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泅渡过黄河

“这样就行?”听完故事的石槃陀显得有些发呆。

“沙门从不妄语。”玄奘道,“布施不在多少,而在于是否发心。如果是发自内心的行为,哪怕是一个微笑也会有莫大的功德。这种无形的布施,是因为布施者心怀慈悲,自然而然产生的善行。即使换一个场合,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行为。”

可是石槃陀依然不服:“我以前也听过一些和尚讲经,他们只说供养僧人会有功德,很少提到对穷人布施。”

“怎么会呢?”玄奘惊奇地说道,“佛陀认为供养贫穷和困乏的人是值得赞叹的布施,著名的给孤独长者就是践行者之一,给孤独的意思不就是‘施与贫穷与孤苦的人’吗?”

“那僧人呢?”石槃陀问,“僧人不一定贫穷和困乏,为什么要供养他们?”

玄奘道:“在家信徒供养僧团,使他们能够心无旁骛地弘法与修行,善尽其教导佛法的职责,这等于是在续佛慧命上尽了襄赞之力,当然是莫大的功德。而比丘在接受供养之后,通常也会向供养者讲经说法,使他们慧根显现。”

见石槃陀不再抬杠了,玄奘笑了笑,接着说道:“佛陀确实鼓励大家护持修行人,令佛法延续。但是,佛陀并没有说,要人们只供养僧侣。任何心灵尊贵的、脱超的、诚挚的并且教导正见的人都值得人们去供养。供养之所以有意义,就在于供养人信心坚定,清净供养给具有同样清净心的人。这其中,也包括照顾贫穷、疾病和困乏的人,使其远离烦恼,身心安宁。”

说到这里,玄奘略略停顿了一下。

一般说来,高僧主持的法会讲的都是些佛经奥理,玄奘却更喜欢以具体的事例来阐述佛心本义。比如这一次,提到供养和布施,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从关中一路逃荒来的饥民。

“今秋关中霜灾,田间谷物颗粒无收。玄奘从长安走到这里,一路上所见最多者便是逃荒的饥民。”

他的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又见到了那些面黄肌瘦、眼睛里闪着饥饿的绿光的灾民,仿佛又听到那个老人在对他讲述令人毛骨悚然的“菜人”的故事……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飘飘荡荡,就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没有寄托,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倒在路旁死去,他们的亲人有的当场号啕大哭,那是世间最凄厉最无助的哭声,就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紧紧挤压住旁人的心,令人无法呼吸……更多的人目光呆滞地从死者身边走过,仿佛早已失去了悲伤的能力……”

玄奘语气沉缓地诉说着他这一路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善念于心,自然流露,因而具有特别的感染力。况且,听经的人大都见过此等惨状,此时听法师这么一说,人们的心仿佛被抽紧了,恍如也被那张无形的大网挤压得没了气息,就连那个捣乱的石槃陀也不再出声。

“佛说众生皆苦。苦难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麻木才是。如果我们在看到世间苦难的时候还能够懂得悲伤,那么我们至少还保有一颗清净柔软的心,这便是成佛的种子。而当我们怀着感同身受的心情去帮助那些身处苦难的人,我们实际上也是在帮自己。这便是布施波罗蜜。”

看到人们都面色沉重,玄奘便又讲了一个关于佛陀的故事——

有一天,佛陀通过天眼神通,知道阿拉维村里的一位穷人证初果的机缘已经成熟,就带着弟子们前往该村。

但不巧的是,当天,这个穷人唯一的公牛走失了,因此佛陀来的时候,他正出村去寻找这头公牛。

村民们虔诚设斋,供养佛陀和众比丘,希望佛陀能够为他们说法,但是佛陀说,还是先等等吧。

那个穷人终于找到了他的公牛,急忙跑回来向佛陀顶礼,他又累又饿,佛陀就请村民们先拿出食物来给他吃。

等到这个穷人吃完饭后,佛陀才开始向村民们说法,他一步一步,由浅入深,一直说到四圣谛。

听完佛的说法后,这个穷人证得初果。

回祇园的路上,比丘们都十分讶异于佛陀要求村民们先给那个穷人吃饭,然后才开示佛法。

佛告诉他们:“比丘们!我来阿拉维村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向那位居士说法。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具备了正确明白佛法的能力。可是,如果他饥饿难耐,这痛苦可能会障碍他理解佛法。他一整天都在寻找走失的公牛,一定非常疲累,非常饥饿。比丘们!你们要知道,饥饿才是世间最大的疾病。”[82]

听到这里,人们惊讶万分,这里的多数人包括一些僧人在内,都曾经忍受过饥饿的折磨,但他们还是头一回听说,佛陀曾经说过“饥饿是最大的疾病”这样的话。

原来佛陀不只关心众生的精神世界,也关注物资的匮乏;原来佛陀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高高在上,需要仰视,他竟然也有着如此人性化的一面。

法会结束后,人们纷纷解囊布施,声称供养佛陀,救济那些身处苦难中的灾民。一时之间,寺内寺外热闹非凡。

当晚,南廓寺继续设斋施济,城内城外的灾民们大都涌到了这里,几间客房均已住满,智辛大师不得不将一部分灾民安置在大殿里。

夜已经很深了,智辛长老仍兴致不减,与玄奘秉烛夜谈。

“真想不到,玄奘法师竟会用如此浅显通俗的事例来阐释佛理,此等说法,老衲竟是从未听闻,实在是佩服不已啊。”

“大师过奖了。”玄奘道,“弟子只是一路行来,眼见生灵涂炭,心有所感罢了。”

“法师学识不凡,更兼悲天悯人,令人钦敬。不若留在本寺——”

玄奘摇摇头,道:“不瞒大师说,弟子就是深感自己学识不足,这才离开长安的。这一路上已经耽搁得太久,明日必须要走了。”

智辛长老有些奇怪:“老衲听说,朝廷在长安设立十大德,京师法事日渐兴隆。法师如此年轻就已名动天下,又跻身十德之列,留在京师前途无量,为何要走呢?”

玄奘低声道:“弟子还差得远。再说,一个人的意义并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所企求的东西。”

“法师企求什么呢?”长老好奇地问,“是佛法吗?中原高僧大都聚集于两京繁华之地,长安更是四方佛子求学的最佳处所,所以老衲才让孝达去那里学习《涅槃经》。法师独独往西,却是要去何方拜师?”

“不瞒大师说,弟子准备西去天竺。”

“天竺?”智辛惊讶极了,“法师一个人?”

玄奘尚未答话,旁边的孝达忍不住插嘴道:“他不光一个人,连过所都没有!”

智辛长老更为吃惊:“若果真如此,法师万万不可西去!如今边境紧张,朝廷下了严令,无过所而偷渡玉门关者,杀无赦!此事法师难道不知?”

“弟子知道。”玄奘叹息道。

“那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玄奘沉默片刻,望着面前桌案上跳动的烛火,缓缓说道:“弟子幼逢乱世,眼见多年征战与天灾人祸,苦无解救之良方,只能徒然悲叹。那时便曾发下誓愿,必在有生之年,万里西去,寻访佛家真义,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们都能够脱离苦海,心升乐土。即使知道这是一厢情愿,也在所不惜。”

“阿弥陀佛。”智辛长老不由得低宣一声佛号道,“法师一片慈悲度世之心,着实令人钦敬。可是,法师今日在法会上所讲的,难道不是佛家真义吗?又何必再往远方更寻经义?”

“那些,只是一点基本教义。”玄奘沉声道,“佛学精要,远在天竺。必须亲赴佛国,方可学到大乘佛法之真义。”

智辛长老被玄奘这番话所打动,许久,才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所思所想,皆是如何光大这南廓寺。法师要做的,却是光大整个华夏的佛教。当真令人佩服得紧哪!”

玄奘低声道:“大师过奖了。能否光大佛教,玄奘还不敢想。能否帮助众生脱离苦难,玄奘也不敢想。眼下,玄奘只是希望,此行能到佛陀的故乡,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

智辛长老感叹不已,情知留不住他,只得说道:“那么法师就先在本寺小住些日子吧。”

“不用了,弟子明早就走。”

“明日是万万走不得的。”长老叹道,“法师真要出关,也要等边关安宁了再说。”

“边关何时安宁?”玄奘问。

“这个,老衲确实不知。”智辛长老倒是实话实说,“不过,总会有安宁的那一天吧。”

玄奘摇头道:“边关是不可能真正安宁的。当年大汉王朝赶走了月支人,又来了匈奴人。如今,即使大唐灭了突厥,还有吐蕃、契丹以及别的国家。纵然与他们订立盟约,边界上还是会有摩擦。玄奘已经等了数年,再也等不起了。人命如露,无常转瞬即至,又如何能等?”

看着这个倔强的青年,智辛长老无奈地劝说道:“那也要先休息好再走吧,我观法师气色不佳,想是这段日子赶路太辛苦了些。”

“可不光是辛苦了些。”孝达再次插言道,“那天晚上若不是弟子及早发现,只怕这个活菩萨已经在狼腹里普度众生了!”

“阿弥陀佛。”智辛再次低眉合掌,口宣佛号道,“法师就听老衲一言,在这南廓寺里多住些日子吧,把身体调养好,再走也不迟啊。”

“大师好意,玄奘心领了,但玄奘真的不想耽搁了。”

西部的原野一片萧瑟,在清晨的料峭寒意中,两名青年僧人纵马朝西而去。

八只马蹄扬起一路尘沙,遮盖住了来路。

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眼前陡然出现了一座奇峰,峰巅状若麦垛,峭壁上密布着蜂巢般的石窟和巨大的雕塑,还有很多造型各异的群像和壁画,堪称鬼斧神工。

这便是麦积崖,属西秦岭山脉的小陇山,那苍郁的森林,迂曲险峻的小径,足以让它成为秦州的一道风景。更不用说崖上的那些浮塑、圆塑和影塑了。古人称:“其青云之半,镌石成佛,疑是神功。”

玄奘勒住了马,看着峭壁间的雕塑,赞叹道:“想不到秦州的荒坡秃岭之中,竟然还环绕着这样一处神奇的地方!”

“这石窟是后秦时期建造的。”孝达向他介绍道,“起初叫作无忧寺,后来又改称石岩寺。这里的万龛千宝,全是出自人力,我师父年轻时还曾在这儿修行过呢。”

玄奘感慨万分:“先人如此虔诚,我辈敢不精进?”

说罢从马上跳了下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师兄请回吧。”

“奘师。”孝达目光忧郁地看着玄奘,“你一个人……”

玄奘轻松地一笑:“孝达师兄还是觉得,玄奘会死在路上吗?”

孝达没有回答,视线沿着麦积山默默地朝西望去——晨光中的旷野无边无际,除了披着一层白霜的萧瑟野草,再也看不到一点生机。

终于,他犹豫着对玄奘说道:“我还是……再送法师一程吧……”

“再送一程,不还是要分别吗?”玄奘说着,从孝达手中接过行囊,“师兄请回吧,别让智辛大师担心。”

他将行李放在坐骑身上,这是一匹大宛马,名叫乌骓,是他昨日讲经时,一名来自张掖去往长安贩马的客商送给他的。乌骓八岁,正值壮年,全身毛发黑亮,肚腹处略带些苍白色的杂毛,四肢修长,身形矫健,显得神骏异常。在玄奘眼里,它简直就是涂了黑漆的小白龙,连脾气禀性都像!此刻它正不耐烦地踢踏着两条前腿,一副还没有跑够的样子。

玄奘喜爱地拍了拍乌骓的头,随后便翻身上马:“师兄请回吧,代玄奘向智辛大师道谢。”

“奘师!”孝达走上前,拉住了马缰。

“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孝达犹豫了一下,方才嘱咐道:“奘师,再往西去,人烟稀少,化缘会很艰难。你……可别再把自己的干粮盘缠什么的,都给布施掉了。”

玄奘爽朗地一笑:“师兄放心,佛陀会保佑我的。”

说罢一提马缰,绝尘而去……

六盘山同玄奘所见的其他山脉都有所不同,这里的地形高低差距极大,山峰上上下下,犬牙交错。尽管乌骓的身体极为健壮灵活,还是有很多地方无法通过,只能绕行过去。

这样走走停停,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能走出多远。

山上气候寒冷,霜露打湿了衣襟,然而玄奘浑身上下却已是热气蒸腾。

傍晚时分,一人一马终于攀上一座山头,一抬头,只见峰顶正飘浮着一团白云,那云朵不停地变幻着,恍如披着白衣的仙子。

见此情景,乌骓竟快活地长嘶起来。

西风森冷,霜花闪耀,玄奘停住脚步,抬手擦了把额头的热汗,再深深吸一口山顶清寒凛冽的空气,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飞升起来,幻化成一朵白云,在蓝天上飘荡……

两天后,隐隐听到水声,出了山,便进入到一片荒漠丘陵地带。

这里是黄色的世界,除了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酸枣刺外,再也看不到绿色的迹象。

耳边,水声却是越来越大,直似惊天动地。

这雄浑的声音使得本已十分疲劳的乌骓精神抖擞,加快了脚步。

玄奘猛然间回过神来——这是黄河的声音!

过了黄河,就算是离开关中,进入河西了。

他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来时的路,可是,高高的六盘山挡住了他的视线,那繁华无匹的长安城早已遥不可及。

一种难言的情愫陡然间在心头涌起,他低下头,从怀里取出那个土褐色的小布包,这里面装的是取自长安城外的泥土,握在手心里还有股温热的感觉,他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当玄奘看到黄河时,夜已深沉,头顶的月色如水如瀑,笼罩着那波翻浪卷、白沫飞腾的河面。

河宽数十丈,河水苍莽浑浊,其声震耳欲聋,呈现在眼前的,是最原始的狂野和激昂。

玄奘牵马站在高处,面对奔腾咆哮的河水,默默思索着过河的方法,他宽大的僧袍在狂风中猎猎飘动。

和大多数东西走向的大河不同,黄河在这里是南北走向,但这并不影响它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大海。

江河也像人一样,各自有着不同的性格。面对重重阻碍,它们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长江劈山开路,黄河迂回曲折。但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它们最终都到了大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83]

那么我呢?我的归宿又在哪里?

天亮了,一群山羊从河岸上悠闲走过,时不时低下头,啃着岸边为数不多的青草。

羊群后面,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袄,手提荆条,神情倒是显得怡然自在。

玄奘走上前去,朝这牧羊少年打了个问讯,道:“小施主,你可知如何过河吗?”

少年仰起黑红的脸膛,好奇地打量着玄奘道:“我阿爷就是这里摆渡的。”

玄奘大喜,取出几枚开元通宝交给那少年:“劳烦小施主跟你阿爷禀报一声,就说有客人要过河。”

少年眼睛一亮,露出喜不自禁的神情,忙说了声:“好,客人你等着!”也不管羊群了,撒腿就跑。

玄奘微微一笑,牵马来到一片杂树灌木丛边,放开乌骓的缰绳,让它自行去吃草。自己则找了处平坦的地方端坐下来,双手结印,微闭双目,让心灵渐渐归于平静与安详……

他幼时便喜欢这样,一个人独处时,静坐冥思,使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这种超凡的快乐体验中。离开长安后,每日里长途跋涉,没有了大块时间供他禅坐,只能这样见缝插针地修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几声怯怯的呼唤。睁开眼睛,却是那牧羊少年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位年约七旬的老者。

“你这客人一定是太困了,怎么坐在这里就睡着了?天这么冷,也不怕着凉吗?”少年关切地问道。

玄奘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却听那少年对老人道:“阿爷,就是这位客人要渡河!”

说完这话,便又拾起荆条,去收拢他的羊群了。

“阿弥陀佛。”玄奘朝老者合掌行礼,“沙门玄奘,见过老檀越。”

老人眯缝着双眼打量着玄奘:“原来是个出家人。”

“正是,沙门要到河西去,劳烦老菩萨助我过河。”

“去河西啊。”老人慢悠悠地说道,“从这里往下游走,也就七八里吧,有一座官桥。小师父为啥不从那里走呢?”

“官桥上有官兵把守吧?”玄奘问道。

“没官兵怎么能叫官桥呢?”老人眼中带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官兵?老汉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和尚怕官兵的呢。”

玄奘没有说话,他在想,要不要把实情告诉这位摆渡的老人。

那老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怕官兵也没啥,那些个当兵的脾气不好,又有家伙在手,我也怕呢。不过这位小师父,你会泅水吗?”

玄奘摇摇头,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来。

“这倒有些麻烦了……”老人抓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老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了句:“随我来吧。”便径自向前走去。

玄奘忙牵马相随。

沿河走了三四里的样子,便看到一个简陋的木棚,木棚前支着几根木架,上面摊了很多皮革。

阳光很好,这些皮革显然是放在这里晾晒的。

老人走上前去,拿起一张皮革,迎风一抖,半人多高的皮革里顿时充满了空气——原来这竟是个由整张羊皮缝起来的革囊。

玄奘惊奇地看着那老者用牛筋将已经鼓满了气的囊口扎紧,又去拿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很快便充好了十二只革囊,用粗索紧紧地连在一起。又同那少年一起,将两个木架一上一下地夹住这些革囊,竟做成了一只简陋的筏子。

“就用这个过河吗?”玄奘心中感到疑惑不安。

“就是这个了!”老人爽朗地说道,“师父放心,用这浑脱过河可比坐那些大木船方便多了,您别看那些官船瞧起来挺大个,其实中看不中用,一个浪头过来就打翻了。”

原来这古怪东西叫“浑脱”,玄奘看着它,又看看自己的马,有些惊疑地问道:“只是……这么小的筏子,马能站上去吗?”

“马和人都不需要站上去。”老人道,“就在水里抱住浑脱,泅渡过去。”[84]

怪不得他问我会不会泅水!玄奘心中越发不安,向老人重申:“老檀越,沙门不识水性。”

“没关系!”老人打个哈哈,指着地上的浑脱,满不在乎地说道,“师父只管抱紧了它,老汉我包你过河!如果到了河中央革囊被尖石划破,你也不用害怕,抓住上面的木架子就行。到时候,我一样能救你上岸。”

玄奘忍不住又朝河中望去——眼前是一川沸腾的泥浆,在氤氲的雾气中翻滚着,汹涌而去,那种气势,着实惊心动魄。

“真的……就没有其他方式过河了吗?”他犹豫着问道。

老人爽朗地笑了:“师父要是害怕,就别过河了。或者,去走官桥便是。想你不过是个和尚,官兵不会为难你的。”

玄奘一咬牙:“沙门就在这里过河!烦请老檀越指点沙门该如何去做。”

老人脱去衣服,露出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的身体,又从木棚里取出两片宽大的皮革,将其中一块摊开,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上面,包裹起来,再用牛筋紧紧地捆扎住,系在浑脱的木架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另一块皮革扔给了玄奘:“这样过了河,衣服也不会弄湿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玄奘只得照他的样子脱了衣服,用皮革包好。

老人又取出一条长索,命玄奘将其中的一端系于腰间,另一端也系在浑脱上。乌骓的缰绳则从另一端系上。

一切准备就绪,老人取出一个葫芦,拧开盖,仰脖灌了一口,又将葫芦递给玄奘道:“来一口,暖和暖和。”

玄奘正冷得浑身发抖,听了这话,只当是热水,忙道了声谢接过来。

谁知刚把葫芦口放到嘴边,就觉得一股浓烈的辛辣气息扑鼻而来,熏得他头昏脑涨,不禁问道:“这是何物?”

“你这小师父,连烧酒都不认识吗?”老人笑问。

玄奘吓了一跳,忙将葫芦递还给老人:“多谢老檀越盛情,沙门从不饮酒。”

老人倒也不勉强,拧上葫芦盖,把这酒葫芦也系在浑脱上,说了声:“那我们下水了!”便朝水中走去。

深秋的西北寒风如刀,玄奘刚一下水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见那老人已将全身浸入水中,布满皱纹的黑黄皮肤仿佛与这黄土地黄河水融在了一起。

玄奘心中顿生敬意,心想:“世人为求一衣一食,艰辛至此,今玄奘为求正法,又所惧何来?”

当下学着那老人的样子,扶着浑脱上的木架一步步地往前走,直至全身没入水中……

老人熟练地划着水,推动着浑脱向前,乌骓则在另一侧凭着本能用四足划水。

玄奘不识水性,只觉得四周水流湍急,身体便如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冲走似的。他冻得浑身发抖,眼前模糊一片,早已辨不清东西南北,只知用双手死死攀住筏子上的木架,剩下的便是随波逐流了。

佛经中关于“生死如海,六道轮回便是个大涡旋”的说法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以前对这个譬喻只是想象,现在才算是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身处急流当中,竟是完全不能自持,若无这摆渡老人,自己莫说是登上彼岸,就连岸在哪里只怕都找不到!

如此看来,这位可敬的老人实在是位大菩萨啊!

“很够劲吧?”老人在水中呵呵地笑着,“刚才要是喝口烧酒不就好了吗?这么冷的天,喝口酒暖暖身子,便如救命一般,难道佛祖还会怪罪不成?”

没有听到玄奘的回答,健谈的摆渡老人边划水边接着问:“师父啊,老汉我就是有点儿想不明白,河那边兵荒马乱的,你这会儿过河去做什么?这天高地阔的,哪里不好去呢?”

还是没有回答,此时的玄奘早已冻得浑身麻木,牙齿上下打战,根本无力回答老人的问话了。

这样也不知漂了多久,总算于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句:“到了,上岸吧。”

玄奘精神一振,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已僵硬得动弹不得,就连攀住木架的手都有些松不开了。

老人与乌骓先行上岸,又回过头来将玄奘和“浑脱”一起拖上岸,便独自走开去穿衣服了。

玄奘伏在浑脱上,大口喘着粗气,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当他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时,摆渡的老人已经在岸边烧起一堆火等着他了。

“过来烤烤火吧!”老人热情地招呼道,“你真的不喝酒吗?喝一口身上就暖和了!”

玄奘赶紧摇头,牵着湿淋淋的马匹,来到老人身边坐下,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篝火旁烤着。

火烧得很旺,玄奘感到自己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虽然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一般,痛如针刺,但他知道这是复苏的标志,心中暗觉欣慰。

“多谢老人家,可是,您怎么回去呢?”

“怎么过来的,就怎么回去呗。”老人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满不在乎地说道。

玄奘心头一热,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浑如泥汤般的黄河水,很难想象如果再让自己走一遭,结果会是如何。

他打开行李,取出全部的盘缠,默默地放在老人身边。

“不用不用。”老人连连摆手道,“你给我孙子的那些元宝,已经足够过河的费用了。俗话说‘穷家富路’,师父您是走远道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玄奘听了不禁莞尔。

开元通宝是中国货币史上最早的信用货币,其购买力极其强大,且币值稳定,即使算上灾荒的因素,用这种钱来购买米面也是相当划算的。加上百姓们习惯于转圈读,结果竟将钱文读成了“开通元宝”,因而这种钱在民间又被简称为“元宝”。

“老菩萨不用客气。”玄奘诚恳地说道,“沙门是个游方参学的僧人,平日里一向托钵为生,似这等黄白之物,带在身上徒增累赘。天气寒冷,老菩萨又如此年纪,还为我下水涉险,实在是感恩不尽,就请老菩萨不必推托了。”

老人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客气,高高兴兴地将钱袋接了过来,笑道:“其实师父来得不巧,若再迟个把月来,等这黄河结了冰,冻得硬邦邦的,要过河还不容易?”

玄奘也笑了,心情甚是舒畅,原本他还担心自己孱弱的身体是否有能力走这漫漫长路,现在却对自己越来越充满信心了。

“只要我坚持。”望着眼前滔滔的黄河水,他暗自思量,“这世间便没有什么渡不过去的难关!”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暖暖地晒在身上。玄奘合掌告别了摆渡的老人,便跨上乌骓马,一抖缰绳,再次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过了黄河,原本青翠的山岭逐渐被荒芜、巍峨的黄色山脊所取代。

玄奘单人独骑,沿河西走廊径直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山坡上是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衰草,偶尔看到几个面色黑紫的牧人,在道旁一闪而过,他们的脸上满是好奇之色,大概从未见过这样快速赶路的僧侣吧。不远处,几头野山羊仰着高高的头,不知在眺望着什么……

这是自汉代以来的著名要道,北依浩瀚无际的腾格里沙漠,南临层峦叠嶂的祁连山脉,向西直通玉门关,又有合黎、龙首两脉夹峙,得一条绵延数千里的狭长通道,酷似一条长长的走廊,“河西走廊”便因此而得名。

这也是古代长安去往西域的唯一通道,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玄奘单人独骑,行进在这条著名的通道上,脚下是茫茫戈壁,身边是绵绵祁连。边秋草白,塞近云黄,沟壑纵横,山川辽阔。大宛天马载着他,向着西北的至深之处一路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