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加州圆梦之旅

1977年,舍温·罗森打算在斯坦福大学度过夏天,他邀请我也到美国西部和他一起进一步研究生命的价值。那年春天,我得知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将在秋季新学期开始时到斯坦福做研究。想到他们的研究带给我的灵感,我真的不想在他们到来之前就离开斯坦福。

春假期间,我飞到加州寻找住处,顺便想办法让自己整个秋季学期都能在斯坦福大学工作——我希望能有机会和这两位素未谋面的偶像见上一面。此前,我曾将自己的第一篇关于人类行为研究的论文初稿寄给特沃斯基,题目是“消费者的选择:经济学家的行为理论”。我在文中指出只有经济学家的行为才会像经济人一样,特沃斯基给了我一个简短但十分友好的回复,表示我们的想法是相似的,除此之外别无他言。在电子邮件普及之前,进行远距离交流是很麻烦的。

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在斯坦福寻求机会,希望能够谋到一个访问学者的职位,但一无所获。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碰到了赫赫有名的卫生经济学家维克托·富克斯,他当时任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局长,我和舍温夏天就是在经济研究局做的研究。我使尽浑身解数向维克托讲述了那份行为清单、启发法和偏见、前景理论,以及即将来到斯坦福大学的两位以色列大师级人物。可能确实是被我说服了,抑或是可怜我,维克托决定资助我一直到秋季学期结束。7月,我到斯坦福大学以后,经常和维克托讨论我的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他后来又答应延长给我的资助直至来年夏天。

6月,我们一家人度过了一个悠闲的假期,从美国东北部的纽约市驱车前往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学,途径各大国家公园时都会游览一番。这次汽车之旅给了我充足的时间来思考如何将心理学与经济学联系起来。任何话题都可以成为我思考的对象,比如:假如我今天打算驾车行驶300英里(约482.8千米),那么我该开多快?如果以每小时70英里的速度行驶,会比每小时行驶60英里提前43分钟到达目的地,若能省下这么多时间,就算有被开超速罚单的风险也值得。但是,如果当我只剩下30英里的路程时,每小时行驶70英里仅比每小时行驶60英里节省下4.3分钟,冒超速的风险似乎就不值得了。那么,随着离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是不是应该越开越慢呢?这肯定是不对的,尤其是因为我们明天还要继续开车上路。我们的整个行程是不是都应该以同样的速度行驶呢?嗯,我得把这个问题列入我的行为清单。[1]

行程的最后我们要绕道去趟俄勒冈州的尤金,拜访巴鲁赫·菲施霍夫和保罗·斯洛维奇,就是最初激发我研究兴趣的那两位心理学家。趁着家人在市里游玩,我与巴鲁赫、斯洛维奇以及他们的研究搭档萨拉·利希滕斯坦(Sarah Lichtenstein)在他们的研究中心进行了一次交谈。当时造访的还有另一位心理学家玛雅·巴尔–席勒尔(Maya Bar-Hillel),她的研究生导师也是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在后来的若干年里,这些人都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心理学导师。

夏天快结束时,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终于偕家人来到斯坦福大学。特沃斯基和他的妻子芭芭拉(Barbara)将访问斯坦福大学心理学系,而卡尼曼与他的未婚妻、著名心理学家安妮·特丽斯曼(Anne Treisman),将访问斯坦福大学行为科学高级研究中心,从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沿山而上就能到达该研究中心。

维克托·富克斯设宴招待了特沃斯基和卡尼曼,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已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只记得自己十分紧张,这和平日的我一点儿也不一样,只能靠健谈的维克托来让谈话进行下去。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聚餐结识后,我就可以随时上山拜访卡尼曼了。(特沃斯基的办公室在斯坦福大学校园内,路途实在有些远。)当时,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名为“前景理论”的论文正值收尾阶段,我到访时他们二人常常在工作。行为科学高级研究中心的电话系统太过老旧,与其打电话询问卡尼曼在不在,还不如直接上山去看看他在不在。

有时我顺道去拜访卡尼曼时,会看到他和特沃斯基正在修改论文的最后一稿。写论文的时候,卡尼曼坐在键盘旁边,两人逐句进行讨论,几乎每个词都不放过。他们对话时希伯来语和英语交杂,一种语言可能突然转换成另一种,但两人都毫无察觉。转用英语,原因可能是要使用“损失厌恶”这样的术语,他们不会劳神发明一个希伯来语的新词。但是,为什么要从英语转换成希伯来语,我还没有想到合适的解释,可能是需要练习使用这种语言吧。

他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修改和打磨这篇论文。大多数研究者都觉得建立最初的想法是研究过程中最令人愉快的环节,实际的研究阶段也很有意思,但很少有人喜欢论文写作这一步——把学术写作说成乏味的工作其实都是一种过高的褒奖。但对很多人来说,完成一篇枯燥的学术论文却应获颁荣誉勋章。论文写得太有文采,意味着你对研究的态度不够认真,所以读者也不应该认真对待它。[2]“前景理论”这篇论文不是很好读,但因为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反复修改,以及特沃斯基一直以来坚持“凡事都要弄清楚”的原则,最终论文的内容和脉络都十分清晰。

我和卡尼曼很快就养成了在山间散步的习惯,边走边交谈。我们对彼此的研究领域都很陌生,但也很好奇,所以交谈给了我们很多相互学习的机会。通过相互学习,我们可以了解其他领域学者的想法,以及如何做才能让他们信服某些研究成果。

使用假设性问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时,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研究都建立在简单情境的基础上,比如:“假设除了你所拥有的全部财产外,你得到了400美元。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有100%的概率损失200美元;二是有50%的概率损失400美元,有50%的概率一分钱也不损失。”(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正如卡尼曼在其著作《思考,快与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3]中所说,人们会先在自己的头脑中做这些思想实验,如果得出某个答案,他们便会暂时认为其他人也会选择同一个答案。然后,卡尼曼和特沃斯基会通过询问实验对象(一般都是学生)进行验证。

经济学家一般不会相信这种通过假设性问题或调查问卷得出的结论,他们更关心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是怎么做的,而不是人们说他们会怎么做。毫无疑问,持怀疑态度的经济学家会提出这些反对意见,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对此虽然心知肚明,但他们别无选择。前景理论的一个重要预测是,人们对损失和收益的反应是不同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获得许可去实施让实验对象可能会损失一大笔钱的实验。学校设有委员会,专门审核用人作为实验对象的实验,即使有人愿意参加这样的实验,也不可能获得委员会的许可。

在“前景理论”那篇论文中,特沃斯基和卡尼曼为自己的研究方法辩解道:“假设性问题是人们默认的研究很多理论问题的最简单的方法之一。使用这种方法的前提是,假设人们一般都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应该如何做选择,并且他们没有特别的理由要掩饰自己真实的倾向。”从本质上说,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果实验对象能够正确预测自己在某种情况下将做出何种选择,而他们的预测与期望效用理论却相互矛盾,那么我们至少应该怀疑这种理论能否准确描述人们的行为。

显然,对这种辩解期刊编辑是认可的,但经济学家多年来仍视其为一句空话。前景理论在解释各种高风险情况下人们的行为时,其有效性不断得到证明,因此接受度也逐渐提高。在这些高风险的情境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个人投资者和游戏类节目参与者的真正选择。但我认为,即使经济学家拥有卡尼曼和特沃斯基那样渊博的心理学知识,也不会提出这一理论。因为不愿意使用假设性问题,经济学家将无法观察到行为的细微差别,而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却可以做到这一点。

只需要问人们问题,然后认真研究他们的回答即可,我觉得这种研究方法会让人感到被极大地解放了。当时,我的行为清单上的案例还都只是思想实验。我很清楚,如果读者读到我的那些假设性问题,将会对照检查自己的直觉,然后表示这些行为的确存在。(这当然很幼稚。)而且,虽然经济学家认为调查方法并不权威,但它肯定比查验自己的直觉要好。

几年以后,我从我的研究生那里学到了一个很好的方法。他们选择了行为清单上那个购买闹钟收音机和电视机的案例,并将其替换为夹克和计算器,然后问人们会怎么做。以下是他们所问的两个问题,只是在提问时将它们合二为一了。

假设你准备买一件售价为125美元的夹克(或一个售价为15美元的计算器)。售货员告诉你,你想买的商品在另一家分店仅售120美元(10美元)。那家分店离这里有20分钟的车程,你会开车去那里购买吗?

当然,实验对象回答说,他们更愿意开车去买更便宜的计算器,省下5美元。结果正如我预想的一样,而且现在有数据支持了。我很快也开始用这种方法,但还是有所保留。不过,7年后,当我和卡尼曼在研究人们对公平的看法(详见第14章)时,则几乎完全依靠假设性问题。

与卡尼曼在山间散步以外的时间,我都待在经济研究局,除了思考,什么都不做。维克托·富克斯就像犹太母亲引导孩子在神面前认罪一样,定期询问我的研究进展。我当时很矛盾,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创意;另一方面,研究是通过一小步、一小步的累积才会有所进展,但我不知道哪些微小的进步会有助于实现我的创意。创意虽是好的,但我需要发表论文才能保住自己的工作。回首过去,可以用科学作家史蒂文·约翰逊(Steven Johnson)所说的“缓慢的灵感”来形容我。缓慢的灵感并不是那种一切都豁然开朗的顿悟,而是一种模糊的印象,感觉某些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它还是一种直觉,认为离重要时刻的到来已经没那么遥远了。但是,缓慢的灵感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无从知道走下去是不是死胡同。我觉得自己到了一个新世界,但这里没有地图,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是否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开展研究时需要做实验,我自然也应该做些实验。当时出现了一个新领域——实验经济学,于是我向该领域的两位创始人查尔斯·普洛特(Charles Plott)和弗农·史密斯(Vernon Smith)求助,当时普洛特在加州理工学院,而史密斯在亚利桑那大学。按照传统,经济学家会使用历史数据来验证假设。普洛特和史密斯不仅是“在实验室里验证经济理论”的践行者,也是这种做法的倡导者。我先去图森拜访了史密斯。

史密斯的研究计划与我设想的截然不同,至少在当时看来如此。多年后,当他与卡尼曼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时,我曾告诉记者,史密斯和卡尼曼的研究计划为他们赢得了这项殊荣,但他们的研究计划是不同的,史密斯试图证明经济学理论是多么有效,而卡尼曼则恰恰相反。[4]

史密斯提倡使用一种叫作“诱导价值”(induced value)的方法,不交易实际的货物或是玩赌博游戏,而是用代币构建市场。实验人员将代币发给实验对象,并为每个实验对象拥有的代币规定了价值,而该价值对其他实验对象是保密的。比如,我拥有的代币价值为8美元,而你拥有的价值为4美元,实验结束后实验对象可以用手中所剩的代币从实验研究人员那里换取现金。史密斯使用这种方法验证供求关系等经济学原理。但是,我对这种方法还是存在一定的顾虑。当你在商店里考虑是否要买一件售价为49美元的夹克时,没有人告诉你应该支付多少钱才比较划算。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支付多少钱取决于很多因素,比如产品的零售价,这个月你在买衣服上已经花了多少钱,你是否碰巧刚刚收到了退税款等。多年以后,我终于抽出时间来检验我对这种方法的顾虑,实验中我把代币换成了咖啡马克杯,具体内容你会在第16章读到。

拜访完史密斯,我又去加州理工学院探望了查尔斯·普洛特,一家人还顺道去了一趟迪士尼乐园。普洛特也是实验经济学领域的开拓者(本应该与史密斯共享诺贝尔经济学奖)。可能与加州理工学院的环境有关,普洛特喜欢用风洞比喻他的研究。普洛特并不注重于解释基本的经济学原理也适用于实验室环境,让他更感兴趣的是,检测市场规则变化时会发生什么情况。普洛特十分热情友好,但他还有一个特点:“喋喋不休”这个词似乎专门是为普洛特发明的。

虽然史密斯和普洛特是很好的人,其研究也很令人钦佩,但我还没有准备好加入实验经济学家的行列,甚或连遵照他们的方法去研究也做不到。我很想研究人类的“行为”,但对于能够使用的方法仍抱持开放态度。我想等我找到那种似乎是观察人类行为的最佳之道时再做实验,或有时只是问人们一些问题,但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我还是想在自然环境下研究人们的行为。


在斯坦福大学做研究的那一年,某一刻我突然决定要全身心投入这项新事业。罗切斯特大学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地方,因为那里的资深教授拘泥于传统的经济学研究方法,所以我开始寻找其他的去处。[5]

当你在学术圈面试找工作时,你要在教师研讨会上展示一篇论文,这次展示加上你所发表的论文将一起决定你能否得到这份工作。我和舍温合写的论文——“生命的价值”当时已经广为人知。我本可以稳扎稳打,就此论题展示一些后续研究,但我希望找到一个能够包容些许异端想法的环境,所以我展示了一篇关于自我控制、腰果等的经济学论文。看了这篇论文还会聘用我的大学至少会对我的后续研究持较为开放的态度。幸运的是,康奈尔大学和杜克大学给我发了录用通知,最后我决定选择康奈尔大学——距离罗切斯特大学90英里的地方。

[1] 答案应该是整个行程都保持同样的行驶速度。在其他因素保持不变的情况下,被开罚单的概率与行驶时间的长短是成比例的。

[2] 当然也有例外情况。在经济学领域,乔治·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和托马斯·谢林的论文就以文采著称。

[3] 《思考,快与慢》一书由中信出版社于2012年7月出版。——编者注

[4] 我这里指的是史密斯早期的研究,也就是诺贝尔评奖委员会援引的研究。后来,他开始钻研其他更激进的领域,包括一系列确实会产生资产价格泡沫的实验。

[5] 学术圈的人可能想知道我从罗切斯特大学经济系毕业后,怎么会在商学院找到了一份工作,因为美国各大院校通常不会聘用自己学校毕业的研究生。这个问题简单回答是这样的:我读研究生时,曾在商学院教课。当我的第一份工作最终落空时,作为权宜之计,商学院的院长威廉·麦克林(William Meckling)给我提供了一个为期一年的职位,后来我又继续做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