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沉没成本

文斯(Vince)在一家室内网球俱乐部交了1 000美元的会员费,室内赛季期间他可以每周来这里打一次网球。两个月后,他患上了肱骨外上髁炎(俗称“网球肘”),打球时肘部十分疼痛。因为不想浪费会员费,他又忍痛坚持打了三个月。直到疼痛再也无法忍受,他才停止打网球。

如果钱已经花了,并且无法收回,这些钱就是沉没成本,意思是消失的成本。“覆水难收”“既往不咎”等成语是经济学家建议我们忽略沉没成本的一些表达。但是,这些建议并不容易遵从,正如行为清单上所列的冒着暴风雪看球赛的例子以及文斯打网球的例子所示。

为了理解这个问题,我们假设一位朋友邀请文斯去另一家俱乐部(免费)打网球,那么文斯肯定会因为肘部疼痛而拒绝。用经济学术语说,这表明打网球的效用是负的。但是,如果自己已经付了1 000美元,他就会继续打,虽然每打一次疼痛都会加剧。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这就是我想要解答的问题。

多年来,我收集了很多关于人们关注沉没成本的例子,其中就包括我的朋友乔伊丝(Joyce)的故事。她与六岁的女儿辛迪(Cindy)一直为了辛迪上学穿什么而争吵。辛迪决定以后不再穿连衣裙,而只穿长裤或短裤,乔伊丝则坚持让辛迪穿连衣裙,有三件连衣裙是她为辛迪上一年级特意准备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每个早晨,乔伊丝都会对着辛迪大吼:“既然我为你买了这些裙子,你就必须穿!”而辛迪则表示如果非让她穿连衣裙,她就不上学了。我猜乔伊丝肯定问过辛迪,她是不是以为钱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这仍然无济于事。

我被找去当调停人,向乔伊丝解释一些经济学逻辑。比如,既然买裙子的钱已经花了,穿上这些裙子也不会把钱赚回来;虽然辛迪坚持穿裤子,但只要不用买新服装,坚持让辛迪穿裙子对她们的财务状况也不会有任何帮助。乔伊丝听完我的解释很兴奋,她并不想与女儿吵架,但确实因为“浪费”了买三件连衣裙的钱而感到内疚。她最需要的就是有位经济学家告诉她,忽略沉没成本是理性的,甚至是必须要做的。玛雅·巴尔–席勒尔是第一个称我为“世界上唯一的临床经济学家”的人。(她买完那床特大码被子后,成为我的第一个客户。)

对于这个头衔,我不一定实至名归,因为我肯定不是唯一一个意识到人们对理解这个概念有困难的人。事实上,这种错误十分常见,甚至还有个正式的名称——“沉没成本谬误”(sunk cost fallacy),这种谬误常常出现在基本的经济学教科书中。不过,很多人,甚至是那些在理论上明白这一谬误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也很难遵循忽略沉默成本的建议。

冒着暴风雪去看球赛,或是忍着疼痛打网球,理性经济人绝不会犯这些错误。他们将沉没成本视为无关因素,这一点是正确的。但对于普通人来讲,沉默成本却阴魂不散,成为又一个看似无关的因素,它影响的不仅仅是吃饭、听音乐会这样的事情。很多人认为,美国之所以持续在越南进行一场徒劳的战争,就是因为投入太多以至于无法中途放弃。民谣歌手皮特·西格(Pete Seeger)写了一首反战歌曲[1],之后组织行为学教授巴里·斯托(Barry Staw)写了一篇名为“深陷泥潭”的文章。在斯托看来,牺牲的数千条生命、花费的数十亿美元都使得美国宣布投降难上加难。因此,一些看似无关的因素实际上可能十分重要。

为什么沉没成本很重要?为什么人们会认为开展某项行动是值得的,比如去看球赛、听音乐会,或让一场徒劳的战争继续下去?正如我们上一章所说的,当你以某一价格购买东西却没有产生任何交易效用时,你不会认为这是一种损失。你已经付了钱,当你使用产品并享受获得效用带来的乐趣时,这个账户就会清零,你之前的成本与后来的收益相抵消。但是,如果你买了门票却错过了比赛,会怎么样呢?

如果你花100美元买了一张音乐会门票,却没有去听,你会觉得自己损失了100美元。用财务报表做个类比,如果你买了门票却没有使用,在你的心理账户中这将被认定为损失。如果你去听了音乐会,账户中就不会有损失。

同样,对于已买到的产品而言,使用的次数越多,你就会觉得这笔交易越划算。现在我们做一个思想实验:你买了一双鞋,原因可能是它正在打折。虽然折后价还是很高,但已经比原来便宜不少了,你无法拒绝这么大的交易效用。一天,你很自豪地穿着这双鞋去上班,但到中午的时候,你的脚就开始疼了。你决定让脚休息一下,几天后你又穿上这双鞋,这次只穿了一个晚上,结果脚还是很疼。现在你面前有两个问题:假设无论穿多少次这双鞋,你的脚都会不舒服,你会再穿多少次呢?你决定不再穿它们之后,这双鞋会在你的鞋柜里待多久才会被扔掉或捐给慈善机构呢?如果你和大多数人一样,那么答案将取决于买这双鞋花了你多少钱。花的钱越多,你就会忍受越多的疼痛,这双鞋待在鞋柜中的时间也会越长。

健身中心里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如果你办了一张健身卡,但却没有去健身,你会认为这次交易是一种损失。实际上,有些人办健身卡就是为了达到自我控制的效果。如果我想去健身,而且浪费了会员费会让我觉得很心疼,办健身卡就可以从两个方面帮助我克服惰性:不去健身的时候,会员费会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每次去健身时,不用当场交钱。市场营销学教授约翰·古维尔(John Gourville)和迪利普·索曼(Dilip Soman)在一家健身中心做了一个巧妙的研究,正好证明了这一点。该健身中心一年收两次会员费。古维尔和索曼发现,刚交完会员费的那个月,人们的健身次数上升,然后逐渐下降,直到交第二次会员费。他们将这种现象称为“支付贬值”(payment depreciation),意思是沉没成本效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降低。

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心理学家哈尔·阿克斯(Hal Arkes)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他和他的研究生凯瑟琳·布卢默(Catherine Blumer)一起精心做了一项实验。校园里有学生排队购买了校园剧场的年票。实验人员随机选取了一些学生,给其中一些人较小的折扣,而给另一些人较大的折扣。该实验的一个重要设计特点是,这些学生在拿到折扣之前都已经以全价购买了年票,所以实验人员可以假设,享受不同折扣的实验对象和支付全价的实验对象,对年票的重视程度是一样的。阿克斯和布卢默发现,沉没成本的确会产生影响,但仅限于第一个学期。在秋季学期,那些全价买票的学生观看了更多的演出,但到春季学期时,三组学生的观看率基本相同。显然,学生们要么觉得观看了很多场演出,已经足以冲抵买票的钱;要么已经忘记最初付过多少钱了。所以,沉没成本是有影响的,至少在交易刚完成的那段时间里会有,但最后很可能会被忽略。


有些时候,沉没成本和机会成本是交织在一起的。有一次,我与普林斯顿大学的心理学家埃尔德·沙菲尔(Eldar Shafir)正好研究了一个这样的案例。1988~1989年,埃尔德跟随特沃斯基在斯坦福大学开展博士后研究,我们是在那时相识的。埃尔德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忍受经济学家的心理学家之一,他与数位经济学家合作过,为行为经济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我们的研究源于一次飞机上的谈话。当时,我们正好预订了同一个航班的机票。我有两张优惠券,如果有座位就可以升级为头等舱。那时候,经常坐飞机的人会得到一些免费的优惠券,当然也可以额外花35美元购买。我碰到埃尔德时,已经用一张优惠券升级了我的机票,并提议埃尔德也将座位升级为头等舱,这样我们就能坐在一起了。当时,头等舱还有一个位置,所以我把剩下的那张优惠券送给了埃尔德。埃尔德表示无功不受禄,坚持要给我钱。我告诉他,有的优惠券是免费的,有的是35美元一张。他接着问我用的是哪种优惠券。我说:“这有什么区别吗?我现在已经把优惠券用完了,还要再买一些,所以给你用的是哪种没有什么差别。”埃尔德说:“不对。如果优惠券是免费的,我就不给你钱了,但如果你是花35美元买的,我就一定要把钱给你。”一路上,我们都在谈论这个问题,后来还据此写了一篇很有趣的论文。

我们研究的问题是:过去的购买经历会在记忆里存留多久?我们的那篇论文的灵感来自于飞机票优惠券,还来自于我的行为清单中的罗塞特教授,他愿意喝掉自己的藏酒,但却不愿意买同样价格的酒喝,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藏酒卖掉。我们的研究对象是一份简报的订阅者,这份简报是有关葡萄酒拍卖价格的,名为“液体黄金”(Liquid Assets)。这份简报由普林斯顿大学的经济学家奥利·阿申费尔特[2](Orley Ashenfelter)主编,奥利本人十分热爱葡萄酒,订阅这份简报的人要么是十分喜欢喝葡萄酒的人,要么是十分喜欢买葡萄酒的人。所以,他们都很清楚,藏酒的拍卖市场十分活跃,现在也是如此。奥利同意将我们的调查问卷刊登在简报上,作为回报,我们许诺与订阅者分享我们的研究结果。

我们的调查问卷是:

假设你以前买了一箱上等的波尔多葡萄酒,每瓶的价格是20美元。现在这种酒的拍卖价是每瓶75美元。你决定喝掉一瓶,那么你喝这瓶酒的成本是多少?下面哪个选项最能代表你的想法?(选择各个选项的人占总人数的百分比标示在括号中。)

(1)0美元,因为我已经付过钱了。 [30%]

(2)20美元,就是我买酒时的价格。 [18%]

(3)20美元加上这些年的利息。 [7%]

(4)75美元,即把酒卖了的话我能够赚到的钱。 [20%]

(5)–55美元,我喝了一瓶价值75美元的葡萄酒,但我买它时只花了20美元,所以喝这瓶酒我节省了55美元。 [25%]

当我们列出选项(5)时,虽然我们都觉得它很有意思,但不确定会不会有人选。我们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认为喝一瓶昂贵的葡萄酒是省钱的行为。不过,很多人都很重视这个选项,有超过一半的人认为喝这瓶酒是免费的或是省钱的行为。当然,按照经济学理论,正确答案应该是75美元,因为喝这瓶酒的机会成本是现在拍卖的价格。所有的经济人都会选择这个选项,很多经济学家也会选择这个选项。事实上,选择这个选项的大多数人确实是经济学家。因为调查不是匿名的,所以我知道这一点。我们给调查对象提供了一次抽奖机会,奖品是一瓶波尔多葡萄酒,要想抽奖,就必须提供姓名和地址信息。[3]

如果稍微改动一下问题,大多数调查对象的回答就会和经济学家一样。我们把喝一瓶酒改为打破了一瓶酒,然后问他们是怎么想的。大多数人表示,打破一瓶酒相当于损失了75美元,也就是拍卖价格。

调查问卷的寄送地址没有使用我和埃尔德的地址,所以调查对象不知道是我们俩实施了这次调查。很多调查对象主动解释了自己的答案。其中有一位退休工程师,他写道:“我知道,抛开情感,‘重置成本’(replacement cost)与经济决策有关。不过,对我而言最理想的答案是,如果我1989年和1990年买的葡萄酒的价值升得足够高,我就可以卖掉一半的酒,然后把剩下的一半酒喝掉。那时我的心里就只剩下快乐,而不用想钱的问题了。”

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吗?如果他的藏酒的价值涨了一倍,他卖掉一半的酒后,喝剩下的一半酒时就感到它们仿佛是免费的一样。太聪明了!这样做的话,他所喝的每瓶酒都会产生巨大的交易效用。还有一封信来自芝加哥大学著名的会计学教授罗曼·威尔(Roman Weil)。我在芝加哥大学教书时和罗曼成为好友,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接近理性经济人的一位。

你漏掉了正确答案。我觉得答案应该是用75美元减去卖酒的交易成本(约为15美元),所以,喝这瓶酒的成本是60美元。如果我一生会收藏很多瓶酒,就应该使用可变现价值。如果我没有足够的库存,就应该使用重置成本,即75美元加上佣金,再加上运费,约为90美元。另外,你还没有将需缴纳的税款计算在内。资本利得是免税的,但如果税率为40%……

我们再回到调查本身,其中超过一半的调查对象认为喝一瓶价值75美元的葡萄酒是免费的或是省钱的行为。这一回答又引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他们认为喝掉这瓶酒是免费的,那么让他们买一瓶酒,这些人又会怎么想呢?第二年,我们针对奥利的简报读者又推出了一份新的调查问卷。这次的问题是:

假设你花400美元买了一箱波尔多期酒,这箱酒交付时的市场零售价约为500美元,你打算10年都不喝这箱酒。当你买这箱酒时,以下哪句话更准确地描述了你的想法?请在你认为恰当的数字上画圈。

(1)我觉得我花了400美元,就像我周末花了400美元去度假。

p097-1

(2)我觉得我做了400美元的投资,我可以在几年内慢慢消费这箱酒。

p097

(3)我觉得我节省了100美元,也就是购买成本与交付时的价格差。

p096-2

平均值最低的描述(得分最接近“十分同意”)表明,如果买下的葡萄酒将被储藏10年,人们就会认为这笔支出是一项投资。平均值第二低的描述表明,人们认为这是省钱之举。而认为这是一笔纯开销的人占比最小。

虽然经济学理论没有规定哪个答案最正确,但如果将这份调查问卷的答案与前一份调查问卷的答案放在一起,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人们的想法有些前后不一。如果买酒只是“一项投资”,而随后的喝酒又是免费或省钱的行为,这是不合逻辑的——喝一瓶昂贵的酒在某一时刻肯定是花钱的行为!我和埃尔德根据这次调查写了一篇论文,题目就是对研究结果的全面概括:“现在投资,随后喝酒不用花钱”。

这种想法对葡萄酒行业是有益的,因为它忽略了花钱消费的环节。如果你能做到,这将是一个很好的决策。分时度假房产也利用了人们的这种想法。一般来说,潜在的度假者“投资”一部分钱,比如1万美元,就可以每年在此处房产中度假一周,有效期是永远,或者至少到房产降价或房地产公司倒闭为止。心理账户就是这样运作的,最初的支出被视为一种投资(而不是购买行为),每年的“维修费用”令人讨厌,但未来在这儿度假是“免费的”。对一个家庭而言,这项投资是否合理,部分取决于人们是否舍得花钱度假。但是,我们应该认清这种投资的真面目:一种掩饰度假成本的投资方式。

我们在前几章中提到的折扣零售店好市多也变相使用了这种策略。要想在好市多购物,顾客必须先成为“会员”,会员费目前是一个家庭一年55美元。好市多的会员似乎把年费看作一种“投资”,而没有把这一成本分摊到一年之内所购买的商品上。相反,他们将其看作沉没成本,这成为他们在好市多购物的又一原因。同样,顾客每年交99美元就可以成为亚马逊的“金牌会员”,享受“免”运费的服务。在这里,会员费也被视为一种投资,而不是购买某一商品的成本。


写到这里,我要坦承两件事。虽然我总是倡导人们要像理性经济人那样思考,但说到心理账户,我明显倾向于普通人的做法。一般来说,我在忽略沉没成本方面做得很好,尤其是在沉没成本只与钱有关的情况下。但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如果我为某件事投入了很多,我也会觉得很难放弃它,即使放弃才是正确的选择。例如,我写作本书时,第一稿的写作策略就是没有取舍地写,而不管其中的段落或章节能否成为终稿的内容。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的确完成了写作任务,但显然用时太长了。而且,其中有些内容需要删减,我向读过本书初稿的朋友和编辑们请教,哪些部分需要做删减。很多人都提到,作家必须学会“杀死他们的宠儿”,这句话出自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我怀疑,这条建议之所以常常被提及,是因为对任何作家来说这都很难做到。

当我开始修改书稿时,我决定建立一个“删除内容”的文件夹,用来存放那些出现在第一稿中但最后被删除的内容。我打算将这些资料放到这本书的相关网页上。我不知道最终会有多少内容被上传到网页上,但这一计划的好处就在于上传多少都没有关系。删除我喜欢的那些段落让我很心痛,就像穿那双不合脚但很昂贵的鞋子一样痛苦,但只要电脑里有个名为“删除内容”的文件夹就足以减轻我的痛苦了。我还学到了更重要的一点:一旦发现了一个行为问题,你就可以采取另一种行为作为解决办法。心理账户并不总是蠢人玩的游戏。

我要坦承的第二件事与酒有关,你现在可能已经猜到了,藏酒也是我的恶习之一。虽然我完全理解机会成本这个概念,但我必须承认自己和前文提到的调查对象的想法一样。如果让我拿出一瓶收藏多年都不舍得喝的老酒,我最不会想到的就是,拍卖这瓶酒我能得到多少钱。实际上,我根本不想知道拍卖价格!我和罗塞特教授一样,不会买一瓶30年的藏酒,但在特殊的日子里喝上一瓶自己的藏酒还是很高兴的。所以,我也是一个普通人。

[1] 这首歌的名字是“深陷泥潭”(Waist Deep in the Big Muddy),歌词真实地描述了战事升级的情况,从“齐膝深的”到“齐腰深的”,再到“没过脖子的”。

[2] 从很早开始,奥利就一直支持我以及和我一样研究人类经济行为的学者,他担任《美国经济评论》(American Economic Review)编辑期间也是如此。不过,奥利现在坚持把我的研究称作“怪诞经济学”(wackonomics),他觉得这个词很有搞笑的意味。

[3] 这个实验中还有一点很有趣。抽奖奖品只是一瓶价值75美元的葡萄酒,但仍从较为富有的读者群体中吸引了178位回答者,所以每份调查的价值相当于42美分,而邮资需要他们自己支付!如果你想让人们做什么事,抽奖将会是一个十分有效的激励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