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此经在摩揭陀国,那烂陀寺

波颇从海路来华,刚踏上大唐的土地时,正值盛夏,因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之处。然而半年后,当他风尘仆仆地来到都城长安,却刚好赶上入冬的第一场寒流,连续几天的坏天气,让从未经历过严寒的天竺僧人很是狼狈。

玄奘在孝达的陪伴下进入精舍,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来自佛国的高僧——又黑又瘦,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毡,赤足盘坐在蒲团上,在初冬的湿冷寒气中瑟瑟发抖。

玄奘摘下斗笠,环顾了一下四周。

精舍内有一只火盆,里面只有一些冷灰,也不知多久没用了。幸好窗外堆了些木柴,显然是寺院替这位客僧准备的。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立即出门抱了些柴薪进来,孝达取出火石火绒,替大师生起了火。

随着火苗不停的跳动,原本湿冷的屋子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三人团团围坐在火盆边,烤着火,热气让波颇觉得很舒服,他将裹在身上的毡毯褪了下来。

两位汉僧这才注意到,这位天竺高僧居然只穿了件薄薄的褐色长衣,细长的右臂袒露着,皮肤冻得又黑又红。

难怪他怕冷呢。孝达心想。

玄奘用梵语问道:“大师从天竺来,那里想必没这么冷的天吧?”

波颇淡淡的双眸中刹那间流露出夺目的光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居然遇到了一个会说梵语的青年僧侣!

“天竺不冷!”他激动得挥舞着手臂,“那些商人跟我说,不要带毛毡,说这东西又粗又笨,长安人根本不用!我原本还以为,长安就像摩揭陀国一样暖和,幸好,没有上当!”

说到这里,他显得颇为自得,带着万分庆幸的表情拍了拍放在腿上的毡毯。

玄奘觉得好笑,这位来自佛国的大师还真的很有趣。

他两个说得热闹,却苦了一旁的孝达,连连拉扯玄奘的衣襟:“法师,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能不能讲人话?”

玄奘笑道:“你可以跟他说啊。”

这正合孝达之意,他早对这古怪的客僧产生了兴趣,立即上前合掌问道:“听我师父说,天竺僧人都是修苦行的,就像大师这样,大冬天的穿这么少的衣服,是在修苦行吧?为何还要毛毡呢?”

波颇眨巴着灰色的大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位是不会说梵语的。

“我,不修苦行。”他将毡毯再次裹起,用生硬的汉话解释道,“苦行,那是受热,不是受冷!妖孽,提婆达多,才修苦行。我们,佛陀弟子,行中道!”

他说话一顿一顿的,两位中原僧侣都笑了。

“天竺离这里很远吧,大师是怎么来的?”玄奘又问。

为了照顾孝达的情绪,这次他使用的是中文。

“我,跟着商队,坐船。”波颇比画着说道,“很大的船!本来,要去,波斯的。波斯在打仗,不能去。有商队,往东,去狮子国。我,跟他们走……狮子国,住了很久,太久了……还想,去波斯。他们说,波斯,不能去!那里,外道,到处都是。佛弟子,被他们抓住,直接绑上火刑架的!长安好,礼敬三宝,不打仗!那些商人,卖珠宝玉石的,都说好……佛门,讲因缘,我与长安,有缘的!”

他临时学的汉语显然不太行,连说带比画,十分费劲,有时还夹杂着梵语甚至吐火罗语,幸好玄奘对这些语言都多少懂那么一点儿,连猜带蒙,总算大致弄明白了他的话。

“大师确实与东土有缘。”玄奘高兴地说道,“听说,大师要在长安翻译佛典?”

“对,翻译!”波颇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两夹贝叶经书,那细长的略微发黄的贝叶,同伊伐罗留下的《三世诸佛心要》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里是数十张叠在一起,上面打了两个孔,用细绳拴着,还有两块长木板,将它们牢牢夹住。

波颇将其中一夹递给玄奘,玄奘恭恭敬敬地接过、打开,只见贝叶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梵文字符。

看着这天书般的文字,孝达不禁有些好奇:“佛国的经书就这些吗?”

“不,还有很多,很多。”波颇指了指自己,比画着说,“我,带了,整整,四十夹!海上,龙王要看经,抢了去。就剩这,两夹,我放在,这里。”他又指了指怀里,“这里,龙王,抢不走的!我说,这些,要带到,长安的,不能,都给你!”

孝达的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玄奘却极为钦服,他仿佛看到海上掀起滔天的巨浪,将包扎整齐的贝叶经一股脑地卷入大海。

“大师不避艰险,远来长安传法,这一路一定吃了很多苦。”他敬佩地说道,“弟子此次前来,就是要拜大师为师,学习梵文及佛陀经典。另外,弟子还有许多疑问想向大师请教。”

波颇被这段话弄迷糊了,看到他困惑的目光,玄奘又用梵语说了一遍,波颇这才明白玄奘的意思。

“好,好的!”他高兴地说道,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学佛经,没问题!我脑子里有,很多很多,龙王,夺不走的!只是,长安话不好学。你,教我说!”

“玄奘自当尽力。”

两位异国僧人一拍即合。

出了精舍,雨似乎更大了些,打在房前的青石路面上,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

孝达站在屋檐下,一边系着斗笠一边笑道:“这位天竺大师可真有意思,连中原话都说不好,还翻译呢。不知道以前的那些译师是不是也像他这样?”

“师兄可别这么说。”玄奘道,“波颇大师的汉话已经说得很好了。”

“这倒也是。”孝达点头道,“我还一点儿都不懂梵文呢,嘟噜嘟噜的,听着都晕。不过法师你可真厉害,那样的天书都会说!难怪人家说你是释门千里驹呢。”

玄奘道:“是一位西来的长者教给我的。”

他的目光望向南方,露出缅怀的神情。

“可是。”孝达依旧有些担忧:“这位波颇大师中文说成那样,能把他带来的经典翻译好吗?”

玄奘道:“这个师兄不必担心。当年,鸠摩罗什大师也是西域人,但他来到中原后,很快就学会了汉话。后来,他在长安设立译场,有上千中原弟子相助。如今波颇大师远来长安传法,想来也会有中原的高僧大德协助大师翻译。师兄不是说过,朝廷还派了两位居士监阅吗?”

“对啊!”孝达恍然大悟道,“确实是需要助译的。我说奘法师你学梵文做什么,原来也是要帮波颇大师翻译佛经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大腿:“嘿!我怎么忘了?也不知他带了《涅槃经》来没有?如果我们能看懂原本,不就可以知道哪种译本更准确了吗?”

玄奘目光微凝,默然不语。

他可没孝达那么乐观,相反,心中的不安反而越来越强。

黄昏的朱雀大街上,清冷寂静,行人寥落,两个僧人默默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谁也不说话。

许久,玄奘才轻轻叹道:“《涅槃经》还算不错的,虽然在某些地方两个译本间有出入,但多数经意没有差别。有些经书就没这么幸运了,译本间的差别极大,在有些观点上甚至完全相反。”

“难怪佛门宗派众多,相互间谁都不服谁呢。”孝达说到这里,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你说,是不是那些译师都不懂中原语言,或者他们没有助译?”

“应该都有助译的。”玄奘道,“只是各自理解不同罢了。”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得越来越大的雨点打在斗笠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好了好了,不去想这些了!”孝达摆了摆脑袋,似乎要甩掉那些不愉快的想法。

接着,他乐观地说道:“现在波颇大师从天竺带了原典来,再多的问题也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玄奘摇了摇头:“近些年来,玄奘所读各类佛典,多有译文不完备者,有些甚至缺章少页,玄奘心中着实困惑难安。初时还以为,这位佛国来的波颇大师会帮助东土众生解决这些疑问,现在看来,只怕没那么简单。佛法如海,莫测高深,或许,只有亲去佛陀故里,广求异本,方能释我心中所惑吧?”

孝达大吃一惊:“佛陀故里?你是说——去天竺吗?”

玄奘没有回答,他的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去天竺,去佛陀的故乡,学习真正的佛法。这是他少年时期的梦想,只是这梦想似乎总是离他很遥远,不知何时才会成为现实。

他不知道,从他见到波颇大师的那一刻起,这个遥远的梦想一霎时便被拉近了!那原本懵懵懂懂的念头变成了心中的一团火焰,再也无法扑灭。

其实波颇来得很不是时候,新建立的大唐帝国并不崇佛,当今天子既然自称是道教祖师李耳的后裔,对佛教的态度可想而知。

长安的冬天很冷,而波颇的心更冷,他在精舍里译经,并无什么高僧前来相助。他不知道,由于李唐王朝对佛教的不友好态度,高僧们大多被限制了活动范围,便是想过来帮忙也都有心无力。

更让他郁闷的是,两位奉旨监阅的官员成天缠着他,要他教授一些灵验的“法术”和“咒语”,搞得他不胜其扰。

“我,早就说过,没有法术!”波颇站在精舍内,挥舞着两条长长的手臂,“佛门,是不讲,神通的!执著神通,有危险,会着魔的!”

由于语言方面的限制,波颇无法对他们更深入地解释什么,只能反反复复这么说。

“大师何必这么小气呢?”其中一个官员笑道,“您看我们两个,大冷的天儿,跑到这里来陪您,怎么着也得显点小法术出来吧?”

“就是啊,一点点小法术就行。”另一个也帮腔道,“想当年,来自龟兹的鸠摩罗什大师还能一口气吞下一碗钢针呢。大师您可是来自佛国,这法术方面无论如何也不会比那龟兹胡僧更差不是?要不然多没面子啊!”

“别拿什么着魔不着魔的话来吓唬人好吧,您佛法精湛,还怕什么着魔啊?连我们这些俗人都不怕。”

“只要有神通,我倒宁愿着魔呢,大师我求您了,就让我们着一回魔吧。”

这两名监阅官一位是太仆卿张道源,另一位是他的门客张松。张道源是傅奕的好友,朝中大臣中唯一支持傅奕灭佛的就是他。

选这么一位完全不喜佛教的大臣来为天竺僧人监阅,这本身也反映出高祖对佛教的抑制政策。

波颇当然不知道这些事,但他还是觉得忍无可忍了:“我不要你们在这里,我不要!你们,出去!都出去!”

张道源不高兴了:“这胡僧真是不知好歹!你以为我们愿意来啊?大冷的天儿,要不是圣上的命令,我才不来陪你这个怪物呢!”

“大人犯不着跟这胡僧生气。”张松安慰张道源道,“蛮荒之地的人都这样,不可理喻。依下官看,这胡僧根本就不是天竺来的,也不知是从哪个蛮荒小国跑出来的,跑到长安打秋风来了。”

对于他们两个的话,波颇是不太懂的,更不明白什么是“打秋风”,秋风也可以用“打”的吗?

但他不喜欢这两个人,因而也就不打算问,干脆在蒲团上结跏趺坐,默然入定。

张道源看着这个枯瘦的胡僧,感到有些无趣。他冷冷地说道:“哼,说什么翻译佛经,统共就带来了那么几片干树叶子,还说是什么圣典?成天坐在这里装神弄鬼,半点神通也见不着。干脆回禀圣上,断了他的供养,也省得他继续骗人!”

张松立即接口道:“太仆大人所言极是!正当禀明圣上,以正圣听。也让那些奸佞之徒知道,长安的供养不是那么好骗的!”

两位官员一唱一和,波颇却只管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说,二人说得累了,颇觉无趣,拂袖而出。

刚出精舍大门,就见一位面貌清秀的青年僧人怀抱一包衣物走了过来。

张松当即拦住,冷冷问道:“你是哪里的和尚,到这里来干什么?”

僧人一手夹着衣物,一手置于胸前问讯道:“小僧乃大觉寺沙门玄奘,来此为波颇大师送些衣物。”

“波颇大师?佛国来的罗汉,也会怕冷吗?”张道源说到这里,哈哈大笑,旁边的张松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在这两人见玄奘满脸稚气,身上穿的又是极普通的粗布衲衣,以为他不过是个打杂的小僧,因而也没太在意,就大笑而去了。

玄奘目光忧郁地望着两位朝廷官员,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朝精舍走去。

看到玄奘,波颇黑黑的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的表情。

这个汉僧最近常来,每次都会给他带些可口的食物和暖和的衣物,还帮他劈柴生火,跟他学习梵文经典,向他请教有关佛法的各种问题,教他说正宗的长安话,有时也向他打听佛国及西域各国的见闻……

波颇终于在这异乡寒冷的冬季里感受到了一股难得的暖意,同时感受到的,还有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以及中原人温和谦逊的魅力。

而最最重要的是,玄奘会说一口虽不标准却很清晰的梵语,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用梵语交流竟是毫无障碍。对于波颇来说,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听到乡音,自然是备感亲切,无形中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如果法师便利的话。”波颇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用梵语请求道,“每天都来这里好吗?我们翻译佛经。”

“好啊。”玄奘高兴地说道,“弟子正求之不得,就怕弟子的梵文尚未学通,难以胜任。”

“法师的梵文已经很好了。”波颇由衷地说道,“我们可以一边学,一边翻译。”

玄奘立刻答应下来。事实上,他来这里的收获比波颇更大,每天听波颇用梵文讲授佛经,这可比他在四川时的独自摸索要方便多了。虽然有很多地方听不明白,但他还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天竺佛学的魅力。

波颇带来的佛经虽说少了些,记在脑子里的却很多。他说在他的国家,人们不习惯用笔来记录经典,而习惯将学问记在脑子里,无论是婆罗门学者还是佛教僧侣,个个都有很强的记忆力;

他还说,早期的佛教是忌用文字的,都是口传心授,他本人能记诵大小乘经典各十万颂。

他一句一句地诵念出来,玄奘则在旁边认真地听着,记着……

波颇或许不是天竺最好的法师,玄奘提出的很多问题他也回答不上来,但通过与这位天竺僧人的接触,玄奘再一次打开了眼界,感悟到了一种与中华文化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思维模式。

就这样,两位异族僧人相处月余,渐成知交,他们开始相互配合,翻译《大乘庄严论》,这是波颇从天竺带来的一部最完整的论书。

太阳已经很多天没露脸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阴云之下,天气又冷又湿,无孔不入的西北风将丝丝潮气送进每个人的身体,时而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洒过街道。街上的人们紧缩着身子,急冲冲地朝家里走去。

武德八年(公元625年)的除夕就在这样糟糕的天气中姗姗而来。

大觉寺的厨房里,膀大腰圆的圆安正在案前用力地和着面,汗水一滴滴地滚落下来,滴在面上,被他毫不在乎地揉进了面里。

每年的除夕他都要和很多面,包大量的素馅饺子,这不仅是寺内僧众们初一早课后的伙食,也是为了招待那些凌晨赶来烧新年头炷香的居士们。由于需求量实在太大,一向大大咧咧的圆安也就不大注意卫生方面的细节了。

“圆安师兄这般和面,包出来的饺子还有谁敢吃呢?”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竟是久未谋面的玄奘。

“是你呀,玄奘师兄!”圆安咧开嘴笑了起来,“今天不做晚课了吗?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你还迷糊着呢。”玄奘笑道,“晚课已经结束了。”

“玄奘师兄来了?”正提水进屋的石顽高兴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师兄,有空来给我们讲故事啊。”几个饭头围过来说。

“是啊,好久没听师兄讲故事,连饭都吃得没味道了。”另几位嘻嘻哈哈地应和。

玄奘微笑道:“我正有很多新鲜的故事要讲,都是天竺来的波颇大师讲给我听的!”

“真的吗?”众人立即来了兴趣,“那位天竺大师也会说汉话?他的故事好不好听?”

“那还用说?”圆安替玄奘回答道,“佛国来的罗汉,讲的自然是好的。”

说罢又转向玄奘,“师兄哪天也给咱引荐引荐。”

“不用引荐。”玄奘道,“师兄们若有兴趣,只管前往大师的精舍拜望,大师定会欢迎你们的。”

“还是算了吧。”石顽摆摆手道,“我们这些伙头僧什么都不懂,打扰大师清修,岂不罪过?”

玄奘摇头道:“你们以为大师万里迢迢的到这里来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弘传佛法?若是诚心前去请教,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怕打扰?玄奘今天到这里来,便是向师兄们讨几个饺子给大师吃。”

“没问题!”石顽爽快地一挥手,“看圆安包了那么多,管够!”

圆安憨憨地一笑:“那位天竺大师也吃饺子吗?”

“入乡随俗嘛。”玄奘笑道,“也得让他知道咱们大唐过年的习俗。”

石顽哈哈一笑:“圆安,你和的面可不大干净啊,能用来供奉佛国来的大菩萨吗?”

“谁说不干净了?”圆安擦了把汗,用力一甩,“你说的是我的汗?这可没什么不干净的,不信你问问玄奘师兄,他吃的是不是我包的饺子?可曾出过毛病?”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眼不见为净。

天竺僧人初来乍到,显然还没有在东土过新年的习惯,因此,精舍外“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让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既惊吓又迷惑,不觉裹紧了围在身上的紫色毛毡。

“大师!”玄奘提了个包袱推门进来,波颇立时脸现喜色,如同见到了亲人。

“怎么才来?”他问,“天都黑了。”

“是晚了一点儿,让大师久等了。”玄奘有些歉意地说道。

没办法,在行堂的寮舍里,他被石顽、圆安等人围住,连着讲了好几个故事,他们才肯放他走。

“今日玄奘特地跟住持告了假,来此陪大师守岁。”玄奘放下包袱后,便忙着去抱柴生火。

随着火苗的升起,原本冷气森然的精舍内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守岁?什么是守岁?”波颇现在的长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但是这个词对他来讲显然还是新鲜的。

“这是咱们唐人的习惯。”玄奘道,“每年的最后一天不睡觉,叫作守岁。”

“为什么不睡觉?”波颇觉得奇怪,“修苦行吗?”

在他的眼里,不睡觉当然是一种苦行的方式,天竺地区有很多人都在修这种苦行。

“不是的。”玄奘笑道,“守岁是唐人过年的一种习惯,可没人觉得苦。嗯……怎么跟大师解释呢?”

玄奘边说边到外面去,又铲了一罐雪,拿回来吊在火盆上烧着。精舍内水汽蒸腾,更加暖和了,波颇大师裹在身上的毡毯不知不觉滑落了下来。

“在汉地,过年是很重要的。”玄奘一边烧着火,一边解释道,“一年就这么一天,在惜别过去的时候感念时光的流逝,不想再把这么殊胜的日子在睡眠中白白荒废掉,于是就有了守岁。”

“新年,很殊胜?”波颇觉得这种说法很有趣。

“一年就一天,难道不殊胜吗?”玄奘反问。

波颇摇头道:“如果一劫就一天,那才是很殊胜的。一年的时间并没有多长。”

“大师说得是,可是对娑婆世界的众生而言,也不能算短了。身为凡夫的我们,哪里会有机会历劫呢?”

说着话,玄奘已拿出冻得硬邦邦的饺子,放在一边:“在汉地,守岁必须吃这个,这叫饺子,取‘交子’之意,所谓‘新年旧年,交在子时’。”

“真有意思。”波颇笑道,“不过我们僧人有戒律,过午进食属于非时食。”

“弟子知道。”玄奘用木棍拨着火盆里的火,“我们现在烧水泡茶,等到了明日再下饺子吃也不迟啊。”

看着玄奘忙忙碌碌的样子,波颇缓缓说道:“你们唐人很会享受。”

“不是享受,是习惯。”玄奘解释道,“唐人喜欢在新年旧年交替之际庆祝,很多人家一年过得都很清苦,只在这一天穿上新衣,吃上一顿饺子。孩子们放爆竹驱邪,大人们则忙着给各路神佛上供,祈求他们保佑来年一切顺遂。”

仿佛是为了印证玄奘的话,外面又传来爆豆般的爆竹声。

“各路神佛?”波颇觉得既奇怪又有趣,“你们拜很多神?”

“是啊,”玄奘笑道,“唐人见神三分敬,很多人家里既拜佛陀观音,也供玉帝老君,此外还有灶君土地、福星财神,大神小神一起请,可谓热闹至极。”

“果然热闹。”波颇含笑点头,“他们不会打架吗?”

“他们是神,怎么会打架?”玄奘解释道,“每个神要做的事情各不相同,这也是民间供奉很多神的原因。神祇们挤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热闹有趣,他们彼此间和和睦睦,各做各的事,绝不会打架的。”

波颇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在我的国家也有很多神。”他说,“他们之间有的和睦,有的打架,打得很厉害。”

“婆罗门神?”玄奘想起在四川,那个老胡僧伊伐罗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波颇点点头,换了个话题问:“你们唐人是不是很喜欢神通?”

“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在乎。”玄奘捅着火说。突然又觉得很奇怪,抬起头来,“大师怎么想起问这个?”

“那两个,朝中来的官,他们总问我会不会神通。”

“他们不懂佛教。”玄奘继续捅火,顺口说道,“大师不用理他们。”

“我不理他们,但是心中不安。我到长安就是来传法的,对众生不管不顾,是对佛陀的辜负。”

玄奘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安慰他道:“大师已经做得很好了,众生各有业力,便是佛陀也替代不了,何况我们?”

然而波颇心中还是无法释怀,他垂下眼帘,神色黯然地说道:“他们说,我不会神通,是来打……秋风的。打秋风,这是什么意思?长安的秋风很冷,打了它,就不冷了吗?”

玄奘心里很难过,这位质朴的梵僧,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生死之险才来到长安。他没有别的想法,只为传法利生。我们身为主人,为何要这样对待他?

看着梵僧渴求答案的目光,玄奘实在不愿打妄语,只得轻轻说道:“他们的意思是说,大师是来骗吃骗喝的。他们不懂佛教,才会犯下这等口业。这是他们自身的习气和业力所致,也是佛陀所说的可怜悯者。大师不用放在心上。”

“是这样。”波颇若有所思地看着玄奘,“朝廷里,没有懂佛教的官员吗?”

“有,”玄奘道,“有很多。”

“那为什么不叫懂的人来做监阅,而要叫不懂的来呢?”波颇不解地问道,“那岂不是叫他们无故造业?”

玄奘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好在波颇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听着窗外传来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长安的树,很多都是光秃秃的,不长叶子,是不是被那些声音吓的?”

原本心情沉重的玄奘,被这个古怪的问题逗乐了。

“大师,现在是冬天。”他笑着说,“等天气暖和了,树叶就都长出来了。难道大师家乡的树从来不落叶吗?”

“会落叶的。”波颇道,“但是一边落,一边长,就像这个世界,有的人生,有的人死。不会落得这么干净……”

“摩揭陀国没有冬天吗?”

“没有。”

玄奘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把目光投向窗外。

他来的时候天上还阴云密布,现在,那阴沉了半个多月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那些在风雪中裸露的枝干,以前他从未在意过,现在见了,却令他不胜感慨。

“树跟人不一样。”他缓缓说道,“树是夏天穿衣,冬天脱衣,让躯干傲雪。”

“法师说得对。”波颇以为他是在劝诫自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佛陀的弟子,走到哪里都要随缘。其实,长安真的很好……有些人虽然不懂佛教,但也有善根。至少不会把佛弟子绑上火刑架。”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玄奘竟差一点落下泪来。

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大师你说,《摄大乘论》与《十地经论》这两部经典,有没有可能在教义上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呢?”

“怎么可能?”波颇眼中露出不解的神情,“这两部论分别是由无著和世亲菩萨所造,他们是兄弟,又是师徒,同是大乘瑜伽行派的论师,怎么可能完全相反?”

听了这个回答,玄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天色已晚,玄奘在佛前的香炉里插上一支线香,在袅袅的轻烟中合掌参拜。

波颇看着他,问:“法师岁末拜佛,是不是也像那些俗家人一样,要求什么呢?”

“是啊。”玄奘望着那丝徐徐上升的轻烟,缓缓说道,“佛说众生皆苦。从小到大,玄奘看到了太多的苦难。如今,新的一年又开始了,玄奘只希望,从今往后,不要再看到众生受苦受难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佛陀说过,修行者心要空。可是玄奘心中装着太多疑惑,郁积日久,都快把心给塞满了,怎么也空不下来……”

波颇望着这个大唐比丘,沉默良久,才徐徐说道:“我知道有一部经论,或许能帮助你。”

玄奘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异国僧侣。

“此经名叫……”用生硬的汉语说出这四个字后,波颇明显顿了一顿,索性改用梵语道,“此经名叫《瑜伽师地论》,又名《十七地论》,总括三乘,能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

说到最后那个词时,他的声音明显放得很低,但在玄奘耳中,那仿佛就是来自天边的一声惊雷。

“大师有此经?”玄奘看着他,黯淡的双眸骤然亮了起来,在这有些昏暗的精舍内熠熠生辉。

“没有。”波颇摇了摇头,“这是一部大论,计有十万颂,光是抄写经文的贝叶就能装满一车。我没有足够的功德和威望,怎能将它带来?”

“那么,此经在……”

“此经在摩揭陀国,那烂陀寺。”

“摩揭陀国,那烂陀寺……”玄奘喃喃重复着这两个梵语词汇。

在见到波颇之前,玄奘并没有想到,这个来自遥远异国的僧人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什么。然而,就在这个除夕夜,他从这位梵僧口中得知,在遥远的中天竺,有一个神奇的国家,那里有一座神奇的寺院,里面有一位学识渊博、精通所有经论的高僧,他便是正法藏戒贤菩萨,大乘瑜伽行派的嫡传祖师,也是全天竺最有学问的法师。

“大师见过戒贤菩萨吗?”玄奘盘坐在波颇对面的蒲团上,用梵语问道。

“我就是戒贤菩萨的弟子。”波颇双手合掌,庄重地回答。

“那么,您一定也精通《瑜伽师地论》了?”玄奘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我不会。”波颇缓缓摇头,“如果我精通此经,早就可以回答你前面的问题了。”

“可是,您身为戒贤菩萨的弟子,难道就没有听他讲过?”玄奘仍不死心。

波颇道:“我只是听他讲经的弟子,并非亲弟子。这部《瑜伽师地论》,我确实听过一遍,但是,有很多地方不能理解。这部经论太深奥了,即使有高明的师父讲授,读通它也需要很长时间,至少要……四五年吧。没有这样的工夫,很难明了其中的宗旨。我不够精进,不肯花那么多时光在这一部经上,我觉得自己与此经无缘。很多年过去了,就算当初记得几句,现在也都忘了。”

玄奘遗憾地叹了口气,眼底的光泽又黯淡了下来。

波颇又说道:“法师要学此经,除非去那烂陀寺。我在那里学习了四年,我所有的知识都从那里得来。你知道吗?戒贤菩萨已经快一百岁了,不但对瑜伽行派的法典烂熟于心,而且学识极其广博,经律论三藏、大小乘佛法、五天竺各种流派,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我生性愚钝,大师所授的知识,我连万分之一都不能领会。但是你不同,玄奘法师,你慧根天成,一闻千悟。若能得到戒贤菩萨的教导,不仅能解决你的难题,还能将正法藏的学问发扬光大。”

听了天竺僧人的介绍,玄奘不禁心驰神往——

“那烂陀寺,戒贤菩萨……”他喃喃念叨着,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我真的可以去那里学法吗?我真的可以学到那部总括三乘的《瑜伽师地论》,普度我大唐众生吗?

从波颇的禅房走出时,已是武德九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地上早铺了厚厚一层雪,而天上的雪花也已经有巴掌那么大了。

顶着迎面呼啸而来的北风,走过白雪覆盖的朱雀大街,玄奘的心却是越来越热,波颇大师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

“那烂陀寺除了戒贤菩萨,还有很多智慧广大、辩才无碍的大菩萨、大法师,我跟他们相比,就像萤火虫遇到了日光一样……”

玄奘的目光越过茫茫大雪,凝视着西方的天际——经过多年的游学,痛苦的求索,他的目光终于锁定在了遥远的天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