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佛家信命不认命

“如此说来,这佛家功德也太难做了!”下面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喊了一声,“像梁皇这样的都没功德,那我等普通百姓岂不是更难了吗?”

“居士此言差矣。”玄奘朗声道,“功德是要靠自己修的,若以世俗功利心来做须弥山般大的佛事,并不比以菩提心做微尘般的佛事功德更大。故梁皇善行虽大,可如果我们普通人能够发菩提心,至心念一句‘南无观自在菩萨’,所获得的功德未必就比梁皇小了。《观无量寿经》中说,单是念佛一句,便可消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闻听此言,很多人的脸上立即现出欢喜的神色。

“还有,功德与福报是两回事。真正的功德也绝非由花钱多少、做事多寡等事相便可评断。学佛之人,学的是佛陀的智慧和言行,梁皇学佛在出世与入世上无法融合,那是他于实践上的不圆满。说到底,无论是功德还是福报,都是虚幻,都不是究竟的佛法。”

“那依你说,什么才是究竟的佛法呢?”李仲卿冷冷地问。

玄奘答道:“凡有声有色,一切有为之法,皆非佛法。立寺起塔,非是佛法;祈福造像,非是佛法;刺血写经,非是佛法;燃指供佛,非是佛法;延寿消灾,非是佛法;转经拜忏,非是佛法……凡有所着,即非佛法。欲求无上正等正觉者,应离一切相而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听了这话,李渊再次叹道:“法师所言固然不错,只是自古以来,皇帝信佛崇佛,又有几个是为了脱生死的?”

闻听此言,道士们面含喜色,一起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道士叶静能上前说道:“我道家之教,妙在修丹炼药,肉身得圣,不死成仙,乃是求生之术;而释老之教却要人们离生而入涅槃,乃是学死之术。诸位是想学死还是求生呢?”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番嗡嗡议论。

龙椅上的李渊也默默点头,无论道家的丹药之术灵验与否,总归是有长生的可能;而佛家讲修来世,了生脱死,这对李渊实在没什么吸引力,眼前的富贵就受用不尽,还去了脱什么?了脱了生死又能怎样?那个所谓的涅槃境界,是不是真的就比当皇帝更快活呢?

总之,这些未来的好处,李渊都是不屑的,他只希望能够牢牢抓住他现在拥有的。既如此,自然还是炼丹修道,求得长生不死更实际些。

玄奘却答道:“佛法与道教的分别绝非求生与求死的分别,而是练神与练形的分别。人的肉身终究是由四大和合而成,有生必有灭,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没有智慧的人即使再迷恋这个肉身,最终还是会走向死亡。”[72]

周围一些人纷纷点头称是,自秦皇以来,无数帝王渴求长生,希望永享富贵,术士们也争先恐后地为皇帝炼制不死金丹,可是上千年过去了,从未听说过有谁真的长生不死。

李渊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知道玄奘说的是实情,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他一生坎坷,经历了无数血雨腥风才打下这个花花江山,正坐得自在,可一想到自己已过花甲之年,气血日衰,这辛苦打下的江山早晚要抛给子孙,心中便觉不甘。更何况那几个儿子为争储君之位,整日明争暗斗,更让他头痛不已。

近几年来,他做梦都想求得长生,彻底摆脱死亡的阴影。如今希望破灭,心中的失望之情着实难以言表。

这次辩论使年轻的玄奘名声大振,京城佛界总算得到了几个月的清净。

玄奘心中依然挂念着西行取经之事,他见上次上表石沉大海,也不知是哪道环节出了差错,便再次上表奏请。

这一次,在表文中,他加上了圆朗等同伴的名字。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眼看着天气逐渐从严冬走向盛夏,朝廷那边却依然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萧瑀经常到大觉寺来,与诸位法师谈玄论佛,他见玄奘仍执著于西行之事,便劝说道:“法师不必再想出关之事了,大唐建国不足十载,玉门关外常有突厥人进犯,当此多事之际,陛下是不可能准法师出关的。况且,当今圣上对佛门总是戒心不除,如何肯让法师西行求法?上次辩论,法师虽然大胜,却还不足以改变朝廷对佛教的态度啊。”

玄奘听萧瑀这么一说,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仿佛是为了印证萧瑀这番话,没过几天,李渊突然带了几个贴身侍卫专程到大觉寺来敬香。这一举动令寺中僧侣居士们兴奋不已,以为当今天子终于又开始奉佛了。其实,皇帝只不过是对玄奘有了点儿兴趣罢了。

敬香之后,李渊命人将玄奘请入了禅房。

“上次佛道辩论时,法师曾经说过,世间并无长生之道,朕对此不大相信。”李渊开门见山地说道,“法师乃当世奇才,说话必有深意,或者是辩论中的方便说法也未可知。朕今日专程至此,就是想问问法师,佛门中当真没有长生之道吗?”

玄奘望着皇帝,这个对佛道二教的兴衰起着重要作用的人物此刻也正看着他,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变得极为明亮,显然是渴求到了极点。

玄奘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皇帝也有无助的时候,拥有权力的人并不是什么都能得到的。

死亡,是刻在每个人心底深处最深的绝望、最重的烦恼,即使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也无处躲避。

沉默了一会儿,玄奘才轻轻说道:“陛下,沙门并非方便说法,佛门之中确无长生之道。”

这个回答实在是太过直接和明确,完全出乎李渊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这小和尚哪怕是撒谎,也该说句好听的。

“朕听说,佛门经典众多,汗牛充栋,法师年纪轻轻,莫非已将所有的经书都读完了?”说这话时,李渊已是强压怒气。

“不敢。”玄奘合掌道,“佛门经典如大海水,玄奘所读的不过是其中一掬罢了,怎敢妄言都读完了?”

“哦?”李渊冷笑道,“只得一掬便有如此才华,佛门果然了得啊!只是,法师既然没将经典读完,何以一口咬定佛门之中没有长生之道呢?”

“圣典虽多,义理却是相同的。”玄奘道,“天地万物,皆由四大和合而成,存世时间虽有长短,最终却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就连佛法也有寂灭的那一天,区区肉身,又怎么可能永恒?”

听了这话,李渊当场变色,遽然起身道:“那朕敬你们释门所为何来?你们解决不了我死的问题,却还要冲淡我生的乐趣,真是岂有此理!”

这一声怒喝,真可谓是霹雳君威,足以让人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玄奘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发作,忙起身合掌,面对这个只想永久享受今生的帝王,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好在李渊毕竟不是秦始皇,知道为此事发火是不智的,只冷冷地说道:“你们释门虽无长生之道,却不代表别的教门没有,虽然比嘴皮子他们可能不及你们。”

玄奘心中暗叹,圣上终究还是不肯死心啊,又把希望寄托在道家的长生丹上了。

问题是,宇宙万物自有其规律,自秦始皇始,想要长生不死并为之努力的帝王比比皆是,可是纵观历史,哪有千秋万世的朝代?又何曾听说过长生不老的帝王?

不过,他心里虽这么想,却也没发疯到把这番话直接说出来的地步。何况此刻皇帝正在气头上,若是再妄议炼丹法门,只怕会给佛门招来无妄之灾。

他只能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过去:“陛下,佛道两家各擅其宗,沙门对道家所知有限,前次也只是奉陛下之命参与辩论而已。”

李渊的目光如利剑般直直地射向玄奘,却见这沙门只是垂目不语,神色恭谨坦荡,并无丝毫惧怕之意,心中更是恼怒,忍不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玄奘突然想到,原本还想问问他有关西行表文的事,竟没来得及问……

这年五月,天子以京城寺观不甚清静为由,突然下了一道《沙汰佛道诏》,理由冠冕堂皇:由于部分佛教徒道德败坏,寺院藏污纳垢,因此朝廷决定要“正本清源”“兴隆佛法”。

法令要求:“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天下诸州各留一所,余皆废。”

僧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皇帝竟会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削弱佛教!

这道诏令表面上看起来佛道一视同仁,甚至对佛教还略有优待。但由于此前佛寺的数量要远远多于道观,因此实际上还是佛教吃了大亏,真是有苦说不出。

其实,对李渊来说,这么做已经是考虑到天子的“金口玉言”了,毕竟以辩论分胜负是他亲口降旨,那场辩论在长安城已是尽人皆知,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身为皇帝,若在这个时候沙汰佛教,岂非自食其言?现在把道教连坐,佛道二教一起沙汰,且又以“正本清源”“兴隆佛法”为由头,听起来总归要好听一些。

朝堂之上,皇帝再次重申了道先佛后的秩序,为防僧人抗议,又降旨道:

“语诸僧等,明诏既下,如也不伏,国有严科。”

高压之下,多数僧人采取了“忍气吞声”的做法,不敢多说什么。

只有智实法师拒不奉诏,慨然说道:“吾固知势不可为,所以争者,欲后世知大唐有僧耳!”

结果,皇帝当场翻脸,并赐下八十廷杖。[73]

智实被抬到大觉寺时已是奄奄一息,从颈下到小腿,一片血肉模糊。弟子们想给他清洗伤口,包裹一下,却发觉根本难以做到。

天气闷热,智实法师脸色蜡黄,嘴唇焦干,浑身汗透。玄奘束手无策地坐在一旁,只能替他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又将清水一点点喂到他的口中。

许久,智实才终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还略带几分稚气的年轻法师,轻轻问道:“玄奘……你……还想……去天竺……取真经吗?”

面对生命垂危的大师,玄奘没有说话。

“佛弟子……不打妄语……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是的。”玄奘轻声答道。

智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艰难地说道:“玄奘……你……你是……对的……只有将……真正的佛法……带到……中原……才能解除……佛门……之灾厄……”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五十年前……老衲……亲历……周武灭……灭佛……今生不想再……再见到……法难……只可……惜……老衲……年事已高……否则……便与你……同去……也好过……留在长安……徒逞……匹夫之勇……终究……终究难以……改变……”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生命之火似已燃到了尽头。

玄奘含泪道:“大师什么都不要想了,一切自有缘法。大师现在专心念佛,玄奘为您助念。”

智实闭上眼睛:“好……念佛……念佛是……不会……有错的……阿弥……陀……佛……”

玄奘与其他众僧团团围坐在智实身边,为他助念。在众多僧人庄严而又整齐的佛号声中,智实终于安详地舍报离世。

佛号声中,玄奘轻抬衣袖,擦去眼中涌出的泪水。

虽然他知道,在修道人的眼中,生与死之间是没有多少界限的,但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

“玄奘,不必难过。”道岳法师看着智实,轻轻说道,“恩怨既了,牵挂再无,他也可以安心去了!生与死本来就是定数,又有几人能够看破?阿弥陀佛!”

说罢,法师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诵佛经。

这是一个闷热而又令人焦躁的夏天,许多修行者的心态都受到天气和朝廷压力的双重影响,开始变得浮躁起来。

和玄奘同去攀山的僧人数量越来越少,大家都说,朝廷已经打算灭佛,是绝对不会同意僧人们出关的,还是好好想想一旦被勒令还俗后该何去何从吧。

的确,这些日子,僧人们最关心的就是皇帝的《沙汰佛道诏》何时付诸实施,偌大的京城只保留三座寺院,这也就意味着,至少有七八成僧人将会被强制还俗。

对此,僧人们毫无办法,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几乎不可抗的命运。

在生存的压力面前,戒律变得极为脆弱,很多僧人开始为未来的还俗生活做准备,京城各大寺院里几乎每天都在丢东西,初时还只是些面粉、衣服什么的,后来就有人开始偷拿法器,再后来就连佛像身上的金屑都有人刮了。对此,一些老僧深感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但也有些修为至高之人,在此情形下继续着自己的修行,他们心如止水,以自己的行动为弟子和信众们做出表率。

对于这些大德,玄奘深感敬重。这些年他游学四方,早看到佛门内部存在的各种问题,看到那表面辉煌的背后隐藏着的越来越多的痼疾。精通医术的玄奘,却对佛门的疾病束手无策,因为这些痼疾都是由来已久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这么多问题存在,爆发是迟早的事,朝廷的诏令只不过起到了助缘的作用。

佛法凋零,人心丧乱,如果能到佛国取到真经,用真正的佛法来浸润人心,或许可以挽回这一切吧?

玄奘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要出行。

他仍在等待,等待朝廷对他表文的批复,与此同时,继续为西行做着各方面的准备。

为了让小白龙也得到锻炼,他每天白天骑马出城,先策马跑上一圈,再将小白龙单独放在外面,然后自己去攀骊山;傍晚下山后再召回白马,去波颇大师处学习梵文经典。

这段日子里,他也看到了一些高僧为保护佛教而采取的相对积极的做法。

就在智实长老圆寂不久,庄严寺沙门静琬大师也示寂了。这位老僧性格内向,多年来一直待在骊山上独自潜修。前些日子,他突然返回庄严寺,宣布即将示寂,并告诉寺中僧人,他在骊山的草棚中留下了许多经文。

大师往生后,庄严寺的僧众们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藏经阁的经文多得数不清,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僧还能留下什么孤本不成?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寺中杂事实在太多,谁还顾得上这个……

只有玄奘依言来到大师在骊山的修行之所,那是一个偏僻山谷中的草棚,七八间一溜儿排开。玄奘推开柴门,刚一进去,顿觉呼吸都为之一滞!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石经,沉重的石条上刻满经文。原来,这些年来,大师竟然一直都在刻经,所刻石经已满七室!

面对那一块块浸满心血的石经,玄奘眼眶濡湿,心中感佩万分。他知道,大师之所以这么做,绝不是为了积什么功德。很显然,他在数年前就开始担心会有法难的降临,于是提前采取了行动,将大量经文刻在了石头上。

大师期望能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地使这些经典避开王难,流传后世……

玄奘在草棚中住了一夜,他用自己的心灵同这位一直寂寞地刻着石经的老法师对话。

在空明的禅定中,他进入弥勒菩萨的兜史罗天,见到了静琬大师,他问大师:“真的会有法难发生吗?”

大师微笑不语。

清晨,玄奘披着一身晨露,走出山间的草棚。

行不多远,竟在山巅处见到了一位故人——

“何弘达居士!”

多年不见,这位占星家竟一改往日的懒散模样,换上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术士长袍,过去那头总是披散着的长发也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三绺胡须飘在胸前,使他看上去既爽利又潇洒。

唯一不变的是,站在山顶的他,手中还提着那只宝贝酒壶。

见到玄奘,何弘达也非常高兴:“小和尚,快上来!”

玄奘将小白龙牵到离山顶不远处的一块开阔地,让它自行吃草。自己则爬到山顶,仔细打量着这位久未谋面的占星家:“能在这里见到居士真是太巧啦,居士这些年来过得还好?”

“还算不错吧。”何弘达笑道,“你说巧,我却不觉得巧。前天夜里,山人我夜观天象,就知道定能在这骊山之上见到一位故人,因此昨天傍晚特地赶在城门未关前出了城!”

玄奘微微一笑,盘坐下来:“居士还在占星吗?”

“不占星,还有什么好做的?”何弘达也在玄奘对面坐下,“长安可是个好地方啊,朝廷又重术士,我在坊中开了家占星馆,每日里忙都忙不过来,不得已,干脆收了几个弟子,替我看着摊儿。”

“怪不得看居士的模样都比以前不同了。”玄奘笑道。

“哪里不同?”何弘达问。

“我观居士现在有了几分仙气。”

何弘达哈哈大笑。

“小和尚的模样岂不是变化更大?”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玄奘,“虽说佛相我还没见着,至少个子长高了。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儿——”

他伸手在胸前比画了一下:“现在倒好,比我都高了。”

“阿弥陀佛,居士收了得意弟子,可喜可贺。”玄奘合掌道。

“啥弟子,一群伙计罢了。”何弘达摇头叹息道,“占星是需要悟性的,不是谁都能学。唉,要说山人这辈子遇到的最有悟性的小子,就属你这小和尚了,要是你肯做我的弟子……”

“居士又在说醉话了。”玄奘笑着打断他。

“我可没讲醉话!”何弘达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山人昨晚真的是观了一夜的星象,就是为了算算我跟你这个小和尚到底有没有师徒缘分。唉,可惜啊可惜……”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玄奘觉得好笑:“这种事情也需要算?居士可真是喝多了。”

“小和尚别把话说那么满。”何弘达斜了他一眼,“你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下诏沙汰僧道的事情吗?这道诏令一旦实施,七八成的僧人都得还俗!山人就是算算,你这小和尚是否也会被勒令还俗?”

这倒是玄奘眼下关心的问题,他立即问道:“结果如何?”

“结果?嘿嘿,结果就是,如果皇命真下来的话,你铁令是要还俗的!”

听了这话,玄奘心里一阵黯然。

何弘达算得准不准暂且不说,但说自己定会被勒令还俗却是八九不离十。上次辩论他已经让皇帝很不痛快了,在大觉寺的那番话更是火上浇油,再加上连续两次上表请求出关,都没有得到批复。看来,当今天子极有可能借这次沙汰僧道之机,逼他脱了这身僧袍!

“那又怎样?”他低低地说道,“就算寺院被拆毁,经书被梵烧,僧人们被逼还俗,佛依然是佛,玄奘也永远是佛门弟子。皇命再大,也有他不及的地方。”

他想起李渊那双渴求长生而不得的眼睛,那种绝望的目光,好像是求着他这个小和尚说谎似的。玄奘坚信,就算自己真的被勒令还俗,也不会有那种绝望的感觉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心中还是有那么几分伤感和遗憾的,脱了僧衣倒没什么,毕竟是属于外相的东西,只是西行求法的心愿,今生怕是难以实现了。

“你这小和尚年纪不大,怎么这么执著呢?”耳边传来何弘达无奈的声音,“也罢,现在你不用担心了,这道诏令怕是来不及实施了。”

“这是为何?”玄奘抬起头,奇怪地问道,“当今天子的诏令,怎会来不及实施?”

何弘达又做起了他那招牌似的动作,提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神秘地一笑:“这事儿啊,想必你佛是知道的,又或者就是他安排的也未可知,但他不会告诉你。”

“你少故弄玄虚。”玄奘脸一板,“快说!”

“好,好,跟你说便是。”何弘达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压低声音道,“朝廷内部就要发生一场地震了。嘿嘿,外战结束之际,便是内斗开始之时。此言当真不虚啊!”玄奘脸色一沉,他当然明白何弘达这话的意思。

“难道大唐也逃不过这个宿命吗?”

“当然逃不过。”何弘达道,“人性如此,谁都逃不脱。”

他自得地喝着小酒道:“要说这事儿呢拖得时间可不算短了,早该到了见分晓的时刻。说不定就在今天,又说不定已经有了结果。嘿嘿,小和尚,这可是天机哦,山人只跟你一个人说……”

玄奘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要下山。

“你现在下山,怕是进不了城的!”何弘达在他身后喊道。

但玄奘头也不回,牵了小白龙就往山下走去。

“这小和尚,猴急的性子,还学佛呢。”何弘达笑着,又往嘴里灌一口酒,便优哉游哉地躺了下去。

长安西部的延平门前,一大群准备进城的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城门紧闭,士兵比平常增加了数倍。

“听说了吗?”有人小声议论着,“太子跟秦王打起来了!太子一刀砍死了秦王!”

“错了!是秦王砍死了太子!”

“不对不对,是秦王用箭射杀了太子!”

“不会吧?”有人感到不可理喻,“他们可是亲兄弟啊,一个娘生出来的,怎么会打起来?”

“切!”前面的人一脸不屑,“杨广跟杨勇也是一个娘生的,还不是弄得你死我活!皇宫里哪有什么亲兄弟啊?”

“管他谁杀了谁呢,这跟咱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谁说没关系了?”一个老人慢悠悠地踱过来道,“朝廷出了事,城门不开,你想进进不去,里面的人想出又出不来。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说得是啊。”人们忧愁地说道,“看来今天这城门是不会开的了,咱们就别待这儿傻等着了。”

……

人群中陆续有人离开,又不断有新的人过来,相互打听着城中的消息,有些人显然有急事,坐立不安,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

玄奘呆立片刻,决定去别的城门看看,他骑上小白龙,从城西的延平门一口气跑到城南的安化门。谁知这里士兵更多,聚集在城门口的老百姓也都在纷纷议论着城里发生的变故。

这一天,正是武德九年的六月初四,震惊朝野的玄武门之变爆发,皇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双双被杀,秦王世民夺取了政权。

听着众人的议论,又看了看紧闭的城门和门楼上全副武装的士兵,玄奘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城了,只得再次转身离开,回骊山找那个牛气哄哄的占星家去了。

“居士是怎么知道朝廷有变的?”一见何弘达,玄奘便忍不住问道。

占星家神秘地一笑:“我何弘达是谁?天上的二十八宿都跟我是亲戚,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

“沙门不信。”玄奘直截了当地说道。

“信不信由你。”何弘达晃动着手中的空酒壶,看上去扬扬得意,“但山人只能这么讲。”

他转过脸,看着玄奘,用少有的正经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虽说天地万物广博无尽,世事变化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揣测。怎么样小和尚?愿意跟我学观星吗?”

玄奘摇摇头:“佛家信命不认命。”

“好一个信命不认命啊。”何弘达懒洋洋地躺在石板上道,“你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未必能改变众生的宿命吧?”

玄奘心里一动,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那你能否看出,我最近想干什么?”

“你这不是在给我出难题吗?”何弘达笑着坐了起来,“你一个小和尚,脑袋瓜子又灵便,一会儿一个主意,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半开玩笑地说道:“哦,我知道了!这段日子佛道的口水仗打得不可开交,差点让你们佛门遭到灭顶之灾啊!小和尚该不会是心中怀恨,在想着该怎么灭了那帮道士吧?”

“阿弥陀佛!”玄奘低低地诵了声佛号,“佛门弟子,首先要做的就是自心清净,怎么可能起这等嗔念?你猜都不好好猜。”

“我向来是不会好好猜的。”何弘达美滋滋地晃动着酒壶,“还是小和尚自己说吧,你想干什么?”

“沙门最近想西行,居士既然会观星象,就请帮我看看,能不能成行?路上顺不顺利?”

“西行?”何弘达终于放下了酒壶,“长安往西可就到秦州了,那儿的佛法可不算昌隆啊,跟长安比差远了。你去那儿干吗?”

“不是去秦州,还要往西。”

“再往西?兰州?凉州?那不就过了黄河了?”何弘达笑道,“听说河西一带突厥人闹得很凶啊,还有吐蕃人……莫非小和尚想去从军?”

“居士就不要瞎猜了,沙门要去的地方,是天竺。”

“你说什么?”何弘达扑的一声喷出一口酒来,险些把酒壶也给扔了,“就是……那个生出了佛爷的地方?”

玄奘垂目不语,算是回答。

“我说小和尚,你没发烧吧?”何弘达伸手便去摸玄奘的脑袋,被玄奘轻轻避开。

“西行取经是玄奘自少年起就有的夙愿,玄奘已经两次向朝廷具表,申请过所出关,现在就等批复了。”

说到这里,突然看到占星家略带嘲弄的目光,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是了,如今朝廷出事,新君即将登基,我可能要第三次上表了。”

他第一次将朝廷的事情同自己的事情联系起来,心中说不上是喜是忧。喜的是,一旦新君登基,很可能便不会沙汰佛道了,自己西行的表文也可能得到批复;忧的是,朝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道会不会祸及百姓?

看着小和尚认真的神色,何弘达终于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越发觉得难以理解:“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不待在庙里念你的经,大老远地跑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国家,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居士方才还说,世事变化并非不能揣测呢,再说玄奘只是让你帮忙看看而已,居士若是不肯,那就算了。”

“谁说不肯了?”何弘达笑道,“看看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你一个小和尚,又不是什么帝王将相,天上可不一定有你的星啊,到时候看不出来,可莫怪我不灵。”

“阿弥陀佛。居士肯看,玄奘就感激不尽了,怎会责怪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