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现实生活中的人类行为

如果说行为经济学家应该更真实地描述人类行为,那么现实生活对他们而言可谓大有帮助。虽然在职业生涯初期,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研究心理账户和自我控制问题上,但我偶尔也深入现实世界,探究与我在康奈尔大学的研究紧密相关的事。我很快就发现,这些理论可以应用于现实中的企业决策,尤其是定价。我在这里举两个例子。

希腊峰滑雪场的定价策略

在康奈尔大学时,我认识了一位名叫戴维·科布(David Cobb)的学生,他想让我见见他的哥哥迈克尔。迈克尔是当地人,十分热衷滑雪,所以他决定以滑雪作为自己的职业,最后他在希腊峰(Greek Peak)滑雪场找到了一份做市场总监的工作。希腊峰滑雪场为一个家族企业所有,位于伊萨卡附近。当时,这家滑雪场陷入了严重的财政困境。连续几个冬天,降雪量都低于往年,再加上经济不景气,公司不得不大量举债以便撑过淡季。那个时期贷款利率很高,即使是信用风险较低客户的贷款利率也不低,更何况希腊峰滑雪场还不属于这类客户。但这家滑雪场必须增加收入,同时减少债务,否则就会破产。迈克尔需要帮助,并建议我们以物易物。他会给我和孩子们一些滑雪票,还可以给孩子们提供滑雪装备。作为回报,我则必须尽力帮助他的公司扭亏为盈。

我们很快发现,希腊峰滑雪场想要赢利,就必须提高票价。但是,如果把票价提高到能够赢利的水平,就几乎相当于佛蒙特或新罕布什尔的著名滑雪场的价格了。每个滑雪者需要为滑雪支付的价钱与他们在那些大滑雪场支付的相差无几,但希腊峰只有5部缆车,滑雪场地也没有那么多。我们怎样才能将价格定得和大型滑雪场一样高?怎样才能保证在涨价的同时滑雪人数不急剧下降?如何继续吸引对价格较为敏感的当地居民?其中包括康奈尔大学及其他周边的大学生。

从心理账户的角度看,佛蒙特著名滑雪场的票价是希腊峰滑雪场顾客的参照点,因为希腊峰滑雪场的服务明显赶不上那些著名的滑雪场,所以顾客会期待它的票价低一些。希腊峰滑雪场的优势是地理位置,它是纽约州中部最好的滑雪之地,而开车去佛蒙特则要5个小时。另外,希腊峰滑雪场还是离美国南部居民最近的滑雪场,包括斯克兰顿、费城,甚至华盛顿特区。这些城市的居民每周末都可以乘坐公交车来此地滑雪。

我劝说迈克尔运用行为经济学理论重新思考一下希腊峰滑雪场的收益模式。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在提高票价的同时如何能够做到不失去过多的客户。我们计划在未来几年的时间里逐步提高票价,避免顾客量迅速减少而起到反作用。同时,为了使票有所值,我们也会尽量提升滑雪者的体验,让他们不会产生上当受骗的感觉。[1]我还记得最初我根据这些原则想到的一个点子。在一条滑雪道的旁边有一条较短的赛道,滑雪者可以滑过一个个旗门,并且有扬声器播报比赛成绩。年轻的滑雪者很喜欢这种竞争的氛围,两个相邻旗门的间距较近,可以保证快速滑雪的安全性。使用该赛道的价钱是一美元。一美元虽然不多,但此时收费却会让人心生厌烦。在滑雪场掏钱可没那么方便,你得摘掉又厚又笨重的手套,再伸手到衣服兜里掏钱,如果钱放在里兜里,就更不方便了。然后,你还要把一美元纸币放入机器,就像自动售货机一样。想一想这些机器在最好状态下的运行情况,我们就可以想见暴露在恶劣天气中这些机器出状况的概率了。

我问迈尔克以及滑雪场老板阿尔(Al)这条赛道能赚多少钱,他们回答说收益不算多,大概一年只有几千美元。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免费向顾客开放这条赛道呢?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用很低的成本来提高顾客的滑雪体验,这是很容易想到的办法。随后,迈克尔和阿尔开始思考有没有其他方法也可以提高用户体验,更重要的是,可以提高人们对他们的滑雪场的感知价值。

还有的改进方式则与滑雪教练有关。教练的主要职责是教授初学者相关的滑雪要领,尤其是大学生们,这显然是扩大客户群的重要方法。不过,教练有很多时间是空闲的,于是有人想到了一个主意:在山上设立一个免费的滑雪诊所。滑雪者可以从滑道上的某个指定位置出发,滑过几个旗门,整个过程会被拍摄下来。山下会有一名教练,为滑雪者重放一遍录像,给后者提几点建议,更重要的是,它是“免费的”!

虽然这些改进措施能使较高的票价显得更合理,但我们还是担心对价格较为敏感的当地客户会有抵触情绪。当时,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模型可以使用。滑雪场为大学生提供了一种6次滑雪套票,可以在周一至周五使用,如果在每年的10月15日之前购买,就可以打很大的折扣。这种套票很受欢迎,滑雪场也可以提早产生收入。我想大学生们也会喜欢这种套票的,即使只有美妙的啤酒香味儿也会吸引这些大学生。

我们考虑能否也向当地的非大学生群体提供类似的滑雪套票,专供当地人,而不是一年只来一两次的外地人。对于外地人来说,滑雪场的票价只占来此地游玩费用的一小部分,而吃饭、交通和住宿则占一大部分。票价涨几美元几乎不可能影响他们的滑雪意愿,尤其是在附近没有其他滑雪场的情况下。最后我们决定推出10次滑雪套票,包括5张周末票和5张非周末票,如果在每年的10月15日前购买就可以打六折。

事实证明,当地人十分喜欢10次套票,这一点可以用几个行为因素来解释。第一个因素很明显,即打六折听上去很划算,并且可以产生很多交易效用。第二,提前购买会使购买决策与滑雪决策分离开来。就像前文买酒的例子所示,最初的购买行为会被视为一项可以省钱的“投资”,同样,在刚下完雪的周五心血来潮地去滑雪,也会被看成是免费的。虽然人们上周末出去吃了一顿大餐,但因为滑雪是“免费的”,所以不会使娱乐心理账户出现赤字。从滑雪场的角度说,这是沉没成本,[2]而不仅仅是免费的。随着滑雪季的到来,滑雪者计划至少要用上几张票,以免浪费了买10次套票的钱,而且他们很有可能会带来一个买全票的朋友。(滑雪票是不可以转让的。)

10次套票大受欢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滑雪成为人们计划第二年多玩几次的项目。“希腊峰滑雪场离得这么近,我去年竟然才去了三次,这太荒谬了。今年我要请几天假,在人少的时候多去几次。”就像办健身卡以激励自己多做运动一样,滑雪者头脑中的计划者希望今年能够多滑几次雪。买10次套票可以起到激励自己的作用,同时还能省钱。

几年后,6次套票、10次套票和季票成为希腊峰滑雪场的主要收入来源,有了这部分收入,滑雪场不再需要在每年12月的滑雪季到来前举债度日了。提前出售这些票还可以避免降雪量较少的暖冬带来的损失。虽然滑雪场可以造雪,但温度必须足够低才行。另外,这会让滑雪场老板发疯的——即使天气足够冷,如果市里不下雪,人们也不大可能想到滑雪。

出售10次套票三年后,迈克尔做了分析,并打电话告诉我分析结果。你还记得,10次套票比普通零售票价便宜40%吧?迈尔克问:“你猜顾客用了多少次票?60%。”滑雪场的套票价格在零售价格的基础上打了六折,但只有60%的套票被使用。从本质上说,这相当于滑雪场是按全价出售门票,另外收入还提前几个月到账,这的确很成功。

这一结果似乎并没有让顾客觉得难过,而且大多数人在第二年又买了10次套票。即使那些套票使用次数很少的人也不会埋怨滑雪场,而是归咎于自己。当然,有些顾客在滑雪季结束时甚至连一次都没有使用。有些人满怀希望地询问,第二年是否能够继续使用这些票。滑雪场礼貌地告诉他们不可以,这些票只能今年使用。但是,阿尔为这类顾客提供了一种特殊的优惠:如果他们今年继续购买10次套票,前一年没有使用的票在今年将仍然有效。当然,去年只滑过两三次雪的顾客,今年几乎不可能滑雪超过10次。但是,这一优惠听上去很不错。虽然我认为很多人不会蠢到再买一份10次套票,但他们确实很欣赏滑雪场的这一做法,认为这样“很公平”。我们随后会谈到,让顾客觉得公平对于提升顾客满意度至关重要。

希腊峰滑雪场面临的最后一个定价难题是,滑雪季刚开始时该怎么做。那时,第一场雪刚过,滑雪场虽然开始营业,但通常只投用一部缆车。从前一年3月就开始盼下雪的滑雪爱好者,会在滑雪季之初赶来。这时应该如何收费呢?阿尔的做法是,看看窗外的滑雪场和天气,然后告诉售票员票价是多少——一般是普通价格的一半。当然,大多数滑雪者到来时都不知道价钱会是多少,他们只知道零售价。只有真正的顽固分子才会破坏阿尔的这种定价策略,我称之为一次“秘密的销售”。一位滑雪者走到售票处,准备以零售价购票,但售票员说:“哦,现在打五折。”这也许会让滑雪者产生好感,但它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定价策略,因为顾客已经打算按全价支付了。只有在可以增加当前销量,或是通过建立顾客忠诚度而增加未来销量的情况下,降价才是有道理的。

我和迈克尔制定了一个新的定价策略。滑雪季开始时,或是滑雪场只有部分对外开放时,我们会按照一个固定公式定价。当天滑雪者需要支付全价,但可以得到一张最多打五折的优惠券供下次使用,具体折扣取决于投用缆车的数量。因为顾客预期要付全价,所以赠送优惠券令滑雪场看起来很大方,还可能会吸引他们下次再来,甚至会在滑雪场购买午餐和啤酒。

有一次,迈克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充分说明了这些优惠券的受欢迎程度。有一年,一个小伙子来滑雪,此前他已经买了10次套票,这是他那一年第一次来滑雪。他正在排队换票,听到售票员告诉排在他前面的顾客,购买全价票可以得到一张打五折的优惠券供下次使用。他觉得很划算,就把自己的10次套票放回兜里,然后买了一张全价票。我一直在想,在10次套票用完之前,他会用那张优惠券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

但我们确实知道,在滑雪季到来之前建立稳固的收入基础,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使滑雪场摆脱债务,二是减少对当年降雪量的依赖。虽然我和迈克尔[3]后来都换了工作,但我可以告诉你,今天希腊峰滑雪场依然存在。

通用汽车的库存问题

多年来,美国汽车制造商一直面临着季节性销售问题。每年秋季都会有新车型推出,顾客们对此十分期待,所以不愿意买“去年”的老款。制造商似乎并没有预测到这种情况,每年8月还有大量库存,这占据着存放新款汽车的位置。汽车公司必须进行促销,处理多余的库存。

一种创新的做法是返现,该方法在1975年由克莱斯勒率先使用,福特和通用汽车很快也开始效仿。这些汽车公司会宣布将举行一次临时性的促销活动,每位买主买车后公司会返还给他们一部分现金,通常是几百美元。返现似乎就是临时促销活动的代名词,但它却比同样额度的降价更受人欢迎,因为人们会用到不同的心理账户。假设汽车的标价为14 800美元,降到14 500美元,促销幅度似乎不大,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如果是返现,人们对这300美元的看法就会发生变化,从而提升了这300美元的重要性。应用这种心理账户是有代价的,至少在我居住的纽约州是这样,因为消费者需要为返现所得缴纳销售税。我们还以汽车为例,消费者先要按照全价(14 800美元)缴纳销售税,然后汽车公司会给消费者一张300美元的支票,而非300美元加上8%的销售税。但更重要的是,返现的方法也渐渐失去了吸引力,老款汽车又开始出现了库存积压的问题。

后来,通用汽车总部的一个人想到了一个办法。此前,福特和克莱斯勒一直为顾客提供贷款利率优惠,可以在其和返现中二选一,如果通用汽车通过提供更大幅度的贷款利率优惠来吸引消费者,会怎么样呢?当时汽车贷款利率为10%,甚至更高,而通用汽车提供的贷款利率仅为2.9%。顾客可以选择返现或者贷款利率优惠。结果,这个方法对销售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影响。有报道称,有的买主甚至坐在汽车前盖上表示自己预订了这辆车,别人不可以买。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华尔街日报》上读到了一则小故事。一位记者通过计算发现,低利率贷款的经济价值其实低于返现的价值。换句话说,如果消费者用返现的钱来增补买车的首付款,从而减少贷款额,即使利率更高,也会更加省钱。选择更低的贷款利率是愚蠢的行为!不过,通过这种方法却卖出了很多辆老款车。真有意思!

当时我在康奈尔大学的同事杰伊·拉索(Jay Russo)正担任通用汽车公司的顾问,于是我去和他谈了谈。我给他讲了我的发现,并告诉他,心理学可以提供一个简单的解释。返现只是汽车标价的很小一部分,但汽车贷款利率却比平时的1/3还低,后者听起来显然更划算。除了会计和《华尔街日报》的记者,几乎不会有人真的去计算一番,尤其是在电子表格和家用计算机尚未普及的时代。

杰伊让我简单写下我的发现,他可以把我的发现与通用汽车的人分享一下。我照做了,出乎意料的是,一周以后,通用汽车总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显然,营销部门的人读到了我写的报告,想亲自与我谈谈。我同意了。

给我打电话的那位先生从底特律飞到锡拉丘兹,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达伊萨卡。我们谈了最多一个小时,他又在校园逛了几个小时,然后就回底特律了。我去找杰伊,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直截了当地说:“他只是想亲眼看看你是不是有三头六臂。”“什么?”“他想看看你是不是有两个脑袋,是不是不会喘气,或者引荐给他的老板会不会不安全。他会向总部汇报的。”

显然,我通过了他们的测试。几天后,他们打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去一趟底特律。这有可能成为我的第一次付费咨询,而且这些钱我可以任意支配,于是我很快就答应了。除此之外,其实我还十分好奇。

如果你看过迈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的纪录片《罗杰和我》(Roger and Me),你就知道我的目的了:通用总部大楼。我觉得它很奇怪:在这座巨大的建筑中,大厅和走廊里到处都是新车。在当天的第一次会议上,一位营销副总裁给我看了我在通用汽车公司这一天的行程。我要分别和营销部门不同的人开一系列的半小时会议,他们很多人似乎也都是副总裁。在第一次会议上,我问他们谁负责评估低贷款利率促销活动。会议主持人并不确定,但向我保证,我肯定会在会议上碰到他。在那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那一天,有几个人向我讲述了2.9%的汽车贷款利率是怎么确定下来的。通用汽车的CEO罗杰·史密斯(Roger Smith)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如何解决当年老款汽车的库存问题。有人提出了低贷款利率的建议,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但利率应该低到多少呢?一位经理建议4.9%,另一位建议3.9%,每个建议提出后,都会有人进行计算。最后,有人提议2.9%,罗杰很喜欢这个数字,就定了下来。整个过程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但是,当我问他们,谁将评估这次促销活动,并决定下一年如何做时,所有人都茫然地盯着我,并紧接着说“不是我”。那天结束时,我坐在营销部副总裁的办公室里向他汇报:就我所知,没有人会思考这些问题,我认为这样做不对。他建议我可以将他们应该如何做写成一份文案。

通过这次访问,我十分确定自己不想接受这份咨询工作,但我还是寄给他们一份简短的报告,其中包含我觉得他们应该做的两件事情。第一,弄清楚为什么那次促销如此成功;第二,制订未来计划,假如福特和克莱斯勒照搬通用汽车的这一做法,那么他们应该如何应对。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份简短的回复。通用汽车的高层讨论了我的建议,但拒绝采纳。公司决定制订更好的生产计划,以避免第二年夏天的库存积压。这样就不需要评估促销活动,也无须制订未来计划了,因为在新车推出前,旧款就都已经卖出去了。我真是不明白,一家这么大的公司宁愿花上亿美元做促销,也不愿意花心思弄清楚促销成功的原因。像希腊峰滑雪场这么小的公司都比行业巨擘通用汽车公司重视市场分析。

多年来,我发现像通用汽车这样不愿意做实验、测试、评估和学习的公司比比皆是,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也会谈到。不管是商界还是政府,都存在这种情况,不过最近我有机会去尝试改变政府的这种风气。

哦,对了,他们第二年准备减少库存积压的计划结果如何呢?就我所知,第二年、第三年以及之后的每一年他们都没有做到。过度自信的副作用果真很大。

[1] 从心理账户的角度说,以零售价去希腊峰滑雪会给大多数顾客带来正面的获得效用,尤其对当地人而言。他们开车30分钟就能到达滑雪场,滑一天雪还能回家吃晚餐,而不用住宾馆。对盐湖城或其他周边城市的居民而言,这的确是一种享受,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却不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可感知的交易效用,因为与那些收费差不多的大型滑雪场相比,希腊峰的收费似乎不怎么合理。

[2]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掉入这个圈套。在迈克尔送票给我之前,我给我上七年级的女儿玛吉(Maggie)报了一个滑雪班。有一个星期,玛吉说因为学校有个舞会,不能去上滑雪课了。第二周,她又说要给朋友过生日。我说:“玛吉,你确定不去上滑雪课吗?我给你报班花了不少钱呢!”玛吉只说了一句:“哈!沉没成本!只有经济学家的女儿才会说出这句话。”

[3] 令人悲伤的是,在本书即将出版时,迈克尔与世长辞。我在写下这段文字时,还和他共同回忆了这段经历。我现在十分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