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别了,长安

夜色正浓,长安大觉寺的一间禅房内一灯如豆,玄奘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一纸书笺轻轻地放在书案上。

他还是决定不告而别,正如多年前在成都,告别空慧寺和长捷兄长一样。现在,他又用同样的方式向大觉寺和道岳法师告别。

想起道岳法师,玄奘心中便不由得一恸,这位老法师与他虽说只是临时的师徒关系,却始终对他掏心掏肺,如待子侄。

就在昨天晚上,法师还恳切地劝他道:“西行求法之事,就暂且先搁置一下吧。当今圣上对佛门还是礼敬的,你不妨先耐心等待一段时日,待朝纲稳定,边关安宁,那时再向朝廷申请出关,或可得到准许。到时老衲再给你多召集些人来,大家一起走,胜算就更大了。”

当时,他默然不答。

常言道,事不过三。三次上表均告失败,他已不再希求这种无效的尝试了。

朝廷发布诏令,任由灾民出城,前往没有受灾的地方随丰就食。对他来说,此刻离开长安,应该是个机会。至于出关文书,只有到了边关再想办法了。

至于道岳法师所说的召集同行者一事,他早已不再考虑,毕竟是私渡。

即使没有朝廷的阻挠,他对此事也不抱太大的指望。想当初,圆朗等人是何等的热情,一遇阻碍也就纷纷退缩了。西行求法是一条漫长的征途,一路上不知还会遭遇多少困难,仅凭热情是很难坚持到底的。

人心如此脆弱,何必强求别人同自己一样呢?

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静静地坐在书案前,等待晨钟的敲响。

长安实行夜禁制度,在晨钟敲响之前,所有的城门、坊门都是关闭的,他只能等待。面前的书案上正对着自己留下的书笺,这也是为了不连累道岳法师和大觉寺的同门,日后圣上问起来,也好让他们有个交代。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秋八月,长安。[77]

清晨,随着太极宫承天门上敲响的第一声晨钟,长安城各城门相对的大街上的街鼓齐声响应,这便是诗人笔下所描述的“六街尘起鼓咚咚”。

钟鼓声中,最先开启的是长安城四周的城门,接下来是各坊区的坊门。

在唐朝,门下省中设有“城门郎”这一官职,每个城门郎管理八百名门仆,轮流值班。当晨钟响起时,当班的门仆会准时将统一保管的城门钥匙送达相应的城门下。

各城门行人、车马实行左进右出,正中的大道是专为皇帝留的。

在这密集的街鼓声中,东方开始浮现出一丝白光,雾霭中的古寺里传出悠悠的晨钟声,与街鼓声连成了一片……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玄奘头戴斗笠,肩背竹箧,踏着钟声走出大觉寺的山门。他面色温润平静,如同往常游学一般上路。寺前的青石阶上沾满露水,芒鞋踏在上面,发出有节律的声音,令人感受到一种慈悲、庄严却又不可动摇的力量。

大觉寺的塔楼上,道岳法师静静地站立着,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街鼓声与晨钟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恍如在为这个僧侣壮行。

老法师的眼眶不觉湿润了,喃喃自语:“他终于还是走了……”

“他疯了吗?”圆朗和另外几名弟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师父身边,“大战在即,他没有过所,私自出关根本就是死罪,他难道不知?师父为何不阻止他?”

道岳自嘲地一笑:“为师哪里阻止得了他?”

自从上回玄奘干脆利落地抗了圣旨,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和不安后,这一阵子,他的心态反而平和了,于修行上似乎又有进益。

或许人就是这样,经历的多了,接受度也就强了,也就不那么容易感到吃惊了。

不仅不吃惊,他的心中甚至隐隐有些羡慕。

“也好,他能在有生之年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这是他的福报。不像老僧我,童真出家,修行数十载,却注定一生与妙法无缘……”

“他能解决吗?”圆朗纳闷地问道,“他根本无法同以前的取经人相比,那些先贤大多是菩萨应世,而且他们有过所、有同伴、有朝廷的资助。尽管如此,还是十去九不回。而他什么都没有。师父,您真的认为他能成功吗?”

“你说得没错。”道岳缓缓点头,“同那些求法先贤相比,玄奘确实有许多劣势。但是别忘了,他也有优势,足以弥补这些劣势。”

听了这话,圆朗更加纳闷:“优势?是什么?”

“他年轻。”道岳法师轻轻说出了这三个字。

圆朗等人呆了一呆,一时想不明白这算不算优势。

法显大师踏上西行之路时已经六十三岁,其他的取经僧人至少也都在五十岁上下。相比之下,二十几岁就已名满天下的玄奘简直可以算是一个特例。

“年轻真好啊……”道岳低声呢喃着,“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钟鼓声声,玄奘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角,他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道岳双手合十,为这个出色的弟子低声祝祷:“佛祖保佑吧……”

恒河岸边的摩揭陀国,东方已呈现出一抹白色,僧侣与婆罗门晨祷的声音在天地间不轻不重地回荡着,晨光从法堂的窗格漏进来,温暖着戒贤比丘的面庞,令他感到一阵舒适。

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长安西城垣北侧的开远门是踏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它通向遥远的西域。

“开远门”,顾名思义,就是打开通向远方的大门。

在这座城门外的土堠上写着:“由此西去瓜州九千九百里。”

之所以不说一万里,是因为人们不愿意有离乡万里之遥的伤感。

“咚咚”的鼓声中,城门郎带领值班的门仆打开了厚重的开远门。

多数时候,开远门都是进多出少。随着大唐帝国的逐渐稳定,国都长安的吸引力越来越大——西域各国的客商不远万里来到这座城市;一些心高才大的河西青年也来这里寻找机会;还有当年那些为避战乱而背井离乡的本地人,战乱结束后又纷纷携带家小返回故里……

每一个黎明,城门外都会挤满各式各样等待进城的人,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就永远地把家安在了长安。

但是这几日不同,城门外萧索冷清,反倒是城门内侧挤满了急于出城的人,很多人还拖家带口。

城门郎知道,都是今年这场突如其来的霜灾惹的祸,长安已经开始面临绝粮的威胁,这些人都是打算出城寻求活路的灾民。

这么多人出城,显然不方便一个一个地检查“过所”,事实上也没这个必要,反正皇帝都已经下令放行了,城门郎也乐得清闲,带着门仆们站在城门两侧,任由人群蜂拥而出。

“这样也好。”一个门仆小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长安城里的人太多了!”

“我说,你小子没挨过饿是不是?说这种没良心的话!”城门郎不屑地骂了一句。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人群中的一个僧人——头戴青竹斗笠,肩背一只旧竹箧,身上的粗布僧衣已经洗得发白,赤足穿一双布条编结而成的芒鞋。这身装束在逃荒的人群里倒是毫不起眼,但他牵的那匹白马却是神骏异常,城门郎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马。而且,也不知怎么的,就算没有这匹马,他也觉得眼前这个僧人甚是出众,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却说不上来。

僧人低着头匆匆地走着,经过城门郎身侧时,微微欠身,施了个佛家的问讯礼。他的神色恭谨甚至谦卑,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高贵气质。

城门郎不由自主地合十还礼,心中暗暗纳罕:这和尚好生面熟,在哪儿见过呢?

正想着要不要问上一句,却见那僧人和白马已经随着拥挤的人群,飘然踏出了这繁华的都市……

太宗皇帝坐在大殿上,眉头紧锁,听着各地发来的灾情报告。

“按陛下诏令,这几日关中地区的灾民随丰就食,四处离散。有些已前往河西,很可能进入边关地带。”有官员上奏道。

“传令边关,严守关卡,不令灾民出关即可,切记不可为难他们。”皇帝下了命令。

接着,他又下令准备祭天,起草罪己诏,祈请上天慈悲。同时决定亲率百官去京师重要的道观、寺院上香礼拜,为百姓祈福。

“启奏陛下。”有人出班奏道,“陛下体恤灾民之心,天日可鉴。况且又有先祖老君神力慈护,这场灾祸相信不久就可以平安渡过,实在不必再去拜那些胡神了。”

此人正是数次上表反佛的傅奕,几位崇佛大臣脸现怒色,尤其是萧瑀,已经准备好踏出来反驳了。

太宗奇怪地看着傅奕,不明白他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灭佛之事。当下缓缓问道:“佛法微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徵应。卿独不悟,是何道理啊?”

太宗所说的“报应显然,屡有徵应”,显然指的是他童年生病时父亲求佛菩萨保佑的往事,这件事令他对佛教产生了一定的好感,何况当年攻打洛阳时,他还得到过少林武僧的帮助。如今自己刚刚登基,怎么可以过河拆桥呢?

傅奕从太宗平静的问话中听出了几分不悦,但他还是昂然道:“佛是西方桀黠流入中原,尊尚其教之人,都是些邪僻小人。既无补于国家,又有害于百姓。陛下圣明,如果下旨取缔佛教,一来可收得大量寺产存粮以丰国库,二来可令数万僧尼相互婚配,生儿育女,以足民强兵。”

底下的官员们立刻窃窃私议起来——让和尚与尼姑配对生子来益国足兵?这么损的主意也真亏他想得出来!别说,还真挺让人来精神的。

太宗也觉得有趣,微笑着说道:“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佛道二教各有信众,大家各拜各的神,各烧各的香也就是了,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

“陛下此言差矣。”傅奕正色道,“夷方之教,误国害民,容之则为害甚大。那些僧人,平日里妄说罪福,其实还不是为了逃役?他们剃发隐中,不事一亲,专行十恶,奸伪逾甚……”

“傅太史所言,只怕都是妄自猜测吧?”萧瑀再也忍耐不住,出言讥刺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傅奕道,“难道很多人不是为了逃避赋役才出家为僧的吗?”

萧瑀微微一哂,道:“傅太史的意思是说,道士们都缴纳赋税,参与征役了?”

傅奕怒道:“夷方之教,岂可与先圣先贤相比?萧仆射身为中原之人,放着本土之教不去信,却去信那夷方之教,岂非数典忘祖、不忠不孝?”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太宗烦躁地打断了他们的辩论。

所有的人都不作声了,他们也知道,此时皇帝的精力还在那场天灾以及与东突厥即将爆发的战争上,与这两件事无关的争论只会徒增他的烦恼。

见两位大臣都不再说话,太宗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想,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先尽快结束这场灾难,让百姓们安定下来,才好腾出手来准备对东突厥的战争。至于傅奕所提的废佛一事,说来说去不还是佛道之争、夷夏之争吗?且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再行定夺也不迟啊。

想到这里,他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殿中群臣,缓缓说道:“如今天灾频频,汝等不可再起争执,徒惹天怒!佛道二教既然各有神祇,何不各自选派仙长高僧,在寺观之中作法,以祈求神灵护佑?”

“陛下圣明。”阶下群臣一起应道。

太宗又将目光转向萧瑀:“萧卿上次说的那个玄奘法师,朕倒是想见见。卿可让他去庄严寺,主持这场佛事。”

“这……”萧瑀登时呆住了。

太宗剑眉一挑:“怎么,他还准备抗诏不从?”

“回圣上。”萧瑀硬着头皮奏道,“臣刚刚得到消息,玄奘法师……他……已经离开长安了。”

“什么?”太宗的嗓门顿时大了起来,拳头用力砸在面前的龙案上,“出长安?是谁让他走的?”

萧瑀汗如雨下,傅奕却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大觉寺好像不缺供养啊,一个年轻有为的高僧也需要随丰就食吗?”

萧瑀讷讷地说道:“回陛下,玄奘法师一向喜欢在各地行脚参学,拜访名士高僧,其为人有些……有些……古怪。平日里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无深交。听说他来长安之前,已经走过大半个中原,师从十余位名僧大德,这一点,长安的僧侣居士们都可以做证。臣猜想,他一定又去哪里拜师习经去了。”

“陛下,臣倒是听说,这位玄奘法师曾数次上表请求出关。”傅奕扬声道,“这会儿,该不会是去了边境了吧?”

“朕谅他没这个胆子!”太宗厉声喝道,“他的上表已被朕亲手驳回,想他不过是个僧人,还不至于违旨西行吧?”

“陛下所言极是。”傅奕恭敬地说道,“违旨出关,那可是死罪。微臣也觉得,他没这个胆量。”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瑀一眼。

“傅太史。”萧瑀忍不住说道,“大唐有律,私自出关者,也就是科以流放而已。怎么到您这儿,就成死罪了呢?”

“连圣上的手诏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不是死罪吗?”傅奕冷笑道,“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边关重兵集结,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出关,只怕还不只是死罪那么简单吧?”

“私自出关该定什么罪,理应由圣上说了算,傅太史岂可越俎代庖?”萧瑀不觉提高了声音。

“你我做臣子的,于国家之事发表意见难道不是分内之事吗?再说——”傅奕停顿了一下,再次用颇有意味的眼神注视着萧瑀,“那位玄奘法师如果没有违令出关,死罪之说自然无从谈起,萧仆射你紧张什么?”

萧瑀心中忐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听太宗已经下令:

“宣道岳法师来见!”

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为天边的云层涂抹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周遭连绵的山林树丛都一一显露出轮廓,远处,茫茫晨雾若卷若舒,如梦似幻。

玄奘牵着心爱的白龙马,默默站立在一座土坡上,回望长安。

时值深秋,正是落叶飘飘、万木凋零之时,大风从北方席卷而来,在满目萧瑟的五陵原上奔走呼啸。

然而玄奘并未觉得寒冷,他的心中装着一团火。

没有人告诉他,那个诞生了佛陀的神奇国度究竟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道路,是完完全全不可预测的凶险征程。

年轻使他无所畏惧,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晨雾散去,长安城伟岸高大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城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守城士兵枪尖上冰冷的寒光。

玄奘虔诚地跪了下来,面向长安,深深一拜。

别了,关中之地,繁华之都。如果佛祖让我见到真经,我会为你祈祷,祈祷我的故国家园,祈祷我的同胞……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深褐色的麻布,放在地上展平,俯身捧起一捧黄土,放在布上,小心翼翼地包好,扎紧后揣在怀里。

此一去,关山万里,渺渺茫茫,就让这捧关中的泥土伴随我孤独的旅程吧。

小白龙将脑袋凑了过来,很亲昵地摩挲着他的肩膀,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天真的光。

玄奘终于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还没上路就这么多的感慨,这么多的挂碍,这岂是一个佛弟子应该有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后,他一个翻身,很轻盈地上了马背。

小白龙明白主人的意思,机灵地转过身,便将他带上了西行的道路……

道岳法师很快来到殿上,他知道皇帝为什么宣他,一路都在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

“大师可知沙门玄奘出关一事?”太宗对这位老僧颇有好感,因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

“回陛下。”道岳法师合掌道,“玄奘法师确实曾跟老衲说过,他有出关西行的打算,老衲也曾反复劝他放弃。怎奈少年人性喜冲动,前日留下一纸书笺后便不知所终,老衲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书笺现在何处?”太宗问道。

“老衲已经带来。”道岳法师说着,从袖中取出玄奘的那纸书笺。

早有内官过来,从道岳手中接过书笺,呈给皇帝。

书笺是一张一尺来长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固是经来未尽,吾当求所未闻。”[78]

“吾当求所未闻……”李世民喃喃自语。

仅仅是为了“求所未闻”就甘冒奇险留书出走,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胸怀,即便是皇帝看了,也不禁为之动容。

这时傅奕冷冷地说道:“玄奘既是你寺中僧人,你明知他要违禁出关,却既不阻拦,也不报官,是何道理?”

道岳法师合掌诵道:“阿弥陀佛!傅太史怎知玄奘就一定是违禁出关了呢?”

“那么大师说他去了哪里?”傅奕反问道。

“老衲确实不知。”道岳法师答道,“玄奘只是一个行脚僧人,临时来我大觉寺里挂单。他一向独来独往,要去哪里,老衲也不好过问。至于说到报官,玄奘持有汉阳王的过所文书在国内游方,天经地义,老衲又凭什么报官呢?”

“两年前的那场佛道辩论,大师不是亲口对太上皇说,他是你新收的弟子吗?怎么现在又说是挂单僧了?”傅奕冷笑着问道。

道岳法师苦笑道:“不瞒傅太史说,玄奘法师是拜了老衲为师不假,只是像老衲这等便宜师父,法师于游方参学途中,不知拜了多少!仅京师一地,就有法常、僧辩、玄会等数位大德,皆被他以师礼相待。说来惭愧,玄奘法师的佛学造诣实不在老衲之下,他称我一声‘师父’,不过是敬我年长几岁罢了。似这等临时的师徒关系,老衲又怎好厚着脸皮当真?”

这番辩白倒让傅奕无话可说,只得换个话题:“你说他在国内游方?那么这纸留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要出关西行吗?”

“老衲愚钝,实在看不出来。”道岳法师谦卑地说道,“玄奘只是留书说,他想求所未闻,在国内游方想来也能做到这一点。老衲又怎敢因为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而惊动官府和朝廷呢?”

傅奕见这老和尚强词夺理,正要再讥刺几句,太宗却已不耐烦,将手一摆道:“好了!传朕旨意,命边关各地严加防范,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和尚给我抓回来!”

深秋的渭水坦荡而沉静,让人分不清它从哪里流来,又向哪里流去。

玄奘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玩大了,此时的他正行走在渭水河畔,极目所见是遍地的风尘,呼啸的西风,干裂的土地和饥饿的人群。荒野中时时可见横陈的尸首,其中不少是饿死的,腐臭传来,令人一阵阵地作呕。

每见到一具尸身,玄奘都要动手将其掩埋,让死者入土为安,然后诵念《往生咒》为其超度。

他幼逢乱世,见过太多的灾难和死亡,然而这种事情,无论眼见多少回,都无法做到熟视无睹。

从长安及附近城镇出来的逃荒大军,潮水般地从他身旁经过。他随身携带着银针和一些应急的药物,一路为灾民们治病疗伤。

快到晌午了,他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筋疲力尽,便在渭水河畔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从行囊中取出些干草料喂马。

接着,他掏出一块干粮,正要往嘴里送,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泛着绿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干粮。

玄奘心中叹了口气,将干粮递给孩子,那孩子几乎是一把夺了过去,拼命往嘴里塞,不时地发出“呜呜”的护食声,干粮的粉末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玄奘赶紧又递上水袋。

七八个孩子见状,立刻围了上来,黑瘦的小手一起伸到面前。玄奘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将干粮分给他们。

接着,又有更多的孩子前来……

本就不多的干粮很快便分发一空,玄奘只得又将盘缠拿了出来……

人越聚越多,终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布施了,他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灾民,不知所措。

一个年轻人挤了进来,不停地叩头:“大师慈悲,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玄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在她身边,还有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

他走上前,将两根手指搭在那妇人的手腕处,只觉得脉息微弱——很显然,这不是病,只是饥饿所致。

现在,只需要一口薄粥就可救回她的性命。

“可是,沙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玄奘难过地说道。

在众人饿狼般的目光中,他打开自己的干粮袋,袋口向下,里面确实已经空空如也。

一位精瘦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大师慈悲,你的这匹马,就可以救活很多人。”

“它?能救人?”玄奘有些迷惑地看着小白龙,这匹漂亮的马儿已跟随他走过大半个中原,却从未用来耕种过。

再说,就算它有这本事,现在这情况也来不及啊。

当玄奘把困惑的目光再度转向灾民时,不禁吓了一跳!

很多人都在看着小白龙,原本已被饥饿折磨得有些呆滞的眼睛又重新焕发出了光彩,那是一种绿色的饿狼般的光彩!这光彩令他感到恐惧,甚至有些心虚。

“这么大一匹马,够吃好几天的了。”他听到有人小声地议论着。

“是啊,好久没沾过油腥了……”

接着是更多的咽口水的声音。

玄奘呆住了,恐惧像梦魇一般攥住了他的心,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小白龙也是可以吃的东西,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灵气的生命,是能够用温情的眼神同他进行交流的朋友。

“不……”他搂住他的马,无力地说道,“你们不能吃它!它,它没有做错什么,它不该死……”

老人欲言又止,那个年轻人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停地叩头,额头已被他磕出了血,他却一无所知。在他的身后,更多的人加入了磕头的队伍。

望着眼前这些拖儿带女、面黄肌瘦的灾民们,玄奘感觉自己才是最无助的那一个。他没有办法解开这个死结,放眼望去,人群中一只牲畜都没有,显然,能吃的都被吃了。

他又转身望望小白龙,这匹跟随他从汉川到益州,从益州到长安,又从长安西行至此的漂亮的马儿,此刻也正安详地看着他,目光温暖又柔顺,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八年的相处,人与马之间早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相互信任。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马的生命力比人要强得多,而小白龙在这方面更强过一般的马。它还不到十岁,这个年龄就如同二十八九岁的人一样,体力、精力、智力都处于巅峰状态,是最黄金的时期。靠吃干草和谷糠,它一定能在这场灾荒中活下去!

人可就不一定了,如果找不到稳定的食物来源,就算吃了这匹马,也顶多维持三两天的生命,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佛说众生平等,为什么一定要小白龙去死,去救那些或许根本就救不活的人呢?

可是,面对这些灾民,他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本流畅的语言变得结结巴巴,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它,它是我的……朋友……求求你们,别吃它……你……你们……吃我吧。”

昔日佛陀可以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自己这副臭皮囊又有什么舍不下的呢?

那老人摇摇头,道:“法师是个修行者,吃了你岂不是造了莫大的罪孽?”

“沙门是自愿的。”玄奘从老人的口气中听出,此事似乎可行,不觉精神一振,“沙门愿替你们承担一切罪责,就算要下地狱,也是沙门前去!”

老人看着玄奘,惨笑了一下:“法师还真是慈悲,愿效佛祖舍身,当真可敬。只是,不知法师有多少肉身可以舍弃?难道法师真的以为,舍弃了肉身就能保住这匹马吗?”

玄奘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叹了口气:“小老儿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灾荒,灾荒年头人吃人,实在没什么稀奇,我当年就是个‘菜人’,也差点被人吃掉。”

“菜人?”玄奘心中一抖。

“那可有些年头了。”老人抬着头回忆道,“莫说本朝,就是前朝都还没有建立呢。到处都在征伐打仗,偏偏关中又连年大旱,赤地千里。很多人实在没法子了,只好易子而食,他们把被吃的孩子叫作‘菜人’……”

玄奘想起那年的洛阳,也曾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一颗心揪得更紧,曾经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滴血……

老人倒是很平静,声音舒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小老儿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吧,父亲拉着我的手,走了很远,然后把我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而那个人也把一个孩子交给我父亲……”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看着玄奘悲悯的眼神,惨然一笑:“师父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玄奘沉默着,没有说话。

老人自顾自地说道:“其实很简单,那人把我带到了一间小茅草房,捆在一根木桩上,回头就要取菜刀来杀我……”

他抬起头,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可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捆得一点儿都不结实,而且举起刀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说到这里,老人凄然一笑,饱经沧桑的目光中满是悲哀的神色:“说来也真是奇怪,我当时明明知道自己就要被当作菜人吃了,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是真的不怕。好像,那就是我的命运一般……那个被交到我父亲手中的孩子也是一样,眼中只有茫然,没有恐惧,我们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那孩子后来怎样了?”玄奘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还能怎么样?”老人惨笑道,“他可没我那么好运,回家后,我还吃到了他的肉……”

玄奘只觉得一阵晕眩,浑身上下充满了不适的感觉。

“法师觉得不好受?”望着僧人苍白的面容,老人轻轻问道。

玄奘紧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只觉得腹中一片翻江倒海,幸好没吃东西,否则一定会吐出来。

老人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在玄奘看来,那笑容仿佛来自地狱:“其实,吃人的人心中更不好受,永远也不会好受的。那段日子,我们一家子都精神恍惚,觉得自己是罪人,睡梦中看到地狱之门已经为我们打开了……唉,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吃人呢?”

“万不得已又怎样?”玄奘突然爆发了,痛苦地质问道,“难道万不得已就可以吃人了吗?”

“如果不吃人,大家都会死。”老人平静地说道,“吃人至少可以活下来一部分。”

“活下来又怎样?”玄奘仍觉得不可理喻,当年净土寺也曾断粮多日,可没有谁想过要去吃那些因饥饿而死去的师兄弟,更不要说吃活着的人了。

就算俗家人的想法与出家人不同,可毕竟都是人,是同类,怎么吃得下去?

“为了活着,就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吗?”他忍不住质问道,“你说过,吃过人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好受的,因为他的心已经下了地狱!这样活下来,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是啊,法师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老人悠悠地说道,“可是,既然有机会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玄奘一时无语,在他看来,用一生精神上的痛苦去换取肉体短暂的几十年生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但他实在不想去反驳了。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小白龙身上,似乎有些期待:“吃人不好受,吃马就不同了……法师啊,你说你愿意舍身,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心中会永远背负着罪孽啊!”

“是啊。”旁边有人小声说道,“马毕竟是畜生啊……”

是啊,玄奘悲哀地想,到了所谓迫不得已的时候,吃人都没了罪恶感,何况吃马呢?

其实,以玄奘的辩才,完全可以同这位饱经风霜又颇懂佛法的老人就此问题展开一番讨论,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份心情,人间的苦难早已将他的心压得无法呼吸了。

已经在河边喝过水的小白龙慢悠悠地走过来,它看上去极为安详,用天真的大眼睛与主人对视着。

玄奘抱住马儿的脸,轻轻抚摸着,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一颗心便如被千万根钢锥刺中一般,痛得他眼前发黑,恨不能立刻死去!

可以拒绝这些灾民的要求吗?如果拒绝,灾民们当然不会强迫。可是看眼下这情形,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吃人,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们,那些不幸失去父母的孤儿,将会是第一批牺牲者;

如果他答应灾民们的要求,交出小白龙,不管最终能不能救得了他们,至少可以使他们吃人的时间向后延迟几天。小白龙高大健壮,不管是吃还是卖,都能顶上几十个小孩子……

或许再过几天,情况就会好转,他们可以挨到河西,找到食物,渡过这个难关……

想到这里,玄奘抬起头,面对着那个老人,惨然一笑:“沙门可以把马给你们,你们不要吃它。我刚刚经过一个市集,就在东边不远的地方,你们可以到那里去把它卖掉,换些粮食。”

这是他为小白龙的生存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老人沉默不语。

玄奘祈求道:“它虽然不是人,却有人的情谊。它真的什么都懂。沙门只求你们,饶它一命。”

老人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法师。”

玄奘又将目光转向其他灾民,那些人也都忙不迭地点头。

他默默转身,从马背上取下行李,用颤抖的手把缰绳递到那老人的手里。

小白龙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它依然很平静、很高贵地站在那里。

玄奘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他费力地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心爱的马,又冲着那老人微微欠身施了一礼,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西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也是个人,物伤其类罢了……

灾民们跪成一片,异口同声地喊着:“多谢大师慈悲……”

他抬起衣袖,轻轻擦去眼中涌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