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打造一个行为经济学家的明星团队

“反常现象”这一专栏成功地向我的经济学同行们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很多事实都与传统的经济学模型所描述的不一致。这些文章为推行新的经济学研究方法奠定了基础,这些新方法将以普通人而非经济人为研究对象。但是,经济学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学科,我又是一个懒人,要想开辟一个新领域的话,就必须先组建一个团队。我如何才能鼓励更多的人投身这项有趣的事业呢?当时还没有实战手册告诉我应该怎样做。

当然,新领域不断涌现,并且一般都是在与已有领域没有任何交集的情况下出现的。有人就某一个新话题撰写了一篇文章,从而开辟了新的研究方向,比如20世纪40年代的博弈论。有人读到了这篇文章,认为这一话题很有意思,于是也决定加入这一研究行列。如果进展顺利,就会有足够多的人加入,进而召开相关会议,也会创立相关的期刊。不过,这一过程是相对缓慢的,我十分渴望除了特沃斯基和卡尼曼以外,还有其他人可以与我交谈。20世纪80年代末,除了我们三人,还有另外三个人也将自己归入行为经济学家的行列。第一位是乔治·勒文施泰因,他的研究我们在前文提到过;第二位是罗伯特·席勒,在前文中我们也提到过,后面还会介绍他的重要贡献;第三位是科林·卡默勒。

我第一次见到科林时,他正准备谋求一个教职。那时,他已经完成了MBA课程,即将拿到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却还不到21岁。科林为行为经济学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其中有两点最为突出。第一,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创立了行为博弈论。与研究经济人如何博弈的标准博弈论不同,行为博弈论研究的是普通人在现实世界中会如何博弈。第二,近些年来,他又站在了神经经济学研究的最前沿。神经经济学主要使用脑成像等技术来研究人们的决策过程。

科林可谓天赋异禀,他十几岁就入读研究生院,并且创建了自己的唱片公司,签下了当时以讽刺现实著称的朋克乐队“死亡送奶人”(Dead Milkmen),该乐队最著名的一首歌曲是《看着苏格兰狗死去》(Watching Scotty Die)。科林还很擅长模仿别人,他对尤金·法玛和查尔斯·普洛特的模仿可谓惟妙惟肖,但我认为他对我的模仿实在很一般。

虽然卡默勒、勒文施泰因和席勒的加入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但我知道,如果没有大量才能突出的研究人员加入,行为经济学在学术界是很难脱颖而出的。幸运的是,还有一个人与我们志向相同,他也为我们的这项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个人就是埃里克·万纳。


埃里克·万纳担任美国斯隆基金会的项目专员时,对心理学和经济学的交叉研究十分感兴趣。虽然埃里克的专业是心理学,但我觉得他更偏爱经济学。他希望找出这两个领域的共同点,并询问过特沃斯基和卡尼曼,他能否帮忙实现这一点。卡尼曼一直以自己的悲观主义为荣,他记得自己曾告诉埃里克,他“在探索这个领域时真的不知道可以把钱花在什么地方”,但他建议埃里克找我谈谈。我和埃里克在斯隆基金会的纽约办公室见了一面,埃里克说服基金会资助我去温哥华访问一年,这让我和卡尼曼有了一年共同做研究的时光。

我回到康奈尔大学之后,埃里克离开了斯隆基金会,成为罗素·赛奇基金会的会长。该基金会也位于纽约,主要任务是参与推动贫困和移民等重大社会政策问题的解决。虽然推动行为经济学的发展并不是基金会的核心任务,但基金会因为求贤若渴,所以同意埃里克继续致力于他的行为经济学研究。埃里克和我一样,自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拓展一个新领域,但我们二人共同努力,希望能在忙碌的工作之余想出一个办法。

我们的第一个想法在当时看来很不错。既然我们的目标是将经济学与心理学联系起来,于是我们决定偶尔组织一些会议,邀请心理学家和经济学家来参加,希望在这些会议上他们可以碰撞出火花。我们共邀请了三类人:第一类是愿意忍受与经济学家一起开一天会的著名心理学家,第二类是对经济学研究方法持开放态度的资深经济学家,第三类是为数不多的致力于行为经济学研究的核心成员。

埃里克颇具说服力,正是因为他的魅力以及社交能力,出席第一次会议的心理学家阵容十分强大。其中不仅包括特沃斯基和卡尼曼,还有因棉花糖实验而出名的沃尔特·米歇尔、提出认知失调理论的利昂·费斯汀格(Leon Festinger),以及情绪研究方面的关键人物斯坦利·沙赫特(Stanley Schachter)。这些人聚到一起,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心理学领域的“梦之队”。那些同意参会的友好的经济学家也堪称“全明星阵容”:乔治·阿克尔洛夫(George Akerlof)、威廉·鲍莫尔、托马斯·谢林和理查德·泽克豪泽。行为经济学领域的核心成员包括科林、勒文施泰因、席勒,还有我。埃里克邀请拉里·萨默斯(Larry Summers)来参加开幕典礼,但萨默斯因故未能出席,不过他推荐自己的一名学生安德烈·施莱费尔前来。正是在这次会议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喜欢热闹的施莱费尔,我们后来有过合作。博采众长的挪威哲学家乔恩·埃尔斯特(Jon Elster)更是使参会人员的阵容趋于完美。

虽然会议阵容如此强大,但会议却没有产生多少成果。我清晰地记住了两件事,一是利昂·费斯汀格不停地说着语带讥诮的风凉话,只有在他频频去基金会的露台抽烟时才会中断;二是威廉·鲍莫尔恳请我们不要再谈那些反常现象了。他称我们的工作是“挖掘反常现象”,并认为这项工作已经达到目的了,应该转而讨论其他更有建设性的议题。不过,他并没有说明什么是具有建设性的议题。

根据我的经验,我觉得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普遍性问题。跨学科会议,尤其当涉及贫困、气候变化等高端议题时,即使参会人员都是大师级人物,结果往往也会令人失望,因为搞学术研究的人不喜欢抽象的讨论,他们希望看到实际的科研成果。不过,如果某一领域的专家开始用本专业的同行期待的方式介绍研究成果,其他学科的专家很快就会碰到一大堆难懂的技术细节,或是认为前者的理论研究毫无意义。[1]

我们在纽约罗素·赛奇基金会的办公室举办了几次这样的会议,吸引了许多著名的心理学家前来参会,他们热情高涨。不管我对跨学科会议的悲观预测准不准,就行为经济学的未来而言,这些会议既令人振奋,又具有误导性。大师们愿意抽出时间参会,并且似乎认为我们的工作是有价值和合理的,这一点的确很令人振奋。此前,我们一直认为如果存在行为经济学这一领域,那它肯定是需要心理学家和经济学家共同努力开拓的一个跨学科领域,会议的结果坚定了我们的这一信念。特沃斯基、卡尼曼还有我这么想是很自然的,因为我们从彼此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也展开了合作。

不过,这一预测其实很不准确。虽然多年来有些心理学家与经济学家建立了成功的合作关系,以德拉任·普雷莱茨(Drazen Prelec)和埃尔德·沙菲尔为代表,但实际上主要还是经济学家借鉴心理学家的研究成果,然后独立地进行专业研究,[2]斯坦利·沙赫特就是这样做的。斯坦利曾经尝试研究股市心理学,但因为主流金融学和经济学期刊审稿人的负面反馈,让他备感挫败,他最终放弃了这项研究。

心理学家不愿意加入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几个。首先,他们本来就不支持理性选择模型,所以从反面进行研究他们自然也没有兴趣。他们的反应可能是:“人们当然关注沉没成本啦!有谁不关注吗?”其次,行为经济学家使用的心理学理论在心理学家眼中并不是最前沿的。如果心理学家在论文中使用供求曲线,经济学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新奇。再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心理学领域研究“应用”心理学问题一直被视为一种低端的研究。研究人们为什么负债累累、为什么辍学,并不会给学者型心理学家带来名利,不过罗伯特·西奥迪尼(Robert Cialdini)绝对是一个例外。

另外,行为经济学家在建设自己的心理学理论方面本就不是特别成功,所以也没有能力推动我们原本期望的跨学科融合。行为经济学的研究成果并不是什么新发现,而只是弄清楚应该如何改进经济学工具,使其不仅适用于经济人,也适用于普通人。在那些成为该领域领军人物的经济学家中,唯有乔治·勒文施泰因真正对心理学做出了创新性贡献。勒文施泰因是经济学专业出身,但也是一位天分极高的心理学家,这可能要归功于他的基因。勒文施泰因的中间名F代表的是弗洛伊德(Freud),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是他的曾祖父。


虽然让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携手共进的努力收效甚微,涉足行为经济学领域的又基本上都是经济学家,但埃里克·万纳并没有停止为拓展这一领域贡献力量。罗素·赛奇基金会的规模不大,行为经济学领域要实现扩张,研究经费光靠基金会提供是不够的,于是埃里克说服董事会继续以有限但极不寻常的方式支持我们。与第一次的努力不同,这次等待我们的是巨大的成功。

埃里克的计划是这样的。1992年,罗素·赛奇基金会组织研究人员召开了行为经济学圆桌会议。基金会将适度拨款,目的是让研究人员促进该领域的拓展。圆桌会议的最初成员包括乔治·阿克尔洛夫、艾伦·布林德(Alan Blinder)、科林·卡默勒、乔恩·埃尔斯特、丹尼尔·卡尼曼、乔治·勒文施泰因、托马斯·谢林、罗伯特·席勒、阿莫斯·特沃斯基,还有我。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这些经费我们可以任意支配。

圆桌会议的成员决定,在有限的预算内(一开始是每年10万美元),最有效的经费使用方式就是培养并鼓励年轻学者加入这一领域。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夏天时会面向研究生组织为期两周的强化训练班。当时,还没有哪所大学为研究生开设行为经济学课程,所以我们的课程为全球的研究生提供一个了解行为经济学的机会。这个两周训练班的官方名称为“罗素·赛奇基金会行为经济学夏季班”,但每个人都称其为“罗素·赛奇夏令营”。

1994年夏天,第一期夏令营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举办,由科林、卡尼曼和我负责组织,还有几位圆桌会议的成员来讲了几天课。我们邀请了一些明星级嘉宾,比如肯尼斯·阿罗、李·罗斯(社会心理学家)和查尔斯·普洛特。为了鼓励年轻学者投身行为经济学研究,我们还邀请了两位刚刚拿到经济学学位的人——厄恩斯特·费尔和马修·雷宾,他们都决定从事行为经济学研究。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厄恩斯特·费尔,那么非“认真”莫属。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公平问题。费尔出生于奥地利,以瑞士苏黎世大学为大本营,成为欧洲行为经济学研究的核心人物。像科林一样,费尔也是一位杰出的神经经济学的先驱者。

费尔的第一篇引起我们注意的论文是实验性的。他和他的合著者证明,在实验室环境中,薪水高于一般水平的“公司”会得到“员工”的回报,他们会更加努力地工作。乔治·阿克尔洛夫率先提出,劳动合同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一种礼物交换,费尔的实验恰好证明了这一点。如果雇主从薪酬和办公环境方面优待员工,就可以换来员工更多的付出与更低的流动率,所以高于市场的薪酬会给公司带来经济上的收益。

马修·雷宾的第一篇行为经济学论文则以理论探讨为主,是继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合写的“前景理论”之后最重要的理论性文章。雷宾的论文第一次尝试建立一种理论,去解释在最后通牒博弈和独裁者博弈等实验中观察到的矛盾行为。矛盾行为是指,在独裁者博弈实验中,实验对象似乎是奉行利他主义的,他们会把钱分给匿名的陌生人,但在最后通牒博弈实验中,对那些不公平对待他们的人,这些实验对象又表现得十分吝啬。所以,是让别人快乐的同时我们也会更快乐呢?还是因为嫉妒别人而变得不快乐?雷宾认为,答案与互惠主义有关。对我们好的人,我们也会对他们好;对我们不好的人,我们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前文我们提到过,人是“有条件的合作者”,这与雷宾模型所描述的一致。

雷宾与众不同,他总是穿着扎染T恤,他好像有很多件这样的衣服。另外,他还很幽默。他曾向《美国经济评论》投过一篇关于公平的论文,我受期刊之邀,担任这篇论文的审稿人之一。我很热心地写了评语支持这篇论文发表,但加了一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去掉了初稿中的一个重要脚注。这个脚注与博弈论学者所说的“鸡”有关。在斗鸡博弈(Chicken Game)中,失败的一方被称为“鸡”(chicken)。他在论文发表时又加上了这个脚注:“虽然我沿用了这种博弈的传统名称,但我发现这样做有极度歧视物种的倾向,没有证据表明鸡没有人或其他动物勇敢。”

我们的夏令营不仅拥有全明星阵容的教师,还有费尔和雷宾这样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但因为之前从未尝试过,所以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报名参加我们的训练班。我们选定了全球著名学府的经济系,给系主任们发了一封邀请函,希望会有学生报名参加。很幸运,申请人数超过100人,我们从中遴选了30名学生,他们将成为经济学领域的新星。

我们的夏令营每隔一年举办一次。后来我和卡尼曼因为忙碌、劳累、懒惰,以及年龄越来越大,很难再抽出专门的时间组织夏令营,并从头至尾参加两个星期的课程,所以具体的工作由年轻一代接手。科林和阿克尔洛夫组织过几次夏令营,最后几次夏令营则是戴维·莱布森和马修·雷宾负责的。

莱布森是我们第一期训练班的学生,后来则成了夏令营的老师,这证明我们的团队有了自我成长的能力,这可以说是夏令营的一个成功之处。现在,很多其他教师也都是夏令营的毕业生。我需要说明一下,我们并没有在这些年轻学者成为学术新星这件事上有居功的意思。比如,戴维·莱布森参加夏令营之前就已经拿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学位,并在哈佛大学找到了工作;还有一些人显然也已经崭露头角。而夏令营的主要成绩在于,增加了这些年轻毕业生成长为行为经济学家的可能性,并且为他们建立了一个关系网,可以和志同道合的经济学家交流。

第一期夏令营学生的整体智力水平很高,这一点可以从现已成名的学生人数上得到证明。森德希尔·穆莱纳桑(Sendhil Mullainathan)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刚刚结束在哈佛大学研究生院一年级的学业。穆莱纳桑在康奈尔大学读本科时我和他结识,他仅用三年时间就拿到了经济学、数学和计算机科学的学位。不难看出,他不管做什么都很有天分。我尽自己所能激发他对心理学和经济学的兴趣,我的劝说奏效了。正是因为对行为经济学产生了些许兴趣,他在研究生阶段没有选择计算机科学专业,而是选择了经济学专业,这对行为经济学而言可谓一件幸事。穆莱纳桑成就颇丰,比如,他建立了第一个行为经济学的非营利性智库“ideas42”,他和雷宾、科林还获得了“麦克阿瑟奖”。

第一期夏令营的著名学员也包括:开辟个人投资者行为这一研究领域的特里·奥迪恩(Terry Odean),与兄弟丹·希思合著了三本管理学畅销书的奇普·希思(Chip Heath),还有后来和我合作过的琳达·巴布科克(Linda Babcock)、克里斯蒂娜·乔尔斯(Christine Jolls),很快我就会谈到她们。

2014年夏天,我们举办了第十期夏令营,这一次我没有错过。目前,从夏令营毕业的学生约有300人,其中很多人都在全球各地的一流大学任职。正是这些人的研究,使行为经济学从一个古怪的异端研究发展成生机勃勃的主流经济学分支。这一切都要感谢埃里克·万纳,他可以说是行为经济学的伟大赞助商。

[1] 这个普遍性问题也存在例外情况。比如神经科学,通过来自各个领域的科学家的共同努力,这个领域的研究成果丰硕。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因为脑扫描等具体工作而合作的。我并不想说所有的跨学科会议都是在浪费时间,而是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会议结果往往会令人失望。

[2] 这里要说明一点,在20世纪70年代,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发起的判断和决策领域蔚然成风。该领域的年会由判断与决策学会主办,每年会吸引500多位学者参会,他们的研究与行为经济学往往有重叠的地方。与会者还包括很多研究行为的著名市场营销学专家,比如我的老朋友埃里克·约翰逊,还有我教过的学生以及很多研究心理账户和自我控制等课题的人。我主要想说,行为经济学会议一般都不包括心理学家,而我却是为数不多的定期参加判断与决策学会会议的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