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玄奘不能接诏

夜幕降临,清凉的山风赶走了白天的暑气,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自在。

玄奘与何弘达依然坐在山巅上,漫天的星斗就环绕在他们身周,构成了一幅美丽又魔幻的画面。

“小和尚有点门道啊……”何弘达仰望星空,难以置信地说道,“从星象上看,你这次西行,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真的?”如此好的预测,玄奘实在是不敢相信,“居士白天还说,我非帝王将相,天上没有我的星呢。”

“所以说你邪乎呢。”何弘达奇怪地看了小和尚一眼,“怪就怪在天上还真有你的星!该不会是——”

他压低声音,坏笑道:“你将来会做皇帝吧?”

玄奘吓了一跳:“你这神棍!胡说些什么?”

何弘达哈哈大笑:“放心吧,山人平常是喜欢开开玩笑,有时无聊了,也骗骗出家人玩儿,可还真没骗过你呢。”

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作为研究义学的佛教学者,他一向相信的都是缘起性空的法理,至于这算命占卜之事,也就听听而已。但只要是人,总归还是喜欢听些吉言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占星家确实有点邪门,他的预测常常惊人的准确。

“山人再帮你看看啊。”何弘达兴致勃勃,又把眼睛瞄向了星空,“嗯……你大概骑着一匹红色的老马,瘦瘦的,鞍桥上有块铁……”

“这也能看出来?”玄奘更觉惊讶。

何弘达又得意起来:“山人早跟你说过,二十八宿是我亲戚,常跟我一块儿喝酒的!你当我这个占星家是沽名钓誉来的吗?”

“原来是大仙,失敬失敬。”玄奘合掌笑道。

何弘达也毫不客气地拱手:“好说好说。”

“不过这回大仙可看走眼了。”玄奘道,“我会骑小白龙去的。它既不瘦也不老,毛更不是红色的。”

“就是你那匹漂亮得不像话的马?”何弘达瞅了一眼在他们身下不远处安详入梦的白马,“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可我怎么看它活不了多久了呢?”

玄奘不高兴了:“居士莫开玩笑。马可以活到三四十岁呢,小白龙才九岁,正值青春鼎盛。”

一匹马五岁成年,从这时起一直到十五岁,是它建功立业的最佳年龄。十五岁后体能开始下降,二十岁以后开始掉牙,从此步入暮年。若无天灾人祸,多数马可以活到三十岁以上,有的甚至能活到四五十岁。

九岁的小白龙相当于人类年龄的二十七岁,正值黄金年华。

“莫非真是看走眼了?”何弘达揉着眼睛嘟囔着,“不过从星象上看,你骑的确实是匹红马啊……”

夏季气候多变,本来还好端端的天气,转眼间就乌云密布,满天星斗皆无。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霎时间,处于山巅处毫无遮拦的两人就被浇成了落汤鸡。

“快跑!”何弘达抱着脑袋就往山下冲,“待在山顶易被雷击!”

这道理玄奘也懂,两人狼狈地冲下山顶,躲进树林。

雷声震耳欲聋,距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树不幸被击中,冒出了火苗,睡梦中的小白龙也被惊醒了,恐惧地嘶叫起来。

看来,这片树林也不是什么安全之处,玄奘说声“随我来!”便将一路上不停抱怨的何弘达领到了那个看上去颇为隐秘的草棚。

“呼……呼……”何弘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草棚就岔了气,大叫起来,“天哪!这么多的石经!小和尚,你刻的?”

“居士也太高看玄奘了。”玄奘一边将马牵进草棚,一边说道,“这些石经都是大德静琬留下的,大师是担心一旦发生法难,纸质经文难以保存。”

“原来执著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啊。”何弘达用力拧着衣角上的水,惊叹道,“乖乖,这得刻多长时间?”

玄奘默然不语,心中充满了对这位高僧的敬重。

何弘达饶有兴味地从这些石经面前走过,一面欣赏,一面忍不住地摇头赞叹:“在石头上刻经,啧啧,这功夫下得可真不小!不过,山人我说句晦气话啊,经文写在纸上固然不易保存,刻在石头上就好些了吗?也不过就是安慰安慰自家罢了。这些东西刻起来困难,毁起来却是轻而易举!真要是有法难,你当能保得住吗?”

“这个我也知道。”玄奘忧郁的目光扫过这些石条,“所以,我想将这些石经运到一个隐秘点的地方去保存,这样至少安稳一些。”

“安稳?哪里安稳?”何弘达笑问道。

“比如,山洞什么的。”玄奘一面说,一面看着何弘达。

何弘达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小和尚!你该不会是想让山人帮你出苦力吧?”

“这算什么苦力?”玄奘纳闷地说道,“搬运这些石经总比刻这些石经要容易得多吧?居士就当陪玄奘松松筋骨,不好吗?”

“不好!”何弘达大叫起来,“松松筋骨?你说得倒轻巧。这么多石头,要搬到何年何月?再说了,他刻经费不费劲儿关我什么事儿?我是个占星家,又不是和尚!”

“你这个占星家也就这么回事了,连快下雨了都没占出来。”

“谁说我占不出来?我只是没注意而已!”何弘达急辩道。

玄奘认真地说道:“沙门把居士带到这里来,就是当你是自己人了。居士方才也说了,要摧毁这些石经其实是轻而易举的。”

何弘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和尚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儿,我会把这地方说出去。放心啦,怎么说佛门对我也有些恩德,我何弘达虽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吧?”

“好吧。”玄奘微微一笑道,“居士不想搬,就不搬吧。过几日城门开了,我叫几个师兄弟过来一起搬。”

何弘达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悻悻地说道:“吓我一跳!小和尚可真是用心不善!”

玄奘在骊山上住了两日,估计城中局势也该稳定了,便同何弘达一道下山。

“看到那座烽火台了吗?”何弘达指了指远处骊山绣岭的最高处,“那便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出处了。”

“哦?”玄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来这典故发生在骊山。”

当年周幽王为博宠妃褒姒一笑,在无战况的情况下令人点燃了烽火台上的烽火,各路诸侯以为天子有难,急忙率兵长途跋涉赶往镐京。城楼上的褒姒看到诸侯的狼狈相,开怀大笑。幽王从此失信于诸侯。

不久,犬戎入侵镐京,幽王点燃烽火。诸侯以为天子再次戏弄他们,都不再理会,结果周幽王被犬戎所杀,西周灭亡。

由周幽王,玄奘又想到了当朝天子。身为帝王,确实是人间福报的顶点,可最终又能怎样?如果说当年幽王罢命之际,还会有些许悔恨的话,却不知当今天子在得知亲生儿子为争皇位而自相残杀的消息时,作何感想?

“小和尚在想什么呢?”何弘达见他面色凝重,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那位刚刚失去两个儿子的天子。”玄奘道。

“想他做什么?老百姓失去儿子的更多,不比天子更可怜?”

“说得也是。”玄奘叹道,“能当上天子是有很大福报的,圣上希望永远这样,他拒绝面对死亡。在大觉寺里,他曾向我问起长生之道,我说佛门没有这个,他非常失望,甚至发了脾气,对我说:‘你们解决不了我死的问题,却还要冲淡我生的乐趣!’”

何弘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天子说话可真是直截了当啊,难怪要下令逼你们这些和尚还俗呢。不过你这小和尚也真是,你就顺着他的话说几句,哄他高兴一下不就完了吗?反正能不能长生这种事短时间内也无法验证。”

玄奘轻轻摇头:“沙门不妄语。”

何弘达哧地一笑:“沙门妄语的多了,是你这小和尚不妄语吧?要我说,圣上没当场拿下你的脑袋,还算他是个明君。”

玄奘苦笑:“圣上不明白,就算真的长生了,他也不见得能永远当皇帝。佛说世事无常,即使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能逃脱因果的法则。天子是有福报,可再多福报也有用完的一天,福享尽了,后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话说得是啊。”何弘达道,“难怪你们佛祖要舍弃太子之位出家修行呢。”

“居士错了。”玄奘正色道,“佛陀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一切众生!”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长安城高大的城门已出现在了眼前。

望着那雄伟的城门楼,玄奘心中暗想:不知天子现在是否醒悟?他还想长生吗?就这样一直活着,真的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吗?

长安城内,人们都在悄声议论着前两天发生的事情。

一位来大觉寺上香的居士心有余悸地对玄奘说道:“太可怕了!弟子一早出门,就看到满大街上全是兵士,挥动着武器驱赶行人。幸好住的离大觉寺近,拐个弯就过来了,在佛祖跟前,心里总归踏实些!听人说啊,玄武门附近全是血,太子和齐王两家,上上下下都被秦王给杀绝了!”

也有胆子大甚至对此事件感到兴奋的人,描述起来绘声绘色犹如亲历:“太子看到秦王时,策马就往回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秦王提着弓箭就追了上去。要说齐王才真够窝囊,想朝秦王放箭,连拉了三次弓都没拉开!秦王就不同了,力挽强弓,弦拉满月,一箭就射穿了太子的后心!”

这些话里明显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玄奘还是感到极度震惊。

当年隋帝国的杨广就是靠发动政变上台的,宇文化及诛杀杨广时,这是最现成也是最有力的一条罪名。没想到历史这么快就重演了,难道新兴的大唐王朝也要像隋帝国一样短命?难道刚刚松了一口气的百姓又要经历一场血腥的灾难?

一念及此,玄奘便深感忧郁。

幸运的是,李世民毕竟不是杨广,京城的局势和舆论很快就被控制住了,长安百姓的生活基本没受到这场政变的影响。

而且,出于稳定压倒一切的原则,李世民取消了父皇那纸尚未实施的《沙汰佛道诏》,在以皇帝名义发布的《诛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大赦诏》中特别指明——

“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旧定。”

不久,李渊下诏,立秦王世民为太子,代皇帝处理一切政事。

又过了两个月,李渊以年迈为由,正式将皇位传于太子,自己当上了太上皇。

新皇登基后,首先想到的是那些为他打天下而死去的将士,他决定在以前曾经的战场上修建寺院,以超度那些阵亡的将士;[74]

除此之外,他还召沙门玄琬进宫,为皇太子承乾及诸王子授“菩萨戒”,并造普光寺令其居住;

并且,在魏征的建议下,他还决定重新安葬隐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并为他们举行盛大的超度法会。

波颇蜜多罗那里,他也允许调派高僧前去相助译经,又将监阅之人换成朝中信佛的居士。

来自天竺的波颇大师终于不用再被人整天缠着显什么“神通”了,他高兴地对玄奘说:“我觉得,新皇很好,懂佛教,比老皇帝,强!”

玄奘只有苦笑,波颇大师毕竟是个外国人,很多事情,他不明白。

不管怎么说,看到新君所做的一切,整个京城佛界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菩萨保佑!这场危机总算过去了。

“当今天子还是敬重佛门的。”萧瑀对玄奘道,“圣上九岁那年得过一场重病,多方延医无效,当时并不太信佛的太上皇只好向寺院祈请。后来蒙菩萨慈悲加佑,圣体果然康愈。太上皇为此专门请人铸了一尊佛像送给寺院,算是还愿。”[75]

随着萧瑀的这些话,玄奘眼前浮现出一位慈祥而又焦虑的父亲形象。虽然这位太上皇在位时一心抑佛崇道,甚至险些让佛教面临一场沉重的打击,就连自己也差一点被勒令还俗。但一想到他亲生的骨肉拼得你死我活,十个年幼的孙儿也被残忍杀害,本人更是被儿子逼下了皇位,玄奘还是不禁从心底为他感到悲悯——不因为他曾是纵横四海的天子,而只是因为,他是一位父亲,是一个人。

御书房内,登基不久的太宗皇帝坐在书案前,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纸帛绢,这是明慨法师应他的诏令呈上的一份高僧名录。

要在从前的战场上建造那么多寺院以超度亡魂,这是一项国家工程,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还需要一批有德有行的高僧去住持那些寺院。除此之外,太宗还打算诏令京城有道高僧设大法会,为国祈安,超度隋末以来死于战乱的阵亡将士和无辜百姓。

可是,由于从前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夺取皇位上,对佛教关注甚少,自己所知道的名僧数量实在有限,只能在最有名望的“京城十大德”中挑选。

谁知挑来挑去,只挑出个明慨法师来。其余大德中,智实遭廷杖而死,另有几位离开了京城,去深山荒野独自修行,有诏也称病不奉;留下来的高僧们大都奉法琳为首,可惜法琳是个刺儿头和尚,脾气倔强得令人头痛……

“难怪太上皇起了灭佛的心思。”太宗轻笑道,“这些老和尚的脾气确实不小。”

还不都是被朝廷逼的吗?明慨法师心想。

但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他可不敢宣诸口中。

自古以来,“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一个皇帝的个人喜好便可以决定佛法的命运,五十年前那场法难就是活生生的例证,明慨法师又怎能不小心谨慎呢?

好在太宗的内心并不认可父亲的行为,他明白堵不如疏,简单粗暴的灭佛行为,最终的结果通常都不怎么好。

他一向对自己有着极强的自信,政变的成功,更加强化了这种自信。他坚信,在这个国家,没有什么不可以为他所用。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大庄严寺,既然是皇家寺院,自然听命于朝廷。

“庄严寺的上座是哪一位?”他问明慨法师。

“回陛下,是慧因法师。”明慨合掌答道。

“朕现在就起一道诏令,传他来见朕。”

“陛下。”明慨法师赶紧说道,“慧因上座早在三个月前就圆寂了。”

“哦?”太宗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么现在的上座是谁?”

“现在……暂时无人出任上座。”

“怎么可能?”太宗一掌拍到了案上,“堂堂皇家寺院,居然一连三个月无人住持?朕不相信现在的和尚都这么清高,连上座之位都不要!”

明慨法师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得很,僧人之中确实有清高的,但大多数都没这么清高,渴望住持皇家寺院的大有人在。只不过当此多事之秋,没有皇帝的敕令,谁也不敢贸然出这个头罢了。

如今,见皇帝怒气勃发,明慨法师只能硬着头皮合掌奏道:“陛下想是忘了,皇家寺院的上座一向是由圣上亲自任命的。”

听了这话,太宗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对明慨法师道:“朕为战亡人士设斋行道,又建寺院超度亡灵,这不也是弘扬佛法吗?老法师们大都年事已高,以修行为务,原也无可厚非。但总会有些年富力强的僧人吧?法师可否辛苦一下,帮朕草拟一份新的‘京城十大德’名录呢?”

这话说得如此客气,明慨法师自然不能拒绝,合掌领命而去。

现在,这份名录就摆在太宗皇帝的面前。

太宗的目光从那十个人名中逐一扫过,这里面的人大多数他是知道的,比如道岳、法常……都是京城名硕,声名显赫的大德。但也有几个陌生的名字。比如——

他突然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大觉寺沙门,玄奘。

太宗皱紧了眉头,这个名字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在哪儿听到过呢?

终于,他想起来了!年初,他率兵去夏州攻打梁师都,回来时却被告知,他刚刚错过了一场精彩的佛道辩论,当时整个长安城都在谈论那场大辩,以及一个叫玄奘的少年法师。

这个名单上的玄奘就是在那场辩论法会上大放异彩的僧人吗?

太宗看了看名字后面的小字:二十四岁。在整个十大德名单中,这是唯一的一位二十多岁的僧侣。

“这个和尚看来有点儿意思……”太宗这样想着,便将这个名字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个声音:“臣萧瑀见过陛下。”

“是萧爱卿吗?快请进来!”太宗将这份名录放在书案上,站起身来。

虽然换了皇帝,萧瑀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仍然是上朝当他的宰相,下朝读他的佛经,当今皇帝对他的信任更胜过老皇帝。

人们曾这样描述萧瑀的地位:“梁朝天子儿,隋朝皇后弟,尚书左仆射,天子亲家翁。”

萧瑀的高祖是梁武帝萧衍,父亲则是后梁孝明皇帝萧岿,姐姐是隋炀帝的皇后萧氏。他本人原在隋朝做官,后因忤于炀帝,逐渐疏远。隋末之乱,萧瑀受高祖之召,襄助唐室。高祖曾说:“得公之言,社稷所赖。”他因此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官至尚书左仆射,是货真价实的宰相。

太宗为秦王时,太子、齐王常进谗言,而往往此时秦王都领兵在外,难以为自己辩解。萧瑀生性耿直,每当这时便在高祖面前为秦王鸣不平。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是太宗赠与萧瑀的诗句,对于这些往事,太宗是非常感激的。

太宗即位后,对萧瑀格外敬重,亲口将自己的长女襄城公主许配给萧瑀的儿子萧锐为妻。这样,他又成了当朝天子的亲家,身份尊贵无比。

君臣二人坐在御书房内,太宗随口问道:“庄严寺慧因法师圆寂,上座之位一直空缺。朕这段日子国事繁忙,因而也没顾得上这个。卿佛缘深厚,对京城佛界甚是熟悉,可知有谁能堪当此任吗?”

萧瑀立即说道:“臣以为,大觉寺玄奘法师可担此职。”

“哦?”太宗没想到萧瑀如此干脆地说出了人选,他拿起桌上那纸帛绢,指着上面的名字问:“卿所说的,可是这个僧人?”

萧瑀点头:“正是。臣有缘,曾与玄奘法师见过几面,蒙法师宣讲佛理,饱尝醍醐,遍饮甘露,当真是受益匪浅。”

太宗有些难以置信:“那玄奘年纪轻轻,当真如此了得?”

萧瑀道:“玄奘法师确是佛门百年难遇之奇才,很多大德修行数十载,却还自愧不及奘师天生慧根。”

太宗依然不信:“如果那玄奘开坛说法,爱卿会去听吗?”

“这是自然。”萧瑀道,“奘师开坛讲法,老臣只要有空,必会前去洗耳恭听,天籁之音可除去积年蒙障。”

听得此言,太宗不禁暗暗称奇。

玄奘还在积极地为西行做着准备,他在禅房中一边缝补着出门穿的短褐,一边想,骊山已经没什么爬头了,要想把身体练得更结实些,是不是应该再跑一趟蜀道呢?

就在这时,忽听到一声响亮的“大唐皇帝令!”倒把他吓了一跳。

前来传诏的是大唐鸿胪寺一位年轻官员,道岳法师带领寺中弟子,站在殿前,合掌听宣——

“大唐皇帝令,敕命大觉寺沙门玄奘为长安大庄严寺上座,住持皇家道场。即日起速徙往大庄严寺。钦此。”

僧人们立即窃窃私议起来,皇帝任命玄奘出任大庄严寺上座?这殊荣可不是一般的大呀!多少大师级的僧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为何会给了这么一个青年法师呢?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聚焦到他的身上,充满艳羡。

然而玄奘却站在那里发愣——数次上表请求西行,一直没等来朝廷的回复,这会儿突然来了这么个任命,什么意思?难道这是皇帝在暗示他,不准西行吗?

大庄严寺上座?是啊,这确实是个天大的殊荣,不仅说明了他的修为、学识、名望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同时也意味着年纪轻轻的他已正式步入全国顶级高僧的行列。

可是,这真的是我所需要的吗?

“玄奘法师,快接诏书吧。”道岳法师站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玄奘终于抬起头,原本有些迷茫的双眸中,重新汇聚起坚定的光芒:“多谢圣上美意,玄奘不能接诏。”

此言一出,宣诏官的身子如遭雷击般地僵了一下,周围的僧众已是一片哗然!

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是皇帝的圣旨,也是很多僧人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他竟这样毫不犹豫地说了不!

玄奘在禅房内铺好纸张,提起笔来——他已经数次上表请求出关,皆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没送到还是没批复。而这一回,皇帝派鸿胪寺官员来传诏书,那么自己的回表理所当然由这位官员直接带给皇帝。这对他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至少可以确保表文顺利到达皇帝手中。

至于有没有麻烦,会不会因抗诏而获罪,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先前打算结伴西行的几个僧侣跑到他的身边,苦劝不已——

“圣上亲自任命法师出任皇家寺院上座,这是何等的荣耀!法师怎可如此糊涂,拒绝圣上的美意?”

“法师啊,这圣旨一下,抗命不尊的后果你可曾想过?不说别的,单单一句藐视朝廷,藐视皇帝,就足够让你身首分离了!”

“法师这究竟是为什么?就为了你那个看上去渺不可及的心愿吗?别傻了,那真的太不值了!”

“现在这种情况,西行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若得罪了圣上,一旦龙颜震怒,后果不堪设想啊!”

……

耳边各种声音响成一片。玄奘默然不语,提笔疾书。

这时,道岳法师也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喊道:“玄奘啊玄奘,你是当真不要命了吗!多年的修行,你怎敢如此轻视?”

“师父!”玄奘低低地叫了一声。

在他的印象里,道岳法师一直是一位敦厚长者,从未如此失态过。这一次若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又何至于此?

“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道岳法师厉声喝问。

玄奘沉默片刻,低低地回答:“师父,弟子无法安心。”

听到这平静至极的回答,道岳法师沉默了。

对一个佛弟子而言,这确实是天大的理由,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老法师终于平静下来,在玄奘身旁颓然坐下,疲惫地说道:“你心中所想,老衲又何尝不知?可是玄奘啊,你要知道,人生苦短而佛理渊深,经论浩瀚如海,非一人一世所能尽学,也不可能一时尽数传来。”

“弟子知道。”玄奘轻声说道。

道岳法师依然摇头:“如今中原的佛法,般若毗昙均已传来,瑜伽一宗也已由菩提流支大师和真谛大师译出《地论》《摄论》和《二十唯识论》,老衲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不能满足你的呢?”

玄奘道:“般若毗昙虽然传来,但都零散不全。至于瑜伽宗的一本十支,所缺更多,尤其是《十七地论》这一根本宝典,大部未能寻得。所以才会出现地论师与摄论师的数百年争执。若是对整个教理茫然无知,则一切歧义都无法解决。”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道岳法师:“师父,弟子以为,今日佛门之弊,盖有二端:一曰孤陋寡闻,局于门户;二曰不精法相,谬解纷纭。此二者均缘于此。”

道岳法师面色苍白,默然无语,玄奘知道他其实是赞同自己的,便接着说道:“像成实、俱舍、地论、摄论、涅槃等宗,皆执一经一论。如此,则一身六足、一本十支、四阿含、方广经论无穷,不知要立多少宗了。每宗都说自己是真理,甚至编出一些神迹来宣扬自己的正确,此之谓孤陋寡闻。

“而佛法名相精审,范畴明确,体系严密。像什么色心心所,有为无为,有漏无漏,常与无常,能证所证,都是界域分明、系统不紊的。但是中原学者没有经过阿毗达摩的严格训练,既未见真谛,又不能严守圣言,于是望文生义,附会穿凿。此之谓谬见纷纭。

“弟子多年来研读佛典,遍访名僧,却越来越感到莫知适从。地论宗有法界依持真如生起万法之说,摄论宗有第九阿摩罗识和真常净识和有情真体。凡此种种,既紊乱了有为无为,又紊乱了有漏无漏,名相乱则法理乖。想当年,大德们苦心弘法,阐扬经论,绝不希望看到今日这般谬解丛生、争论纷然的情形吧?”

“可是你西行就能改变这一切吗?”道岳法师问道,“此事重大,只怕不能寄希望于一人一时吧?”

“话虽如此,但最重要、最急需的典籍,必须求得翻出。”

道岳法师无奈了,许久,方才轻叹一声:“就因为这些疑惑,使你不能安心?”

“正是。”玄奘道,“这些年来,弟子一直摸索于迷雾之中,从来不曾见到天日。师父,佛法传到中原已经六百多年了,这个分歧已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应该有人去做这件事,使天下的佛弟子都有一条明确的道路可走。同时,也不会再因我们内部的纷争而成为他人攻击佛门的口实。”

老法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问道:“这个人就非得是你吗?”

“是玄奘有疑惑,是玄奘不能安心,是玄奘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是玄奘去做这件事,又应该让谁去做呢?”

道岳法师无语了,大庄严寺上座,这真的不是个容易抗拒的诱惑,一旦接受了这个职位,在俗,则名利双收风光无限;在教,也可以借此平台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实现他少年时立下的“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

这不是很好吗?

然而玄奘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直到此时,道岳法师才终于意识到,这个年轻法师的心真的不在长安了。

西行,这是一条艰难坎坷、充满未知的道路,何况在眼下这个时候,他真的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吗?

很快,表文写好,玄奘从容地将其封好,交给等候在外的传诏官员。

“沙门感念圣上恩德,然而人各有志,还请圣上见谅。”

那官员“哼”了一声,劈手接过道:“这封表文本官自然给你带到。至于圣上见不见谅,本官可就不敢保证了。”

言罢拂袖而去,留下一众僧人面面相觑。

现在,太宗的面前摆放着两份表文。

一份是太史令傅奕的,主张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佛教。这已经是傅奕第八次上同样的表文了。

另一份则出自那位年轻的高僧玄奘之手,委婉而又郑重地谢绝了朝廷对他的庄严寺上座的任命,再一次重申了想要获得关文以便西行求法的心愿。同样的请求在高祖时期他就已经上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了。

太宗苦笑,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么执著呢?

他拿起玄奘的表文,仔细观察上面的字体——

太宗酷爱书法且颇有造诣,对于未曾谋面的人,喜欢通过字体来猜测其人。如今看着表文上的字,于平稳端肃中隐隐透着轻虬之气,显得风骨洒落,安雅大方,令他心中好感倍增。

“……自释流西来,慧风东扇,译本残缺,讹谬百出,以管窥豹,难概宏义。中土诸师,或迂而乖本,或偏而不即,各执其见,聚讼纷纭。唯有振锡西去,广求异本,方可正本清源,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沙门玄奘立誓西行,展谒众师,秉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剪邪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像化之遗缺,定玄门之指南。使我东土法雨常注,善根广播,王公黎首,皆可福荫,宗庙社稷,万世不颓……”[76]

很不错的文章,太宗想,能写出这么优美庄重又有说服力的文字,这样的人,如果在俗,当为经国治世之才吧?

太宗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一位面貌庄严、带着几分书生气的青年僧侣,正站在自己面前。他言辞恳切,侃侃而谈,要求西行的理由又很充分。太宗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被他给说服了。

可是不行!他断然对自己说道,大唐建国还不满十年,又刚刚经历了玄武门之变,内有忧患,外有强敌,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如今的大唐很不稳定,自己这边刚刚登上皇位,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发生了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的叛乱事件;紧接着,利州都督李孝常反叛,令人头大不已。

外部胡族更是虎视眈眈,特别是突厥骑兵,经常对边界进行袭扰,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一想到突厥人,太宗就恨得牙痒——这帮狼崽子一直是中原地区最大的威胁,隋末天下大乱时,他们就趁汉人忙着争夺中原之际夺取了丝绸之路的控制权,使得大唐在建国之初就断绝了同西域各国的外交关系。尤其是东突厥,由于与大唐接壤,甚至直接威胁到了帝都长安的安全!

想当年,就连太上皇都曾低声下气地向他们称臣纳贡,这真是大唐的奇耻大辱!

太宗脸色阴沉,他想起上个月,刚刚登上皇位还不满二十天的他,就接到了东突厥颉利可汗率领十多万人马直扑渭水的消息。

颉利的如意算盘是,新皇帝刚刚即位,又是在一场血腥政变之后,国内政局不稳,很可能会像李渊那样派人求和,不趁此机会狠狠地敲上一笔竹杠实在对不住自己。于是先派出使者前往长安城去见太宗,扬言突厥百万骑兵已经杀到渭水四十里外。

然而这位突厥可汗打错了算盘,年轻的太宗皇帝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威胁,而是直接将使者拘押,然后亲率六名臣子来到渭水桥头,指名要与颉利可汗隔河对话。

原本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看到南岸顶盔贯甲跃马横刀的大唐皇帝,以及军容整齐、杀气腾腾的唐军,竟不觉害怕起来。双方很快在桥上达成协议,并斩白马签订盟约,太宗重申了大唐会继续向突厥称臣纳贡的政策,突厥人呼啸而退。史称“渭水之盟”。

提起这次会盟,很多人都津津乐道于皇帝的胆识与气魄,而太宗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到深深的耻辱。

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个所谓的“渭水之盟”背后,是大唐朝廷被迫送给东突厥大量金帛而换来的短暂太平,这批金帛数额巨大,甚至到了“空府库”的地步!

此后太宗一想起“渭水之盟”,就恨恨地称其为“渭水之辱”!

如果说,金银玉帛还可看作是身外之物的话,那么,东突厥大军一度逼近长安,这一事实也给了太宗极大的震动——这帮狼崽子反复无常,结盟显然是靠不住的。

从此以后,太宗把东突厥看作是心腹大患,一方面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积聚国力,另一方面厉兵秣马,用外交分化和封锁边关的手段削弱东突厥,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彻底解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