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有一百个问题

“这些都不过是一时因缘罢了。”听了道岳法师的介绍,玄奘倒显得十分平静,“弟子去岁在荆州听到此事时,也觉得寝食难安。只是到了长安之后,日日听师父讲经,心中豁然开朗,便觉得有些事情真的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道岳闻言不禁一愣,事关佛门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吗?还说是因为听我讲经之故,我何时讲过这些?

看到道岳法师不解的神色,玄奘微微一笑:“师父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弟子讲授《阿毗达摩俱舍论》。弟子记得,《俱舍论》中有言:佛之大悲,摄化众生,常住于三种之念,第一念住,众生信佛,佛亦不生喜心。第二念住,众生不信佛,佛亦不生忧恼。第三念住,同时一类信佛一类不信,佛知之,亦不生欢喜与忧戚。弟子心中常想,为什么佛可以不喜不忧不恼呢?那是因为佛常安住于正念正智的缘故。”

道岳叹道:“惭愧呀,老衲修行数十年,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每看到众生不能从迷梦中清醒,不肯回观寻找自家宝藏,就感到悲伤忧恼;若见众生从迷梦中走向醒悟大道,就不由自主地欢喜赞叹。这正是不能常住于正念正智的结果啊!诸佛菩萨慈悲加护,当悯恕老僧的无知和鲁莽吧。”

玄奘道:“师父为佛陀遗法而担忧,是为护法罗汉,人人钦敬,又何必自责?”

道岳一阵悲叹:“老衲对朝廷的排佛主张完全无能为力,还说什么护法?奘师此言,当真让老衲惭愧无地。”

“师父也不必太过忧虑了,天子虽认李老为主,毕竟没有因此排佛和灭佛,傅奕要求灭佛的奏章不也被搁置了吗?”

“可是傅奕不肯死心,此后连续几年,年年上表,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

“圣上似乎很乐意听到和看到这种情形?”玄奘饶有兴致地问道。

“圣上的事,老衲不知。想来也是被傅奕迷惑了吧。”

玄奘摇了摇头:“这不是傅奕的事。此事定然得到了圣上的默许。如果圣上在他第一次上表被群臣否决后就告诉傅奕,此事既已定论,以后就不必再提了。傅奕还会再次上表吗?可见这根本就是圣上的想法,圣上对佛门心有忌惮,希望有人能时不时地提起此事。”

道岳法师细细一想,也不禁深感佩服:“法师果然聪慧。可是,既然是皇帝希望灭佛,那么我辈难道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吗?老衲只是担心,等到有朝一日朝廷下旨灭佛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玄奘沉默了一下,突然问道:“师父可还记得阿难陀的那个梦吗?”

道岳点头道:“阿难在佛陀入灭前三个月,梦见百兽之王的狮子死去,名花洒在它的头上,禽兽仍然恐怖远离。但不久狮子身内生虫,蚕食了狮子肉![59]

“当时佛陀向他解释说,狮子身上虫,还食狮子肉,就是说佛灭后,诸弟子修道之心,一切恶魔皆不能扰乱。只是后来佛弟子自行不法,破坏佛教。”

“不错。”玄奘面色庄严,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任何外道能够破坏佛陀正法,除了僧团内部的破坏力量。”

道岳再次点头:“法师说得极是。当年魏武灭佛,拆佛寺,砸佛像,烧佛典,坑杀十万僧尼。可他死后,佛法不但立即复苏,而且更加兴盛。相比之下,当今圣上虽然崇道,对佛门当不至于如魏武那般。除非佛门内部起了事端,不再崇信正法,那便无药可医了。”

玄奘道:“可是如今僧团内部纷争四起,僧侣们各持异见,不能安住于正法正念,弟子以为,这才是于弘扬佛法最为不利之处。”

谈及佛门现况,道岳法师不禁感叹:“如今的佛门还算兴盛,僧侣也多,然其中真修实证者实在是凤毛麟角。其实何止是各持异见?有些僧人根本就是为了贪图安逸、逃避赋税而出家;还有的便如三阶教那般,打着苦行的幌子骗取钱财,最终被朝廷取缔。唉,佛门广大,宣扬正法者为何却如此之少呢?”

玄奘有些吃惊:“师父说的三阶教,是信行法师所创的教派吗?弟子在相州时,还曾去过他们的寺院,见过他们的住持。怎么,它被朝廷取缔了?”

“原来法师见过三阶教的人?”道岳也觉得有些意外。

玄奘点头道:“弟子游学相州时,曾去过法藏寺,听说那里便是信行法师的出家之地。”

“法师既已去过,感觉如何?”

玄奘沉默了一下,道:“弟子感觉……三阶教是个极端苦行的教派,教中僧侣因多年苦行大都病弱不堪。弟子对他们的一些观点和极端做法并不赞成,何况他们还对大乘经抱有偏见。但是那种苦行利他的精神还是值得同情的。”

“苦行利他?”道岳法师不屑地哼了一声,“法师有所不知,这三阶教在长安发展极快,他们到处传法,劝人行十六种‘无尽藏’行,聚敛了不少钱财。”

“何为无尽藏行?”玄奘不解地问道。

“就是劝人布施。”道岳法师道,“凡是加入无尽藏的,每天至少要施舍一文钱或一合粟。与相州不同,长安的三阶教财力不俗,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建起了许多新的寺院。可是,他们这般敛财,却引起了朝廷的不满,没多久,就被封了。”

玄奘呆滞了片刻,方才说道:“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弟子想,当初信行大师创立三阶教,必有其如法的理由。只不过门下弟子愚痴,竟然背离了大师的本义,使得最终的结果又不如法了。”

道岳法师很不以为然:“你知道他的本义是什么呢?或许他的初衷是如法的,但老衲看到的三阶教有许多地方违背世尊的教理却是真的,否则他的徒子、徒孙们又怎么会有机会钻空子,拿着师父的苦行理论去收敛钱财呢?”

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起经上所说,当年魔王波旬曾数次与佛陀争斗不敌,一气之下对佛陀说,等你灭度之后,我便于末法时期派出我的魔军去你的寺庙里出家,以扰乱正法。

一想到这些,玄奘就不禁有些心酸。

像“三阶教”这种情况自然不是佛界的主流,但是它的存在也与佛家宗派林立的现状有关,不同地区的僧侣对同样的教理经常会有完全不同的解释,甚至为了圆自己的解释而不惜制造伪经。

这种情况更加激发了玄奘追根溯源,一定要找到佛经本源的心愿。

道岳法师显然不愿再提起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打趣道:“法师千里迢迢去相州,应该不会是专程去拜访法藏寺的吧?”

玄奘点头道:“弟子之所以会去相州,主要是听从了智琰法师的推荐,去向慧休法师学习《杂心论》。”

“是《杂阿毗昙心论》吗?”

“正是。”玄奘道,“慧休法师是遍读诸经的佛学大师,他的驻锡之地就在相州南街的慈润寺。弟子亲近大师八个月,主要学的就是小乘毗昙学。”

道岳恍然道:“难怪法师读《俱舍论》时能融会贯通,却原来早已学过一段时间的毗昙学了。常听人说,玄奘法师的兴趣在大乘佛教上,难得却肯花那么多时间去钻研小乘经典。”

话虽如此说,对于玄奘的杂学旁收,道岳心中颇不以为然。

玄奘道:“大乘小乘皆是佛陀妙理,各有方便不同。况且中土佛经本来就少,弟子又怎敢再挑挑拣拣?”

“法师觉得中土佛经少吗?”道岳感到甚是奇怪。

“难道不少吗?”玄奘反问道,“佛法自传入中土以来,只译出少量的经典,实在不足以教化芸芸众生,所以才会有像三阶教这般有违佛理的教派产生。”

道岳法师摇头道:“众生痴愚,经典再多又有何用?”

“众生不是痴愚,只是暂时被蒙蔽了。佛家经典自有为其拨开迷雾之作用。只是弟子多年云游,四方参学,常见同样的经论有着不同的解释。而诸师所说义理,也往往各持己见,这才令许多人莫知适从。”

道岳不以为然:“学佛之人自然是以佛典经论为依据,又何必去管诸师各持己见?”

“师父教导的是。弟子也曾将这些不同的解释验之于佛典,怎奈这些佛典也各有不同,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甚至,有的经书自身就前后不符,各经论间,更是相互冲突。或许是玄奘太过愚钝,无论如何求证都无法通达。”[60]

“法师不是愚钝,是太聪明了。”道岳法师说道,“请恕老衲直言,其实修行人只需要依止一部经书就够了,你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多呢?”

玄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依止一部经书真的可以树立信心吗?弘扬《十地经论》的地论学派和阐发《摄大乘论》的摄论学派,本来都是依止于大乘瑜伽行派,可是这两部著作传入中土以来,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学说,自南北朝起便争论不休,在一些有关佛性的基本问题上,两家说法甚至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道岳沉吟不语,却也深有同感。中原佛教宗派林立,每一宗下还有无数小派,彼此争执不休,内讧频仍,不仅对佛门是个消耗,也使得广大信众无所适从。

玄奘的特点是学无常师,无论是大小乘,还是涅槃、摄论、般若、毗昙、成实、俱舍等各宗各派,皆有涉猎,其学问几乎涵盖了中原地区所有的佛教义学,在这方面受到的困扰自然也就更多。道岳法师原本的想法是,劝他把精力集中到俱舍宗上来,然而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果然,玄奘接着说道:“依弟子愚见,只学一经一论,完全不接触他宗,并不足以树立信心,只不过是盲人摸象,自欺而已。”

这是佛经中记载的一个著名的故事:

有八个天生的盲人从来不知道大象长什么样子,国王叫人把他们带到一头大象的面前,让他们用手去摸。

八个盲人分别摸到了大象的牙齿、耳朵、头顶、鼻子、腿、脊背、肚子和尾巴。于是他们各自口中的大象分别是一只萝卜、一个大蒲扇、一块巨石、一只捣衣杵、一根柱子、一张床、一只瓮和一根草绳。

八个盲人争吵不休,都说自己摸到的才是大象真正的样子。而实际上,他们一个也没说对。[61]

显然,玄奘是想起了这个故事,有感而发。

道岳叹道:“盲人生来就没有看到过象,难怪他们摸到的、想到的,都是错误的。”

玄奘道:“可是他们仍各执一词,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自信,只因为那是他真实的体验。”

说到这里,他不禁叹息道:“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头大象,众生就像盲人,围绕着这头巨象在乱摸,并把自己摸到的那一点当成是世界的真相。很少有人知道,亲身体验是有局限的。

“佛弟子若只依止于一宗一论,与那只摸一处却以为见到了完整大象的愚痴之人有何分别?如今中原佛学各宗派间的争执纷纭,盖因如此。”

“或许你说得对。”道岳点头道,“佛门弟子自当相互参学,而非故步自封,这样或可见到全象也未可知。法师有什么问题尽可提出,不论是俱舍还是毗昙,老衲皆可与你共同参详。”

这番话令玄奘惊喜万分也感动万分,当即说道:“弟子有一百个问题。”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交给道岳,上面全是他在这两年游学生涯中记录下来的“先贤之所不决,今哲之所共疑”的问题,计有一百多条。

道岳法师看后,不觉呆住了。

“诸位大德可以回答玄奘比丘的问题吗?”大总持寺的方丈室内,七八位大德同坐一室,品茗论佛,道岳法师适时抛出了这个卷轴。

长安城内高僧云集,研究义学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像这样的聚会是常有的事,各寺住持轮流坐庄奉茶。

年迈的慧因法师将卷轴取过来展开,只看了一眼,便流露出惊奇之色。

座中高僧也都凑过来细看,这才发现,里面的一些问题已涉及佛教义学的根本,且都难以回答。其中有很多,他们也是在近些年的讨论碰撞中才隐隐有所意识的。

“这个玄奘便是岳法师最近新收的弟子吗?”智实法师不禁来了精神,“难怪有人称他为‘释门千里驹’,果然是个不世出的俊杰啊!佛门何时出了这么个天才?老僧孤陋寡闻,竟然不知。日后光大法门,弘传圣教,只怕要着落在此子身上了。”

法常也将那卷轴拿了过来,看后突然说道:“老衲这几年研究摄论,倒是颇有些心得,岳法师若是同意,不如叫他到我这里来听习好了……”

“呵呵,常法师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僧辩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笑道,“你是摄论师,我也是摄论师,这个徒弟我也有意要收的啊……”

道岳觉得好笑,法常与僧辩都是上京法匠,长安城中最顶尖的高僧。门下负笈从学者如云,临时前来拜师求教者更是不计其数。想不到他们竟都对玄奘情有独钟,甚至像个小孩子般争抢起来。

世人皆知找一个好师父不易,却不知寻一个好徒弟更难。

“罢了,罢了。”法常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收徒只是游戏之语,若是他于《摄论》上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前来垂询,老衲扫榻恭迎便是。”

玄奘此时却在大庄严寺中,大唐成立未久,百废待兴,暂时无力兴建新的寺院,于是便对这座老寺进行了翻修,使之成为新王朝的皇家寺院。经过朝廷出资的几次整修,如今的庄严寺金碧辉煌,僧徒众多,早已不是战乱时期的那副破败模样了。

皇家寺院的住持又被称为“上座”,多数情况下由皇帝亲自任命。此时大庄严寺的上座为长安名僧慧因长老。

寺内大讲堂前僧俗齐集,格外热闹,却原来是慧因上座邀请到了慈悲寺的玄会法师来寺中设坛,讲说《大般泥洹经》。

玄奘自然慕名前来听讲。

接近正午时分,玄会法师刚刚讲完离座,坐在玄奘身边的一位僧人便悄悄问道:“请问这位师兄,会法师方才所讲的,是《大般涅槃经》吗?”

玄奘有些犹豫,严格地讲,这两部经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还不小。但它们又确实是从同一部经典中翻译过来,因此,说是一部经也无不可。

看着同修期待的目光,玄奘略一迟疑,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僧人顿时如释重负,笑逐颜开地说道:“那就好。我这次到长安来,就是应师父之命,专程来学习《大般涅槃经》的!”

玄奘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同修,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黝黑的脸庞,壮实的身材,看上去颇为质朴敦厚。

“敢问师兄上下,宝刹何方?”玄奘合掌问道。

“小僧乃是秦州南廓寺僧人,法名孝达。”僧人爽朗地说道,“还未请教师兄上下?”

“参学僧,玄奘。”

听到这个名字,孝达忍不住面露惊喜之色:“小僧听说,京城大觉寺里,也有一位法号叫玄奘的大法师,精通经律论三藏及各家学说,犹擅《摄论》《涅槃》《毗昙》等经,可惜孝达初来长安,尚无机缘拜见。师兄与大师同名,可曾见过他吗?”

“不敢,沙门便是挂单于大觉寺的玄奘。”

“你就是玄奘法师?”孝达惊讶至极,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我一到长安就听到你的名字,还以为是位年高德劭的老法师呢!”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诵了一声佛号。

这位名叫孝达的秦州僧人性子极为开朗洒脱,加上与玄奘年纪相仿,因此两人很快便熟稔起来。

“听师父说,《大般涅槃经》是佛陀示现圆寂前所讲的最后一部大经,位列大乘五大部经涅槃部之首。他要我这次来长安,一定要好好修习,回去后也好登坛讲经,光大南廓寺。”

原来这孝达是专程来长安学这一部经的,玄奘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说清楚些。

“玄会法师方才所讲,乃是东晋法显大师与佛陀跋陀罗大师共同翻译的,全名叫作《佛说大般泥洹经》,而师兄你说的《大般涅槃经》则是北凉昙无谶大师的重译,虽说此二者均为《涅槃经》的译本,但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的。”

“怎么会这样?”孝达奇怪地问道,“既然是同一部经,为什么要翻译两次?”

“理解不同。”

“可孝达记得,昙无谶大师也是东晋时期的人吧?”

“没错。”玄奘答道。

孝达觉得不可理喻:“照这么说,这两位译师同处一个时代,怎么会理解不同?”

对他这个说法,玄奘很是无语:“同处一个时代,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不同?人的思想难道还有范本吗?”

看到孝达仍是一副不理解的样子,玄奘只得安抚他道:“玄会大师乃是京师讲解《泥洹经》的翘楚,玄奘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听他讲经,获益良多。方才师兄在此听经,想必也有同感吧?”

孝达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老实说,他没听懂多少。

“既然如此,师兄尽管继续随玄会法师习经,玄奘另外抄有《大般涅槃经》一部,可送与师兄,也算与师兄结个法缘。”

“多谢法师!”孝达大喜过望,忙起身行礼。

“真想不到啊,《涅槃经》居然真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译本!”僧寮内,孝达翻看着玄奘送来的《大般涅槃经》,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我如何才能知道哪个译本是正确的,哪个译本更符合佛陀的教理呢?”

玄奘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向他解释。

《大般泥洹经》与《大般涅槃经》虽然号称是根据同一经本译成,但这两个译本间的区别却是惊人的。玄奘当初对孝达说,区别不是太大,也只是担心影响他的道心罢了。

这两部译本间的区别,绝不仅仅是后者是全本,篇幅比前者大出数倍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大般泥洹经》主张一阐提人不能成佛,而《大般涅槃经》则认为,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人经过修行也能成佛。

在这个问题上,两部经的观点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所谓“一阐提”,指的是断绝一切善根的极恶众生,没有成佛的菩提种子,就像植物种子已经干焦了一样,这样的人没有成佛的可能。

六卷本的《大般泥洹经》先行译出,风靡建康城。经中多处宣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唯独“一阐提”人例外。

竺道生[62]大师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他认为一阐提人固然极恶,但也是众生,并非草木瓦石,因此主张“一阐提皆得成佛”。

这种说法,在当时可谓是闻所未闻,因而引起旧学大众的摈斥,并将他逐出僧团。

孤掌难鸣的道生,在大众的指摘下,不得不离开建康。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临行前他面对大众立下誓言:“如果我所说的背离佛意,就让我的身体示现恶疾;若我说的与佛法不相违背,愿舍寿之时据狮子座。”

说罢拂衣而去。

传说道生来到苏州虎丘,曾聚石为徒,讲说《涅槃经》。当他讲到“一阐提”的经句时,就言明“一阐提也有佛性”,并问石头:“如我所说,契合佛心吗?”奇妙的是,石头竟然点头了。这便是“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佳话。

《大般泥洹经》的篇幅只有六卷,只译了《涅槃经》的前五品。北凉玄始十年,著名译师昙无谶来华,译出了《大般涅槃经》四十卷,首次将原经的完整面目呈现于中土世人面前。

宋文帝元嘉七年,大本《涅槃经》流传至建康,其中果然有“一阐提人皆有佛性”的记载,与当年道生所主张的完全契合,南方大众这才佩服道生的卓越见识。

道生获得新经,不久便升座开讲《涅槃经》,他因孤明先发而名声大振,远近徒众咸来皈依。

宋文帝元嘉十一年,道生大师在庐山精舍讲经时,穷理尽妙,众生正听得如痴如醉,忽然发现道生手中羽扇落地,近前一看,才发现大师已然圆寂,他完成了“愿舍寿之时据狮子座”的誓愿,在讲座上端坐而逝。

玄奘与孝达说起这些典故,孝达激动不已:“道生大师孤明先发,着实令人钦佩!弟子也觉得,一阐提人既然也属于众生的范畴,自然也有佛性。经中穷凶极恶的阿阇世王,在接受了佛法的教导后,不也能修成正果吗?”

玄奘审慎地说道:“或者阿阇世王不属于一阐提,一阐提只是一个极少数的概念。”

孝达摇头道:“不管数目多少,说一些人不能成佛,总归不符合众生平等的理念。”

玄奘默然不语,他的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在佛教东传的历史上,有一个看似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汉人翻译的佛经往往更有天竺味道,而天竺人和西域人翻译的佛经则往往更具中土特色。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因为,很多来华的外国人,因语言问题而受制于他们的中国助手,这反而使他们的翻译更符合汉人的思维习惯和口味;而汉人去西方取经求法者虽然不多,却大多是在当地求学多年后才携经归国。由于华梵兼通,使得他们不用受制于其他国人。这样一来,他们的翻译反而有更多机会保有经典的本来面目。

法显是汉地高僧,也是第一位到达天竺的取经人,他提出的“一阐提人不能成佛”的思想却符合天竺人的思维方式;而天竺大师昙无谶却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符合中原人的口味儿!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么到底哪个说的才是真的呢?

在很多汉人看来,一阐提人能不能成佛涉及一个众生平等的道德观念,玄奘自己也倾向于道生法师所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人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他的心中为什么还会感觉到不安呢?

因为玄奘毕竟是个严谨和理性之人,在他看来,佛法首先应该是属于真理层面的,其次才属于道德层面。

真理与道德之间当然有交融,却绝不是一回事,它们在佛法中也不是完全融合的。

毫无疑问,那些不相融合的部分会给人们的思想带来冲击,从而引发巨大的痛苦。人们不喜欢痛苦,于是想方设法在真理层面的佛学中,硬生生地渗入道德层面的东西,使人们更容易接受。

可是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背离了真理的所谓道德,是真的道德吗?

对于这个问题,玄奘也想不明白,只能把话题引向别处。

“师兄可继续听玄会法师讲《佛说大般泥洹经》,闲暇时自己诵读这部《大般涅槃经》即可。”

“这样就行吗?”孝达还是有些不放心,“不需要弄清楚哪本是正确的吗?”

玄奘叹道:“法显大师与昙无谶大师皆为一时之大德,只不过各自表述的方式不同罢了。师兄想学此经,这两个译本都该涉猎,互为补充,方有助益。说不定有一天,师兄自己就会豁然开朗了。”

孝达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冬季来临,长安的天气阴冷潮湿,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一层蒙蒙的雨雾中,那雨雾飘在身上,令人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玄奘头戴斗笠,冒着细雨来到庄严寺,却见孝达带着几分神秘的语气对他说:“法师知道吗?长安城里来了位梵僧。”

玄奘笑道:“当然是凡僧,如今这像法时期,娑婆世界又能有几位证果的圣僧呢?”

“不是凡圣的凡!”孝达急道,“这位大师是从佛国来的,所以叫梵僧!”

玄奘一怔:“你是说天竺?”

“是啊!”孝达比画着说道,“有一个好长好长的名字,叫什么波颇蜜多罗[63]……还是波罗颇迦罗蜜多罗?嘿,反正记不清了!大家都叫他波颇大师。我见过他了,脸黑黑的,人长得又高又瘦,像竹竿子一样!络腮胡,眼珠子淡淡的,一看就不是中原人,至于是不是来自天竺嘛……”

他抓了抓脑袋,实话实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反正他们都这么说,说他从东边来,走了很远的路才到长安……”

玄奘一怔:“东边?佛国明明是在西边啊。”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他好像说,他走的是海路。”

“这就难怪了。”玄奘点了点头,“当年法显大师西去求法,就是从海路归国的。”

他的思绪渐渐飞散出去,想到了东汉时期白马驮经的故事,想到了西去的法显大师,想到了东来的鸠摩罗什大师,甚至,想到了四川的老胡僧伊伐罗,以及那位留经于九老洞的不知名的修行者……

难道,自己竟真的有幸得遇圣贤?

终于,他将四处纷飞的思绪重新拉回,问孝达:“不知那位大师在何处驻锡?”

孝达道:“原本住在大兴善寺里,不过大师喜欢清净,寺里特别为他安排了一处精舍,让他在那里译经。”

“译经?”玄奘心中一喜,“你是说,这位大师还带了梵经来?”

“当然!朝廷还专门派了两位官员监阅呢。”

“阿弥陀佛!”玄奘起身行礼道,“孝达师兄,烦你领玄奘去这位大师处拜望一下好吗?”

他心中涌起一阵激动,这些年来,自己四处参访游学,可是,学得越多,疑问越多,这些疑问一天天不断困扰着他,令他难以安心。这位波颇大师若果真来自遥远的佛国,那么,所有的疑问便都有望得到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