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这些经书与我有缘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

陈慧手执一部《孝经》,却没有看,而是背在身后,朗朗而诵。在他的面前,七八个蒙童席地而坐。

自从挂冠还乡后,陈家便失去了经济来源。陈慧是个读书人,没有别的手艺,只能开设学馆教蒙童们读书。

陈祎也进了父亲的学馆,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只是跟着母亲和姐姐随缘读一点书的话,那么现在,他开始在父亲的教导下,系统地习读圣贤之道了。

或许是因为书香世家的遗传,陈祎自幼便对各类经典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痴迷,常常手不释卷,加上他的记性和悟性都极佳,因此到七八岁上,已将四书全部读完成诵。

“这是《孝经·开宗明义章》,讲的是曾子避席,凡师有问,必避而起答,此为古之圣贤之所为。”

陈慧讲到这里,目光在学生中扫了一遍:“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学生们摇头晃脑地答道。

陈祎却整衣站了起来,垂手侧立一旁道:“孩儿明白了。”

陈慧心中一阵欣然,脸上却不露声色,缓缓问道:“你起身避席,是有什么事吗?”

陈祎恭敬地答道:“古之圣贤闻师训而避席,孩儿今蒙慈训,焉能安坐?”

陈慧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不过这种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一股浓浓的忧郁又浮上心头。

“父亲,您怎么了?”这天傍晚,陈祎注意到了父亲的忧虑,有些担心地问道。

陈慧摆摆手,无力地说道:“没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忧虑不是祎儿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理解的。

“熟读圣贤书,货与帝王家”,这恐怕是天下每一个读书人的理想甚至梦想吧?隋朝已有科举制度,祎儿如此早慧似乎前途无量,但一想到朝廷腐败,官场黑暗,陈慧的心就立刻被浇上了一桶冷水,由内而外地凉透,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教给儿子的这些东西是否真的有用。

“陈施主,你真的希望陈祎走你的老路,读书、做官,然后再辞官还乡吗?”灵岩寺寂空长老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回响。

“慧天性疏懒,不喜应酬,确是不适合为官的。”那时的他这样回答,“但祎儿不会像我这般没出息。他才八岁,读书对句便如我十三四岁时一般。平素虽不爱与人交往,但真正见了面,也能酬对自如。”

说起爱子,他的眼睛有些发亮,再无半点心灰意冷之色:“祎儿比我强得多,日后若能金榜题名,定可辅助天子,治国安邦,成为匡扶社稷之材。”

“辅助天子?”寂空长老不禁苦笑,“当今天子,如何呢?”

陈慧略略一怔,随即答道:“天子聪明贤达,只可惜奸臣当道,才落得如此。”

长老摇头叹息:“古来圣君有几人呢?陈施主,恕老衲直言,你觉得自己不适宜为官,却不知陈祎比你更不适宜呢。”

“这是为何?”陈慧愕然问道。

“檀越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知吗?”寂空长老慨叹道,“陈祎小施主确实悟性非凡,与人相处也颇有利根,然而他终究太过敏感善良。官场险恶,尔虞我诈,他如何能在其中生存?”

陈慧沉吟无语,长老的一席话直说到了他的心底。

陈祎并不知道父亲的忧郁,他将自己浸泡在丰富博大的典籍之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先贤的思想精髓。

先贤的思想滋养了他,浓浓的墨香浸染着他,使得他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虽然年幼,却已有一股翩然出尘之气。

在很多人眼里,陈家四公子是个聪明善良又有些古怪的孩子,他不喜欢与别的孩子一同玩耍,不管外面多么热闹,也很难吸引到他。人们常见他一个人,或坐树下,或处池边,要么专注地读书,要么静静地待着,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师父,陈祎小施主来了。”一个沙弥进禅房禀报说。

“阿弥陀佛,快请他进来。”寂空长老面带喜色,站起身来。

自从随父亲回乡后,陈祎便成了灵岩寺的常客——他迷上了佛经,经常请一些经书回家。开始时,他看不大懂,便常过来请教,寂空长老喜他灵气非凡,每次都会耐心地为他解答,令他受益匪浅。

有时他甚至会参与寺中僧人的辩经,并常有妙语出口,以至于很多修行多年的师父在这个孩童面前都不敢掉以轻心,唯恐一不小心被他难住。

这一次,寂空长老直接将他带上了藏经楼。

陈祎被这里层层的经卷震住了,他用小手抚摸着经柜,顺手抽了一卷出来,是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长老道:“佛说法四十九年,谈经三百余会,弟子们多次结集,总成三藏十二部,浩如烟海。这里所存,不过是沧海之一粟罢了。”

看着孩子星辰般明亮透彻的眼睛,寂空长老深深叹息道:“陈祎啊,你可知道你有多么幸运!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接触佛法,而你小小年纪就可以看到这些殊胜的经典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些经书与我有缘。”陈祎想都不想地答道。

寂空长老被这句孩子气的话给逗乐了,笑着纠正道:“不,是你与这些经书有缘!与我佛有缘!”

见这孩子的目光始终着落在那一匣匣的经卷上,长老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着相了。他想,其实这孩子说得也没错,真的是这些经书与他有缘。

“弟子想学经,长老可以给弟子讲解吗?”陈祎终于将目光从经柜上收回,转过身来问道。

“善哉,善哉。”长老合掌道,“小居士能有此心,实为累世累劫之善缘,日后光大法门,或者就着落在小居士的身上,老衲又何敢不允?”

说罢,他拉着陈祎来到两个蒲团前,一老一小就这么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长老示意陈祎将手中那部《金刚经》展开来放在案上:“读经先破题,小居士可先诵经题。”

陈祎朗声诵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你可知这经题之意吗?”长老问道。

“弟子不解其意,请师父慈悲开示。”

寂空长老点点头,开始逐字解释道:“般若读作‘钵惹’,华言大智慧,但又不是‘智慧’这两个字可以穷尽的。佛说法四十九年,其中有二十二年是在说般若,可见其殊胜。”

陈祎认真而又恭敬地听着。

“‘波罗蜜’华言到彼岸。经,径也,为修行之路径也。”

“彼岸……”再一次听到这个让他怦然心动的词,陈祎不禁喃喃出声。

“是啊,陈祎。”长老温言道,“你试想想,你是不是在此岸?只有真正明白了此岸的苦厄,你才有出离的决心。”

“那么,此经又为何要以金刚来命名呢?”陈祎问道,“佛法不是很柔软吗?”

“佛法是柔软的,也是至坚的。”长老解释道,“就像金刚不变不坏,光明坚固,能制物而不为物所制,所以能断妄念。此经以金刚为体,以离相为相,以无住为用。体,喻其坚;相,喻其明;用,喻其利。合此三德,以表般若的圆融广大。”

陈祎以手托额,虽然长老的用词他还不是太明白,却也大致听懂了一些。

长老又道:“若能明白金刚般若的‘体’,起随缘应世的‘用’,这个人就是佛了。即便一时做不到,但能够信心不逆,闻佛所说,不惊不怖不畏,此人已是大乘最上乘的地位。所以此经名《金刚般若波罗蜜》,如来为大乘者说,为最上乘者说。”

“那么,是不是小根器者就不能听闻佛说了呢?”陈祎不解地问道。

“不。”长老答道,“佛陀是平等慈视众生的,无论何人,只要具备大乘根性,就有成就的资格。不过,圣凡的体,虽是不二的,意境却有不同,有人天的意境,菩萨的意境,还有佛的意境。”

“《金刚经》里所讲,就是佛的意境。是吗?”陈祎问道。

“正是。”长老赞许地点头,随即又长叹一声道,“老衲初出家时就受持读诵《金刚经》,然业障深重,难解如来‘真空妙有’之意,是以多年来一直徘徊在无相大门之外而不得入。”

说到这里,他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孩子,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期许:“陈祎,你善根深厚,灵根内蕴,实为上乘法器。老衲盼你日后能够开悟,深入般若之海,成为佛门龙象。”

“弟子会努力精进的。”陈祎道。

长老欣慰地点头,接着说道:“这部《金刚经》,是由佛陀与弟子须菩提一问一答,由阿难笔记而成。须菩提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为解空第一人。”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陈祎接着往下读,自己则闭上眼睛,略带几分享受地听着这孩子用清软柔嫩的童音诵出如此殊胜的经典——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稀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长老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缓缓说道:“陈祎,你看,佛经之中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先说时、地、人、事,然后才开始记载经典。这便是‘序分’,也是为了说明经典所说的确有其事、真实不虚,其情其景,历历在目。由这段开头,我们便可清楚地看到经典的记述是何等慎重——阿难说,此经是我亲闻佛说者,接着点出了佛说法的地点,听法的人数,佛与弟子们如何到城中托钵,用过斋后如何坐着,须菩提又是如何起身,向佛陀行了个什么礼节,又向佛陀提出了什么问题。你看,是不是这样?”

陈祎想了想,果然如此,便点头称是。

“佛家所有的经典皆是如此吗?”他问。

“正是。”长老说道,“这样对人、事、时、地都有着清清楚楚的描述,便为我们真实记录了一部经典的诞生。在这样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知晓,佛陀并不轻易说法,而是因时、因人、因地而说。因时是要机缘成熟,因人是要智慧根器,因地是要道场庄严。只有这三个因缘都和合,佛陀才开演说法。

“只要我们深入经藏,就必然知道,佛陀从不在不当的时机不当的地点对不当的人说法,因为佛陀智慧深广,他懂得有些时候须以身教,有些时候须以意授。

“比如此经开头,佛在动作上、态度上,实为表‘六波罗蜜’的行相。如乞食,是表布施波罗蜜;于食时,著衣持钵,躬行而乞,是表持戒波罗蜜;次第乞已,不择贵贱精粗,是表忍辱波罗蜜;收衣钵,洗足,经常如是,是表精进波罗蜜;敷座而坐,是表禅定波罗蜜。五处全是般若行,正是表明般若波罗蜜。于行住坐卧之中,处处可见。可知般若功行,全由心内发出。所谓蕴于中,形于外,神露于不知不觉间。此等般若妙用,正是佛不开口的说法境界啊……”[9]

当陈祎沉浸在佛法的博大精深中时,父亲陈慧却病倒了,原本健壮的身体眼看着一天天瘦弱憔悴下来。

哥哥、姐姐们想尽了办法,可是这附近城镇里竟连一个大夫都找不到。

本来,颍川城内是有一家医馆的,据说医术还颇为高明,然而当大哥匆匆赶到时,才知医馆已经关门一年多了。

邻居们叹息着说,这位大夫不知怎么冲撞了官兵,差点把老命给搭上,没法子,只好带上老婆孩子回原籍了。

兄弟姊妹四人围坐在重病的父亲身边,束手无策,愁眉不展。

陈祎突然想起家中的藏书里有些医书,里面有不少经验方,便将其翻了出来,照方开药。

时令正值深秋,屋外,落叶凋零,寒霜铺地;屋内,一只小小的火盆闪动着温暖的红光。

孩子们守着病重的父亲,也是为了维系住这点亲情的温暖啊!

野外,秋风瑟瑟,衰草枯黄,树枝也都变得光秃秃的,大地一派萧条景致。

陈祎身着素服,手提竹篮,来到墓地。

在母亲的墓碑前放下几碟素菜,又点上一炷香,磕了三个头后,陈祎便默默地盘坐下来。

母亲临终前听他诵经时那安详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饱含着浓浓的慈爱,让他的心温暖得想要落泪。

因此,每次来扫墓时,他都要为母亲诵上一段经文。

“佛时游行,到居荷罗国,便于中路一树下坐,有一老母,名迦旦遮罗,系属于人,井上汲水。佛语阿难,往索水来,阿难承佛勅,即往索水,尔时老母,闻佛索水,自担盥往,既到佛所,放盥着地,直往抱佛。阿难欲遮,佛言莫遮,此老母者,五百生中,曾为我母,爱心未尽,是以抱我,若当遮者,沸血从面门出,而即命终。既得抱佛,鸣其手足,在一面立……”[10]

这是他昨日才在灵岩寺的藏经阁中看到的,当时就被经中叙述的母子亲情深深打动。他自幼酷爱各种经典,记性早已练得非比常人,加上又深爱此卷内容,虽只读了一两遍,却已能完整地背了下来。

他感慨地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思议,这位名叫迦旦遮罗的老妇人在过去五百生中,想来已无数次地做过佛的母亲,以至于此生虽非佛母,见到佛时却仍然心生慈爱,情不自禁地想要拥抱佛陀。

也不知我和母亲的缘分已经多少世了?今后还将延续多少世?

母亲想必早已往生净土,超脱生死轮回,但陈祎从母亲临终时目光中流露出的深深眷恋中便可看出,母亲与他,与这个娑婆世界,缘分未尽。

或许等到将来弥勒菩萨下生之时,她会重返娑婆,广宣佛法,普度众生吧……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当陈祎诵完最后一个字时,夕阳已经西沉。

面对眼前的墓碑,他喃喃地说道:“母亲,若您听到孩儿所诵经文,希望您的内心也能得到安宁,收获法喜……”

随后,他怀着虔诚的心,发愿将此诵经功德回向给母亲,便站起身来,准备回家了。

这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守墓老人,正躬着腰,缓缓走过每一个坟墓,依次给墓地培着新土。

陈祎注视着这位老人,听着他哼哼唧唧口音浑浊地唱着什么,看着他东倒西歪地走过来,给母亲的墓上添土……

这些年来,陈祎从未听他说过话,也从没见他有过什么亲人。或许,他的亲人也埋在这里?

生老病死,是如此平常,平常得令人绝望。

陈祎从身上取出几枚铜钱,交给老人,低声说道:“老人家多费心了。”

老人也不推辞,哼哼唧唧地把钱装进怀里。

“老人家,您一直都在这里吗?”陈祎终于忍不住问道。

“是啊。”老人木然地说道,“我在这里守墓已经四十多年了。”

这是陈祎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只觉得那声音喑哑苍老,就如一棵老树碜了沙土。

老人扛起锄头走了,边走边哼:“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陈祎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孤独地生活四十年,与那些死去的人为伴。他长久地站立着,目送着老人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

“四十年……”

陈慧躺在榻上,已经熟睡,他的面容苍老了许多,疾病就像一个恶魔,正一点一滴地侵蚀着他的肌体。

在洛阳净土寺出家的二哥长捷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还带回一个姓叶的大夫,听说在洛阳城中名气挺大,因此兄弟几个对他都很客气。

叶大夫来到父亲床前,为父亲把脉,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大夫,怎么样?”大哥着急地问道。

叶先生站起身,朝外面的堂屋走去,兄弟四个一起跟了出去。

堂屋内,兄弟们请大夫上座,又敬上一盏香茶,脸上却都是掩不住的焦虑之色。

叶先生叹道:“令尊已病入膏肓,老夫只怕也无力回天,如今只能勉强开个方子,聊尽人事罢了。”

听到此言,陈祎心中一痛,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叶先生提起笔来,写了一纸药方,又有些奇怪地说道:“其实你们先前请的大夫也并不差,又何须专门把老夫从洛阳找来?难道那位大夫就没说过,令尊这病是治不好的吗?”

大哥忙拱手道:“不瞒先生说,这附近镇上以前是有大夫的,只是一年前就搬走了。我们实在找不到别的大夫了。”

“哦?”叶先生沉吟道,“这倒奇了,令尊这病,原本撑不到现在,我观他这些日子似乎一直都在用药。”

“那是四弟依照家中所藏医书开的经验方,先生看看可有什么不妥?”大哥说罢,将陈祎开的方子递了上去。

叶先生满面狐疑地看了陈祎一眼,又看看那个药方,显然吃了一惊,感叹道:“小公子真是奇才!这方子竟与老夫所开不谋而合。”

说罢将自己写的药方递了过来。

陈祎一看,果然,叶先生所开的方子,和自己这几天给父亲开的差不了多少,心中更是黯然,因为他知道,这个方子是去不了病根的。

长捷这次还乡,就挂单在灵岩寺中。这个平时不常谋面的法师哥哥不仅长得风神俊朗,而且博雅多才,既精于释典,又熟稔于儒家的《尚书》《左传》以及道家的《老子》《庄子》。对陈祎来说,这个难得回一趟家的兄长无疑是一座宝山,侍奉父亲之余,他一直缠着二哥请教,不仅是经史知识,更有佛学中的疑问,有些提问让年轻的法师都感到震惊。

长捷尽自己所能对弟弟的问题进行解答,陈祎惊讶于二哥的博学,长捷则惊异于幼弟的早慧,兄弟二人很快便熟稔亲近起来。

寂空大师与长捷再次相见,也不由得提起了陈祎,感慨地说道:“陈祎这孩子,天生的佛根,超凡的灵基,是难得的佛子。若能出家为僧,必为佛门巨擘哪!”

长捷怔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当然明白寂空法师的意思,回家的这些日子,他也早已看出四弟不是一般的与佛有缘。年纪小小的祎儿得到高僧的称赞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他应该出家为僧呢?

父亲的病眼见难愈,祎儿今后如何生活就成了大问题,作为兄长,自己是否应该把他带走?

同长捷一样,陈慧最放心不下的也是祎儿,毕竟别的儿子都已长大,老大和老三都已娶妻生子,自立门户了;老二陈素出家为僧;唯一的女儿也已经许配人家。只有祎儿年纪尚幼,不知未来如何。

看着这个在床头端药送水的孩儿,陈慧常觉得心如刀绞,他不知道自己一旦撒手西去,等待这孩子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一日,看到长捷前来侍奉,陈慧忍不住低唤了一声:“素儿……”

“父亲。”长捷小心地问道,“您有什么话要嘱托孩儿吗?”

陈慧摇了摇头:“素儿,为父早年为官,但求无愧于天地人心,碰上那过不去的穷苦百姓和读书人,也便资助一些……唉,朝廷失德,百姓不幸啊!为父做了几年官,莫说没多少积蓄,便是你母亲的嫁妆,也散出去不少……这些年不再为官,又长年卧病,更是坐吃山空……咱们陈家已经是一具空壳,祖宗交付的家业都让我给败光了……”

“父亲说哪里话来。”长捷劝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父亲心怀慈悲,抚恤百姓,乃是菩萨行为,是大功德,这才是留给儿孙的无价之宝。”

“为父知道……”陈慧喘息着说道,“可现在,放心不下啊……我走后,你大哥和三弟只能靠耕读持家,只怕要过些苦日子了……可怜祎儿……咳咳……祎儿……”

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父亲。”长捷忙伸手抚其胸道,“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照顾好自己。”

陈慧依旧摇头:“素儿……我走之后,你要……你要……照顾好……祎儿……”

长捷有些困惑:“父亲的意思是,要孩儿将四弟带到洛阳出家吗?”

“不……”陈慧吃力地摆了摆手,“祎儿,他不适合出家,他太……敏感了,学佛可以,修行……怕是不行……”

长捷不得不佩服父亲,人生的阅历使他像一位高僧大德一样,充满智慧。

“素儿。”陈慧接着说道,“我走后,你要让祎儿……继续读书……将来,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长捷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一向辞官在家的父亲居然在四弟身上抱有功名的期望。

“你知道吗?你四弟……他那么聪明……他知道怎么……跟人……相处……他得了功名……会……会比我……强……”

“孩儿知道了。”长捷立即说道,“父亲,您累了,好生歇息吧。”

陈慧点点头,轻轻闭上眼睛,很快便疲惫地睡去。

陈祎并不知道父亲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他显然也看出了父亲的忧郁,他对陈慧说道:“父亲,您把一切都放下吧,不用担心祎儿。祎儿会照顾好自己,哥哥们日后也会照顾祎儿的。”

听了这话,陈慧心中略安。

他心里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担忧都没有用,一切都只能交付给佛陀和上天了。

好在,这孩子有佛陀庇佑,不会有事的……

看到父亲眼中那无奈又有些认命的神色,陈祎把嘴靠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父亲,祎儿读经给你听好吗?母亲当年,最喜欢听祎儿读经了。”

“好,好……”陈慧吃力地说。

陈祎诵的依然是《佛说阿弥陀经》,他希望父亲能和母亲去同一个地方——

“……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

这部经陈慧已经很熟悉了,以前在灵岩寺就听僧人们读过,这段时间祎儿更是经常读给他听。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意,是希望他临终时将万缘放下,专心念佛,往生净土。

也许,这孩子是对的。他想,听着这部经,诵着弥陀圣号,或许过不了多久,他真的可以在极乐世界见到爱妻。

“……舍利弗,于汝意云何?何故名为一切诸佛所护念经?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经受持者,及闻诸佛名者,是诸善男子、善女人,皆为一切诸佛之所护念,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故舍利弗,汝等皆当信受我语,及诸佛所说。”

……

祎儿还在念诵着,已经快要读到尾声了,陈慧吃力地张开嘴巴,念起佛来。

长捷法师立即合掌跟进,帮他助念。

祎儿诵完经,也跟着助念……

父亲终于去了,他是念着佛号去的,死时面色安详,身体柔软,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助他念佛的陈祎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二哥看到了,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父亲往生极乐,我们做儿子的不该悲伤,而当替他欢喜才是啊。”

陈祎双手合十,低低地念诵一声:“阿弥陀佛……”

兄弟几个将父亲同母亲合葬在一处,然后,四兄弟共同在墓前为二老诵念《往生咒》。

那个守墓的老人依然在那里,他的腰更弯了,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

陈慧去世后,作为颍川名门望族的陈家算是彻底解体了。

姐姐远嫁,大哥和三哥也各自寻找着自己的营生。

他们都是在陈家较为富庶之时出生、长大的,自幼没怎么经历过苦日子,现在却是日渐清贫拮据。

长捷也要回净土寺了,临行前一天,他到父母坟前祭拜,却看到了在荒草中抱膝独坐的陈祎。

“四弟……”长捷低唤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陈祎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始终在那坟头的新土处,悠悠地问道:“二哥你说,父亲母亲真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吗?”

“你在怀疑什么?”长捷吃惊地问道,“父亲往生时的情形,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是的,父亲决定往生。但母亲……祎儿不确定……母亲去世前,一直留恋地看着祎儿……”陈祎说着说着,声音渐低,一行清泪从眼中流了下来。

长捷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你平常多念念《往生咒》,这样可以帮助母亲。”

“我天天念的。”陈祎哽咽着说道,“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知道意思。”长捷道,“这是密咒,亦为诸佛密语,能帮助众生拔除一切业障的根本,使烦恼不再生起,自然幸福快乐。尤其是对欲修净土法门之人,在持念阿弥陀佛圣号以外,若能兼诵《往生咒》,必定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拔一切业障就可以得生净土吗?”祎儿含泪问。

长捷心中暗叹——看来父亲是对的,我这个四弟虽然慧根深种,悟性非凡,信心到底还是不够强啊。

他反问道:“你倒是说说看,众生为什么会流浪生死,在三界六道之中轮回不息呢?”

“是因为业障重。”陈祎小声道。

“那这些业障又是从哪里来的?”长捷追问。

陈祎没有作声,于是长捷自己回答:“就是因为有了贪、嗔、痴等烦恼,造了杀、盗、淫、妄种种恶业。这些恶业的种子慢慢滋长,形成众生受苦的原因,循环不息,没有了期。要想把这些业障的烦恼根本拔起,不受轮回的痛苦,就要虔诚持诵《往生咒》。此咒具足的名称就叫作《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虔心读诵可得诸佛护念,龙天保佑,蒙诸佛如来不可思议神力加持。帮助众生拔掉一切业障根本,洗涤魂魄的罪孽。当你的念力足够大或者心足够诚的时候,甚至能让你所度的魂魄直接飞升。”

陈祎垂下了头:“多谢二哥开示,祎儿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吗?长捷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这个过于早慧的幼弟,他知道,对于修行人来说,聪明往往意味着敏感,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当晚,长捷将大哥和三弟召集在一起,兄弟三人对着三盏清茶相坐叙谈。

“四弟聪慧过人,不读书实在太可惜了。”看着祎儿熟睡的面容,长捷似乎不经意地说道。

“我们也想让他继续读书,可是……唉!”大哥沉重地叹了口气。

三哥却突然说道:“二哥可以把他带到洛阳去,这样他不就能继续读书了吗?”

大哥吓了一跳:“三弟的意思难道是……要他出家?”

“四弟与佛有缘,难道大哥看不出来吗?”三哥反问道。

“可二弟已经出家了,咱们兄弟四个,两个出家,这不合适吧?”大哥显得有些迟疑。

“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三哥说道,“一来这是四弟的佛缘,二来你我不是都有子嗣了吗?”

大哥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四弟不适宜出家。”长捷法师突然说道。

两兄弟愣了一下,都转过头看着他。

“这话是父亲说的。”长捷道,“四弟早慧,却又敏感多忧。父亲临终前曾跟我说过,希望四弟能继续读圣贤书,走功名之路。”

“功名?”三哥顿时苦笑了起来,“父亲自己都不要功名,还想让四弟博取功名?二哥啊,现在家中情形你也是知道的,我们都希望四弟能继续读书,可心有余而力不足……”

长捷点点头:“你说得是,我带他走,去洛阳。”

两兄弟面面相觑。

“二弟,你不是说,四弟他不适宜出家吗?”大哥小声地问道。

长捷叹道:“出不出家,就看他的缘分了。方才三弟说得也没错,四弟到了洛阳,至少还可以继续读书。”

大哥轻舒了一口气:“也好,那就辛苦二弟了。”

长捷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再次转向床榻上安睡的祎儿,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是对是错,对于祎儿来说,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祎儿确实与佛有缘,但是在同四弟的短暂相处中,作为兄长的他也越来越认可了父亲的说法——这孩子太过敏感执著,不宜出家。如今,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将这个颍川凤凰谷的佛子,这个佛缘深厚的孩子带到佛陀的面前,让佛陀替他做出选择。

佛陀,你愿意接受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