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释道之辩

“瑀今日前来拜访,却听说法师一大早就出了城,是去找那山野无人之处修行吗?”萧瑀微笑着转入正题。

玄奘点头道:“也算修行吧。沙门与几位同修去攀骊山,有劳居士久候,深感不安。”

“哪里。”萧瑀笑道,“少年人就是精力健旺,冬日里登山赏雪,真是好兴致啊,羡煞我这老朽了。”

“居士见笑了。”玄奘道,“西路艰远,玄奘既然请旨西行,自然要先让身体强健。”

“请旨西行?”萧瑀面现惊奇之色,“法师是说,曾向圣上上表出关吗?瑀竟不知矣。”

原来不是有回表来。不仅没有,身为宰相的萧瑀竟然对自己上表一事一无所知!玄奘失望之余,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难道自己的表文根本就没有递到圣上手里?

“法师怎么想起要西行呢?”萧瑀对此颇感好奇。

“沙门这些年来游学各地,深感佛门各宗义旨有殊,经典异类差舛。想要弄清佛法真义,唯有去佛国求取真经,纠正错讹,方可使佛理通达,弘扬正法。”

“法师差矣。”萧瑀不以为然地说道,“瑀倒是认为,中原佛法已然完善,多年来在我天朝上国声名远播,信徒多如牛毛,正在迈入大乘兴盛之态!法师又何必多此一举,去那偏远蛮荒之地自寻烦恼呢?”

“萧居士既说我中原佛法已然完善,那么,玄奘倒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萧瑀道:“请教不敢当,法师请讲。”

玄奘问道:“为何佛法的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

面对萧瑀惊愕的目光,玄奘又加了一句:“地论师与摄论师为了此事,彼此间纷纭争执已达数百年之久。全国的佛子都在怀疑,为何却没有一位大德能够出面决断释疑?”

萧瑀闻言一愣,忍不住又抬头细细打量了一下玄奘,四目相对中,只觉得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里,竟似包含着清冷的雪色,令他不由得为之一滞。

看来,几位老法师是对的,这位年轻法师或许真能解决目前佛门所面临的困境。

“玄奘法师果然不凡。”萧瑀打了个哈哈道,“三言两语竟将老夫说得无言以对,瑀方才真是失敬了!法师既然心存弘法之念,我中原佛教眼下正面临一大关口,急需像法师这般的年轻大德出面,扫清迷雾,以扬正法!”

“一大关口?”玄奘奇怪地看着萧瑀。

萧瑀轻叹一声,说出了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

原来,看到废止佛教的动议在朝中难以通过,李渊只得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但心中的不安与不甘却愈发强烈。

于是,当傅奕第七次上表废佛时,他动了念头,准备将释道二教召集到庙堂之中来一场公开论辩。

听萧瑀这么一说,玄奘更为惊讶:“我佛门法理本就博大精深,长安城中又高僧如云,论辩只会对佛门有利,还可利用这难得的机缘弘宣正法。萧居士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听了这话,高僧们面面相觑——果然是年少轻狂啊,说得竟如此轻松!

智实长老忍不住讥讽道:“玄奘法师乃是少年才俊,心存弘法之念,连西去佛国取经这样的事情都敢想,自然不把这简简单单的论辩放在眼里。”

玄奘听出这话味道不对,立刻不吱声了。

萧瑀也在苦笑,其实玄奘说得也没错,这样的辩论对佛门是有利的,因为佛教的特长就是思辨。但是,前提条件是,皇帝不把他的倾向性带入辩论。

“没那么简单啊。”萧瑀摇头叹息道,“圣上本就不敬佛法,此次辩论着实不容小视,一不留神就要重蹈周武帝时的灭顶之灾。”

“那么居士认为该当如何呢?”玄奘问道。

“法师乃佛门一时之俊才,不知可愿与诸大德一同参与此次法会?”萧瑀问。

“萧居士是要玄奘参加僧道辩论?”

“正是。法师以为如何?”

玄奘将目光转向座上其他高僧,高僧们的目光也都在他身上,充满期许。

略一思忖,玄奘合掌回道:“承蒙萧居士与诸位大德厚爱,玄奘何敢推辞。只是此次论辩关乎佛门生死存亡,玄奘年少识浅,贸然前往,恐会误了大事。”

“无妨无妨,”萧瑀道,“正因为法师年轻,反倒不必太过拘泥。辩论那天,法师可先代佛门出场,摸摸他们的底细,就算输了,后面还有岳法师及诸位大德呢。”

座上诸位高僧也都点头称是,道岳法师道:“玄奘,出家人原本不与人争,况且此等争论徒扰清净,实在没什么意思。只是事关佛门法运,又不得不应……”

玄奘总算弄明白了,萧瑀与诸位法师的意思,是让自己为佛门打头阵。毕竟自己年纪轻,来长安的时间又不长,在佛界以外尚无多大名气,就算输了,对佛门声誉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还可让后面的大德们摸清对方的实力;而一旦侥幸赢了,对佛法的弘扬自然更为有利。

“如此,弟子义不容辞。”玄奘合十道。

辩论在长安清虚观前的空地上进行,由于圣上特准百姓可在一定范围内观看这场辩论,因而一大早这里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大家津津乐道于这场即将开场的好戏,猜测着哪方能够获胜。有些虔诚的佛门居士或道门弟子说着说着竟等不及地先行辩论起来,双方唇枪舌剑,竟不亚于正式辩论,一时间清虚观前热闹非凡。

随着一声响亮的金锣,远处浩浩荡荡走来一支队伍。大家知道,这是圣上的銮驾到了,赶紧都住了口,一个个翘首瞻望。

李渊先带着太子及群臣进入大殿上香,虔诚地礼拜三清四帝。

看到皇帝如此公开表示对道教的尊崇,辩论的结果似乎已在帝心之中,人群中的道家弟子显得颇为得意,佛门居士则有些沮丧,更多的人事不关己,只为看看热闹。

敬香完毕,李渊在众人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出来,坐在事先准备好的龙椅上,打量着佛道二教的来人。

由于此次论辩地点设在清虚观门前,因此道家来的人特别多,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李渊熟悉的——有些是号称得道的仙长,有些是专门为他配制密方丹药的术士。这里面名气最大的当属李仲卿,那个《十异九迷论》就出自他的手笔。

而在另一边,佛门同样是名僧云集,像慧因、智实、道岳、法常、僧辩、玄会等人,平日里主持法会经坛没少露面,李渊虽然近年来不事佛了,却也认得他们。

但是,这里面也有几个陌生面孔,比如,站在道岳法师身边的那位,如果也是代表佛门出场辩论的僧人,就未免太年轻了!

这僧人身着简单的麻布僧袍,浑身散发出儒雅脱俗的气质。李渊心中略感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位法师朕以前从未见过,是谁呀?”

道岳法师合掌答道:“回陛下,这是老衲新收的弟子,法号玄奘。”

“原来是玄奘法师。”虽然没听说过,高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岳法师好福气,这弟子一看就非俗品哪。”

这时,周围的人群中已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人们窃窃议论——

“他就是玄奘?誉满京华、名动天下的高僧玄奘?”

“正是。大唐最年轻的三藏法师,果然名不虚传。”

“不会吧,我一直以为玄奘法师是个仙风道骨的大德呢!”

……

“多谢陛下夸奖。”道岳法师再次称谢。

玄奘也合十致谢,李渊见他目光安详自在,风采洒落,丝毫没有初见帝王时的紧张感,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正想再多问几句,太史令傅奕恰于此时出来奏道:“陛下,各方人士均已到齐,是否现在就请他们双方各自立意呢?”

“好。”李渊大手一挥道,“各位仙长、法师,都请入座吧。”

“谢陛下。”

在众人的目光下,玄奘一步一步地登上法座,脑中竟浮现出当年刚剃度不久时的那场辩论,虽然其规模远非今日可比,但激烈程度还是使他记忆犹新。

看来,通过公开辩论的方式来解决各宗派的矛盾,也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了。

道家率先出场的是清虚观道士刘进喜,他显然没把对面的小僧当成对手,心中暗自思量:佛家莫不是实在选不出高僧来了?居然拉了个小和尚来凑数。

然而,当两个人在辩经台上就座后,刘进喜再次抬头看了玄奘一眼,突然间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还是那个小和尚,为什么现在的感觉就和刚才不一样了呢?原本稚气的神情被一种庄严肃穆所取代,给人的感觉沉稳得像一座山峰!

刘进喜不知道,玄奘平常温文尔雅,谦逊内敛,与寻常僧人相比,看不出多大分别,顶多也就是性格上更加随和,气质上更加安静罢了。然而,一旦登上狮子座或者辩经台,他整个人就会瞬间变得庄严肃穆起来,沉静如水,凝重如山,恍如佛光罩体,令人望而生畏。定力弱些的甚至会产生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这样的气质和魅力,一部分是上天赋予,另一部分则是在无数次的讲经辩经中凝练出来的。

刘进喜的心中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他暗暗念叨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了!”第一场辩论,刘进喜讲述的是老子的《道德经》。

他先是复诵经文,接着解释经义,然后主要就“道为尽善”“道生一切”发表议论,最后得出结论说:

“天上天下,唯道至极最大,更无大于道者。”

阐述完毕,便是对方提问辩疑。

玄奘双手合十施了个问讯礼,然后问道:“敢问先生,道生善也生恶吗?”

此言一出,刘进喜不禁一呆,一时竟难以回答。

如果承认道生恶,道就不是尽善的,得道干什么呢?如果说道不生恶,恶又从何而来,又如何能说“道生一切”呢?

刘进喜左右为难,竟被这句简单的问话塞住了嘴。[67]

还是他的师父李仲卿替他解了围,插口说:“道生一切,乃是指道为至极最大,天下更无大于道者;亦可说,道是至极之法,天下更无法于道者。”

玄奘摇头:“方才先生口述《道德经》,沙门记得经中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先生因何自违本宗,说什么天下更无法于道者?既然天下有法于道者,先生又如何说道法最大,不得更有大于道者?”

李仲卿答:“道本是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更无别法能法于道者。”

玄奘问:“先生说,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那么自然法道否?”

李仲卿答:“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

玄奘又问:“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亦可说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

李仲卿被这小和尚绕得有些晕了,脱口答道:“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不相法。”

玄奘说:“老子云:道法自然。先生却说,自然即是道。老子又云:地法于天。依先生之意,天即是地了?”

围观的一些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更有人大声喊道:

“法师所言正是!”

“这道士有些缠杂不清啊。”

……

李渊坐在御座之上,见玄奘仅以逻辑和概念的关系,就弄得刘进喜和李仲卿二位道长张口结舌,难以招架,以至狼狈败阵,表现出一种高超的辩论技巧,不禁感到有些惊讶,心想,难怪我朝堂之中有那么多大臣崇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僧都有如此才华,更遑论那些高僧大德呢?

幸好,还有太史令傅奕和太仆卿张道源反佛,否则我满朝文武岂不都成了佛门居士?想到这里,他不觉朝两位大臣看了一眼,却见傅奕脸色铁青,张道源眉头紧锁。

轮到佛门讲经立意了,玄奘讲的便是他在四川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部短小精悍的《心经》此刻已经开始在长安流行,很多寺院将其选入朝暮课诵之中,这也是玄奘誉腾长安的原因之一。

对于多数佛教徒来说,像《心经》这样言简意深的文字般若并不那么好理解,但由于经中词句简洁优美,读来身心清净,更有种说不出的欢畅之感。仿佛可以透过这些诗一般美妙的文字,看到一颗纯净高贵的灵魂。因此,很多人包括居士在内,都已将其熟背下来。

诵完之后,玄奘开始作解:“此经以般若为名,便是以智度人。古德有云: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可见智慧的重要。般若通常翻作大智慧,智是照见,知俗谛;慧是拣别,照真谛。通达有为之事谓之智;通达无为之理谓之慧。能照一切法不可得,通达一切法无障碍,乃真智慧。”

“法师说般若就是智慧,那么为何不直接翻译成智慧呢?”李渊突然开口问道。

“想必是故弄玄虚。”李仲卿在一旁说道。

玄奘合掌道:“回陛下,般若之所以不直接翻成智慧,是因为它能够透视诸法实相,亲证人生真理,与一般的世俗智慧并不相同。世人缺乏般若的体验,往往一提到智慧,便想到智谋、才干之类,因而若用智慧来翻译般若,很容易引起误解,是以便不翻译。”

高祖微微颔首,显是认可了这一回答。

但李仲卿却不买账,继续问道:“你说般若不同于智慧,可是很多人注经,却将它说成是大智慧。这如何讲?”

“般若的确是大智慧。”玄奘道,“大到不能再大,不仅远非世间智可比,即使是三乘圣众的智慧,亦是望尘莫及。因为,它是一切智的根源,是一切生命的属性,也是每一个众生都拥有的自性。就其境界而言,它是正受,也是正觉。”

听他这么一解释,高祖竟然来了兴趣,再次插嘴:“那么依法师说,般若智慧与世间智慧究竟有何分别呢?”

“回陛下。”玄奘依旧合十答道,“世间智慧是由分别心产生,而般若智慧则是离分别的真心显示,这便是它们的分别。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就是依靠我们自心的佛智,到达生命解脱的彼岸。生命原本无牵无挂,犹如一颗明珠,光明遍照,自在无碍。可是后来,由于真心起惑,末那起执,便如尘垢覆盖宝珠,埋没了真实的自己。我们若不甘心被埋没,就必须摆脱覆盖,洗刷掉心的尘垢,使原本自他不二的摩诃般若,如明珠般重新显露出来。”

“可是贫道却听说,般若也是一切妄想、一切分别所凭借依靠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般若,人就不可能有知而起执,自然也就没有分别心了。”李仲卿毕竟不同于一般道士,懂得一些佛学知识,问出来的问题也颇为到位。

“先生所言不虚。”玄奘合掌一揖。

他喜欢这样的讨论,远离谩骂,只关注和探讨具体的教义。如果佛道之间一直都能这样,该有多好!

“人因地而跌倒,也要靠着地才能爬起来。般若是我们的本心,它是离分别的,是父母未生前人人皆具的本来面目,我们的一切知觉包括分别心都必须依靠它。就如同宝珠是光明的,却也是污垢的依靠;大地是我们生存的根本,却也是一切恶行的依靠。如果我们认为般若是一切妄想的依靠,就要抛开它,就如同有人认为明珠有污垢是明珠的错,在地上跌倒是大地之过,佛弟子品行有污是佛法之过一样,都是没有看清问题的根本而得出的奇怪结论啊。”

听到这里,在场的很多人都不禁连连称赞。

本不属辩论双方的傅奕这时忍不住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这小贼秃也配提父母!沙门弃父母须发而出家,只知信奉蛮夷之教,却不知本国也有圣贤。放着孔孟经典不读,却去读那些胡人的佛经,岂非数典忘祖,不忠不孝?”

这慷慨激昂的言辞顿时破坏了正常的辩论气氛。

玄奘淡淡地说道:“如此说来,傅太史是熟读圣人经典的了?沙门虽年幼出家,于孔教所知甚少,却也曾记得《论语·为政》中有这么一句:‘攻乎异端,斯害也己。’圣人教导弟子们要以宽容之心对待不同的学说。太史却反复上表,一心要取缔佛教,岂不有违圣人之教?”

围观众人中读书人颇多,见这位青年法师随口列举《论语》章句来反驳傅奕,俱都佩服不已,纷纷点头称是。

唐初政治清明,百姓胆子也大,便有一些人在人群中相互询问,甚至冷嘲热讽——

“这里不是僧道辩论吗?怎么傅太史也上场了?难不成傅太史是个道士?”

“我也觉得奇怪呢,这位太史令一上来就骂人贼秃,难道这也是圣人之教吗?”

“自己不信因果也就算了,别人信还不行吗?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

原来,傅奕反复上表要求废佛之事在长安几乎尽人皆知,街巷之中的“秃丁”“胡鬼”之词也大都出于他口。中原百姓心性厚道,对各路神灵都心存敬意,因此,即便是不信佛的人也都觉得傅奕此举实在是小题大做,且太过欺人了。

“贫道周息元,向法师请教。”一位年老的道士走上前来。

“先生请讲。”玄奘微微欠身,温和地说道。

周息元笑道:“法师既唤贫道为先生,便是贫道的弟子了?”

听得此言,他身后的一众道士也都跟着哄笑起来,感觉己方总算是找回了一点面子。

玄奘淡然一笑道:“今日我们对天子言论,乃是为了申明邪正,自当宣说教理。道长竟以此等嘲笑来尘黩天听,诚不可也。”

在佛门辩论中,像这种故意打岔的嘲笑属于“绮语”的范畴,并非正辩,是以玄奘将其指出。

“有何不可?”周息元颇为潇洒地一摆拂尘,笑道,“今日圣上在此,要我们各抒己意,法师若是受不得嘲笑,便当留在寺中,再修行几年,断了嗔心再来。是也不是?”

身后的弟子们哄然叫好,就连李渊也微微一笑,显然对此有默许之意。

围观百姓早已看出玄奘并无嗔心,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不想圣上的倾向性竟如此明显。众人都默不作声,看这法师如何应答。

玄奘的神色依旧淡然:“道长既如此问,沙门只得聊以相答。沙门以事佛为师,为佛之弟子;道长既称先生,莫不是先道而生,自认自己为道祖吗?”

李渊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周息元一时无话可答,手上的尘尾也垂顿下来,一时竟忘了自己上前的初衷是要问什么。[68]

为免冷场,刘进喜赶紧把话题提了起来:“法师请了。”

“先生请了。”

“当年梁武帝萧衍曾数次舍弃皇位去当和尚,可谓信佛信得无人能及,然最后却落了个饿死台城的下场。这又怎么说呢?”

下面又传来“嗡嗡”之声,关于梁武帝的问题历来都是反佛人士的撒手锏,只要提起,就是个杀伤力极大的事例,道家自然不会将这个反面例证抛在一边。

玄奘道:“说梁武帝饿死台城,那是后世迂儒的说法。史载,侯景攻陷台城之后,见武帝神色不变,以至不敢仰视。侯景退下后,还曾对王僧贵说,武帝有天子威仪,很难进犯,因此不敢再去见等语。后来王纶上了几百粒鸡子,武帝觉得嘴巴苦,想吃蜂蜜而不得,于是怨怒数声而亡。”

在场之人有很多读过史书,偶尔也有对梁武帝之死提出质疑的,如今听玄奘这么说,都不禁议论纷纷,“嗡嗡”连声。

玄奘接着说道:“从梁武帝嘴巴苦来看,就知他并非空腹;从他要吃蜂蜜来看,就知他并非饥饿;王纶为他上的鸡子有数百粒之多,就知他的食物并不缺乏,哪里会有饿死的道理?天下读史之人,每每自称独具只眼,却单单看了史书文字而毫无所觉,反而以耳代眼,道听途说,可见习气熏染之深呀。”[69]

“但不管怎么说,梁武帝是个亡国皇帝总没错吧?”李仲卿冷笑道,“可惜啊,他笃信佛教,即位以来广修佛寺,礼遇僧侣,三次放弃皇帝尊位,把自己舍到寺院里出家。最终竟然是个亡国的结局,这佛爷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众道士听到这里,再次哄笑起来。

玄奘道:“道长此言问得好,这也正是梁皇最大的问题所在。”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玄奘接着解释道:“事实上,武帝从未放弃过皇位,从未真正出离尘世。如果真心出家,就该先将俗家之事了结,皇位传于太子,才好放下身心,精进修行。然他数次出家,均未让位,臣子们以金钱布施即可将他赎出,继续为王。出家又还俗,还俗又出家,如此反反复复,岂不是拿出家当儿戏吗?”

听了这话,很多佛门弟子都在点头——佛门不收欠债之人,世俗债务不清,是不被允许出家的。帝王要出家,怎可不先传皇位就行披剃?

玄奘又道:“很多人只知梁武帝是个亡国皇帝,却不知他还是南朝梁的建立者,是一位真正的开国君主。更少有人知道他博学多才,尤擅诗词歌赋,常与贤达交往,与名士沈约等七人共游,号称‘竟陵八友’。他是那个时代皇帝中最具道德修养的一位,而在他执政期间,也算得上是南朝文化的黄金时代。”

很多人第一次听到这一说,一时之间议论声又起。

“他再有学问修养又怎样?最终还不是亡国了吗?”李仲卿依然抓住亡国这一条,不屑地说道,“说起来,现在你们这些和尚不吃肉还是奉了梁武帝之命呢,以前的和尚不是还可以吃‘三净肉’吗?你们现在吃不上肉了,就该找这位皇帝好好地算一算账。”

玄奘正色道:“经中有云:‘食众生肉,断大悲种’。世尊在《华严经》《楞严经》《楞伽经》《梵网经》以及其余诸多大乘经典中,多次说明吃肉的危害以及不得食肉的戒律。”

说到这里,玄奘诵道:“‘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

“这些都是经中原话,世尊遗教。只不过世人愚痴,又贪口腹之欲,所以才有了‘三净肉’这一方便说法。

“梁武帝也是在读了经书之后,认为僧人食‘三净肉’是不依佛制,这才提倡食素,维护正法。佛陀早就说过,邪人说正法,法也是正的;正人说邪法,法也是邪的。就算梁武帝崇佛走偏,但‘不食众生肉’这一条却是有经典可循,有圣言可据的。”

李仲卿笑道:“小师父,你说梁武帝崇佛走偏,这话倒也不假,他笃信蛮夷之教不杀生之义,就连祭祀这等国之大事都不上血食,却以面捏的三牲来糊弄祖宗和神明,做此不合礼制之事,实为失国之征兆啊。”

座中很多大臣和儒生都在点头,他们受孔孟之教影响至深,认为皇家祭祀乃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怎可不依祖例以三牲献祭呢?

就连一向崇佛的萧瑀也认为,先祖梁武帝以佛门护法的身份而亡国,只怕原因就在这里。

玄奘却摇头道:“以面做牺牲,神明可免受血食之罪过,畜生可获得安乐不杀之幸运,这正是梁皇的仁慈之处。至于说到丢失天下,那是国运使然。南朝本来就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代,如果先生认为梁朝灭亡是以面代牲的缘故,那么之前的宋、齐,之后的陈、隋等朝国君,都用三牲太牢来祭祀,何以亡国也同样快速?”

李仲卿道:“宋齐陈隋之亡国,自有它们的理由。我们今日说的是梁武帝,信奉夷教,以面代牲,故致亡国。小师父不用转移话题,扯到别朝去。”

玄奘道:“当年孔子曾经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耶。以像人之形状来陪葬,圣人尚且心生慈悯,以至如此斥责。梁皇以像畜生之面牲取代真牲来祭祀,实是为祖先修福之举,若先生还不满意,定要改用真的,何其忍心?”[70]

“既然梁皇如此仁慈,为何还会招致亡国的下场?”李仲卿重又回到这个老话题上。

玄奘道:“国家之治乱,朝代之更迭,皆由无始以来众生所受共业所感,既不是上天的意志,更非哪个君主所能左右。经云:共业的力量,能敌须弥,能障圣道。单单一个皇帝是不能改变众生的共业的。”

“是啊。”下面有人小声议论道,“若是皇帝念经便能改变全国的命运,那别人都不用念了,就君王一个人念佛,天下就太平了。”

“我也觉得,梁之亡国,不见得就是武帝崇佛所致吧?”

“嗐!那本来就是个大乱世,北边的魏晋,南边的宋齐梁陈,哪个政权又长久了?”

“正是啊,就说梁前面的齐,七个皇帝加一块儿才享国二十三年;后面的陈,五个皇帝加一起享国三十三年。相比之下,梁皇一个人就享国四十九年,在那样一个大乱世里活到八十六岁,还弄得文昌国盛,个人福报已经够大的了!”

“侯景虽然占领了皇宫,但一见到梁皇便胆战心惊不敢加害,最后是不是饿死也很难说,八十多岁的人随时都会西去……”

“可惜世间并无‘如果’二字,我们看不到如果梁皇不学佛不修行会是什么样子。”

……

李仲卿丝毫不理会底下的议论,他看着玄奘道:“那么小师父方才说,梁皇崇佛走偏,又是什么意思?”

玄奘道:“《金刚经》云: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皇造寺供僧,却抱了一颗求取功德的心。殊不知,以有为之心所做功德并非实有,越是执著于回报,就越是没有回报。”

底下的议论声小了,大家都在认真地听,就连高祖李渊也听得津津有味。

玄奘接着说道:“善心便如一粒种子,只要将其种下,经过土地、阳光、水等因缘聚合,它就会萌芽、长大、开花、结果。但这需要时间。若是急功近利,今日播种,明日就想着有收成,甚至总想用铲子去挖挖看,只怕会连芽带根一起挖掉。沙门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一也。”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说道:“这小师父譬喻得真好,那梁皇总想着数数自己的功德,就像拿铲子挖地一样,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

玄奘又道:“梁武帝三次舍身同泰寺,劳民伤财,致使财政窘迫、国力衰退。须知皇帝不是比丘,若真想出家修行,也应先把皇帝的本分做好,方可出离。如果他传位后修行,不再为世俗的债务所累,或可得到较好的果报。可惜他从来不肯真正出离,所谓出家每次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说严重点这是大妄语,非唯没有功德,只怕罪业不小。沙门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二也。”

听了这话,更多的人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玄奘又道,“梁皇虽然崇佛,在很多方面表现得也很仁慈,然一旦涉及自身福报,就显得不仁了。他晚年急功近利,贸然北伐,杀六贵,灌寿阳城,致使生灵涂炭,这是他的不仁之处,由此导致亡国身死也就不足为奇。须知帝王是人间福报的顶点,处于这个位置特别容易造业,善与恶,常常只在一念之间。倒是那些平民百姓,反而难有机会造恶,即使造了恶业也比帝王轻得多。沙门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三也。”

听到这里,坐在龙椅上的李渊不禁连连点头——从隋朝走过来的他,对此显然深有同感。

看看玄奘已经讲完,皇帝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位小师父,梁武帝在位期间,吃斋念佛,造寺写经,供养僧众不遗余力,真的就一点功德都没有吗?”这话说得颇为不甘。

“回陛下。这些事情确实是有福报的,事实上梁皇也得到了福报:他治国四十九年,活到八十六岁,是有名的长寿皇帝。北伐之前,整个国家被他治理得极为强盛,南朝也正是在那个时代,实力才超过北朝的。南北朝乱世之中,说到国家富足,也就数梁皇时期了。如果他不是贪图功利贸然北伐,应当不至于亡国。但国虽亡,其后代子孙却多有在前朝及本朝为官者,其中萧居士位列尚书左仆射一职,这难道不算福报吗?”[71]

说到这里,他看了萧瑀一眼,而萧瑀也愉快地冲他一笑。

玄奘接着说道:“由于他敬信佛法,写史之人便故意隐没他的长处,任意加以毁谤,这实在不可取。至于说到功德二字——”

他略略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讲了个故事:“当年达摩祖师振锡西来,曾被梁皇请至宫中。问他:‘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祖师答曰:‘无有功德。’梁皇又问:‘何以无功德?’祖师曰:‘此乃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梁皇大怒,当即将达摩祖师赶了出去。”

李渊喟叹道:“连达摩祖师这样的大菩萨都不识,光想着造寺度僧修功德,确实是走偏了。”

玄奘道:“圣上所言极是。事实上,达摩祖师的回答,并非完全否定了造寺、写经、供僧的价值,而是用遮断的手法,打破对方对功德的执著,使其了解到这些有为的功德,实是世间小小的果报,如果自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反而变成了欲望之因。如若梁皇能够觉悟到这些,便可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奈何梁皇终究不过是一介凡夫,他造寺、写经、供僧,名义上为了佛教,实际上却都是为他自己。”

李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