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漏水的桶与财务预算

在第7章中我们提到,我通过采访当地居民了解家庭是如何理财的。在采访过程中,我们发现很多家庭,尤其是预算比较紧张的家庭,都有明确的预算规则。那些基本上以现金支出为主的家庭(20世纪70年代末人们才刚刚开始使用信用卡),往往会采用把现金分装在不同信封里的方法。一个信封(或玻璃罐)装租金,一个装买食物的钱,一个装水电费等。在很多情况下,这种方法都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公司也采取类似的做法,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预算,每个类别的花销都有限制。预算的存在其实违反了经济学的基本原理:金钱是可替代的,也就是说没有硬性规定它必须花在哪里。像大多数经济学原理一样,该原理的背后也有着强大的逻辑。如果因为冬天比较暖和而使取暖费有了剩余,就可以给孩子们买几双鞋。

但预算的存在是有道理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公司老板不希望每笔支出都非得他亲自批准,所以预算是控制成本的一种粗略的方法,同时可以让员工自行判断哪些支出是合适的。不过,预算也会导致愚蠢的结果。凡是在大公司工作过的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前期设置的预算金额无法满足突发事件的资金需求,但又无法动用其他项目的预算资金。金钱应该被花在最符合公司或家庭利益的事情上;如果利益发生改变,我们就应该忽略当初给不同预算贴上的标签,但事实上我们不会这样做,因此,标签也是“看似无关的因素”。

当然,虽然个人和家庭都有自己的预算规则,但是他们做预算的方式都差不多。预算规则究竟有多明确,常常取决于预算额度有多宽松。心理学家奇普·希思(Chip Heath)和杰克·索尔(Jack Soll)曾做过一项研究,发现大多数MBA学生都为吃和玩制定了周预算,为穿制定了月度预算。在他们毕业后赚到更多钱的情况下,这些预算很可能会变得更宽松。

但读研究生期间,预算及其违反“钱具有可替代性”的事实却会影响他们的行为。例如,希思和索尔问两组实验对象,他们是否愿意买一张周末的演出票。其中一组实验对象被告知他们这周已经花50美元看了一场篮球赛(看演出和看球赛属于同一类预算),而另一组实验对象被告知他们这周已经被开了一张50美元的违规停车罚单(被开罚单和看球赛属于不同的预算),那些看过球赛的学生不大可能去看演出,原因大概是这周的娱乐预算已经没有了。

迄今为止,经济学家贾斯廷·黑斯廷斯(Justine Hastings)和杰西·夏皮罗(Jesse Shapiro)的研究十分严谨地证明了心理预算效应。黑斯廷斯和夏皮罗的研究课题是,汽油价格的变化对人们选择普通汽油或优质汽油会有什么影响。在美国,汽油一般会根据辛烷值分为三个等级:普通、中级和高级。每款车是否都需要使用等级高的汽油至今尚无定论,但专家确实建议某些车型应使用好一点儿的汽油。有些消费者会出于其他原因而购买等级较高的汽油,比如误以为高等级的汽油对引擎更好。2008年汽油价格下降了约50%,每加仑汽油从约4美元的高位降到不到2美元,黑斯廷斯和夏皮罗研究了这次油价降低对高等级的汽油销量有何影响。他们二人之所以能够研究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可以从一个连锁店得到消费者的购买数据,这家连锁店恰恰也出售汽油。

我们先来想想,理性经济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假设汽油价格为每加仑4美元时,一家人每周的汽油支出就是80美元,而且购买的是普通汽油。6个月后,每加仑汽油的价格降到2美元,这家人的汽油支出也随之降为每周40美元。理性经济人会这样想:第一,汽油便宜了,我们应该多驾车出行;第二,汽油降价后,相当于我们每周的实发工资多了40美元,这笔钱我们可以用来约会或者喝质量更高的啤酒。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这40美元来追求最大的效用。其中一部分钱也许会被用来买高等级的汽油,但它仅是一小部分。平均来说,如果一个家庭的收入一年上涨1 000美元,他们购买高等级的汽油的倾向仅会升高0.1%。所以,如果这家人都是理性的经济人,那么他们可能会在一年当中仅有一次给油箱加满中级汽油,而把剩下的钱花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

假设一个普通家庭制定了汽油预算,钱可能就存放在厨房的玻璃罐中。像理性经济人一样,他们会花一部分钱开车旅游,他们也会想,既然汽油现在这么便宜,我不妨也买点儿高等级汽油吧。这正是黑斯廷斯和夏皮罗的研究结果。在理性经济人看来,金钱是可替代的。然而,普通人改买优质汽油的概率是经济人的14倍。两位研究人员的另一发现进一步确证了心理账户对研究结果的解释。连锁店还出售其他两种商品——牛奶和橙汁,不过,研究者发现那些家庭并没有购买更好的牛奶和橙汁。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当时正值2007年金融危机,汽油价格因此大幅下降。在那段恐慌的时期,大多数家庭都会尽可能地节省开支,但却在高等级汽油上乱花钱,这是唯一的例外情况。


财富也往往分属不同的心理账户。最底层的也是最容易花掉的,即现金。老话说得好:钱烧口袋漏,一有就不留;手头有钱,花完算完。

活期账户里的钱虽然跟现金差不多,但如果金钱被贴上了“存款”的标签,人们就不太愿意将之取出。这就导致了一种奇怪的行为,人们一边以高利率借钱,一边以低利率存钱。例如,在存款利率几乎接近于零时,人们仍把钱存在银行里,但与此同时信用卡债却还有未偿还的部分,一年的利息要超过20%。其实,有一种做法从经济上讲是可行的,即用存款偿还贷款。然而,人们也会觉得,如果他们永远都无法补全从存款账户中“借出”的钱,这种做法就不是他们想要的。

最神圣的当属长期存款账户,这一般是指那些以备未来之需的账户,比如退休金账户或孩子的教育金账户。虽然确实有人从401k计划等退休金账户中借钱,但一般来说借出数额不大,几年内就可以还上。换工作时,财富的积累比贷款的积累更危险。换工作时,人们一般都有机会以现金方式将退休金账户中的余额取出。虽然这样支取是要纳税的,还要支付10%的额外费用,但很多人还是会这样做,尤其是在余额较少的时候。其实,人们也可以将退休金账户余额转存至另外一个退休金账户中,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最好将其设置为默认选项,这样就可以避免损失了。

房屋净值是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它属于财富分类账户的中间层。几十年来,人们认为房屋净值与退休存款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实际上,就我父母那一代人来说,每个家庭都会尽可能快地还清抵押贷款。20世纪80年代初,60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债务,或者只有很少的抵押债务。后来,美国人对待债务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这可以说是里根时代税制改革的一个副作用,而当初实施税改时人们并未想到这一点。税制改革前,所有的利息支付,包括汽车和信用卡贷款的利息,都是可以免除税款的。1986年以后,只有房屋抵押贷款的利息税可以免除。这促使银行推出了房屋净值信贷额度,家庭用这种方式贷款是可以免税的。用房屋净值贷款买一辆车,而不是申请汽车贷款,这样做当然是合理的,因为房屋净值贷款利率一般较低,而且税款可以免除。但是,这一变化却破坏了一项社会规范:房屋净值是神圣的。

后来,这一社会规范因为其他两个因素而最终瓦解:一是长期以来利率的不断下调;二是抵押经纪人的出现。在过去30年里,美国的利率一直在下降,从两位数降到了接近零的水平(如果考虑通货膨胀因素,利率甚至会更低)。抵押经纪人的出现,更是彻底破坏了那条古老的、未成文的第十一条诫命:“你应该还清抵押贷款。”抵押经纪人破坏了“尽快还清贷款”的社会规范,也使得人们再次贷款变得更容易。抵押经纪人的电脑里存有你的相关信息,随着利率不断下降,他们有很多机会可以打电话给你:“您好!想要降低您的还款额吗?”当房地产泡沫产生、房价高涨时,这些经纪人会告诉房主,他们可以降低抵押贷款的还款额,并且可以提取些许现金,整修一下地下室或是买个大屏幕的电视机。

这时,房屋净值已经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心理账户了,这一点通过各家庭的贷款行为就可以证明。以户主年龄为75岁或以上的家庭为例,1989年只有5.8%的同类家庭尚未还清抵押贷款;而到2010年,这一数值涨到了21.2%。对于有贷款未偿清的家庭而言,欠款额的中位数也从3.5万美元升至8.2万美元(以2010年的美元价值为基准)。21世纪的最初几年,美国房价暴涨、房产升值,理论上的升值部分让房主们在消费方面表现得十分大方,就像花掉彩票奖金一样。

正如经济学家阿蒂夫·米安(Atif Mian)和阿米尔·苏菲(Amir Sufi)在《债务屋》(House of Debt)中所写的,到2000年,房产的升值已经成为推动消费的最大引擎,尤其是对耐用消费品而言。例如,在房价上涨的城市,汽车销量也随之增加,因为房主用升值的房产作抵押,贷款购买新车。当房价下降时,情况则正好相反,汽车销量会随之下降。如果房屋净值为零或负数,也就是说未偿还贷款的数额超过了房屋价值,房主们就没有钱买新车了。这就是2000~2001年科技股泡沫破裂后,并没有像房地产泡沫那样引起经济深度衰退的原因。大多数并不十分富裕的家庭只用退休金账户的钱投资股票,退休金账户仍是比较安全的,尤其对那些账户余额较多的人来说。也就是说,股价的下降不会像房价下降那样严重影响人们的消费水平。

在退休之前还清抵押贷款这一社会常态不知道是否还能在美国再现。如果期待已久的利率上升如期而至,我们也许会看到人们重建还清贷款的习惯,因为利率较高,再贷款就变得不大有吸引力了。否则,房屋净值仍会像一只漏水的桶。

正如心理账户的很多方面一样,制定不可替代的预算并不是完全愚蠢的做法。不管是把钱放在玻璃罐或信封里,还是使用复杂的金融应用程序,努力制订财务计划的家庭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让生活过得轻松一些。公司不管规模大小,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是,这些预算有时也会导致糟糕的决策,就像前文中提到的“认为金融危机期间应该购买高等级的汽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