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这回你该死心了吧?

正当太宗清理着自己繁复的思绪时,有人来报:“陛下,鸿胪卿郑元壔求见。”

太宗一喜,放下手中的表文:“宣他进来!”

这个郑元璹几个月前刚被派去出使东突厥,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东突厥那边怎么样?”太宗斜坐在御书房中的软榻上,关切地问道。

郑元璹道:“回禀陛下,今冬突厥境内遭受了罕见的大风雪,大批牲畜死亡,半年来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如今食物严重不足,闹起了饥荒。”

“哦?”太宗眼中现出喜色,身体略略前倾了些,“那可得加紧边关防卫,别让那帮狼崽子去抢边民的粮食。”

“是,陛下。”郑元璹说完,依然保持着恭敬行礼的样子,一副还有话要说的神情。

“爱卿还有什么要奏的吗?”

“回禀陛下。”郑元璹上前一步道,“颉利可汗因政令苛刻烦琐,内部早已是怨声载道。如今突厥内忧外患,臣以为,这是趁机出击东突厥的好时机。”

正合我意!太宗强按住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地问道:“郑卿确定现在开战是最佳时机吗?”

“臣认为如此。”郑元璹道,“最近这段时间,颉利可汗重用汉人赵德言,大改突厥旧俗,草原政局一片混乱。散居漠北的铁勒各部如薛延陀、回纥、拔野古、仆固等十五部,最初依附于颉利,如今见东突厥政治混乱,也相继叛离,改投了西部葱岭一带的统叶护。现在开战,正是最佳时机!”

太宗心里认同他的话,但出兵毕竟是件大事,怎么说也得谨慎一些。

于是说道:“卿所言极是。朕打算明日早朝之时,与诸位大臣共议一下。卿一路辛苦,就请先回府歇息去吧。”

“谢陛下。”郑元璹再行一礼,俯身退出。

郑元璹一走,太宗便将身子重新靠回到了软榻上,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终于可以对这帮狼崽子采取强硬措施了。”太宗恨恨地想,“眼下他们正遭饥荒,只怕又要到处抄掠,中原的盐、米、茶、铁都是他们需要的。必须严格限制百姓和商人出境,彻底断绝那帮狼崽子从我中原获取物资的可能!也不能让他们从边境流民那里得到大唐的情报,对了,还有那个和尚……”

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又转回到玄奘身上,显然,这个僧人只想西行取经,对大唐的安全并无妨害。

可是,从萧瑀的评价中却可以看出,这个玄奘年纪轻轻却游历颇广,朝廷信佛的官员们都与他有所交往,万一西行途中被那帮狼崽子擒获,无意中泄露国家机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说了,怎么着他也是个出了名的高僧,我若正式批准他出行,万一路上被劫持,外交方面也是个麻烦。

想到这里,太宗提起朱笔在表文上写下了驳回的话,他希望这个僧人能够知难而退,放弃那些异想天开甚至疯狂的念头。

玄奘坐在书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抄着什么。

在他面前摊着好几页贝叶经,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梵文,这些经典都是他从波颇大师那里借来的,他要抓紧时间将它们抄写下来。

一个小沙弥进来禀报说:“法师,左仆射萧居士来了。”

话音未落,萧瑀的一只脚已经踏进禅房。

“萧居士请坐。”玄奘愉快地放下笔,起身让座道,“为何不提前说一声,也好让玄奘出门迎接?”

“法师就不必客气了。”萧瑀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地说道,“瑀今日专为法师而来。听说朝廷任命法师担任庄严寺上座一职,法师拒绝了?”

“居士如何得知?”玄奘微笑着,递上一盏清茶。

“这个任命,是老夫向圣上举荐的。”萧瑀端茶在手,很不高兴地说道,“大唐国寺,皇家道场,难道还装不下法师的心吗?”

玄奘怔了一下,叹道:“萧居士如此抬爱,玄奘实在愧不敢当。只是玄奘年少识浅,不足以担此大任。”

“年少识浅?”萧瑀哼了一声,“只怕是推托之辞吧?”

“玄奘绝非有意推托。”看着面前一脸冰霜的大唐宰相,他不禁轻叹一声道,“萧居士,玄奘一心想要西行求法,已经数次向朝廷上表。此事居士也是知道的,为何还要举荐玄奘去担任什么上座呢?玄奘又如何能够为了区区一个上座之位而舍弃求法的宏愿,把自己绑在长安无法西行?”

“你说什么?区区一个上座之位?”萧瑀不由得一哂,“法师还真是年少轻狂啊。大唐国寺,皇家道场,日常清众数以千计,上座之位尊贵无比,有多少高僧做梦都得不到这个位置啊!”

“但是玄奘志不在此。”

萧瑀忍不住摇头苦笑,无可奈何,皇帝揶揄的目光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卿上次跟朕举荐的那个叫玄奘的僧人,朕已经亲自下诏,任命他为庄严寺上座,卿猜猜后来怎样?”

“臣猜想,玄奘法师定然上表谢恩来了。”看着皇帝手中的表文,萧瑀恭敬地说道。

“卿猜错了。”太宗笑着晃了晃表轴,“他上表拒绝了这个任命。”

“拒绝?”萧瑀大惊失色,“什……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抗诏不从。”太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很平淡,“他说他要出关西行。”

萧瑀目瞪口呆——这小和尚!究竟想干什么?

“朕已在他的表文上做了批示,卿顺便带回,交给他好了。”太宗说着,将表轴交给了萧瑀。

看到对方满脸惊愕的样子,年轻的皇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没办法,谁叫你推荐了这么个麻烦呢?

“你要取经求法,得到朝廷批文了吗?有过所和公验吗?”萧瑀不悦地问道。

玄奘默然不语。

“瑀也知法师心愿宏大,可是明知不可能的事情,过于执著就是不智了!再说,也未必外面的和尚会念经,长安的高僧大德那么多,有无数法会可供法师选择,为何非要舍近求远呢?”

玄奘道:“如果不能穷究佛法妙理,便是参加再多的法会,也无法悟解和阐释经中之义。玄奘不惜舍身殉命去做这件事。想来圣上念我一片愚诚,会准我表文的。”

萧瑀无奈摇头,大唐朝廷即将在边境发动战争,自己也是主战派之一,这个时候,圣上能准你出关才怪!

便是圣上准了,我萧瑀也是要阻止的!

但是这话属于军事机密,自然不能在外乱说,哪怕是对一个有名望的高僧。

“法师辩才无碍,老夫也不指望能够说服你。圣上的批复我带来了,法师自己看吧。”萧瑀边说边将退表从袖中取出,放在面前的书案上。

玄奘心中一喜,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了一个批复,还真是不容易啊!

打开表文之后,他的心霎时间变得一片冰凉,整个身子如坠冰窟。

皇帝的批文也是驳文,写得极其简单、明确,且措辞严厉,有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显然,对于玄奘的拒诏行为和出关西行的请求,极为不满。

“如何?”萧瑀看着僧人的神情,淡淡地说道,“法师这回该死心了吧?”

玄奘确实死心了,这一刻,对于请得朝廷的批准,他已经完全不抱期望。

日子过得飞快,新的一年转眼又到,太宗皇帝诏令天下,改元“贞观”。

这个贞观元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无论是大唐还是突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自打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十余个部落揭竿而起后,颉利可汗就下决心血洗叛变的部落,他派大将欲谷统领十万雄兵,企图一举踏平回纥部落。

回纥部落人少力弱,能够用于战斗的不过五千人,跟东突厥的十万骑兵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天下的事情常常出人预料,回纥与突厥军队激战于马鬣山,居然大败突厥,赢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

“你们听说了吗?”大觉寺中,一位来上香的居士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带领回纥军队打败突厥人的那个首领,名字居然叫菩萨!”

“菩萨?想必会些法术吧?”有人凑趣道。

“法术倒不见得有。不过,很多人都说,这位菩萨将军‘劲勇,有胆气,善筹策,每对敌临阵,必身先士卒,以少制众。’看来果然不假啊。”

“这么说来,那位菩萨将军比真菩萨还要厉害啊!”

“咳,咳!我说你们这些后生,都在胡说些什么呀!”一个老人咳嗽着踏进寺门,“突厥人啊,那还用说吗?坏事做尽,连老天都不帮他们!这不,听说今年又发生大雪灾了,冻死了好些牲畜,整个漠北草原发生大饥荒。这个颉利啊,他不想着救灾,反而增加赋税,咳,咳,你们说,这不是作孽吗?他能打胜仗吗?”

“老丈说得极是。”人们点头附和道,“听说前些日子,颉利派出四员大将,率几十万大军,镇压薛延陀部的反叛,照样被打得大败!”

“这就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老人感叹着说道,“还有啊,你们别老拿那些打仗的家伙跟菩萨比,他们都是杀人的,菩萨可是救人的。你们说,这能比吗?咳,咳,这老天,可真够冷的!咱们还是求求菩萨,保佑大家别得病吧。”

“老人家,我看您就受凉了。”先前那位居士笑着说道,“这种天气,您还是多休息少走动吧。”

萧瑀踏着积雪来到大觉寺,迎面正碰到玄奘,只见他身着一件粗布旧袍,背上背着个柳条筐,正要出门。

“萧居士。”看到萧瑀,玄奘单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萧瑀回礼后,随口问道:“法师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骊山。”玄奘恭敬地答道。

萧瑀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再降雪,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都不适合登山。

突然想起前几日玄奘还向有司申请过所,说是要去蜀地看望兄长,结果仍然遭到拒绝。这会儿,他该不会是想偷着走吧?

“法师去骊山做什么?”

玄奘从萧瑀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不信任,但他并不在意,礼貌地回答道:“这段日子天气骤寒,很多居士都得了病,玄奘去山上挖些草药来。”

“这么冷的天,山上还有草药?”萧瑀奇道。

“有。”玄奘道,“都在土里埋着。”

“山上寒气重,法师衣衫单薄,也要小心不要受寒了才好。”

“多谢居士关心,请居士先去客堂喝杯热茶吧。”玄奘说罢,单掌施了一礼,便径直朝门外走去。

望着他孤寂的背影,萧瑀眼中不禁现出几分忧郁。

他知道玄奘依然没有放弃西行的念头,只是,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刻,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

东突厥陷入严重的困境,许多文武官员再次上书太宗,建议利用这一难得的时机,发动进攻。

对于这一提议,太宗不置可否,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尽管已经内外交困,狼狈不堪,颉利可汗仍然没有放松对大唐帝国的警惕。距离渭水之盟仅仅一年,又遭遇到各部族的反叛与雪灾饥荒,颉利自然会想到大唐军队乘虚而入的可能性。因此这段日子,他便以狩猎为名,率军南下,直达帝国的边境朔州,积极备战。

而太宗皇帝则选择了不动声色,他仍在厉兵秣马,等待最佳的时机。

半年时光就这样看似平静地过去了。

八月,天高云淡,整个秦岭都被涂抹上了一层绚丽的金黄色。

玄奘身着白色短褐,附身于陡壁之上,双手抓住一根树藤,单薄的衣服被汗水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还需要再攀丈许才能到达崖顶,而在他的脚下,直直的山谷一片幽暗,深不见底,直让人心里发毛。

这个悬崖是他两个月前采药时无意中发现的,此崖从山谷间直直突起,高不见顶,整个崖壁光溜溜的长满苔藓,草木也不多,几乎找不到可以借力攀缘的地方。

玄奘一见此崖就极为喜爱,当即脱去外袍,又在山谷间采了些结实的树藤,编成两条长绳,系在腰间,足足费了大半日的功夫,也只攀上了数尺。

想不到这长安近郊,竟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去跑什么蜀道了。

于是,近两个月来,玄奘每天都来此攀爬,每天都能比前一天爬得更高一些。佛家特有的禅定训练使他心如止水,一点儿都不着急,每次都能耐心总结经验,爬到实在上不去了,就抓着长绳滑下来。

今天看起来运气不错,他抬头看看上面,距离头顶不足两尺远的地方,有一块凸起的岩石,只要抓住它,就可以一鼓作气攀上崖顶了。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心里已浸满汗水。

突然,原本明亮的天空竟然毫无征兆地黑了下来!

玄奘吃了一惊,今天怎么天黑得这么早?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攀山忘了时间,以至于太阳落山了都不知道。但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他非常了解自己估算时间和距离的能力,没来由的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那么会不会是要下雨了?玄奘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天空中越来越低的云翳。

不像!这不是一般的阴天,而是提前进入了黑夜!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圆球,黑色的圆球,很诡异地悬在空中……

日食!呆望良久,他才终于想到了这个词。

他突然想到了何弘达,估计此时此刻,在另一个山头上,那个占星家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那黑色的太阳吧。

自汉代以来,太阳便被认为是君王的象征。发生日食,就表示君主受到侵犯,皇帝将有灾难。

然而另一方面,日食也被认为是皇帝做了错事后,天显异象以示警告。

这次的日食,究竟是什么征兆呢?

一条碧绿的蛇沿着长绳出溜下来,直接盘在玄奘赤裸的小臂上,赤红色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这个人类,嘴里不安地吐着信子,一副紧张不已的样子。

它大概是怕我把它甩下去吧?玄奘猜想。

接着,更多慌乱的生灵从他身边蹿过。

玄奘心中感叹,畜生道虽属三途,对环境变化的敏感程度却远远超过了人类。

紧张的青蛇终于穿过这条温暖的“道路”,下到黑乎乎的山谷里去了。

此时玄奘的手已经握得麻了,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于是深吸一口气,双足蹬住崖壁,用力向上几步,手臂一伸,便牢牢抓住了那块凸起的岩石。

好险!玄奘将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山风吹在身上一阵寒凉,他这才发觉,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最艰难的一段路走过,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喘了几口气后,玄奘手足并用一鼓作气攀上了崖顶!

自从发现这个悬崖后,今天还是第一次登顶,按说应该很喜悦的。可是站在崖顶上,他发觉自己并没有预期的快乐。

莫非是被头顶那个黑色的太阳扫了兴致?

何弘达已经面对那个黑色圆球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了,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就连玄奘走到身旁都没有发觉。

“第一次看到居士这般为难啊。”玄奘先开了口。

何弘达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回过头来大骂道:“你这小和尚!什么时候学会吓唬人了?”

玄奘微微一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眼睛看着悬在空中的黑色日头,随口问道:“居士不是说,二十八宿是你亲戚吗?怎么连小和尚来了都不知道?”

何弘达哼了一声:“山人在专心看天象,哪有工夫管你来不来!”

说到这里,他才注意到玄奘一身短打,白色短褐上湿漉漉的沾满苔藓,下摆也被扯破多处,看上去颇为狼狈。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跟谁打架了?”

玄奘一指远处的山头:“居士可知那边有个深崖?玄奘便是从那崖底爬上来的。”

何弘达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苦笑道:“听山人一句劝,别折腾了,折腾死了都没用!瞧见这日食没?只怕朝廷又要有麻烦了。”

“日食是很平常的天象,跟朝廷有什么关系?”玄奘当然知道民间关于日食的一些说法,但身为佛弟子的他并不太信。

“我说你这小和尚,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何弘达瞪着眼睛看他,“日食,阴侵阳,臣侵君之象,救日食所以助君抑臣也!”

玄奘眉头微蹙:“如果真像居士所言,不管是不是真的,朝廷都会有所应对了?”

“可不是嘛,就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应对。”

“不会很残酷吧?”玄奘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难说。”何弘达道,“你读过史书就该知道,有时候皇帝为了消除身边的不安全因素,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搞不好,就会血流成河!”

听了这话,玄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日食过后没几天,关中的气候突然变得不正常起来。

先是一场罕见的暴雨,接着竟下起了冰雹,很多路人牲畜被砸伤,田里待收的庄稼顿时变得惨不忍睹。

冰雹过后,气温骤降,一夜之间,关中大地笼罩在一片白花花的严霜之中。

这场灾难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很多人措手不及,田里那些即将成熟待收的庄稼大多被霜雹毁损,每天都有人员和牲畜冻死的消息传出。

何弘达恍然大悟:“原来日食应在了这场天灾上!”

玄奘站在大觉寺门前,望着阴霭密布的天空,心头便如压了块巨石一般,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在他身旁,一个老人摇头叹息:“唉,今年的收成看来是没什么指望的了……”

“老百姓,苦啊……”另一个老人随声附和道。

看着两个苍老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玄奘的心情越发沉重不安……

这场霜灾的波及面远远超出玄奘的想象,不仅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颗粒无收,甚至中原一带也遭受到了池鱼之殃。

长安粮价飞快地涨了起来,很多家庭开始面临绝粮的威胁。

好在现在已不是乱世,长安又在天子脚下,因此百姓们倒也不是太恐慌,大家都在等待着朝廷发话,尽快拿出个赈灾方案来。

几天后,大唐皇帝发出一纸紧急诏令:长安城四门大开,任由灾民出城,“随丰就食”。

此令一出,长安城内一片哗然!

灾荒降临,朝廷不说救灾施赈,反而由皇帝亲自下诏,鼓动首都百姓出城要饭!这话怎么听着都有几分滑稽的意味。

其实,太宗皇帝也是有苦自家知。

由于前朝战乱兵灾的消耗,大唐的府库本就不够丰裕,而太宗又刚刚给颉利可汗送了三分之一的“贡款”,国库立刻变得干瘪起来。剩余的钱粮还得维持朝政,重修因战乱而毁坏的城池,最重要的是,还得准备大批军粮——他已经下定决心,以颉利可汗援助叛军梁师都为借口,出兵征讨东突厥。刚刚任命了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朝边关地区进发。

在这种情况下,他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来安抚灾民呢?

然而总拖着也不是办法,任何时候,对饥民的无视都是很危险的,一个处理不当,就会使刚刚稳定不久的国家重陷乱局。何况受灾地点又在国都长安,更是麻烦多多。

万般无奈之际,皇帝只得采纳大臣们的意见,下一道紧急诏令,鼓动缺粮的百姓们自己想办法,随丰就食。

大雄宝殿内,帷幔曳曳,香火萦萦。玄奘合掌跪在蒲团上,默默诵念着《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诃。”

一连三天,玄奘肋不沾席,始终跪在佛前,诵持着这段不可思议的咒语。他不知道自己诵了多少遍,金碧辉煌的佛祖端坐于巨大的莲台之上,神态宁静、眉目慈祥地俯瞰着他。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中缓缓滑落,滴在宽大的僧衣上。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父母、师长、同修、饥饿中的百姓、死于战火兵劫的冤魂,以及娑婆世界中一切苦难的众生……他们的面孔伴随着殊胜的咒语,在他的眼前时隐时现……

一个宁静而又悲悯的声音在他耳边突然响起:“玄奘,你怎么了?是什么让你如此悲伤?”

他抬起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头戴璎珞,身穿白衣的女子,面容绝美,神情沉定。

不知怎的,玄奘觉得,她像极了自己记忆中的母亲。

或许,母亲原本就是菩萨吧。

“菩萨。”他伏下身,虔诚顶礼,伤感地说道,“弟子自幼亲历战乱,眼见民不聊生。如今战火止歇而天灾又至。弟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如此多的苦难?弟子又能为那些身处苦难的众生做些什么?”

菩萨温润的目光注视着他,声音清净如水:“玄奘,你自幼舍俗出家,当深信因果。还记得在《维摩诘所说经》中,佛陀是如何开示舍利弗的吗?心净则佛土净。”

玄奘当然记得,这是他初到净土寺做童行时学的第一部经。可是现在,经中的开示并不能令他的心平复下来。

“弟子明白,这世间的一切表象皆出自众生的共业。可是,生死海中,众生是如此的弱小,又有什么能力逃脱?佛菩萨具足智慧,可以看到众生在苦海中轮回,在业网里挣扎,循环往复,无有止息。那么,能否解开这张网,让一切众生都不再为其所缚?”

菩萨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的众生彼此虽然纠缠不清,归根到底都是独立存在的。修行人使自己归于清净已属难得,又有什么能力去解脱别人呢?”

“可是,菩萨不是普度众生的吗?难道也无法解开这张业网?”

“菩萨普度众生,是告诉众生该如何去做,方可解脱。菩萨希望这世间的每一个众生都能具足正知正见,这样他们就可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开业网。”

“可是要每一个众生都具足正知正见,这实在太难了……”玄奘说到这里,心中一恸,不禁流下了眼泪。

“玄奘,你不必难过。”菩萨悲悯地看着他道,“世间苦乐相随,有大痛苦的人,才能够得到大智慧,大解脱。”

“弟子不明白,请菩萨为弟子释疑。”

“你心中还有所疑?”

“弟子心中有万千疑问,难以开释。”

菩萨轻叹一声,温软柔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世间万法盛衰,端在人心起灭。玄奘,你心中既有所疑,何不直上灵山,亲问世尊?”

玄奘心头巨震,正欲再问,却见朵朵莲花自空中坠落,缤纷的花雨中,白衣菩萨悄然消失,整个大殿就此寂静无声。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玄奘不明白,刚才是菩萨真的出现了,还是他西行求法的心愿太过执著,以至于心中起了魔障,做出这样的梦来?

他站起身,望着莲座上巨大的佛像出神。

佛像面含悲戚,垂眉下视,似乎也在看着他。那慈悲祥和的面容,令玄奘觉得他就像一个人,一个心中澄明,又充满智慧的人。看着他,便感到他是可以信赖的;看着他,便觉得一切魔障都会化成这漫天的花雨……

“世尊。”他重又跌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合掌道,“弟子玄奘决意西行,远赴佛国,拜于金刚座前,菩提树下。以决心中疑难,以求我佛正法。此行不至婆罗门国,绝不东归一步!祈愿我佛慈悲加护,使般若重耀于阎浮,令正教光大于中原!”

说罢,他庄重地顶礼三拜,起身退步出殿。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就在玄奘在佛前发下西行大愿之时,数万里外的中天竺,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另一个僧侣也在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命运可以决定了。”苍老的声音,漂浮在树影婆娑的暗夜之中,如同梦中的呓语,“能够被决定的是你们。觉贤,我跟你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师尊。”一个略显年轻但依然衰老的声音恭敬地回答。

“如此,我便可以安心地去见弥勒菩萨了。”

“可是正法藏,您的行为可能不如法……”

“没有如法与不如法,有人降生于生,有人降生于死。就如同一些花朵白天开放夜晚凋谢,另一些花朵夜晚开放白天凋谢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同的只是,我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自行决定这件事……”

“正法藏……”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出来,淡淡的光华映照在菩提树下的两个僧侣身上。

老僧穿着深红色的九带僧伽梨衣,眉毛和胡须都白得像雪染的一般,在月光下散发出明净的光泽。

看不出他的年纪,或许对一个年迈的老僧来说,年纪本身就是一种很荒诞的东西,听起来极不现实。

倒是那个叫觉贤的僧侣,显然是他的弟子,能看出已经年逾古稀了。

月光中,白须老僧缓缓走向静立一旁的精美高大的法堂,那里有他的房间,他的弟子肃立于原地,目送着他,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老僧在自己的禅床上静静打坐,宛如森林中那些伟大的苦行者,宁静而又安详。

他的法号叫戒贤,是东天竺三摩呾吒国的王子,年少慕道,曾游历五天寻师访学,得到大乘瑜伽行派护法论师的真传,并从他的手中接过这座全天竺最大的寺院。

如今,将近百年过去了,他已穷解三藏八万四千法门,总持如来一切法藏,受到各国国王和僧众俗民的敬仰。人们都不直呼其名,而尊称他为“大三藏尸罗跋陀罗”,意为“正法藏”。

然而,与声名相伴随的,除了学道的弟子、辩论台上的敌人,还有那驱之不散的恶疾。

准确地说,后者才是他朝夕相处的伙伴,已经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慢慢地融入他的肌理、关节,与他血脉相连,并且还将继续融入下去……

他深深地厌恶尘世,厌恶这个障碍重重的肉身。与他同龄的修行者们大多已经入灭,为什么他还要留在这个娑婆世界,忍受这无休止的痛苦?

难道是他的修为还不够吗?

难道是菩萨还不肯接受他吗?

他早就明白,寂灭才是最高等级的禅定,不受任何声色干扰,全然祛除愤怒,不为世间所动。

他决定,自行灭度。

生命犹如一场漫长的梦境,在这场梦境的尽头,他将到达他想要到达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这条路如此漫长?他的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准确地说,出现在他面前的更像是一道光芒,而不是人体。

那个身影被包裹在金色的光芒中,显得灿烂高大,难以逼视。那烂陀寺精美的法堂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显得狭小低矮。

金色天人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叩在老僧的心底:“戒贤比丘,你是否知道你在做什么?”

老僧立即垂下头,恭敬地答道:“戒贤一直希望能够往生睹史罗天,侍奉弥勒菩萨,亲闻菩萨说法。不知是否能如愿?”

天人道:“你广传正法,当可如愿。可是戒贤比丘,你为何直到现在还被死亡这个问题所困扰?”

戒贤苦笑:“不,菩萨,死亡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活着才是问题。我知道,所有活跃的生命之力最终都会在绝对中归于寂灭。为什么我要例外?佛陀要我守着这具腐朽的肉身做什么?”

金色天人缓缓摇头,精美的脸庞包裹在流动的月辉中,难以看清他的表情:“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摆脱了这个充满禁制的肉身,你的灵魂就可以得到净化了吗?”

“可是,戒贤真的已经厌弃这个肉身了。”

金人道:“厌离此身无济于事。你于过去世中曾为国王,以暴政施民,故招此报。现在你当观省宿业,至诚忏悔,勤宣经论,则病痛自会消除。似你这般轻生厌世,痛苦只会如影随形,生生不息,终究难以消除。”

听得此言,戒贤心中惭愧,紧紧地伏在地上,至诚礼拜。

金色天人接着说道:“我是曼殊室利菩萨。我见你要白白地舍离此身,特来劝说于你。你是一个智者,信的是佛陀正道,不要做此不智之举。尽你的所学,大力显扬《瑜伽师地论》等正法,遍及未闻,你的身体自会得到安稳。”

“戒贤明白了,多谢菩萨慈悲开示。”

金人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年迈比丘的头顶,投向远方:“从这里到大雪山的东北方向,有一个东方国度,那里有一位年轻的比丘,乐通大法,欲来此处向你求教,现已准备出发。你当安心等他前来,传法与他。此事功德不可称量,汝当切记。”

戒贤闻听此言,虔诚礼拜道:“敬依尊教。”

言毕抬头,那金人已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