及其贮。暨其赀畜,墟其林。杀伤系 缧,以百千数。泾滩望风,悉力比附。丁为帝民,地 曰王土。投其器械,籍入官府。百死一赎,莫保铜鼓。 歃盟神天,视此狗鼠。敢忘诛绝,以干罪罟。乃称上 恩,俾复故处。残丑崩角,泣血朔语。天子之德,雨 ?覆护。三五噍类,请比泾仵。大邦有令,其警戒汝。 天既汝贷,汝勿予侮。惟十九姓,往安汝堵。吏治汝 责,汝力汝布。吏时汝耕,汝稻汝黍。惩创于今,无 忄大往古。小有堡障,大有城戍。汝或不听,汝击汝捕。 尚有九虎将,突骑强旅。傅此黔军,毒矢劲驽。天不汝 容,暴汝居所。不汝遗育,悔于何取。

文成,立石于武宁砦。本还朝,神宗劳之曰:卿 不伤财,不害民,一旦去百年之患。乃擢集贤殿修撰, 赐三品服,自是徼外诸夷,相继内附。淯井在今长宁 县北,长宁今为县,属叙州府。乌蛮居姚州,则今泸 州也。熙宁八年,渝州南川燎木斗叛,诏本安抚之。 本进营铜佛坝,破其众,木斗气索,举秦州地五百里 来归,为四砦九堡,建铜佛坝为南平军。渝州秦州者, 今之重庆府也。

第三 交趾之役

熙宁八年冬,安国南主李乾德入寇,陷钦廉三州。 明年春 ,陷邕州。( 今广西南宁府。)以郭逵为安南 招讨使,赵副之,发兵进讨。荆公自为敕榜云:敕 交州管内溪峒军民官吏等,眷惟安南世受王爵,抚纳 之厚,实自先朝,含容厥愆,以至今日。而乃攻犯城 邑,杀伤吏民,干国之纪,刑兹无赦。致天之讨,师 则有名。今顺时兴师,水陆兼进。天示助顺,已兆布 新之祥。人知侮亡,咸怀敌忾之气。然王师所至,弗 迓克奔。咨尔士庶,久沦涂炭,如能谕王内附,率众 自归,爵禄赏赐,当倍常科,旧恶宿负,一皆原涤。 乾德幼稚,政非己出,造廷之日,待遇如初。朕言不 渝,众听毋惑。比闻编户,极困诛求,已戒使人,具 宣恩旨。暴征横赋,到即蠲除。冀我一方,永为乐土。

八年春,逵次长沙,先遣将复邕廉,而自将西征。 至富良江,蛮以精兵乘船逆战,官军不能济。□分遣 将吏,伐木治攻具,机石如雨,蛮船皆坏,因设伏击 之,斩首数千,杀其伪太子洪真。乾德惧,遣使奉表, 诣军门降。富良江去国已不远,然官兵仅八万人,冒 暑涉瘴地,死者过半,故不复渡。得其广源州门州思 浪州苏茂州桄榔县而还,群臣称贺。诏以广源为顺州, 赦乾德罪,还其封,自是终宋之世,安南未尝寇边, 贡献不绝。

(考异八)《续通鉴》云:自王安石用事,锐意 开边。知邕州萧注喜言兵,羡王韶等获高位,乃上疏 言交趾虽奉朝贡,实包祸心久矣,今不取必为后忧。诏以注知桂州经略之。注入朝,帝问攻取之策,注复 以为难,乃以沈起代注。起迎合安石,遂一意事攻击, 交耻始贰。又宋史本传云:谍得交趾露布,言中国作 青苗助役法,穷困生民,今出兵欲相拯济。安石得书 大怒,自草敕榜诋之。《 续通鉴》又云:张方平言, 举西北壮士健马,弃之炎荒,其患不可胜言。若师老 费财,无功而还,社稷之福也。后皆如其言。今案此 所云云,一意以丑诋荆公为事。至谓交趾入寇,全由 公启之,而其靖边之功,悉略而不录,此宋以来史家 之惯技,吾司空见惯,殆不以为骇矣。然其言支离诬 罔,实有不可不辨者也。考《宋史萧注传 》,载其请 图交趾之疏,而不言为何年所上。又言:熙宁初以注 知桂州,帝问攻取之策,对曰:昔者臣有是言,今交 人生聚教训十五年矣,未可轻议。又言注既至桂,延 访山川曲折老幼安否,皆得欢心。李乾德动息必知之。 注之知桂州,不知在何年。然沈起代注,在熙宁六年。 则注之治桂,当在四五年间。既入觐然后就任,其入 觐之时日,当更在前。而其对神宗之言,谓十五年前 事,今昔殊异。然则注之倡议取安南,乃在嘉?元二 年之间,时安石仅为群牧判官,未尝与闻朝政,更何 有于王韶?以渺不相属之事,而牵引以入人罪,虽周 兴、来俊臣之断狱,当不能如是也。《续通鉴》云云, 盖本于《宋史》沈起传。起传与注传同在一卷,前后相去数叶,而其文矛盾至是,学者其犹以宋史为足信 否耶?考交趾自李公蕴篡黎氏而自立,屡蓄异志。其 子德政,德政子日尊,皆颇骁雄。景?中,郡人陈公 永等六百余人内附,德政遣兵千余境上捕逐之。三年, 入寇邕州之思陵州西平州石西州及诸峒,略居人马牛, 焚屋庐而去。庆历三年,灭占城,虏其王。皇?二年, 侬智高反,德政率兵二万,声言入助,及日尊立。嘉 ?四年,寇钦州,五年寇邕州,五年又上表索温闷洞 等地。其父子祖孙,虽受中国册命,实则帝制自为。 至日尊竟僭称法天应运崇仁至道庆成龙祥英武睿文尊 德圣神皇帝,国号大越,改元宝象。由此观之,交趾 当讨之日久矣。其累岁寇边,真仁英三朝未尝绝,岂 因安石好用兵而自开边衅者?而于青苗助役诸法,更 何与焉?中国行新法数年,只闻臣僚交攻于朝,未闻 氓庶揭竿于野,即外夷假异说为兵端,亦何至及此? 史家之为此言,务欲以天下之恶,皆归于安石而已。 及观安石所作榜文,则真王者之师,仁人之言。与所 谓大怒以诋者,何太不相肖也!夫当时交趾之包藏祸 心,众所共见。使宋而稍自振者,宜膺惩之久矣。徒以满朝泄沓性成,畏言兵 事,骄纵之使之夜郎自大,乃至两月之间,连陷我三 州。其时荆公当国,安能坐视不恤?然公方锐意内治, 内力未张,不欲遽用之于外。且辽夏二大敌在前,更不宜自敝而授之以可乘,故亦薄伐之,以剿为抚而已。 读榜文其意可见也。史家美张方平之言,谓为先见, 吾不知方平所谓师老费财无功而还者,果何所验?赵 X等以熙宁八年春出征,其冬即大捷于富良江,不得 谓老师。洪真见戮,乾德乞降,略其数州,置为郡县, 不得谓无功。若以不灭其国虏其王为罪耶,则当用兵 之初,其计划本不如此。盖将养其力以有待也。而交 人自兹以后,终宋之世,不复敢寇边,则知此役之所 以惩艾之者至矣。吾不知方平之言之所谓验者何在也? 如当时廷臣之意 ,敌虽压境 ,而犹不思所以应之, 应之则曰好事也,黩武也,然则钦廉邕诸郡邑,几何 不沦为燕云十六州;而势不至岁以缯币事李乾德而不 止也?噫!

综诸役以观之,则知荆公当时用兵,皆出于不得 已,绝非如诬谤者所云黩武。而其所拔擢委用之人, 如王韶,如熊本,如章,如赵X皆以文臣而富将略, 所向有功,则知人善任,又可见矣。呜呼!数千年国 史中,如公者有几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