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为什么会有这场灾难?

晚课过后,玄奘信步来到柴房,笑问道:“居士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之至。”何弘达跷着脚睡在柴堆上,双手枕在脑后,夸张地说道,“这份福气,皇帝也未必享受得到啊!”

玄奘微微一笑,走了进来,顺手拿起他的酒壶。

“哎,你拿我酒壶干什么?”何弘达起身要抢,玄奘将酒壶往背后一放,便让他扑了个空。

“我知道了。”何弘达笑道,“小和尚几年不见,长高了,长俊了,也长见识了。知道酒是个好东西,也想要喝两口了?”

玄奘正色道:“居士若真心前来投宿,就不该将酒肉带入寺中。若是居士离了酒就不能过,那也没什么,出了这个寺门,本坊内就有很多客栈可供歇脚。若居士囊中不大方便,玄奘还可以跟大和尚说说,接济一下也无妨。”

“能不能不那么麻烦啊?”何弘达小声嘟哝了一句后,重又躺下,悻悻地说道,“不喝就不喝!”

玄奘也在一个柴捆上坐了下来,看着占星家明显消瘦的面容问:“居士不是一直在嵩山上观测天象吗?怎么跑到洛阳来了?”

“天机不可泄露。”何弘达神秘兮兮地说道,“山人掐指一算,就知洛阳是个遍地银钱的好地方,来这里是不会吃亏的。”

玄奘觉得好笑:“只怕你来迟了。洛阳遍地银钱,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可未必。”

“不见得,不见得!”何弘达连连摇头,“你这庙里的和尚一见我就往外撵,还不是怕被我抢了饭碗?”

“那定是你这一身的酒气,惹人讨厌罢了。”

何弘达跳了起来:“你说什么?酒气就讨厌?天若不爱酒……”

“天应无酒星。”玄奘顺口接过他的话道,“天地爱不爱酒我不管。反正,佛弟子不爱酒。”

“所以你们麻烦!”何弘达仍是这句话。

玄奘见他的眼睛始终在自己手中的酒壶上打转,遂决定换个话题:“记得当初在嵩山上,居士曾经说过,芒星孛出,主大凶。不知此次前来,是否是想到了什么破解的方法?”

“破解?”何弘达摇头苦笑,“天劫已至,大家都只管等着应劫吧。劫若是能破解,那就不是劫了。”

“天劫?”玄奘皱起了眉头,“那居士到这里来做什么?沙门还以为,你想出了什么好主意,来解救一方百姓呢。”

“山人要有那本事,还至于……”占星家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眼睛依然紧盯住玄奘手中的酒壶。

玄奘只当没看见,毫不理会他的目光。

何弘达有些无奈:“我说小和尚,你们佛陀不是神通广大吗?有什么办法解救众生呢?”

“有啊。”玄奘很干脆地回答,“佛陀要众生遵守五戒、十善,奉行六波罗蜜,便可脱离烦恼的海洋,到达彼岸……”

“哈哈哈!”何弘达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这就是你们佛陀提出的好办法?真是太可笑了!如此说来,这佛法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会讲些三岁小孩子都会说的话。”

玄奘默默地等他笑完,看他把气喘匀了,这才平静地说道:“这没什么可笑的,三岁小孩都会说的话,可即使是八十岁的老翁,又有谁敢说自己能够做到呢?”

何弘达止住了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玄奘:“小和尚,你觉得这可能吗?人人都奉守五戒,十善?”

“依现在的娑婆世界看,确实还无此可能。但佛陀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希望每一个众生都能够有机会与佛法结缘。这样,等到弥勒菩萨下世为佛的时候,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了。”33

“弥勒下世?”何弘达再次大笑起来,“对对对,山人想起来了!是曾经有那么几位自称弥勒转世的人在皇城外的建国门前起事,夺取侍卫武器,杀死守城官兵,引起轩然大波!也就……五六年前的事儿吧,小和尚可知道吗?”

“知道。”玄奘黯然点头。

那是大业六年(公元610年)的正月初一,天还未亮,数十名身穿白衣,头戴素冠之人便焚香持花,径直来到建国门前。

城门守军以为是“佛祖降临”,忙不迭地跪下磕头。不料这些“佛爷”突然发难,夺了卫士的武器,甚至还想冲进皇城,图谋起事。

当然,区区数十人就想起事成功,显然是个不可能的神话。当天,参与此事之人全部被抓,洛阳全城随即展开了大搜捕,受牵连而获罪的达千余家。

那时玄奘刚刚进入净土寺,年纪尚小,还感受不到什么,只记得那段日子,寺中的气氛压抑到可怕的程度。

后来他才知道,此事对整个洛阳佛界的影响有多大,不仅那数十人全部被残忍地处死,而且还连累洛阳城各个大寺小庙,很多僧人居士受到牵连而被抓捕流放甚至杀害。

直至今日,寺中诸僧提起此事,还有些人心惶惶。

“若非齐王杨暕刚好带兵路过此门,他们说不定就成功了!”何弘达摇头晃脑,言语之间颇为遗憾。

“总共就那么几个人,怎么可能成功?”玄奘悲悯地说道,“白白搭上性命不说,还连累众多无辜者,横遭劫难。”

“不懂了吧?这才是佛祖下凡,普度众生呢!”何弘达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你方才不是也说了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反正现在这世道,无辜者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只怕也不容易。劫难来了,谁都躲不掉!”

玄奘没有说话。

事实上,无论是何弘达还是玄奘都不曾想到,这个在洛阳发生的,看上去有点像闹剧的事件却是隋末农民大起义的有力信号,史称“建国门起事”。

何弘达深深沉浸在这件事中:“我说小和尚,你说这事儿有意思不?当今天子自称菩萨戒弟子,成天拜佛求神,可偏偏那些弥勒转世的菩萨不仅不理他的茬,还要起事反对他。也不知皇帝知道了,作何感想?”

玄奘悠悠叹道:“不管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有一点玄奘可以肯定,他们绝不是弥勒菩萨转世。”

“你这小和尚为何如此肯定?”何弘达斜着眼睛问,“莫非你有天眼神通?”

玄奘道:“我佛是慈悲的,怎么会用杀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这件事就算闭着眼睛都可以想到,还要什么天眼神通?”

“那可不见得。”何弘达将身体往后一靠,懒洋洋地说道,“或许佛陀改主意了,觉得如今这世道,靠慈悲已经无法解决问题,只好用杀人的了,至少可以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那是居士的想法,不是佛陀的。”玄奘目光灼灼地盯着占星家,“居士可知,真正的弥勒菩萨降世之时,这个娑婆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何弘达被这少年的目光所慑,神色顿时变得正经起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玄奘道:“《佛说弥勒菩萨下生经》中说:尔时阎浮地。东西南北千万由旬。诸山河石壁皆自消灭……尔时时气和适四时顺节。人身之中无有百八之患……人心均平皆同一意。相见欢悦善言相向。言辞一类无有差别……尔时阎浮地内自然生粳米亦无皮裹。极为香美食无患苦……尔时人寿极长无有诸患。皆寿八万四千岁……”

“小和尚开玩笑吧?”何弘达笑道,“那时的人能活八万四千岁?”

“善业所感就是如此。”玄奘道,“你知道众生除了各自的业力外,还有共业,这种业会影响到每个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比共业更强大的业,叫作‘极共业’,是这娑婆世界的一切众生业力所感,其影响大到不可思议。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的样子,人的寿命,都受它的牵引。居士你想想看,如果人人皆奉守五戒、十善,这样的共业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让它变得和现在完全不同,是现在的你想象不到的。而弥勒菩萨就是在那个时候降生下来,成为弥勒尊佛,度人无数。”

何弘达深深吸了口气:“小和尚,你这话听起来虽然邪乎,但我还真愿意相信是真的。要是连佛法都无能为力的话,这个世界就真没救了。”

玄奘点头道:“或许正如居士所说,佛法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有佛法在,总有一天,这娑婆世界会成为那样殊胜美好的世界;而若无佛法,只怕众生的共业会使整个娑婆世界都变成地狱。”

“就算你说得对,那一天也实在是太遥远了。”何弘达颓然叹了口气,道,“对于现在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来说,有了佛法又能怎样?你觉得现在这个世界还不是地狱吗?”

玄奘默然无语——从小到大所见所闻,这人间就算不是地狱,也相差无几了。

何弘达又将话题转回那些冒充弥勒转世而被杀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山人都认他们是菩萨!弥勒降世可能还早得很,大隋朝的气数却已经差不多了。”

玄奘吃惊地看着这个占星家。

何弘达也回望他道:“怎么,山人说得不对吗?现在各地都是起事之人,难道它还有什么气数不成?既然有人造反都不怕,我还怕说什么?再者说了,讲这话的人又不止山人一个,凭什么单抓我?”

“有人要抓你吗?”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何弘达赶紧捂住嘴,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放下,冲着玄奘神秘地一笑:“小和尚别害怕,山人其实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酒劲儿上来过了过嘴瘾而已。再说我也没说错啊,谁不知道他杨广的登台是怎么一回事?弑父奸母,嘿嘿,好一个大业天子啊!这事……”

“居士可真厉害。”玄奘打断他道,“既然是逃命,还在净土寺里整这么大动静出来,官府常有人来寺中烧香供佛,居士难道不知?”

“知道!正因为山人知道,所以才会躲到这里来。”何弘达面无惭色地说道。

见玄奘面色不豫,何弘达忙又解释道:“我说小和尚,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山人能掐会算,做事绝对不糊涂!那些官府抓人,从来都是挨家挨户、挨个客栈地搜查,不会搜查寺院的。”

“一旦查了寺院,就会引起法难。”玄奘冷冷地说道。

“那帮弥勒菩萨都没引起法难,山人哪有这神通?”何弘达不以为然地说道,“小和尚,你别看当今皇上那么喜欢折腾,什么建东都、挖运河、下江南、征辽东……弄得民不聊生。可邪门的是,他居然还是个信佛的!我猜啊,他大概是想学那地藏菩萨庄严地狱吧。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还在位,法难是不会有的!”

“庄严地狱?”玄奘皱起了眉。

“哈哈!小和尚听不懂了吧?”何弘达大笑道,“你上次不是跟我说什么佛菩萨要庄严地狱吗?我猜当今天子啊,就是想把这娑婆世界变成地狱,然后再把地狱整得气派些,比西天极乐世界还气派!这不就是庄严地狱吗?哈哈哈,真是天才啊!”

看到玄奘的神色越来越不悦,何弘达赶紧收敛了笑容,干咳一声,解释道:“哎,山人说的是当今皇上,可不是说菩萨啊,小和尚别听拧了。菩萨嘛,当然还是慈悲的,他说的‘庄严地狱’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说到这里,他右手往旁边一伸,本能地做了个抓酒壶的动作,结果自然抓了个空。

玄奘拿起他的酒壶,看了看道:“酒从口入,祸从口出。居士早点歇息吧,从今日起,不必总想着过嘴瘾了。”

说罢起身而去。

“哎哎,别真把我的酒拿走哇!”何弘达追出来喊道,可是玄奘已经去得远了。

“还真是……说拿走就拿走了。”何弘达垂头丧气地回到柴房,坐在柴堆上小声骂道,“这小和尚,还一心修佛呢,一点儿慈悲心都没有!”

由于肚里没酒,虽然感到疲惫不堪,竟然睡不着觉,这位占星家就在柴堆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

正在度时如年之际,忽听到柴门“呀”的一声开了,紧接着,一股熟悉的酒香扑鼻而来,何弘达精神一振,一挺身坐了起来。

竟然是玄奘,一手提着他的酒壶,一手拿了只陶碗,来到他的面前,将壶中的酒倒了一碗,小声说道:“居士尽管放心地住在这里,玄奘已经跟方丈说了,外面若有人问起,寺中僧众绝不会说出你来。居士既然没犯什么大事,过一段时间风波自会平息。这酒喝了伤身,对居士有害无益,何况又是在寺院之中。只是念在居士平日里好酒成癖,怕一时难挨,大和尚这才同意居士每日里喝上一碗,就当是喝药了。”

何弘达心里感动,嘴里却说:“就算是有人说了,山人也不怕!哎,我说小和尚,咱商量商量,能不能每天两碗?不是说当药喝吗?这一碗的剂量不够啊!”

玄奘没理他,转身出了柴房。何弘达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在柴堆上躺了下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也就在这一年,隋炀帝下江都巡视,征调徭役疏浚洛河。

按说将河道疏通对民生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但由于工期紧,催得急,数万人不得不在皮鞭下没日没夜地赶工,很多人被活活打死、累死,洛河工地上尸积如山,每天都有人在此痛哭寻亲……

洛河疏通后,百姓们尚未松一口气,那位想象力颇为发散的皇帝再一次突发奇想,竟然征集妙龄女子为他拉纤!

整个洛阳城顿时被他的这一想法搞得鸡飞狗跳,很多人家刚刚失去儿子,又要面临失去女儿的噩运,一时间,家家户户哭声震天。

这天晚上,玄奘从白马寺听经回来,听到一个女子在街头抚琴而歌: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34]

这歌声凄凉婉转,听到之人无不黯然流泪,玄奘虽然年少,却也禁不住心中酸楚。

那女子后来被官兵带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众人说起此事,无不摇头叹息。

为防意外,很多家庭选择了离开洛阳,其中就包括林居士一家。

龙舟出发那天,几位师兄从藏经阁里硬拉了玄奘去看热闹。

只见那绵延数百里的船队压着洛河水缓缓行来,数千名盛装女子手拉彩纤,笙琴乐曲飘荡在空中;岸上铁骑扬尘,旌旗蔽天盖日,那场面,真是说不出的热闹繁华!

玄奘默立岸边,想起了疏浚洛河时工地上白骨累累的惨状,想起那彩纤女子的凄婉歌声,便觉得这份气派热闹中有着太多的凄惨。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何弘达的那句戏言:“把娑婆世界变成地狱,再把地狱整气派些!这不就是庄严地狱吗?”心中忍不住一阵悲伤,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了……

转眼到了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正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最激烈的时期。

这年三月,宇文化及弒杨广于江都,一场争夺最高权力的战争在中原大地上正式拉开了帷幕!

在当时所有的反隋势力中,薛举最先在陇西称帝,号西秦霸王;

南方的萧铣在得知杨广的死讯后,立刻称帝,年号鸣凤,国号大梁;

紧接着,窦建德在乐寿称帝,改国号为夏;

而刚刚杀了杨广,正志得意满地率众西归的宇文化及,听到中原一夜之间竟冒出这么多皇帝,顿时气得跳脚骂娘,于是也在魏城称帝,改国号许;

随后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宣布自己是皇帝。

五月,李渊称帝于长安,改元武德;

同月,洛阳留守官员王世充奉炀帝之孙杨侗为皇帝,改元皇泰,朝政自然由王世充掌理。

……

虽然号称十八路反王,但其实,像他们一样称帝的乱世豪杰足有五十多位,每一家聚集的兵力都在十五万人以上!

整个中原四分五裂,陷入到极度混乱的局面之中。

就在王世充立杨侗当皇帝的时候,李密率领的瓦岗军也已兵临洛阳城下,同隋军展开了争夺洛阳的大战。

而王世充则在洛阳城内广募兵役,以抵抗瓦岗军的进攻。

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李密与王世充大大小小打了六十余战,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对僧人们而言,这是一段可怕的日子,双方军队在古城内外反复拉锯交战,战况此起彼伏。城内城外的尸首堆积成山,恶臭腐败,无人掩埋。城中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已是十室九空。

玄奘已不敢再往寺外去了,美丽庄严的洛阳古都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就连空气中都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和尸臭的气息。

夜深人静,长明灯前,《往生咒》在一遍一遍念诵着——这干戈何日能止?这太平何时能至?佛祖所说的极乐净土又在何处?玄奘心中充满了困惑。

这一年玄奘十六岁,已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法师。他的双眸明亮深邃,时时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的讲座越来越受欢迎,早已不亚于那些成名已久的法师。凡听过他讲经的居民和西域胡商都对他印象深刻,他们说,没有人能够抵御玄奘法师讲经的魅力。一些原本不信佛的人,就因为喜欢听他讲经,便信起了佛。

与佛学一同精进的还有他的医术,这些年来他系统学习了《黄帝内经》《难经》等医书,兼给寺中僧俗人等看病,在这方面同样小有名气。

此外,他还常常利用讲经之余,向城内的胡商们请教西域各国语言。对此,胡商们深感荣幸,总是耐心地为这位小法师讲解。

不过最近这一两年却不见那些胡商了,他们都是嗅觉敏锐的商人,早早地逃离了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

新年伊始,僧人们也开始陆续离开,敬脱、道基等名僧,发现情况不对,纷纷逃离洛阳。

更多的人选择留下,他们认为,现在的形势还没到逃命的时候。

慧景法师决定离开,并且叫玄奘同他一起走。

玄奘却摇了摇头:“师父,洛阳现在有闹瘟疫的苗头,却已经没有多少大夫了,弟子好歹懂些医术,想留下来,为难民们治病。”

景法师叹息道:“我知道你是个慈悲的孩子,可是,洛阳即将成为一座死城,不管闹不闹瘟疫,有没有大夫,结果都是一样的。玄奘,听为师一言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而求生。”

“可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走啊。”玄奘说道。

“那是他们心存侥幸。”景法师道,“世人只知安土重迁,要他们离开故乡往往会有很多顾忌,比如家业、财产、亲朋、故交……哪一样都割舍不下。等到发现必须离开了,往往为时已晚,只剩下死路一条。这是众生的业障。老衲劝不动别人,只能劝劝自己的徒弟。玄奘啊,你若不及时离开,到时候只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玄奘咬着下唇沉默着,许久,才低低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什么?”法师似乎没有听清。

“为什么会有这场灾难?”玄奘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师父,“为什么会死这么多的人?难道他们都是前生造罪吗?”

“每个人都有罪,包括你我在内。”景法师正色道,“玄奘,你难道不知道佛家是讲因果的?”

“弟子知道。”玄奘垂下头,低低地说道,“可是弟子不明白,就算众生有罪业,难道一定要用如此悲惨的方式来受报吗?当我们看到众生饱受折磨的时候,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和救赎呢?”

慧景法师叹道:“业就好比是一粒种子,迟早是要结出果子的。业如果可以破,果报也就不成立了。”

玄奘问道:“那么,众生的共业是否会祸及无辜呢?”

景法师摇头道:“众生的共业确实会造成极大的祸殃,但不会祸及无辜,只会使这根业的链条更加复杂。玄奘啊,如果你能够证得宿命通,就可以知道,这世间的每一个众生,都曾经历过无始劫的生死轮回,造下了如恒河沙般无穷无尽的善业与恶业。可能有些恶业当生便已偿还,还有一些则经历数劫都未偿还。那么,某一段时间,因为某一个因缘,一大批众生共同承担起相同的果报,以偿还他们累世累劫不同的业。这,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情形了吧?”

“可是,师父。”玄奘忍不住辩解道,“弟子以为,众生在生死海中轮转,造下恶业,实属迫不得已。比如虎狼之类,如果不吃别的生灵,就会活活饿死。”

景法师道:“世间因果本就是循环不息的。虎狼吃别的生灵,又焉知别的生灵在无始劫前不曾吃过它们?”

玄奘道:“既然每个生命都有可能为了生存而造下恶因,昨日复昨日,每一个昨日都是一个死去的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一屁股业债,又在茫然无知中痛苦地偿还。那岂不是说,苦难根本就是无法避免的?”

景法师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佛陀才说,苦海无边,了无尽头。”

玄奘道:“既然是这样,弟子认为,这世间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该由当事人来承受,一切众生的苦难也不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

“那又如何呢?”景法师奇怪地看着弟子,“这是自然的法则,不管是否当受,事实如此,法尔如是啊!”

玄奘沉默了,他知道师父说得没错,可心里就是发堵。

玄奘最终没有选择随师父离开,他修习的是大乘佛法,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怀早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面对苦难,他不愿意一避了之。

战乱持续了将近半年,洛阳变成了一座饥饿之城,城内一斛米居然卖到了八九万钱!

饥荒使得很多人家粮草断绝,不得不到净土寺来请求施舍,寺中也尽可能地给予接济。初时只有一两个人,后来人越来越多,寺院也已经难以为继了。

看着山门前那些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饥民,玄奘心中刺痛,恨不能代受其苦,他转身对同样一脸不忍之色的方丈慧明长老说:“大和尚,眼下饥民越来越多,我们为何不在寺前施粥设赈呢?”

慧明长老深深叹了口气:“老衲何尝没有这等想法,只是,王将军前些日子还向我们寺中借粮,这你也是知道的。唉……”

原来,经过数月的激战,王世充的兵力越打越少,洛阳城中的壮年男丁几乎全被征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他已无法招募到更多的精壮兵士。

更要命的是,城内军粮几乎告罄,虽然时时派士兵前往各家各户征粮,有时甚至动用了抢劫的手段,但此时的洛阳,户户均已家徒四壁,仅靠从老百姓那里抢到的仨瓜俩枣,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自古以来,当兵就为吃粮,有粮才能招到兵马,有兵马才能得到天下。现在,既征不到兵马,又筹集不到足够的军粮,这仗还怎么打?王世充顿时急得脑门上火。

他不是没有打过寺庙的主意——早在数月前,他的侄子王仁则以及几个不信佛的幕僚就曾向他献策说:“洛阳有四大道场,年轻僧人众多,招来便可补充兵力;况且这些道场往年一直接受朝廷供养,又有无数信众的施舍,应该还有数额巨大的余粮。”

听了这话,王世充不由得为之心动,但想到在这乱世之中,得罪了菩萨,谁知道会惹来什么样的灾祸呢?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去招惹那些佛爷的好。

但是没有粮食,毕竟是玩不转的。思忖再三,他提笔给四大道场写了信,信中措辞倒是客客气气,提出战乱之中,军粮紧张,谨向每家道场暂借一万石军粮,待局势稳定后奉还云云。

信发出去之后,四大道场很快都有了回话,语言同样客客气气——

将军开口,不敢不借,只是如今朝廷早已中断了对道场的投入,更兼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信徒们更是散尽。道场便是维持僧人自己的吃喝都勉为其难,实在没有多余的粮草可供劳军了。

这并非是四大道场有意推托,要说余粮,现在各寺虽然还有一些,但毕竟是吃一点少一点,早已是捉襟见肘,自顾不暇了。何况还有越来越多的饥民需要救济。而供应军粮又是个无底洞,很可能会没完没了,这个口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开!

但是,佛家道场究竟还是不敢得罪这位大将军,最后思来想去,每家出了百余石,算作心意。

这几百石粮食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军粮短缺的问题。

王世充自是大怒,拍案喝道:“这帮秃贼,跟他客气他还当福气,拿我当叫花子打发了吗!”

一怒之下,开始暗示士兵们到一些小庙里抢粮抓人……

这些事情玄奘当然知道,但他还是觉得不可理解:“大和尚,难道佛门弟子不该普度众生吗?难道我们要守着余粮,眼睁睁地看着灾民们饿死吗?”

慧明长老的心被刺痛了,虽然不知道这样做能支撑多久,但他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净土寺的山门前搭起了粥棚,支上两口大锅,里面熬着米粥,雪白而又黏稠的粥闪动着诱人的光彩。

饥饿的人群一拥而上,为防止出现挤踏事件,几个青年僧人忙着在人群中维持秩序。领到粥的人顾不得烫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吞吃了起来,有的人当场噎着。旁边的亲友忙不迭地帮忙捶着抹着,也有的人等不及上去便抢。一时之间,喊声、哭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

“佛祖、菩萨是慈悲的,可众生这么苦,为什么就不能救救众生呢?”一片混乱中,很多人都问了玄奘同样的问题。

玄奘很难过,他无法做出令自己满意的回答。虽然,佛教中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众生平等”“苦乐在心”等理念正是化解这种心灵苦闷的良药,但他自己却觉得有些苍白。

他只能说:“佛菩萨告诉众生应该怎样做才能从苦海中拔除出来,却无法参与众生在自己的业海中轮转。”

“难道这世上所有死去的人和所有生不如死的人都是因为前生作了孽吗?”人们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玄奘犹豫了一下,轻轻说道:“不,这次,是天劫……”

他心里当然明白,如果用佛教的观点来解释很容易——佛家讲因缘,业就是因,而要得到果,还需得到缘的助力。

现在,一个战争的缘让众生不同时期的恶因在同一时期集中呈现出来,于是人们就看到了众多相同的果报。

这便是恶缘,而创造这个恶缘的人显然也造了恶业,日后也必将受到相应的果报。

从这个角度讲,战争既是果,也是因。

这样的解释既现成又很有逻辑性,然而玄奘没有跟难民们说这些,因为这话解释起来就太长了,世人因果纠缠如一团乱麻,哪是那么好解释的?何况就算解释了,难民们也未必有那个心情听。

面对这些可怜的难民,玄奘觉得,与其告诉他们,这是你们以往所种的恶因结出的恶果,倒不如给他们提供一些实际的可操作的主意。

因此,他干脆用何弘达的“天劫说”来解释,虽然这并非佛教里的概念。

“既然是天劫,总有结束的那一天。”他为难民们打气说,“撑过去就好了,那些杀人如草芥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受到他们自身业力的果报的。”

虽然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有些苍白无力,但是善良的民众还是相信了他的说法。

“唉,天劫何时才能过去啊?难道我们只能等着应劫吗?”

“不!”玄奘道,“即使是天劫,也是可以想办法躲避的。”

“怎么躲避啊?”众人纷纷围了过来,无数期待的目光落在少年法师的身上。

“离开这里。”玄奘语气平静地说道,“洛阳虽是父母之邦,但此刻已是地狱。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暂时离开,到远离灾祸的地方,等待天劫的结束。”

人们的心被说得活络了,开始议论起来。

“法师说得有理。可是,眼下到处都在打仗,哪里才是远离灾祸的地方呢?”

是啊,哪里才是远离灾祸的地方呢?

玄奘站立在灾民中间,景法师临行前与他的对话又在耳边响起——

“你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去哪里最合适呢?”法师问他。

“长安。”当时他这样回答。

“为什么?”法师问。

“听说它最先从战乱中安定了下来,可见李家父子有治国之才。”在师父面前,玄奘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师父您想必也知道,关中地区易守难攻,自秦汉始便常做都城。听闻李家兄弟又善于用兵,因此弟子觉得,李唐得到天下的概率至少有七成,长安必定会成为新王朝的都城。”

景法师赞许地点了点头:“玄奘啊,为师知道你一向有些眼力,也相信你的判断,这就去长安看看。”

玄奘却有些担忧:“师父,听说路上不太平,您要小心。”

景法师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严法师会与为师同行的。倒是你,留在这里才要小心。出家人莫要逞强,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的,记着及时抽身而退,去长安找我。”

“弟子记住了,请师父保重。”

景、严二师现在应该已经平安抵达长安了吧?玄奘心中好生思念。

其实,他选择留在洛阳并非有意逞强,只是希望能替百姓们多尽些力罢了。

收拾了一下心情,玄奘对难民们说道:“沙门听说,李家父子已经占领了长安,那里实行的是德政,你们就去那里吧。路上若有急难,就念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他大慈大悲,定会保佑你们平安到达的。”

看到周围的人纷纷点头称是,玄奘不禁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长安毕竟是离洛阳最近的相对安稳的地区了——如果那里真的安稳的话。灾荒兵祸,拖儿带女,走得太远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因此,不管相不相信李家父子,他都只能让他们就近去长安避难了。

他没有看错,这一年也是武德元年,李渊从他亲手立的小皇帝杨侑手中接过政权,在长安正式称帝,大唐王朝二百九十载的历史,就从这一年算起。

其实在当时,称帝的远不止李渊一个,他只不过是隋末大动乱中众多的领袖人物之一罢了。

对于这些苦苦挣扎在战乱之中的老百姓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在意谁又当皇帝了,反正这年头皇帝已经太多了!但他们相信玄奘法师的话,不管怎样,只要有一线希望,对他们来说都是莫大的慰藉!

看着喝完了粥,向佛像行礼后相携离去的灾民,玄奘在心里暗暗祈祷:“佛祖啊,请保佑他们!如果真的还有什么业障没有消除,就让玄奘替他们背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