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股市、赛马与反常现象

芝加哥大学的会议结束前,有人提到了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库恩有一个观点很重要,即只有在专家认为有足够多的反常现象无法解释时,范式才会改变。如果只是个别现象无法解释,将无法颠覆传统观点。我觉得库恩的观点与我的研究存在一定的关联,而芝加哥大学的那次会议并不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一点。之前我就思考过这个话题,但只是在心中悄悄想过。作为一名刚刚过了“有前途”年龄的人,将自己的研究说成一场“革命”会被视为傲慢、不得体的举动,并且会导致自我毁灭的结果。我的目标没有那么远大,我只想多发表几篇论文,证明将心理学引入经济学是值得从事的研究。不过,我确实读过库恩那本具有创新性的著作《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并且在闲暇时常常独自思考,经济学领域是否会发生一次“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

范式转移指科学领域中发生了一次罕见的巨变,人们摆脱了原来的发展方向,开始追求新的路径。哥白尼革命也许是范式转移最著名的例子,哥白尼指出,太阳才是太阳系的中心,并取代了托勒密的地心说。虽然行星并不围绕地球运转,但有人竟然可以建立相应的有说服力的地心说宇宙模型,这一点现在看来似乎很奇怪。几个世纪以来,尽管天文学家们对地心说的基本模型做了无数次改进,但他们也确实运用地心说模型很好地解释了行星的运动。在该模型中,各行星都沿着一个较小的圆运动,而每个小圆的圆心则在以地球为中心的圆上运动,其中绕地球的那个圆叫作“均轮”,每个小圆叫作“本轮”。

在芝加哥大学的那次会议上,当支持传统观点的发言者提到范式转移时,他们显得十分害怕。他们的发言主旨是,没有必要认为革命一触即发。当然,他们不断提到范式转移,这至少说明传统主义者有着某种担忧。他们的防御之策一般是严厉批评某一研究结果,并解释为什么这种结果没有看上去那么重要。只要有必要,传统范式的卫士们总能找到类似“本轮”的东西,以证明某一个令他们感到尴尬的事实是合理的。另外,每一种反常现象都会被他们斥为一次性问题,如果足够努力,肯定可以找到一种令人满意的解释。要想实现真正的范式转移,我觉得我们需要一系列反常现象,而且每一种都需要特别的解释。在我人生中的最恰当的时间和地点,一个能够撰写并记录这些反常现象的机会从天而降,我也明智地抓住了这次机会。


从温哥华回到伊萨卡后,有一次参加会议时我恰好坐在经济学家哈尔·瓦里安(Hal Varian)旁边。瓦里安当时是一位著名的理论经济学家,后来他成为谷歌的首席经济学家。他告诉我,美国经济学会正在创办一份新期刊——《经济展望期刊》(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瓦里安是顾问和编委。期刊编委会想找人为其定期撰写专栏,聪明的巴里·奈尔伯夫(Barry Nalebuff)将要负责其中一个专栏,写一些与经济学相关的趣味谜题。我和瓦里安都觉得我可以写一写反常现象,而期刊编辑约瑟夫·施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是个很喜欢“煽风点火”的人,于是他很容易就被说服了。一年当中,我需要撰写4篇关于反常现象的文章。我可以通过这些文章证明那些看似无关的因素实际上很重要,或是罗列出一系列与标准经济学理论相矛盾的事实。

1987年,第一期《经济展望期刊》出版,上面刊登了我的第一篇文章。我在文章开头引用了托马斯·库恩的话。

发现始于意识到反常,即始于认识到自然界总是以某种方式违反支配常规科学的范式所做的预测。

——托马斯·库恩

为何要写一个关于反常现象的专栏?

请看下面这个问题,你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4张卡片,如下图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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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注:此图为四张卡片问题[沃森(Wason),1996]。

你的任务是翻动尽可能少的卡片,以证明下面这句话是否正确:每张一面是元音字母的卡片,其另一面一定是偶数。而且,你必须提前决定好要翻哪张卡片。

当我给我的学生出这道题时,卡片被翻动的频率由高到低依次为A、2、3、B。几乎所有人都决定先翻动卡片A,这一决定是正确的,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这张卡片的背面不是偶数,问题中的那句话就是错误的,这显而易见。但是,频率第二高的选项(正面为2的卡片)却是无用的。这张卡片的背面如果是元音字母,就将与问题中的假设一致,但是,翻动这张卡片既不能证明那句话是正确的,也不能证明它是错误的。

相反,要驳斥题中的说法,必须选择翻动正面为3的卡片,但选择该选项的人不多。至于被选择次数最少的选项,即正面为B的卡片,因为这张卡片的反面可能是元音字母,所以也必须翻动。(题目并没有说卡片的一面肯定是字母,而另一面肯定是数字,不过,回答问题的人一般都会有这样的猜想。)从这个问题中,我们可以学到两点:第一,人们有一种自然的倾向,喜欢寻找证明假设成立而非不成立的证据,选卡片2的人多于选卡片3的人即可以证明这一点。这种倾向被称为“确认性偏见”(confirmation bias)。第二,当没有根据的假设使得某些否定性证据看起来不大可能成为证据时,确认性偏见会更加严重,翻动卡片B的人最少即可以证明这一点。

该专栏将介绍我找到的否定性证据,即经济学领域的反常现象。按照托马斯·库恩的说法,与当前的经济学范式不一致的现象就是经济学领域的反常现象。经济学之所以能与其他社会科学区分开来,是因为经济学理论认为,如果经济主体拥有稳定、明确的偏好,并且所做出的理性选择与(最终)市场出清时的偏好一致,那么大多数(甚至所有)行为都可以得到解释。如果在当前的范式内,实证研究结果很难对一些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或者要解释的话,就必须违背理性经济人的假设,这一研究结果就属于反常现象。当然,有人可能不同意我的观点。因此,我邀请读者为我提出的反常现象(在当前的范式下或以其他方式)做出简要的解释。不过,因为文章是要发表的,所以读者提出的解释必须可以验证,至少从理论上讲应该是可以验证的。如果读者提出,所谓的反常现象实际上是对税收做出的理性反应,那么他应该愿意在此假设的基础上做出一定的预测。比如,在不用交税的国家、对不用交税的主体,或者在相关税收政策推出之前,不会出现这种反常现象。根据交易成本做出解释的读者可以建议,在实验中去除交易成本进行验证。另外,他应该会预测,在这种实验中相关的效应将会消失。

《经济展望期刊》是一本季刊,每期刊登一篇我的文章,这样大约持续了4年。每篇文章大概占10~12个版面,不算太长,读者可以较快读完,但也不算太短,可以包含足量的细节。每篇文章结尾都有一个“评论”部分,我会尽量解释其研究结果的重要性。

开始写这个专栏时,我并没有什么宏大的计划。我列了一个清单,知道自己至少可以写上10篇文章,但问题是第一篇要写什么呢?又应该用什么语气来写呢?因为在此之前,我刚刚写了两篇关于什么会引发人们的怒火的论文,我深知这项研究会产生事与愿违的结果,并且耗时很长。我想写的很多话题都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所以我找到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士合作。不过,我还是有很多工作要做,因为最后我要完成所有文章的最终稿,这意味着这些专栏文章占用了我很多做“真正的研究”的时间。在大多数学者眼中,只有发现新成果、新理论,以及在有同行评议的期刊上发表论文才算“真正的研究”。[1]

不过,我这样做的潜在回报是巨大的。美国经济学会曾经针对它的会员做了一次调查,目的是了解他们对这本新期刊的看法。学会询问会员是否读了这本期刊,还具体问到他们是否读了专栏文章。在所有做出回复的会员中,有一半人“定期”阅读“反常现象”这个专栏。我们暂且不论他们表示的“定期”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却可以客观地计算一下。一般来说,如果足够幸运,专业学术期刊的每篇文章可能会有100名读者,而阅读过这些专栏文章的经济学家则超过5 000人。当我找合作者时,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他们,这篇文章的读者数量有可能超过他们之前所写的任何一篇文章。当然,对我来说也是这样。既然有这么多人阅读我的文章,我应该写些什么内容呢?

我的目的是涵盖足够多的反常现象,并找到以各种实证研究方法为基础的案例,其中很多案例都使用了现实数据,以防止有人说这些反常现象只会在实验室中发生。4年里我一共写了14篇专栏文章,其中只有5篇以实验数据为主。文章涉猎的话题十分广泛,不过大多与金融有关,因为对捍卫标准范式的人而言,此类研究最令他们惊奇也最令他们厌烦。

我必须承认,并不是对每种反常现象我都能做出令人满意的行为学解释。有些现象只是与理论预测不一致的经验事实,比如,第一篇和第二篇专栏文章写的是股市的“日历”效应。这些结果真的很奇怪,这里仅举几例:股市一般周五会上涨,周一会下跌。1月是持仓的好时机,尤其是在月初,并且最好买入小公司的股票。假期的前几天,比如周五,也是很好的买入时机。很多论文都提到了这些结果,所有符合逻辑的解释以及不合逻辑的解释都站不住脚,我自己对此也没有合适的解释。它们确实是反常现象。

还有一种反常现象与赌马有关。美国以及世界很多地区(英国除外)的赛马场都使用了赌金计算器博彩系统,其中赔率并不是提前定好的,而是由押在每匹马身上的总赌注决定。以最简单的赢马为例,赛马场先从彩池中抽取一定的份额,一般约为17%,然后剩余的赌金由押注在这匹马身上的人平分。大家把获胜概率最大的马称为“热门”,获胜概率很小的马,比如赔率大于10∶1的马则被称为“冷门”。

如果赛马场抽取17%的赌金,同时赛马市场是有效的,那么所有押注的预期回报率都是相同的,即–17%。如果押注100美元,从胜算特别大的热门马到获胜概率极低的冷门马,预期回报平均为83美元。但是,实际数据却并非如此。与冷门马相比,押注在热门马身上的回报更高。例如,如果按照赔率1∶1押注热门马,1美元的回报是90美分,但是按赔率100∶1押注冷门马,1美元的回报则只有14美分。还记得我们在第10章提到的赌博和翻本效应吧?当天最后一场赛马如果玩家将赌注押在获胜概率极低的冷门马身上,回报将会更低。

我连续写了14篇专栏文章后就告一段落了。这些文章后来被略做修改并编辑成书,书名采用了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赢家的诅咒”(The Winner’s Curse)。此后,我偶尔也会为这个专栏供稿,但因为没有交稿时间限制,文章发表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一篇文章发表于2006年,随后该专栏寿终正寝。时任期刊编辑安德烈·施莱费尔(Andrei Shleifer)宣布,开办这个专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相当于委婉地说,我介绍反常现象的工作正式结束了,我被炒鱿鱼了。

[1] 对我而言撰写“反常现象”这个专栏很有乐趣,乐趣之一就是审稿过程完全由编辑自己完成。每篇文章都要经过真正的“编辑”,从而使非专业人士也能读懂。经济学家兼作家蒂姆·泰勒(Tim Taylor)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项任务,到目前为止他仍在做这项工作。对于大多数学术期刊而言,编辑负责保证文章内容的正确性,校对人员负责检查拼写等问题,但没有人负责增强文章的可读性。蒂姆会重写每一篇文章,然后把稿件寄给作者,并告诉他们可以拒绝接受他的意见。顺便说一下,《经济展望期刊》有免费的在线版本,可以登录www.aeaweb.org/jep浏览,这的确是一个学习经济学的好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