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从代币实验到马克杯实验

我在温哥华的那一年,经济学家阿尔文·罗思在匹兹堡大学组织了一次会议,目的是研讨一些论文的初稿,这些论文随后会发表在《经济学的实验室实验:6种观点》(Laboratory Experimentation in Economics: Six Points of View)一书中。论文的作者都是实验经济学领域的重要人物,包括弗农·史密斯和查尔斯·普洛特,当然还有偏爱实验方法的罗思本人。我和卡尼曼代表经济学领域的一个新分支——行为经济学。

对于我和卡尼曼而言,最有趣的讨论就是关于我挚爱的禀赋效应。史密斯和普洛特提出,我们并没有令人信服的实验性证据来证明这种效应。我在论文中用到的证据来自杰克·尼奇及其澳大利亚籍拍档约翰·辛登(John Sinden)的一篇论文。他们的实验十分简单:随机选取一半实验对象,给他们每人三美元;另一半实验对象得到的是彩票,中奖后会得到50美元现金或70美元的图书代金券,可以在当地书店使用。随后,实验对象们又参与了一些其他任务,然后他们面临一个选择。实验人员告诉那些没有得到彩票的人可以用三美元买一张彩票,同时告诉拥有彩票的人,他们可以以三美元的价格卖掉手中的彩票。

请注意,实验人员问两组实验对象的问题是一样的:“你愿意要彩票,还是三美元?”根据经济学理论,实验对象最初拿到钱还是彩票都是一样的。如果他们认为彩票的价值超过三美元,那么他们最后应该选择彩票;如果他们认为彩票的价值不到三美元,那么他们最后应该选择金钱。实验结果显然推翻了这一预测。在一开始就得到彩票的实验对象中,有82%的人决定继续保留彩票,而一开始就得到钱的人,其中只有38%的人想用三美元买一张彩票。也就是说,人们更可能继续保留原有的东西,而不愿与人交换,即使最初的分配是随机的,结果也是如此。这一实验结果十分令人信服,并且再清楚不过了。

史密斯和普洛特的批评就包含在本书第6章提到的各种挑战中。第一,他们认为实验对象可能没有弄清楚情况,而且在实验中应该给实验对象学习的机会。第二,他们用“看不见的挥舞的手”辩称,如果实验对象在现实的市场中做决策,即在买卖双方进行交易、价格可以浮动的情况下做决策,尼奇和辛登在实验中观察到的奇怪行为就会消失。我和卡尼曼带着一项任务回到温哥华:设计一个实验,让史密斯和普洛特相信禀赋效应是存在的。

当然,因为最初的实验是尼奇设计的,他还和我们一起研究了公平问题,所以我们三人便一起开始设计新实验。与史密斯和普洛特的讨论还让我们意识到,如果禀赋效应真实存在,那么市场上的交易量将会减少。最初拥有某种东西的人往往会选择继续保留,而那些没有这种东西的人也不那么渴望拥有它。我们想设计一个实验,来验证我们的这一预测。

我们的基本想法是,在尼奇实验的基础上加入市场元素。为了让我们的研究无懈可击,我们必须证明,实验结果并不是我们运用某种特定实验方法得到的特殊结果。我们决定借用史密斯钟爱的实验方法,即诱导价值法。正如第5章所提到的,史密斯在他早期的很多实验中都采用了这种方法,以证明市场如何能运行良好。我们回忆一下这种方法,实验对象在实验中进行代币交易,而这些代币在实验室之外没有任何价值。实验人员告诉每位实验对象其手中代币的价值,如果实验结束后实验对象拥有代币,就可以兑换现金。实验人员告诉塞思(Seth),如果实验结束时他有一个代币,就可以向实验人员兑换2.25美元,而实验人员告诉凯文(Kevin),他在实验结束后可以用一个代币兑换3.75美元。我们之所以采用这种方法,是因为我们认为,对任何人而言,一个代币的禀赋效应与一张20美元纸币的禀赋效应是一样的。

图7显示了市场是如何运作的。假设我们有12位实验对象,我们随机给他们分配了诱导值,从25美分到5.75美元不等。然后,我们将实验对象排成一行,诱导值最高的实验对象在最左边,诱导值最低的在最右边,依次排列,正如小组A所示。我们随机分配6个代币给实验对象,正如小组B所示。这时,我们让实验对象回答一系列简单的问题,让市场运作起来。拥有一个代币的实验对象会拿到一张表格,如下所示:

价格为6美元时 我会卖掉 我不会卖

价格为5.5美元时 我会卖掉 我不会卖

卖家愿意卖掉代币的最低价格被称为“保留价格”。诱导值为4.25美元的实验对象愿意以4.50美元卖掉代币,但若是4美元则不会卖掉,所以他的保留价格为4.50美元。潜在的买家也会拿到一张类似的表格,询问他们购买代币时可接受的价格范围。经济学理论是如何预测的呢?如果市场运行良好,那些代币诱导值最高的6位实验对象,也就是最左边的6位,最后会选择保留代币。在此例中,也就是说,实验对象7、8和11将会从实验对象2、5和6处购买代币,正如小组C所示。

我们可以从两端开始向中间进行计算,从而算出市场出清的价格,也就是供求相等时的价格。实验对象11很容易从实验对象2那里买到代币,同样,实验对象8可以从实验对象5那里买到代币。但是,如果实验对象7想从实验对象6那里买到代币的话,价格就只能在他们二人的保留价格之间,因为我们只允许相邻诱导值相差50美分,所以市场出清的价格为3美元。

A:根据实验对象手中代币诱导值的高低从左至右将其排为一行。代币诱导值在实验前就已经分配给了实验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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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然后,我们将6个代币随机发给实验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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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接下来,我们开放市场交易。在此例中,需要交易三次市场才会达到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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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因为诱导值和代币都是随机分配的,所以每次实验的具体结果也各不相同,但是诱导值最高的6位实验对象中平均会有三人一开始时就会拿到代币,正如本例中一样,他们中的其他三人需要购买代币,市场才会出清。换句话说,预期的交易量是发放代币数量的一半。

现在假设我们重复一次上述实验,但这次我们不分配代币,而是巧克力棒。我们还是根据实验对象喜欢巧克力棒的程度,将他们从高到低排成一行,但这次我们不告诉实验对象他们到底有多喜欢巧克力棒,而是让他们自己决定。现在,我们像做代币实验一样随机分配巧克力棒,并且问同样的问题。结果如何呢?经济学理论的预测结果还是与对代币实验的预测一模一样。平均来说,一半的巧克力棒会发生交换,从不太在意巧克力棒的人(或是正在减肥中的人)手中交换到那些迫不及待想吃巧克力棒的人手里。但是,如果存在禀赋效应,一开始就拿到巧克力棒的人会比其他人更珍视它们,因此交易量会比较少,这就是我们想要验证的预测。

1985年秋天,我回到康奈尔大学,进行了第一次实验。我“强征”了参与法律经济学专业的一个高级本科班课程的学生作为实验对象。在本次实验中,共有44名学生,所以随机发放的代币数量是22个,每位得到代币的实验对象都被告知他的代币价值。然后,我们告诉拥有代币的实验对象,有一个价格将由供求决定的代币市场,他们的任务是回答一系列问题,例如:

价格为6.25美元时 我会卖掉_ 我不会卖_

价格为5.75美元时 我会卖掉_ 我不会卖_

要知道如何完成这项任务,实验对象只需弄清楚:如果他们手中的代币价值为6.50美元,当价格高于6.50美元时,他们就应该卖掉手中的代币,如果低于这一数值则拒绝卖出。他们能接受的最低价值被称为“保留价格”。买家也有一个代币价值,也要填写一张类似的问题表格,从中我们可以知道他们的保留价格,即他们能接受的最高价格。为了保证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先练习了三次。

之后,我们在全班学生面前演示了市场的运行情况。要完成这项任务,只要使用任何经济学入门课程中都会教授的供求关系原理即可。具体而言,我们先找出所有卖家的保留价格,从低到高排列,再按照买家的保留价格从高到低排列。如果买家出的最高价高于卖家出的最低价,就至少有一笔交易可以成交。如果买家出的第二高的价格高于卖家出的第二低的价格,就又有一笔交易可以成交,以此类推,直到最高的买入报价低于最低的卖出报价为止。当买家愿意支付的购买价格与卖家愿意接受的卖出价格一致时,市场出清,此时代币的需求量等于供应量。

我们预测会有11笔交易发生,即22名买家中将有一半的人与22名卖家中一半的人进行交易。在三次练习中,实际的交易量分别为12笔、11笔和10笔,所以此时市场运作良好,实验对象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这时,我们准备开始正式的实验了,我们将用真实的商品替代代币。在准备实验的过程中,我特意去校园书店逛了逛,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用于实验,因为我们必须买22件商品分配给22名实验对象。最后,我选中了两样东西:一是印有康奈尔大学标志的马克杯,一是有外包装盒的圆珠笔。每个马克杯的售价为6美元,每支圆珠笔的售价为3.98美元。在实验中,圆珠笔的价签贴在包装盒上,并没有揭掉。

我们把马克杯放在学生面前,具体方法是每隔一名学生放一个。得到马克杯的学生是潜在的卖家,其他学生则是潜在的买家。我们让所有实验对象查看自己或是别人的马克杯,确保他们都同样了解该商品。之后的做法和代币试验中的一样。为了让实验对象有学习的机会,正如普洛特和史密斯要求的,我们告诉实验对象将会做4次实验,随机抽取其中一次“用于研究”。与代币实验一样,经济学理论预测,交易量大约是11笔,但是我们预测,因为禀赋效应的存在,实际交易量将远少于11笔。

我们的预测是正确的。在连续4次实验中,交易量分别是4笔、1笔、2笔、2笔,与11笔相差很远。原因很明显:那些得到马克杯的学生不愿意卖掉它们,在4次实验中,卖家保留价格的中位数平均为5.25美元。但是,没有得到马克杯的学生也不渴望购买它,在第一轮实验中,卖家保留价格的中位数为2.75美元,其他三次为2.25美元。

我们用圆珠笔代替马克杯重复了上述实验。之前实验中没有得到马克杯的学生会得到一支圆珠笔,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有机会当一回卖家和买家。虽然学生们对这些圆珠笔不怎么感兴趣,但实验结果几乎相同。交易量在四五次左右,卖出价格和买入价格之比也差不多是2∶1。

我们做了很多次类似的实验,以回应各种批评声和期刊审稿人的质疑,而且实验结果都是一样的。即使在市场环境中,并且有学习的机会,买家也只愿意支付卖家报价的一半。这再次说明,损失带来的痛苦大约是收益带来快乐的两倍,多年来,我们所做的很多次实验都证实了这一点。


禀赋效应实验说明,人们往往不愿意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部分原因在于损失厌恶。比如,我得到了马克杯后,就会认为它是我的,卖掉它对我而言是一种损失。另外,禀赋效应也很快就会生效。在我们的实验中,实验对象在“拥有”马克杯几分钟后,交易就开始了,因此卡尼曼喜欢称之为“即时禀赋效用”。虽然损失厌恶可以解释我们的实验结果,但还有一个相关的现象,那就是惯性。在物理学中,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处于静止状态的物体会继续保持静止。人们的行为也是一样: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进行交换,人们更愿意继续保留自己的物品;有时候即使有充分理由,人们也不愿意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经济学家威廉·萨缪尔森(William Samuelson)和理查德·泽克豪泽将这种行为称为“现状偏见”(status quo bias)。

损失厌恶和现状偏见往往会共同发生作用以抑制变化。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因为工厂或矿井关闭,人们失去了工作。为了找到新工作,他们可能被迫改行,远离自己的朋友和家人。失业人员在再就业过程中常常会碰到惯性问题,我随后会在讨论公共政策时再次提到这个问题。在这里我只讲一个有关现状偏见的有趣案例。

1990年,我们发表了马克杯实验的研究结果,此后又有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后续实验。有的旨在验证我们的结论,有的意在研究心理学家所说的边界条件,也就是说在什么时候会观察到这种现象,什么时候则观察不到。几乎所有的这些研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马克杯。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购买了大量印有学校标志的马克杯发给实验对象,只是因为有一天康奈尔大学书店的一个马克杯被我选中了。(生产这种杯子的厂商真应该请我吃顿饭。)


我在温哥华的学术假期接近尾声时,有一天卡尼曼随便发表了一句评论,而这句评论也正如他之前的每次评论一样明智。当时,我们正在谈论我们都认识的一位学者,卡尼曼说:“你知道,人到了某个年纪后就不再‘有前途了’,我觉得是40岁左右的时候。”我确定卡尼曼当时并不知道我的确切年龄,那时我已经39岁了。当我回到康奈尔大学执教时,我40岁了。我真的很享受自己“有前途的”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