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意志力和延迟消费

经济学家并非一直都对自我控制问题熟视无睹。近两个世纪以来,对这一话题有所涉猎的经济学家其实很了解人类的行为。事实上,最早从行为角度研究自我控制的先驱不是别人,正是自由市场经济学的开山鼻祖亚当·斯密。一提起亚当·斯密,大多数人就会想起他的杰作《国富论》(The Wealth of Nations)。这部惊世之作于1776年首次出版,为现代经济学思想奠定了基础,而书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看不见的手”的概念。事实上,这个说法在《国富论》中只出现了一次,亚当·斯密也只是轻轻地一笔带过,但人们却夸大了“看不见的手”的作用。亚当·斯密指出,通过追求个人利益,一般的商人“受到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以求尽力达到一个并非出于他本意的目的。这样做也不会因为不是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注意这里的第二句话是很谨慎的,人们在引用“看不见的手”的说法时,或是当我想到“看不见的挥舞的手”时,几乎都不会想到紧随其后的第二句话。“这样做也并不会因为不是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而这却并不意味着这样做一定会对社会有益。

这本巨著讨论了几乎所有人们能想到的经济学论题。比如,亚当·斯密提到了生命价值的基本理论,这也是我博士论文的主题。他解释了为什么必须给肯做脏活儿、承担有风险或没人愿意做的工作的人支付更多的酬劳。芝加哥大学著名经济学家乔治·斯蒂格勒常常说,经济学已经没什么新东西了,亚当·斯密全都说过了。行为经济学差不多也是这样。

亚当·斯密著述颇丰,他首次提到我们现在所说的行为经济学的概念是在《道德情操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中。这本书出版于1759年,比《国富论》要早。正是在这本书中,亚当·斯密阐述了自我控制问题。他见解深邃,将自我控制描述成“激情”与“公正的旁观者”之间的挣扎或冲突。正如大多数经济学家一样,我也是在提出自己的自我控制理论后,才知道亚当·斯密才是研究这个问题的第一人。我的相关研究会在后文中介绍。亚当·斯密对激情的看法有一个重要特点,即它们是缺乏远见的,也就是短视的。正如他所说,问题是“我们10年以后享受到的快乐,同我们今天能够享受的快乐相比,其对我们的吸引力极为微小”。

在早期的经济学家中,亚当·斯密并不是唯一一个对自我控制问题有敏锐直觉的人。行为经济学家乔治·勒文施泰因曾写道,还有一些有关“跨期选择”(intertemporal choice,即消费时间的选择)的早期研究也强调了“意志力”(willpower)的重要性,而意志力这个词在1980年的经济学领域还没有任何意义。[1]亚当·斯密早就认为,意志力对解决短视问题很重要。

1871年,另一位经济学大师威廉姆·斯坦利·杰文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进一步完善了亚当·斯密对短视行为的看法。他指出,比起未来的消费,人们对即时消费的偏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我们也许更在意现在能吃到一盒冰激凌,而不是明天。但是,如果是拿明年的这一天与其前后两天相比,我们则几乎不会在意。

有些早期的经济学家认为,对未来的消费进行贴现是一个错误,或是某种失败。它可能是意志力的失败,或是正如1921年庇古(Arthur Pigou)所写的,它可能是想象力的失败,“我们的预测能力是有欠缺的……因此可以说,当看待未来的快乐时,我们会认为它是递减的”。

第一个提出现代“跨期选择”理论的经济学家是欧文·费雪(Irving Fisher)。他在1930年的经典著作《利息理论》(The Theory of Interest)中用无差异曲线表示,在特定的市场利率条件下,一个人会如何就他在两个时间点上的消费做出选择。无差异曲线现在已成为微观经济学的基本教学工具。我们之所以说费雪的理论是现代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所使用的方法,另一个是该理论是规范性的。费雪解释了一个理性的经济人应该怎么做;但他也清楚表明,他认为自己的理论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描述性模型,因为其中没有考虑重要的行为因素。

一方面,费雪认为时间偏好取决于一个人的薪资水平,穷人在消费时比富人更迫不及待。另一方面,费雪认为收入低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消费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不合理的。他给出了一个十分形象的例子:“我们可以用一个家中屋顶漏雨却从不修理的农民的故事来证明这一点。下雨的时候,他无法让屋顶不漏雨;而天晴的时候,屋顶根本不漏雨!”另外,费雪还很不理解“那些在禁酒令实施前,周六晚上在回家路上抵挡不住酒吧诱惑的工人”,周六正是发薪日。

显而易见,从1776年的亚当·斯密到1930年的欧文·费雪,经济学家一直在思考对于跨期选择人们所表现出的明显反常的行为。经济人的概念在费雪所在的年代崭露头角,原因就在于费雪开始研究经济人应该如何表现。但是,最终完成这一工作的却是保罗·萨缪尔森。当时,萨缪尔森只有22岁,正在读研究生。很多人都认为萨缪尔森是20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他是一个天才,开创性地将数学理论引入经济学模型。萨缪尔森16岁进入芝加哥大学,随后很快就前往哈佛大学读研究生。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经济分析基础”(Foundations of Economic Analysis),既大胆又准确。他用自认为合适的数学严谨性,重新分析了经济学已有的研究成果。

1937年,萨缪尔森读研究生的时候,写了一篇7页长的论文,题目很谦虚,“关于效用度量的一篇笔记”(A Note on the Measurement of Utility)。正如论文题目所示,萨缪尔森希望用一种方法来度量效用(比如快乐或满足感)。效用是难以度量的,理性经济人追求的就是效用最大化。在研究过程中,萨缪尔森建立了跨期选择模型,即贴现效用模型,该模型现已成为标准的经济学模型。在这里我就不费力解释该模型的核心之处了,以免增加你(或我自己)的压力,我只根据本书的需要摘取其中的精华。

贴现效用模型的基本理念是,对你来说,即时消费比未来的消费更具价值。如果有两个选项,一个是这周吃顿大餐,另一个是一年后吃顿大餐,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用萨缪尔森的话说,我们在以某一贴现率对未来的消费进行贴现。如果一年后吃顿大餐的效用只是现在的90%,那么可以说我们未来大餐的年贴现率为10%。

萨缪尔森的理论并不涉及激情或短视行为,而只讲稳定有序状态下的贴现。他的模型很容易使用,当时的经济学家都能明白其中包含的数学方法,并且它目前仍是经济学标准模型。但这并不意味着萨缪尔森本人也认为自己的理论必然是描述行为的理想模型。他在那篇简短论文的最后两页讨论了这个模型的“严重局限性”。其中有一些是技术上的,但有一点确实值得我们关注。萨缪尔森正确地指出,如果人们对未来的贴现率是随时间而变化的,那么他们前后的行为可能会和模型不一致,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改变原来的决定。他所担心的情况与更早的经济学家杰文斯、庇古一样,就是人们对眼前的奖励最迫不及待。

要明白贴现是怎么回事,我们必须先做一个假设。假设泰德(Ted)和马修(matthew)都有一次看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的机会,如果今晚看比赛,其效用是100u(即util,是经济学家信手拈来的用于度量效用或快乐的单位)。泰德的年贴现率是恒定的,为10%。对他来说,看球赛的效用今年是100,明年是90,后年是81,以此类推。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说该贴现率属于指数函数。(即使你不知道什么是指数函数,也没关系。)

假设马修现在也认为比赛的效用是100,但明年就变成70,后年及之后都是63。换句话说,马修第一年的贴现率为30%,第二年是10%,之后的贴现率为0。马修在看待未来时表现出来的就是庇古所说的“有欠缺的预测能力”,他认为第一年和第二年间隔的时长只相当于第一年的1/3,第二年以后时间就都挤在一起了,不再有间隔。他对未来的想法与一期《纽约客》杂志著名的封面“从第九大道看世界”很像。在这幅封面图上,从第九大道向西看,感觉第九大道到第十一大道(间隔两个很长的街区)的距离与第十一大道到芝加哥的距离差不多,与芝加哥到日本的距离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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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从第九大道看世界》,索尔·斯坦伯格(Saul Steinberg),《纽约客》封面,1976年3月29日

资料来源: The Saul Steinberg Foundation/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New York.Cover reprinted with permission of The New Yorker magazine. All rights reserved

这种开始时贴现率很高,随后不断降低的现象有个专门的名称,叫作“拟双曲贴现”。如果你不知道“双曲”是什么意思,那说明你对应该掌握哪些词汇有很好的判断力。当这个词出现时,只要把它想象成“有欠缺的预测能力”即可。大多数时候我都会避免使用这个词,而用“现时偏见”(Present bias)来形容这种偏好。

为什么贴现率符合指数函数特点的人会坚持自己的计划,而符合双曲函数(现时偏向)特点的人则不会呢?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先看一个简单的数字例子。假设泰德和马修住在伦敦,都是狂热的网球迷。他们二人各抽中了一张去看温网比赛的门票,因时间不同而有三种选择。选项A是今年第一轮比赛的门票,就在明天。选项B是明年温网比赛的四分之一决赛的门票,选项C则是后年锦标赛的决赛门票。所有这些票都保证可以提供,所以他们可以不必考虑风险,并且泰德和马修对网球比赛有相同的品位。如果这些比赛都属于今年的锦标赛,那么泰德和马修赋予其的效用分别为:A为100,B为150,C为180。但是,要想看他们最向往的决赛,他们需要等两年的时间。他们会怎么做呢?

泰德会选择两年后去看温网比赛决赛。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现在给两年后的决赛赋予的效用值(贴现值)为146(即180×81%),高于A(100)和B(135,即150×90%)的贴现值。一年后,即使我们问泰德,他是否要改变主意,选择去看四分之一决赛,他也会拒绝,因为C的效用值的90%(162)仍高于B。这就是所谓的时间偏好的动态一致性。不管面对什么新选择,泰德仍会坚持自己最初的选择。

那么马修呢?最初面临选择时,他也会选C,这时他赋予每个选项的效用值分别为:A为100,B为105(150×70%),C为113(180×63%)。但与泰德不同的是,一年以后马修会改选B,因为第一年的贴现率为70%,等待一年的时间会使C的效用值贴现为126,低于B的效用值150。马修就属于时间偏好不一致的人。如果用上文提到的《纽约客》封面做个类比,马修从纽约向西看,无法分辨是中国远还是日本远。但是如果他到了东京,则会发现从东京到上海的距离比从纽约到芝加哥还远。

人们会表现出时间偏好的动态不一致性,这一点让萨缪尔森十分费解。理性的经济人不应该在没有接触到新信息的情况下,改变自己最初的计划。不过,萨缪尔森表示他知道这种行为是存在的。他指出,有些人会采取一些措施,就像拿走装腰果的碗那样,以确保按当前的计划行事。比如,萨缪尔森曾提出,买终身保险是一种强制储蓄的措施。正式提出这一告诫后,他继续自己的研究,其他同行也都以他为榜样,萨缪尔森的指数贴现效用模型已成为跨期选择的基本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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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泰德仍会选择去看决赛,但马修会改变主意,去看四分之一决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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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一开始,泰德和马修都会选择两年后去看温网决赛

选择这篇文章作为切入点似乎并不公平。意大利人维尔弗雷多·帕累托其实是最早将数学方法引入经济学领域的经济学家之一,在他的引领下,经济学家离大众心理学越来越远,而在此之前,大众心理学是为普通人所熟知的。但是,当萨缪尔森建立了贴现效用模型,并且该模型被广为采用后,大多数经济学家都面临着一个严重的问题,卡尼曼称之为“理论诱导的盲区”(theory-induced blindness)。他们热衷于将严谨的数学方法引入经济学,却将此前从行为角度研究跨期选择的著作完全抛在脑后,就连欧文·费雪的论述也无人问津。他们也忘记了萨缪尔森的警告:该模型从描述性角度来说可能并不准确。因为理性的经济人不会总是改变计划,所以贴现指数函数肯定是跨期选择的绝佳模型,而经济学家研究的对象也不再是普通人。几乎所有的经济学博士现在都陷入了理论诱导的盲区,他们在学校接受的经济学教育充分讲解了经济人的行为,但却忽视了人性和社会交往的常识或直觉。经济系的毕业生们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所处的世界其实是由普通人组成的。


跨期选择不仅仅是经济学理论中的一个抽象概念,在宏观经济领域也扮演着重要角色。跨期选择是“消费函数”(consumption function)的基础,该函数表示的是家庭支出与收入之间的关系。假设政府发现国家经济陷入了深度衰退期,于是决定实施一次性减税政策,每人可以减免1 000美元税款。消费函数可以告诉我们,这1 000美元应该如何分配,花多少、存多少。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到50年代中期,有关消费函数的经济学理论发生了重大变化。消费函数模型的演变可以反映从萨缪尔森以来经济学理论变化的一个有趣特点。随着经济学家越来越精通数学,他们也在模型中引入了越来越复杂的数学方法。与此同时,他们所描述的经济人也在发生变化:首先,经济人越来越聪明了;其次,他们摆脱了所有的自我控制问题。想计算20年后才开始享受的社会保障福利的效用贴现值?没问题。发薪日那天工人在回家路上去了酒馆,把应该用来购买食品的钱用来买了酒?不可能!经济人不会再有任何非理性的行为。

通过三位重量级经济学家提出的消费函数模型,我们可以看到经济学理论的演变路径。这三位经济学家分别是,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米尔顿·弗里德曼和佛朗哥·莫迪利亚尼(Franco Modigliani)。我们可以先从凯恩斯开始,他曾极力提倡上述的减税方法。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这部巨著中,凯恩斯提出了一个很简单的消费函数模型。他假设,如果一个家庭的收入有所增加,他们会按照一定比例进行消费。凯恩斯将增加的收入与将用于消费的部分之比称为“边际消费倾向”(marginal propensity to consume,简称MPC)。凯恩斯认为,如果某个家庭的收入没有发生大幅变化,边际消费倾向就是相对稳定的,但他也同意和他同时代的欧文·费雪的观点,即不同社会经济阶层的边际消费倾向的差异会很大。具体而言,凯恩斯认为,穷困家庭的边际消费倾向是最高的(接近100%),随着家庭收入的增加,边际消费倾向将逐渐降低。对于富裕家庭而言,意外得到1 000美元几乎不会影响他们的消费行为,所以其边际消费倾向接近于零。以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为例,该家庭一般会将5%的额外收入存到银行,因此凯恩斯预测,若得到1 000美元的额外收入,该家庭的边际消费倾向将为95%,也就是将950美元用于消费。

20多年后,在一本1957年出版的著作中,米尔顿·弗里德曼指出,家庭可能会事先平滑他们的消费曲线,从而提出了“持久收入假说”(permanent income hypothesis)。在他的模型中,一个将5%的额外收入存起来的家庭,不会在得到意外收入的那一年将950美元都花掉,而是会平均分配到几年的消费中。他具体指出,家庭会以三年为期平均分配这笔额外收入。(这表明贴现率为每年33%。)也就是说,第一年的时候,家庭会花掉317美元(950/3)。[2]

佛朗哥·莫迪利亚尼和他的学生理查德·布伦伯格(Richard Brumberg)写了一篇文章,进一步完善了这个模型。虽然莫迪利亚尼与弗里德曼几乎同属一个时代的人,但前者的模型更加接近现代经济人的概念。莫迪利亚尼并不关注短期收入,比如一年期的或是三年期的,他的模型建立在个人一生收入的基础上。因此,他的模型被称为“生命周期假说”(life-cycle hypothesis)。该模型指出,人们年轻时会计划如何平衡自己一生的消费,包括退休金或遗赠。

从这个角度出发,莫迪利亚尼将注意力从人的短期收入转到人们一生的财富上。为了简明扼要地进行说明,我们假设一个人知道自己还能活整整40年,并且不打算留下任何遗产。在这种前提下,按照生命周期假设,额外收入会被平均分配到未来40年的消费中,也就是说1 000美元的额外收入每年仅消费掉25美元(1 000/40),持续40年。

从凯恩斯到弗里德曼,再到莫迪利亚尼,我们可以看到经济人的眼光越来越长远,并且他们具有足够的意志力能够做到延迟消费,在莫迪利亚尼的模型中,甚至可以延迟几十年。另外,意外收入中即时消费的份额也有很大差异,从几乎花掉全部收入到花去很小一部分。如果按照弗里德曼所提倡的,我们用预测的准确性来评价模型,那么我认为在这三个解释收入临时变化后人们行为的模型中,胜出者是凯恩斯,此模型随后经弗里德曼之手得以改进。弗里德曼引入自然倾向,以平滑短期波动。[3]但是,如果我们根据建模者的聪明程度来判断,那么胜出者应该是莫迪利亚尼。也许因为经济学家的经验是“越聪明越好”,所以莫迪利亚尼的模型被视为最好的,并成为该领域的标准。

不过,要想永远成为班级里最聪明的小孩,还是很难的。跨期选择模型有可能会再上一个台阶,正如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家罗伯特·巴罗(Robert Barro)所示。首先,他假设父母都会关心自己的子女和孙辈将来可以获得的效用,子女也会关心他们的下一代的可获得效用,所以效用的时间期限实际上是无限延长的。在巴罗的模型中,经济主体计划给后代留下遗产,并且知道他们的后代也会这样做。在这种假设前提下,消费支出的预测取决于钱来自哪里。如果1 000美元的意外之财来自赌场的幸运之夜,巴罗的消费预测将和莫迪利亚尼的一样。但是,如果额外收入来自政府的临时减税政策,巴罗的预测结果就会发生变化。最终,政府还是要增税的。减税政策的受益人明白这个道理,心里清楚他们享受的减税政策最终还会加重他们后代的税负,所以他不会将减税看成意外收入而用于消费,相反,他会将此作为遗赠留给自己的后代。

巴罗的见解十分独到,但是他的理论要想成为一个准确的描述性模型,则需要“经济人”像巴罗一样聪明。[4]这种分析何时是尽头呢?如果出现了一个比巴罗更聪明的人,建立了一个更巧妙的模型,那么这个模型是否应该成为描述普通人行为的最新模型呢?例如,我们假设巴罗模型中的经济主体是一个未表明身份的凯恩斯主义者——巴罗肯定会讨厌这种假设,那么他会认为减税将大大刺激经济发展,收入的增加足以弥补未来税收的增加。在这种情况下,他无须改变自己原来的遗赠额度。实际上,如果减税对经济的刺激力度足够大,他甚至可以减少自己的遗赠,因为他的子女会从更高的经济增长率中受益。不过,要注意,此时我们需要经济人十分精通经济学理论,并且十分了解财政政策的实际效果,才会知道应该使用哪种经济学模型。显然,在我们的假设中,经济主体在知识和意志力上一定是有局限性的,很少有人会像罗伯特·巴罗那样聪明。

经济学家建立模型时,会假设全世界都是由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的经济人构成的,但心理学家可不会这样想。我明白这一点还是在康奈尔大学心理学系做演讲的时候。演讲伊始,我先简要介绍了莫迪利亚尼的生命周期假设。我的描述简单易懂,但是从听众的反应来看,他们肯定认为这个理论十分滑稽。幸好,经济学家鲍勃·弗兰克(Bob Frank)当时也在场。当那些心理学家再次安静下来时,弗兰克告诉他们,我所说的并没有任何编造的成分。心理学家们听后感到十分惊讶,而且难以置信,他们不明白这些经济系的同僚们怎么会对人类行为有这么怪异的看法。[5]


在莫迪利亚尼的生命周期假设中,人们会根据一生的财富安排每个人生阶段的消费。该理论不仅假设人们十分睿智,能够进行所有必要的计算,比如能赚多少钱、能活多久等,并会做出理性的预测;还假设人们拥有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能够确保执行最优的方案。还有一个并未明确说出的假设,即金钱是可替代的。在该模型中,财富存在的方式并不重要,不管是现金、房产、养老金,还是一幅家传的名画,金钱就是金钱。在上一章谈论心理账户时,我们知道这一假设与有关人们认知能力和意志力的假设一样,都是不准确的。

为了放宽“金钱是不可替代的”这一假设,同时也为了将心理账户引入消费行为理论,我和赫什·谢弗林(Hersh Shefrin)提出了“行为生命周期假设”(behavioral life-cycle hypothesis)。我们假设,一个家庭某一年的消费不仅取决于其家庭成员积累的财富,还取决于金钱被放入了哪个心理账户。买彩票赢了1 000美元与退休金账户多了1 000美元相比,前者的边际消费倾向可能更高。一项研究发现,如果退休金增长,其边际消费倾向甚至可能是负的!具体来说,一个研究组的行为经济学家发现,当退休金计划的投资者获得了很高的回报,变得比原来更富有时,他们会提高储蓄率,这样做的原因很可能是他们根据这次的投资成功对未来进行了预测。

要弄清楚家庭的消费行为,我们显然需要研究普通人,而非经济人。一般人都不会拥有像爱因斯坦(或巴罗)那样的大脑,也没有像苦行僧那样的自我控制能力。相反,他们有激情,欠缺长远眼光,对待不同类型的财富的态度也不同。我们需要以这些人为经济主体建立模型。下一章我将谈论我所青睐的模型。

[1] 我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给一些经济学家做过一次有关自控力的演讲。其间,我用到了“诱惑”一词,其中一位经济学家让我给这个词下个定义。另一位经济学家则立刻回答:“到《圣经》里找吧。”因为在经济学家的词典中根本没有这个词。

[2] 此处以及后文,为了简便我都会假设利率和通胀率为零。或者,你也可以认为二者相等,因此互相抵消。

[3] 如果我们以长期账户为例,比如退休储蓄,那么问题就会变得更为复杂,我的模型与莫迪利亚尼相近,请见下文的行为生命周期假设。

[4] 几年前,我和罗伯特·巴罗在一次会议上碰到。我告诉他,我们两个人建立的模型之所以不同,主要原因在于他假设模型中的经济主体都像他一样聪明,而我假设模型中的经济主体都和我一样笨。巴罗对此表示认同。

[5] 或者,正如我在康奈尔大学时的同事及好友汤姆·吉洛维奇(Tom Gilovich)对我说的:“经济学理论竟然有这么多便捷的零假设,这一直让我惊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