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皇帝的家谱

茫茫大雪中,长安城终于出现在眼前。

玄奘站在城东的灞桥上,这是长安最著名的桥,桥上有驿站,两旁种有万株杨柳,据说到了春天,柳絮如雪漫天飞舞,成为灞桥的一大景观。凡送别亲人与好友东去,多在这里分手,折柳相送,因而灞桥又被称为“销魂桥”,流传着“年年伤别,灞桥风雪”的忧伤诗句,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曾在这里洒下离别的泪水。

不过,玄奘来时正值严冬,飘在他头顶上的是真正的风雪,而非那充满诗意和淡淡离愁的“柳絮雪”。

来时还是深夜,借着白雪反射的光,可以看到远处在冰雪覆盖下安静的长安城,虽经多年战乱,长安城依然壮观,那份骨子里的大气是别的城市比不了的。

时间过得可真快,距上次来长安已经七年了吧?

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犹记得当年和兄长一起逃难到长安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沙弥。那时,全国正处于各种势力割据的局面,天下沸腾,战火连绵,数万百姓死于非命!

在两京之间,灞河桥上,年少的他目睹尸横遍野,路陈饿殍,田地荒芜。那惨烈景象至今思之仍令他不寒而栗……

如今他回来了,站在灞桥上驻足远望,大唐的国都在夜色下显得如此安宁,垂直落下的雪花将它牢牢覆盖,同南部的秦岭、北方的渭水连成一个整体,活像一个躺在被子里的婴儿……

不知不觉,东方渐渐发白,随着城内钟鼓报晓的声音,一座雄伟壮阔的长安城显现在关中平原的大地上。

估摸着城门已经打开,玄奘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再用力搓搓,便牵着小白龙的缰绳,举步朝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把他身后的脚印覆盖……

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积雪,玄奘走进了通化门,这是长安三个东城门中最靠北的一个。

同七年前相比,今日的长安要恢宏壮阔得多,整座城市规划严谨,百坊千里,犹如棋局一般整齐。

城中道路笔直宽阔,尤其是那条宽五百余尺,可容四十七辆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当玄奘置身其上时,心中着实发出了一声惊叹!

虽然长安城的变化极大,但玄奘多年游历,有着极强的方向感,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事实上,自从离开蜀地后,两年来,他独自一人南北参学,广谒高僧大德,即使是初次涉足之地,也鲜有迷路之时,更何况长安已经是第二次来的“故地”了。

凭着记忆一直往西,他很快便找到了位于西市东南方向的崇贤坊,大觉寺就坐落在这里。

寺院客堂之中,稍稍有些发福的知客僧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游僧。

多年的风吹日晒,使那原本白皙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一身粗麻布做的短褐,由于浆洗得太多,看上去单薄又破旧,肩头等处甚至磨得只剩几根丝线,挂着一层尚未融化的雪花。背上背一只竹编斗笠,身边放一只行脚的竹箧,僧鞋上沾满雪泥,一副风尘仆仆的托钵僧模样。

知客僧不觉皱起了眉头:“你是哪里来的游僧?到大觉寺来做什么?”

“弟子玄奘,慕名至此,欲跟随道岳法师学习《阿毗达摩俱舍论》。”玄奘一面回答,一面双手呈上戒牒。

《阿毗达摩俱舍论》,是世亲菩萨的著作,是一部总结小乘各种学说,向大乘有宗过渡的重要论著,论中详尽描述了佛家的时空观念。真谛论师曾将其译成中文二十二卷,而这里的住持道岳法师又著有《俱舍论疏》二十二卷,成为中原研究俱舍的大家,远近闻名。是以玄奘一到长安,便直奔大觉寺而来。

知客僧显然没听说过玄奘的名字,那戒牒只是随便瞄了一眼便被他随手扔在案上,冷笑道:“道岳法师乃是京城十大德之一,岂是你这无名小僧说见就见的?”

玄奘略略一怔,随即问道:“既然如此,可否容弟子在寺里挂单?”[53]

知客僧有些不耐烦:“你要留在大觉寺,可有银米攒单吗?”

“攒单?”听到这个词,玄奘惊讶极了,他从蜀地一路游学至长安,从来都是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挂单,这一路不知住过多少寺院,从未吃过闭门羹,更未听说过“攒单”二字。

“京城米贵,不攒单,随便哪里来的野和尚都跑来这里来骗吃骗喝,大觉寺如何供养得起?”

“师兄此言差矣。”玄奘肃然道,“不管哪座寺院的银米,都是檀越们供养十方僧宝的。岂可因僧人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寺院而起分别之念?”

知客僧没有想到这个前来挂单的游僧居然敢跟他顶嘴,顿时勃然大怒:“哪里来的野和尚?不好好待在自己庙里念经,跑到这里来说嘴!大觉寺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什么人都来蹭饭吃,你当那白花花的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快走快走,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收留你!”

说罢将袍袖一拂,转身便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玄奘起身道:“师兄请留步!”

“还有什么话说?”知客僧满脸的不耐烦。

“知客师父。”玄奘走上前,恳切地说道,“弟子虽无银米攒单,扫地担柴还是会的,可否容弟子在此做个行堂?”

知客僧皱着眉头,再次认真打量了一下玄奘,这游僧一脸书生气,修长的身体稍显单薄,乍一看就不像是个会干体力活的人。但毕竟年纪轻,又常年在外奔走,或许可以试试?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说道,“看你初来乍到,我就行个方便吧。你到后院的斋堂去找石顽,让他给你安排点活干。”

“多谢师父。”玄奘合掌道。

石顽是一名粗壮热情的伙头僧,他将玄奘领到斋堂,笑着说道:“师兄先在这里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去寮房,先安顿下来再说。”

“多谢师兄。”玄奘称谢道,“知客师父要玄奘凡事听从师兄的安排。”

“有啥好安排的?”石顽显得颇为豪气,“你就跟着师兄弟们扫扫庭院,打打杂也就是了。”

“是。”玄奘答应一声,又问,“请问师兄,道岳法师最近讲经吗?”

“好像……不怎么讲了。”石顽犹豫着说道,“师兄你问这个做什么?法师便是讲经,咱们这些做行堂的也没工夫去听;便是听,也弄不明白啊。”

“有些法师讲经极其通俗,不难听懂的。”玄奘道。

“反正我是听不明白的,再说现在法师不讲经了,就算想听,也听不着了。”

“这是为何?”玄奘不解地问道。

石顽叹道:“师兄有所不知,最近几年,京城里那班道士不知中了什么邪,一门心思就想把咱佛门灭掉,朝廷官员也跟着鼓嚣。听说那个太史令傅奕,已经为此上了好几道表文了。又有一班道士儒生,三天两头上寺院来辩论挑战,还向前来上香的居士们分发那个什么《老子化胡经》[54]。道岳法师已经被这些事弄得焦头烂额,哪还有工夫讲经啊?”

石顽所说的这些事情,玄奘早在荆州时就已经听说了,如今再次听到,不禁皱紧了眉头。

长安的冬晨格外寂静,树上、屋顶、地面,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天上还在簌簌地往下落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天地之间,除了这个单调的声音,别的什么都不存在似的……

但很快,一阵清脆的打板声便打破了这一宁静,那是寺院开始起床了。

一声磬响,清澈悠长,寺院早课的唱诵声伴随着这声清脆的声响悠然传出。

玄奘提着水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细细聆听,就如同幼年时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一样,他再一次感受到一种玉宇澄清的意境。

“嘿!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呀?”石顽走过他的身边,笑问道。

“没什么。”玄奘自嘲地摇了摇头,跟着石顽朝井边走去。

天气寒冷,水井已被一层坚冰牢牢地封冻住,玄奘用绳子系住一块大石头,朝下一掷,随着一声闷响,冰上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印。

“哈哈!”石顽笑道,“玄奘师兄,别看你会讲故事,论力气还是不行啊。看我的!”

说罢哈了哈手,袖子向上一捋,三下两下,便将这块石头拉上来抱住,再用力朝下一掷,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冰块应声碎裂。

“如何?”石顽得意地问道。

玄奘点头赞叹:“还是师兄厉害。”

石顽一边往上提水一边说:“我这算什么厉害?不过有股子蛮力罢了。师兄你才厉害,肚子里学问多,还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大伙儿都听入迷了。今晚还讲吗?”

“只要师兄们爱听,玄奘当然会讲。”

“这世上哪有不爱听故事的人?”石顽笑道,“只是不知那么多的故事,师兄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玄奘奇怪地看着他:“这些大都是经书里讲过的,师兄平常不阅经吗?”

石顽摇了摇头。

两人担了水往回走,石顽道:“我听人说,经书都是很神圣的,只要读错一个字就要下地狱!我想我又不是每个字都认识,万一读错了怎么办?所以还是不读的好。”

玄奘奇道:“师兄是听谁说,经书读错一个字就要下地狱的?”

“我也忘了是听谁说的了,反正都这么说。”

“这纯粹是魔说。”玄奘道,“只有不愿意让三宝弟子读经阅藏的魔罗,才会这般出言恐吓。难道佛菩萨讲经说法是为了给众生下圈套吗?”

“师兄说得也是啊……”石顽猛一激灵,顿时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

清晨,随着大觉寺的晨钟敲响,沙弥及行堂们立即又忙碌起来,两个小沙弥在冷风中哈手跺脚地将寺门打开,行堂们则拿着扫帚,清扫院中的积雪,准备迎接那些到寺院里赶早香的居士们。

一名中年人大踏步走了进来,骂骂咧咧地说道:“你们这都什么佛法呀?我不学佛还好,一学佛烦恼更多!”

他声音很大,惹得众多香客围了过来。

站在大殿前的道岳法师不禁摇了摇头——这段日子,太多前来捣乱的人了。

“施主请了。”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其实施主学不学佛不是关键,关键是您的烦恼是否能真正减少。”

中年人一愣,这才注意到说话的竟是一个手执扫帚的扫地僧,不禁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说话?”

道岳法师也觉得奇怪,他认得说话的僧人,此人名叫觉行,是寺中的一个行堂。这觉行原本是一介武夫,三年前为避仇家才躲进寺院,像他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剃度为僧的,因此只能在此做个行者。

“这觉行平常说话做事一向粗鲁,经书是一卷都不读的,也没听人说起他有多高的修行,怎么今日突然变得文质彬彬起来了呢?”道岳法师奇怪地想着,不自觉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观人不洁,皆自己心不洁之故。”觉行合掌对那人道。

“师父说得极是。”一些前来上香的居士们纷纷点头。

“小僧送施主一句话吧。”觉行又对那个目瞪口呆的家伙说道,“万事皆有因果,凡夫难以勉强,因缘聚合之时,花开见佛之日。”

听到这句颇具禅意的话,周围的僧侣居士们都哄然叫好。

那人见此情形,知道无法讨得好去,口中又骂了几句后,便急匆匆地走了。

居士们小声议论着:“这大觉寺还真是人才辈出啊,一个扫地的行者都有如此道行,更别说那些大法师了。”

“道岳法师可是罗汉转世,他调教出来的还能错得了?”

“这大概就是那些人总也灭不了佛的缘故吧……”

“说起来,道岳法师可是有阵子没讲经了,也不知何时重开讲席,我也好去听听……”

“咦?刚才还看到法师了呢,现在到哪儿去了?”

……

此时在大殿偏侧,道岳法师拦住了即将回寮房的觉行:“行者出言不俗,这段日子一直都在参研佛法吗?”

觉行忙恭恭敬敬地合掌道:“回大师话,弟子一向业障深重,难近佛法。幸好菩萨慈悲,让弟子得遇玄奘师兄。这一个多月以来,弟子每晚都跟玄奘师兄学习佛法,只是生性愚鲁,没有学到多少,实在惭愧得很。”

“你说的是谁?”道岳法师大吃一惊,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也难怪他吃惊,他昨日才在客堂接待了一位从荆州来的大施主,此人布施丰厚,并且声称,他是在荆州听了玄奘法师讲经后才皈依佛门的。

而在此之前,道岳就已经听说过玄奘的名字,苏州名僧智琰法师组织江南群僧辩经,竟然败于一位青年才俊,这故事早就传到了京城佛界。

觉行对道岳法师的反应有些奇怪,他当然不知道,一个时辰前,大师还在想:那个玄奘法师,若是能来长安就好了,到时定要见上一见,讨教一番。如今突然从一个行堂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反应自然也就格外激烈了。

不过他毕竟是京城十大德之一,生性稳重,很快便镇定下来,又随口问了几句后,便对觉行道:“你去吧。”旋即便转身回自己禅房去了。

这天晚上,道岳法师独自一人信步来到行堂的寮舍前。

刚踏上门前湿滑的台阶,他就听到一个声音,陌生而又清朗,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阿含经》中的一个故事——

有一天,一位经常跟随佛陀到处弘法的弟子忽然对佛陀说:“佛陀!您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老师!”

佛陀听了这话,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喜悦之色,反而问弟子:“你见过世界上所有的伟大老师吗?”

“当然没有。”弟子回答。

“那么你认识现在活在世界上所有的老师,或未来将要出生的老师吗?”

“不认识。”弟子再次回答。

“那么,你说我是所有老师中最伟大的,这句话毫无意义,因为你没有办法知道你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弟子只是想称赞您,因为您的教示如此高明。”

听了弟子的辩白,佛陀道:“假如你认为我的教示对你有帮助,那么实行我的教示,遵循我的教示,这比谄媚更能使我高兴。”

说到这里,佛陀又问身边另一位弟子:“假如你要买贵重的金饰,没有试验之前,你会付钱吗?”

“当然不付,因为万一是假的,岂不白花了冤枉钱?”弟子如此回答。

“这就与我所教的完全一样。”佛陀道,“你们不要认为我所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的真实的,你们应该自己去试验我的教示,如果你发现它是真实而有用的,那么就去实行,而不是仅仅因为尊敬我,才去实践。此外,不要批评别人,不要说别人的教示不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教师,他们都有帮助别人的办法。因此,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心存轻慢。他们教得好与不好,这不关你的事,你的事只在于使自己离苦得乐,同时帮助别人离苦得乐。”

弟子们听了佛陀的教示,从此更能以理性、客观的态度看待任何人、任何事。[55]

听到这里,一个声音赞叹道:“佛陀真是一个伟大的导师!”

道岳法师听出,这是伙头僧石顽的声音。

“师兄,你犯了那个弟子同样的错误了。”这是觉行的声音。

“我知道。”石顽道,“可我实在想不起别的词来称赞他。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伟大,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先前那个讲故事的声音再度出现:“佛陀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要别人盲目地崇拜他,他也不会盲目地贬低别人。在他的眼中没有敌人,只有等待度化的众生。他有这样的自信,让弟子们在思考和比较中获得最终的真理。”

“正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几个声音七嘴八舌地说道。

道岳听得入了神,不觉伸手推开虚掩的门,他看到行堂们盘坐在长长的广单上,往昔的粗鲁全都不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虔诚。而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位面容清俊,年不过双旬的青年比丘,正用舒缓温和的语调为大家讲解佛法。

见法师进来,行堂们都不禁有些吃惊,忙不迭地穿鞋下地,合掌行礼。

“不必多礼。”道岳摆了摆手,眼睛仍停留在讲故事的青年比丘身上,“行者绝非寻常之人。敢问法号?”

“不敢。”僧人合掌恭敬地答道,“弟子玄奘,拜见道岳法师。”

果然是他!道岳上下打量着玄奘,感叹道:“想不到把江南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让四方诸德深为折服的玄奘法师竟然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啊!”

“大师千万别这么说,弟子愧不敢当。听说大师精通《阿毗达摩俱舍论》,弟子此行是特来拜师求教的。”玄奘说罢,伏身顶礼。

道岳连忙将他搀起:“法师太过谦了,不知法师到大觉寺有多久了?”

“快四十天了。”玄奘答道。

“四十天……”道岳法师先是一呆,随即叹道,“老衲今日还想,玄奘法师何时会来长安,想不到法师早已至此,且在我这大觉寺中做了这么久的行堂,老衲昏昧,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道岳颇有自责之意。

玄奘却微微一笑:“佛门中时时处处皆是修行,弟子年少时曾在东都净土寺中做过童行,如今重操旧业,倒也未见生疏。”

见玄奘说得轻松,道岳法师也便释然地笑了。

道岳的师父是大译经师真谛的及门弟子道尼法师,当年,真谛的得意弟子智恺大师去世后,以道尼为首的十二人,曾在真谛面前立誓弘传《摄大乘论》和《俱舍论》。真谛在广州译出的这两部论能够弘传到北方,并且创宗立派,都是道尼等人的功劳。后来,年轻的道岳慕名来到北方,师从道尼法师,研究俱舍之学,成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56]

和当年的道岳一样,玄奘此行,同样是慕名而来,拜师学法。

“法师这些年来云水天涯,遍访名师,想是参悟良多?”引领着玄奘走在寺院的回廊之中,道岳法师开口问道。

玄奘摇头道:“弟子愚鲁,虽有众多大德劳神施教,却还是有很多疑难不解。特别是近两年来,参悟没有多少,困惑倒是日增。”

道岳笑道:“法师何必过谦?中原道俗盛传玄奘法师乃是佛门稀世之才啊!”

“那些不过是大家的谬赞罢了,玄奘焉敢领受?”

“老衲可是听苏州东寺的智琰法师说的。”道岳法师微笑着说道。

提起智琰法师,玄奘不禁感慨万千:“老法师学养深厚,玄奘从他那里受益良多。更为难得的是谦逊,他虽为玄奘讲解了《成实论》,却说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赵州的道深法师,还劝玄奘说,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前往赵州,再从道深法师学习此论。唉,法师的人品学问,着实令玄奘难以望其项背啊!”

道岳听玄奘言谈之间,对智琰法师极为敬重,不禁也有些感叹。

作为京城十德之一,道岳法师不仅是一位高僧,而且还是天下一等一的学者。大凡学者都有个毛病,喜欢考较新人,道岳法师自然也不例外。

他开始就佛家义学方面的知识向玄奘提问,接连问了六七个问题,玄奘始终畅言,对答如流。

道岳法师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投缘的人了,一时间竟是越说越愉快,越说越带劲。双方你来我往,又是佛学又是诗文,早把其他人其他事忘在了一边。

冬去春来,玄奘已在大觉寺待了数月之久,与道岳法师共同参研佛法,学习《阿毗达摩俱舍论》。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已成忘年之交,渐渐地便无所不谈。

一日,他们竟聊到了皇帝新修的家谱——

“南北朝时期西凉国的开国皇帝李暠是当今圣上的先祖。”道岳法师说道,“他同时也是汉代名将李广的后裔。李暠生子李歆,西凉国传到李歆就被北凉灭了,李歆的儿子逃到南朝的宋国,后来生子李重耳,李重耳生子李熙,李熙生子李天赐,李天赐生子李虎,而这个李虎就是当今圣上的祖父。”

听道岳法师详细介绍着这份帝王谱系,玄奘不禁莞尔一笑道:“开国皇帝都会弄一张自己认可的谱系表,这也不足为奇。依玄奘看,圣上的这个谱系着实牵强得紧。”

“何以见得?”道岳法师有些愕然。

玄奘道:“当今圣上认西凉开国皇帝李暠为先祖,大约是想说明其出自龙种,注定是要当皇帝的。但李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帝,只是一个小小的割据政权的头领,而这个头领的身份还是手下的段姓将领怕自己不能服众强加给他的。”

“说得也是……”道岳法师若有所思。

“还有。”玄奘接着说道,“这个谱系的另外一个破绽是李重耳,据《魏书》记载,根本就没有李重耳这个人。这个暂且先不说,更重要的是,圣上既然追认老子李耳为自己的先祖,李耳和李重耳只相差一个字,李重耳作为老子的后裔居然不知为祖先避讳,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是啊!”道岳顿时恍然,“玄奘法师,亏你想得出来,这谱系其实矛盾重重,不攻自破啊!明日,老僧定当上表圣上,禀明此事。”

“师父还是不要上表的好。”玄奘的语气淡淡的,显得有些索然。

“这是为何?”道岳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圣上修家谱,自称是道教祖师的直系后裔,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证明李氏有当皇帝的命,借此抬高身世,以志正统罢了。师父又何必强去辩明?”

道岳哧地一笑:“老衲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非要去干涉皇帝的家谱。实在是两个月前,圣上亲自到国子监宣布,国中三教,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硬是借用朝廷力量打压佛门。老僧身为佛门弟子,如何能够听之任之?”

道岳所说的倒也是实情。隋朝末年,民间就有“老君度世,李姓当王”的民谣四处传播。不得不说,这个民谣实在太聪明了!因为当时的义军之中,几个较大的势力都姓李:李渊,李密,李轨……随便哪个李上台,都符合“李姓当王”的谶语,都可以同老君攀上关系。

武德三年,道士岐平定利用李渊在楼观祈福的机会,率先提出了老子是皇室先祖的说法。

同年,晋州樵夫吉善行奏称,看见一骑白马的老叟对他说:“你与我告知唐天子一声,我是太上老君,是他的祖上,今年的贼乱就可以平灭了,从此天下太平。”[57]

此说一经提出,李渊简直是大喜过望,立刻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因为眼下的他恰好需要这些东西。

魏晋以来门阀士族势力强大,门第观念根深蒂固,而在这种氏族门第之中,李唐家族根本排不上号。

李渊正对此事深感头痛,虽然当了皇帝,但在自命不凡的氏族面前仍时不时地感到心虚,那是浸透到骨子里的东西,赶都赶不走。

没奈何,只得重新修订家谱,与西凉王族攀亲,以期能够抬高皇族。虽说这个西凉王李暠的分量实在有些不足,且族谱之中矛盾重重,但好歹是个王,聊胜于无。

现在可好,天上突然掉下个老子做祖宗,这可是圣人啊!李渊能不欣喜若狂地抓住不放吗?

“圣上将我佛门排在最末,对此佛弟子们虽有抗争,奈何帝命难违呀!”道岳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悲叹。

老法师忧心忡忡的样子,令玄奘感到难以理解,于是合掌道:“弟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师父为我解惑。”

“法师请讲。”

“我佛门为何要与道家争这第一第二?”

这话倒真把道岳法师问得一愣,思忖良久,方才说道:“这不是争不争的问题,而是朝廷步步紧逼,打压佛门。以往从未听说,以君王的名义对三教进行排位的。”

玄奘道:“师父说得对,但是君王硬要排这个名也只能随他去,因为天子姓李,道祖也姓李,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再说此事对佛门而言,真的很严重吗?”

道岳法师忍不住苦笑道:“法师到底还是年轻,未经历过周武法难啊。你可知那个太史令傅奕,自武德四年起,年年上表,请求废佛。此人亦儒亦道,对佛门似乎恨得要命,大有不灭了佛门誓不罢休之态!”

玄奘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的确,佛教自传入东土,就与儒道之间有了数不清的纠缠,光灭佛就有了两次。

大约180年前,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下令灭佛,在全国范围捕杀佛教徒、焚毁佛经、佛像——

“诸有佛图、形象及佛经,尽皆击破。沙门无少长,悉坑之!”[58]

这是一场惨烈的法难,虽然太子延迟宣诏,使得一些僧人及时逃脱,然而被坑杀者还是达到数万。据说当时士兵们得到的命令是:凡是秃头的格杀勿论!致使一些不长头发的或头发较稀的老百姓也惨遭牵连,死得不明不白……

魏武驾崩后佛法重兴,直到一百多年后的北周武帝宇文邕时期,再度发生法难。

周武灭佛的理由据说是因为一条奇怪的讖语——黑衣人夺天下。

宇文邕并没有考虑多久就将矛头对准了僧人。

佛律中禁止僧人使用上色、纯色的衣服,僧服的颜色必须是杂染色,又“坏色”。天竺僧服以绛赤为主,传入汉地就成了熟桑椹色,即黑中微有赤意,一般用作袈裟的颜色,因此又被人们称为“缁衣”。

宇文邕认为,所谓黑衣人夺天下,很大的可能是指僧人中会有人篡夺了大周的江山。

不过他并未像拓跋焘那样直接下令灭佛,而是召开了一场儒释道的辩论法会,以辩论结果来决定是否废佛。

这种做法看似公正,其实也只是给皇帝的行为披上了一层漂亮外衣罢了。在皇帝的干预下,佛道两教均告失败,儒家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接着,周武帝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彻底铲除二教,所有非儒家的经典一律烧毁,僧尼则勒令还俗。

周武帝去世不久,隋朝取而代之,自幼长于尼姑庵的杨坚结束了宇文家族的皇祚,并一统天下。佛教再度恢复了活力。

“黑衣人得天下”这句讖言,居然应在了杨坚身上,这对为避谶纬而灭佛的周武帝来说,真可谓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眼下距周武灭佛还不到五十载,一些当年亲历此难的老僧都还在世,太史令傅奕就已经在积极准备第三次灭佛了。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六月,傅奕上疏,请废佛法。

李渊将傅奕的奏章分发给群臣传阅讨论,他问:“傅奕常说佛教无用,卿等以为如何?”

尚书左仆射裴寂奏道:“陛下昔日起义师之时,就是凭借佛法的力量,您曾说过,位登九五之后,要弘扬佛法。现在天下统一,六合归仁,富有四海,您却相信傅奕的话,要废除佛教,这岂不是亏往昔而彰今过吗?”

别的大臣们也大都赞同裴寂的观点,他们说:“佛教兴于前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

结果是,朝中大臣,赞同傅奕的只有太仆卿张道源一人,其余大臣均反对,高祖这才搁置了废佛之事。

这也是一件令佛教徒们深颇感快慰的事情,唐初社会风气普遍崇佛,朝廷高官也不例外。

信仰不同于别的东西,涉及人心,难以胁迫。因而李渊再怎么有废佛之意,仍不能不考虑大臣们的意见。

可是,看到佛教在朝廷之中如此势大,却也不能不令李渊感到深深的警惕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