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负笈游学

一个多月后,玄奘感到自己对梵文以及这部短经有了更多的了解,于是他开始尝试翻译。[50]

这是玄奘此生翻译的第一部经书,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部处女作同时也成为他的代表作,成为汉传佛教史上最重要的一部经典!

伊伐罗称此经为《三世诸佛心要法门》,玄奘将其译成汉语,命名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简称《心经》。

在与伊伐罗的相处中,玄奘逐渐意识到了许多问题,例如天竺梵文与西域梵文的不同,有些只是细小的差异,却会造成极大的不同。

比如,这片贝叶经上的菩萨名称为Avalokitevara,含有“观照纵任”的意思,即观照万法而任运自在。Avalokita便是“观照”,ivara为“自在”,所以玄奘将其译为“观自在菩萨”。

此时的他并不确认这个拥有般若智慧,洞彻“五蕴皆空”的观自在菩萨,与《法华经》中那个寻声救苦、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是否是同一个菩萨,只知道“观世音”与“观自在”在梵文中只相差两个字母。或许,这是梵文在向西域的传播过程中出现的差异吧?

他心中一直对观世音菩萨要避秦王的讳感到不快,改译成“观自在菩萨”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这么做也算是“无心插柳”,谁也不干涉谁。

奘译《心经》的全文只有260个字,去掉了佛经中必有的序分与流通分[51]。以七个“空”字接十九个“无”字,高度凝练了佛学真谛,诠理深奥而又微妙。其文字纯净透明、简洁有力、如诗如歌,充满了音韵之美。

此时的玄奘还不知道,这是后来他所翻译的六百卷《大般若经》的精髓所在,从它转梵为汉的那一天起,千余年来一直流传不衰,成为汉传佛教史上最重要的元素。

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篇译于他青年时期的简短的《心经》,成了汉传佛教史上阅读人数最多的经典,各宗派均将其选入朝暮课诵,不仅僧人和居士们必诵此经,就连许多民间人士也喜欢诵读。

玄奘又回到了空慧寺,回到了讲经说法的狮子座上。

他开始讲解自己翻译的《心经》,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并持诵这部短小的经文,随着这些人的流动和传播,他的声名连同《心经》一起,被传扬到长江中下游一带。

然而,随着他的声名越来越大,越传越广,他心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多。

在益州的这些年,他已经差不多把四川各地的佛经一网打尽了,益州的每一位高僧他都请教过,可是很多问题还是无人能够为他解答,这些问题越积越多,令他困惑难安。

玄奘毕竟是玄奘,既然蜀地已满足不了他的求知欲,他便决定离开成都,游学四方。

人有愿力,必获天助。就在他计划出川游学之际,一个偶然的机会给他指出了方向。

一日讲经结束,一个商人上前赞叹道:“法师讲得太好了!只可惜弟子明日便要返回荆州了,今日特来向法师辞行,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听法师宣讲妙理。”

玄奘觉得奇怪:“沙门听说,梁帝萧铣盘踞江陵,与唐皇对峙,长江水运已多年不通航了,居士如何去荆州?”

“原来法师还不知道,萧铣已被唐朝大将军李孝恭和李靖平定了!”那荆州客商兴奋地说道,“现在,整条长江水路已畅通无阻,我等也可返乡了!”

原来,玄奘在益州的这几年里,新兴的唐王朝先后削平了窦建德、王世充、李子通等割据势力,接着又破梁师都、刘黑闼、徐圆朗等军阀,至此,李唐政权已基本稳定。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天下重归一统,玄奘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居士得以重返故乡,当真可喜可贺!但不知以后是否再来益州?”

“来,当然要来!”那客商爽快地说道,“我打算把这里的蜀锦运到荆州去,再把荆州的羽扇、莲藕等好东西拿到益州来。有佛陀保佑,这生意总该很兴隆的!”

看来,这是个生意头脑颇灵的商人。

“如此说来,我也打算到赵州去做这份买卖。”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商人说道,“闲来还可听听高僧讲经,既挣了钱,又积了功德,一举两得啊!”

“有玄奘法师在此,你还上哪儿去听高僧讲经啊?”又有一位打趣道。

赵州商人尚未答话,旁边又过来一位:“你们都不明白,要听高僧讲经,最好是去长安!那里毕竟是京城啊。听说唐皇在长安修建了好几座大寺,每一座都庄严宏大!朝廷又设立了十大德,供养极其丰厚,全国各地的名僧都扎堆地往长安去了。”

“那又怎样?”赵州商人不服气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十大德,只听说深法师在赵州,正在那里设坛讲学呢。”

“檀越说的是道深法师吗?”玄奘心里一动,忍不住插问了一句。

“正是。”赵州商人兴奋地说道,“原来奘法师也听说过深法师?”

玄奘点头,他早就听说了这位大师的名头,知他对《成实论》[52]颇有造诣,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如今听了商人们的议论,不禁心向往之。

多年来,他一直抱持着远行求法之心,以前是担心战乱,如今全国平定,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各地访求名师,结识学友,而要继续待在这里坐享安乐呢?

“我想去赵州,从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一回寮舍,玄奘就找到长捷法师,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告诉了兄长。

“去赵州?”长捷吃了一惊,“四弟,你没发烧吧?路途遥远、战事未宁,你去那里做什么?想学《成实论》,蜀中难道没有高僧可资请教吗?”

“道深法师对《成实论》的研究独步天下,为各大德所不及。”玄奘解释道。

“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一部经论而已!”长捷道,“佛门经典浩如烟海,有必要仅仅为了一部经论跑那么远吗?”

“有必要。”玄奘平静地说道,“学贵经远,义重疏通。若只在一处钻仰,终究难明真谛。”

长捷有些不快:“学贵经远,那也要等天下太平了才可行,你现在冒冒失失地出川,只怕学不到什么,反而招来祸事。”

“二哥说得是。玄奘听一些客商说,梁皇已被唐皇所平,天下初定,不仅长江水运已然通航,就连京师长安也已重开法席。二哥,我们走长江水路出蜀,沿途可探访请益各地名僧,然后,再北上返回长安。到那时,各地高僧必定齐聚京师,可容你我从容问学,那样岂不是很好?”

长捷一摆手:“你说得倒是轻松。不错,如今唐皇已经据有天下,但也制定了新的关禁律仪。律云:各地僧侣必须定止在一个地区,非经核准,不得远行。如今各处水陆关卡,均有门禁,行人来往皆须持有公文。你要出川,可有过所和公验吗?”

玄奘怔了一下,这些年来,他一门心思潜心于佛法之中,于这些世俗之事确实不及兄长了解得多。

长捷又道:“你在益州受戒,便是益州之僧。若无过所公验便不得离开益州,否则就是私渡关津!私渡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你要如何?”

“我们可向益州有司申请过所公验。”玄奘提议道,“二哥不是与他们常有来往吗?只要我们申请,有司一定会为我们发放过所的。”

长捷法师摇了摇头:“我可不像你这般异想天开,净冒些孩子气的想法。再说益州安静,衣食无忧,是个学法修道的好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

见玄奘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长捷不禁叹道:“四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当年我早说过,留在长安等待局势的明朗,你却为了求学硬要入川,我心中一软便依了你。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蜀地扎下了根基,你却又要出川!为何就这般待不住呢?你说长安是京师,那又怎样?长安有一百余坊,成都也有一百余坊;长安有东市和西市,成都也有东市和西市,哪点儿比长安差?”

他说得不错,成都的西市,又称“少城”,是城中之城,乃是益州商业和手工业荟萃的地区,大街夹着小巷,大铺连着小摊,货物如山,花样繁多。

见玄奘不再说话,长捷只当说服了他,接着劝道:“况且关中冬日苦寒,哪里比得上蜀中气候温和,四季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青之草?”

玄奘越来越觉得自己同二哥说的不是一码事,他只能报以苦笑:“成都当然很好。可是,二哥你难道不觉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里已经太闭塞了吗?”

“我没有这种感觉。”长捷道,“我们要学的东西这里都有,经、律、论,什么都不缺;佛、法、僧,哪样也不少。何必四处漂泊呢?就在这里潜心研读不好吗?”

玄奘摇头:“可是我觉得,继续留在这里,已经很难再有进益了。”

“你还要什么进益?你读的书已经够多了!”长捷教训他说,“佛法不仅仅是理论知识,更需要亲身修证。经论学到一定程度,就应该身体力行,实际修行了。”

“可修行又是什么?”玄奘反问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广游博览,横洞百家。这难道不是一种修行吗?”

一阵沉默,兄弟二人四目相对,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许久,长捷才长叹一声道:“四弟啊,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们当年历经千难万险才从关中来到这里,你在益州求学,在益州受戒,还在这里拥有了众多敬奉你的信徒,好端端的,又何必离开,四处漂泊地找罪受呢?”

“我不是为了受人敬奉才来到这里的!”玄奘脱口而出。

他默默地望着眼前这位将自己带入佛门的二哥——他风度高雅,身材魁伟,像极了父亲,而这些年来对自己的照顾和保护更像父亲;他才华横溢,不仅精通佛学,还长于老庄,善于讲说。益州路总管酇国公窦轨、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都对他极为钦敬,常与其谈玄论佛。

在益州人眼里,清雅的谈吐,美妙的诗文,渊博的知识,是这对兄弟法师共同的优点。而他们又各有所长:长捷极具名士风格,玄奘则在悟性和机敏上更胜一筹。

在益州的四五年时间里,兄弟二人亲近了众多名僧大德,研读了大小乘经论和南北地论学派、摄论学派等各家学说,名望日高。现在,他们已经在益州佛界站稳了脚跟,拥有了极高的声望。并且,由于益州这些年来未受战火的侵扰,因此同其他地方相比,就连生活也要富庶和安逸得多。

显然,哥哥是留恋这些才不愿离开的。

兄长无意离开,玄奘自是不能勉强,但他自己却不肯放弃出蜀游学的念头。

既然哥哥不愿走,那就自己走吧。玄奘开始向益州府尹申请过所和公验。

然而益州府拒绝发给玄奘过所,在他们看来,年纪轻轻就获得“三藏法师”称号的玄奘已经是益州的名人,长江中下游一带,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因此,他们不想放他离开。

很多听过玄奘讲经的人也都这么认为,玄奘不仅精通佛家要典,还通晓医术,经常给人治病。他容貌俊秀,口才又好,有着非常高的人格魅力,很受当地人士的仰慕。他们悄悄向官府请求,不要放走玄奘。

“我就知道,益州府是不会给你过所的。”一个月后,看到玄奘黯然的神情,长捷淡淡地说道。

玄奘有些不悦:“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肯离蜀也就罢了,为何非要阻止我离开?”

“你怎知我阻止了你?”长捷反问道。

“长江水路已经畅通,许多商人向益州府申请过所公验,都迅速得到了批复。玄奘不过是一介僧伽,想要出蜀求学,自问并无什么不当的理由。如若兄长不曾从中作梗,为何益州府单单不肯发给我过所?”

“不关长捷法师的事。”叶丹参恰于此时到来,听到他兄弟二人的争执,当即插言道,“是益州的僧俗各界一致认为,‘陈门双骥’理应留在成都。”

“如何?”长捷看着玄奘问道。

玄奘心中沮丧不已,默默地坐了下来。

长捷走到他的身边,语气沉缓地说道,“四弟啊,自从你随为兄到净土寺出家,我们兄弟就从未分开过。家门不幸,父母早逝,就剩你我兄弟二人,又何忍骨肉别离?”

“二哥是否知道慧持大师别兄赴峨眉的故事?”玄奘轻声反问。

长捷一时语塞,他住在空慧寺,又怎会不知这座寺院的建造者的故事——

那一年,慧持大师随兄长慧远南下,先居于荆州上明寺,后又前往庐山。

晋隆安三年,慧持要辞别兄长入蜀,慧远苦留不住,于是叹道:“人生都爱欢聚,只有你愿意离别,这到底是为什么?”

慧持忍悲道:“如果贪恋人间欢聚,当初就不该出家。现在既然舍弃尘欲,寻求正道,那我们就以西天弥陀净土为目的吧。”

于是兄弟二人洒泪而别。

后来慧持大师振锡西来,涉险无数,终抵峨眉。传说山上沉香塔旁的老僧树,就是大师入定之处。

再后来大师下山,在成都建龙渊精舍,并栖止于此。四面八方的人仰其厚德,纷纷前来皈依,于是才有了这空慧寺。

丹参见长捷沉吟不语,唯恐他被玄奘说服,赶紧说道:“法师还是替我们这些俗家人想想吧,锦儿最近听奘法师讲经入了迷,一日不听就浑身不自在,如果奘法师此时离川,只怕她心里会很难过的。”

玄奘叹道:“还请居士转告尊夫人,蜀中大德众多,皆可闻经听法。况且修习佛法,讲究的是闻、思、修,单靠听法师讲经是不能得证的。”

“你到处乱跑,就能得证了吗?”丹参忍不住问道,“我说你这小和尚,怎么就这么喜欢折腾呢?”

他还是禀持了幼时的习惯,一不高兴就喊玄奘为“小和尚”。

玄奘知道自己一时很难说服他们,索性不再多说什么,合掌施礼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寮舍。

丹参却不肯罢休,追过来继续喋喋不休:“你执意离开益州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现在安宁自在,法筵、经书、高僧大德,一样都不缺,为什么还要离开?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玄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不需要回答。

安逸的生活,崇高的声望,信徒的供奉,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东西在他十一岁时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在佛前燃上一炷香,再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经书,他在案前跏趺而坐,静静地诵读。

香气袅袅中,他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初春的一个凌晨,寺院的晨钟尚未敲响,忙了一天的人们也还沉浸在浓浓的睡梦之中……

空慧寺,一间寂静的禅房内,玄奘将一封书信轻轻折好,放在长捷兄长的床边。

随后,他背起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空慧寺,朝远处的锦江走去。

当他在老胡僧伊伐罗留下的那片贝叶经上读到那四句神秘的佛偈时,就已经在计划这一天了——

伊伐罗是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他背井离乡,险些客死在这天府之国?他后来又去了哪里?为什么要写下那四句偈语,让他这个后辈能够“广利无边众”?

所有这一切玄奘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位菩萨既然可以跨越千山万水来中原传播佛法,自己难道连一个蜀地都走不出去吗?那么,菩萨又为什么要将这“般若之舟”付于自己呢?

江边的码头上,几位荆州客商正翘首等待着他。这几日,玄奘将自己想要浮江而下,游历荆楚,北上赵州的打算向他们说了,对此,客商们热烈响应,甚至当得知玄奘没有获得官府审批的过所和公验时也毫不在意。

他们告诉玄奘,大唐关禁,在边境或各割据势力接壤之处,执行得确实严格,至于国内各地区间的行止,其实颇为宽松。

“法师根本不用担心!”一个青年客商大声说道,“依《唐律疏议》,私渡关者,最重也不过‘徒一年’,如果有人具保,还可减刑或者改收罚金。像法师这样的,给予豁免也说不定呢!”

“可不是嘛。”旁边又有一位开口道,“法师是个僧人,只要有庙愿意收留,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碍不着谁的事儿!”

一名年纪大些的商人则要稳重得多,他缓缓说道:“要我看,法师没有过所和公验,想要出川确实不易。不过若有人愿意结伴,倒是可以一试的。”

“我愿意!”先前的年轻商人立即说道,“过几天,我们正要再往荆州去运一批货,到时法师就与我们搭伴同舟好了,路上还可以讲讲经解解闷呢。你们说呢?”

他把脸转向其他商人,商人们都点头表示同意。

玄奘大喜,当即与众人约定时间在锦江码头相见。

这是玄奘生命中第一次不辞而别。

商船在锦江之上缓缓航行,河面上的流光在阳光的照射下优雅地晃动着,如同一匹碧绿的绸缎。一群织锦女工正在江边濯锦,那刚刚织好的蜀锦经过江水的濯洗,色泽更加鲜亮,就像一片灿烂的朝霞倒映在水中。

玄奘站在船舷边,望着快速后退的一切出神。

如蜀锦般美丽富饶的成都平原,再见了!

船先是行到了岷江,十日后又进入波涛滚滚的长江。

同行的客商们告诉玄奘,顺着长江向东航行,途经险峻的三峡,很快便可到达三楚大地。

“从益州到荆州,行船差不多要半个月。”那名鼓动玄奘私渡关的青年客商眉飞色舞地说道,“最难行的就是前面的峡谷了,山高峡长,水流湍急,特别是经过瞿塘峡时,必须紧贴峡谷航行百里,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撞上礁石!”

“法师别听他瞎掰扯。”年纪大些的商人轻捋胡须,慢悠悠地说道,“我们往返长江水路已有多次,三峡虽险,却也没他说得那么邪乎,只要行船小心些就不会有事,法师尽管放宽心。”

玄奘微笑点头,他此刻心情极佳,看着两岸连绵不绝的不老青山,望着满眼令人心情舒畅的碧绿,只觉得天地之间无一处不是佛国,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夜里,一轮弯月倒映江中,给万里长江更增添了一分静美。玄奘靠着船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

“法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在看月亮吗?”老商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关切地问道。

“是啊。”玄奘叹道,“这月儿也有灵气,像是知道玄奘从此便要远去,不知何时方能再回蜀地,因此一路上都来伴随,为玄奘送行……”

老商人哈哈大笑起来:“到底是个读书人,哪怕出了家,都还带着几分书生气,看到月儿也能生出这许多感伤!其实这天地之间,哪里没有月亮呢?”

不错!天下处处有江水,时时有明月,我又何必感怀?

玄奘回转身,朝这位颇具佛性的老商人深施一礼。

又行数日,眼前开阔的水路突然变得狭窄起来,滔滔江水被两岸的群山挤压得暴烈异常,江水轰鸣如鼓,掀起层层白浪奔腾东去,气势磅礴!

不用说,这便是那惊心动魄的七百里三峡了。

玄奘站在船头上,迎风而立,任三峡的风吹入他的衣袖,鼓荡起身上的僧袍,情不自禁地诵起郦道元的《水经注》中记载的诗句: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一种特殊的美感袭上心头——逍遥于天地怀抱,心灵一时间进入到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

商船在惊涛急流中上下颠簸,不仅未让他觉得惊险,反倒有一种要长出翅膀,凌云飞渡的感觉!

出了三峡,便是荆门,荆门山和虎牙山南北对峙,长江从两山之间流过,天地忽然间就开阔了许多,崇山峻岭似乎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了。

玄奘回过头,朝来路上望了又望,却再也望不见连绵的巴山,只有那变化多姿的楚云,在烟水苍茫的江面上飘荡。

碧绿透明的江水,依然是锦江的颜色。翘首东望,江水遥接天边,那天水相接处便是大海吧?海的另一边,又是什么地方呢?

玄奘沉浸在他浪漫的想象之中,此时的他不会想到,他与长捷兄长这一别,从此便是天各一方,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荆州名刹天皇寺内,一场法会正在进行。

突然,一小僧来报:“成都空慧寺玄奘法师请求挂单,知客师父要我来禀报住持。”

住持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这是佛光降临荆州啊,快快有请!”

自晋代以来,荆州重佛的风气就极为浓厚,只要是僧人设坛讲经,百姓们便会前去倾听供养。

天皇寺更是当地第一大寺,东晋的法显、觉贤诸大德都曾在此驻锡讲经,之后南齐的刘虬又在此著《善不受报顿悟成佛义》;

此外,这里还是三论学派僧侣荟萃之地,天台宗圆熟教义之所在。

然而近些年来由于战乱,高僧流离,加之梁帝萧铣盘踞江陵之时,长江水运被阻多年,致使佛法鼎盛不再。

而蜀中高僧玄奘之名早已远播至长江中下游一带,荆州僧俗更是闻名已久,深盼能够亲闻经筵。却不曾想他能够出蜀入荆,到天皇寺挂单,难怪住持喜出望外,立即宣布暂停法会,带领阖寺僧众出门迎接。

玄奘到天皇寺的目的是为了度夏,顺便与荆州诸师共同参详、讨论各种佛学问题。他学问广博,为人又极谦逊,因而深受荆州僧俗的钦敬,纷纷邀请他开席讲经。

于是,玄奘便在天皇寺内开讲《摄大乘论》和《杂阿毗昙心论》,这两部大论均是玄奘极为熟悉的,讲起来便如那滔滔江水,一泻千里,具有非凡的感染力,令听者如痴如迷。一时间,荆楚名僧闻风会聚。

此时的荆州由汉阳王李瓖都督暂管,他是唐朝宗室,又笃信佛法,听说玄奘法师在天皇寺讲经,便亲率群僚及僧俗有德之士,前来听讲。

玄奘虽然名气很大,但他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却让很多人感到不服。陪同李瓖前来的人中,颇有些佛学底蕴强的,每当玄奘讲完一段,便会立即提出问题,质疑问难。

玄奘一一作答,他辞气清雅,风采洒落,特别善于从浅显处着手,将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用故事和譬喻的方式解释得清楚明了,避免了逻辑推论的烦琐与无力。四方道俗无不为之倾倒,每天前来请益问法的人络绎不绝。

年轻法师非凡的气质和才华让李瓖敬慕不已,当即皈依到他的门下,并一再恳求他留在荆州弘法。

然而玄奘心中仍惦记着漫漫求法之路,他在荆州住了半年,将《摄论》《毗昙》连讲三遍,场场爆满。如今严冬将至,他不想再停留了。

一日讲经完毕,李瓖又到禅房内请教经义,玄奘趁机将自己想要游历四方,向各地名宿请益的心愿跟他说了,李瓖心中顿生敬意,当即为玄奘签发了过所和公验,这使得玄奘终于可以自由地在国境内游学四方,寻师访道了。

临行前,李瓖又向玄奘施舍巨财,以做盘缠。加上来自各界的布施和供养,一时堆积如山,而玄奘却一无所取,依然只身云游,沿江东下……

在苏州,玄奘拜访了当地名僧智琰法师。

早在四川的时候玄奘就听说过智琰法师,他是苏州东寺的住持,字明璨,是江南佛教“成实派”的大师。不仅精通成实学派,而且对《涅槃》《法华》《维摩》等经典的研究也都极为深厚,名噪一时。听说他每个月都要在寺中集会一日,建斋讲经,听讲的信徒有五百多人。

玄奘对这位老法师仰慕已久,因此一直想着有机会定要同他结个法缘。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沿长江一路参学的玄奘一到苏州,立即就去智琰法师所在的东寺挂单。

智琰本性谦逊随和,与玄奘一见如故。开始时他只是把玄奘当成是个聪明好学的小沙弥,可是没过几天,这位“小沙弥”的学问就令他感到了惊讶,遂决定召集一批名僧前来论学辩经,实际上也是想试试这位少年才俊到底有多大本事。

说到辩经,玄奘自然是毫无异议。他本来就是在游方参学,辩经既是他的强项,也是一种有效的学习方式,他很乐意通过这种激烈的辩难窥见法理。

在这场法会上,众僧执经辩难,玄奘从容应对,不时妙语连珠,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听着玄奘与众人辩经,智琰法师初时还很平静,但很快便汗不能禁,未等法会结束,他便独自一人回到禅房,闷坐不语。

弟子们关切地前来询问,孰料法师竟悲喜交集地长叹道:“老衲真没有想到啊,我这块朽木桑榆,居然还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个初升的太阳散发出的绚丽光芒!”

言毕潸然泪下,一种老之将至,无法得见慧日临空的感慨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智琰法师就对玄奘执礼甚恭,而玄奘对智琰法师也极为尊敬,两人遂成忘年之交。

武德八年(公元625年)秋,玄奘离开苏州,转而向北,来到相州的慈润寺挂单。

在这里,他师从慧休法师学习《杂阿毗昙心论》,用了八个月时间,研究小乘毗昙学。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春天,玄奘告别了慧休法师,北上赵州,终于在观音院见到了大名鼎鼎的道深法师,并拜道深法师为师,研习《成实论》。

这部论著是天竺小乘佛教最后的经典之一,也是由小乘过渡到大乘空宗的一部重要著作。此论经鸠摩罗什大师译成中文后,影响甚广,在南朝齐、梁、陈间,逐渐形成了成实学派。

隋朝时,随着天台宗的兴起,成实学派逐渐衰落,而道深法师却是此学派的大师。

在赵州观音院,玄奘整整十个月足不出寺,白天向道深法师讨教疑难问题,夜晚则挑灯夜读,很快便理解了这部经典的要义与精髓。道深法师也非常喜欢玄奘,对他深厚的佛理和出众的悟性赞不绝口。

此时玄奘离开成都已有两年,从荆襄到吴扬,从江南到河北,四处参学、求证,足迹遍及河南、陕西、四川、湖南、湖北、江苏、江西、河北等地,已踏遍大半个中原。

这段近似流浪的生活令他获益良多,他向各地名师求学请益,了解到了佛门的各种义学门派,同时也积累了丰富的行脚经验;

而对于中原佛界而言,年轻的玄奘就像一阵狂风,游走各地,出入名寺,学习、质疑、辩难、离开……其带来的冲击无异于一场“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