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这集云寺看着不大,却是一座古寺,寺中常住只有净善长老和沙弥明海师徒二人。同那些香火旺盛的大寺相比,这里明显少了一份喧嚣,多了些许禅意。又因其隐藏于深山之中,因而越发显得清净脱俗。

净善长老年高德昭,对少年弟子明海视若亲子,颇为爱惜,甚至有些放纵,故而明海竟比一些大寺里的沙弥开朗活泼得多。

古寺寂寞,明海又是少年心性,因此见了玄奘便觉得投缘,整日待在他的身边,给他讲自己知道的故事,大多是有关集云寺的奇异传说。

玄奘虽是个僧人,却从不装神弄鬼。对一些神鬼之类的故事,向来是听过就算,如清风拂过,并不介意。这使得他的头脑能够始终保持清醒,懂得从逻辑和理性的角度去分析问题,而不是人云亦云。

闲暇时候,他便到各处登山览胜。

峨眉高拔峻秀,满山云烟缭绕。灵兽珍禽,异景神观,数不胜数。古庙里清净无事,有时净善长老也会陪他一起游览。

“这里可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站在洗象池边,玄奘由衷地赞叹道,“清溪飞漱,如曲如烟;洞天福地,比比相衔。直令人轻盈恍惚,不仙而仙,不神而神哪!”

“这有什么!”明海抢着说,“现在有些冷了,法师要是夏天来还好看呢,连吸进胸中的空气都带着绿色!”

“明海,四季各有胜景,又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分别?”净善长老和蔼地说道,又转而对玄奘道,“法师说得不错,此山确实灵秀,是以自古以来聚仙聚佛,为道家第七洞天,为佛家四大道场之一。尤其是历代佛子云臻奔凑,修佛造寺,终使峨眉以佛名山,以山名佛,成为专奉普贤菩萨的道场。”

“善哉!玄奘来此不过数日,已觉古今俱忘,身心洗荡。难怪有人说,峨眉一日,便是世上千年哪。”

“法师尚未到过金顶吧?”净善长老突然问道,“那里风光又是不同,待明日老衲陪法师上山一观,若是有缘,还可一睹佛光。”

“当真可以看到佛光吗?”玄奘惊喜地问。

“有缘便可看到。”净善道。

清晨的峨眉山清幽雅丽,神秘莫测,雪白的雾气将群山遮住大半,间或有数声清脆的鸟鸣在山谷间回荡,更显幽静异常。

茫茫雾气中,几个身着粗布灰衣的人影时隐时现,在苍苔遍布的山路上缓缓前行。

“听师父说,我到峨眉山的那一天,他在金顶的云海中看到了佛光,所以就给我取法名明海。可惜我来这里三年多了,也上过几次金顶,一次佛光都没见着。”

小沙弥明海边走边说,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失望。

“你为什么那么想看到佛光呢?”走在他身后的玄奘问。

“难道法师不想吗?”明海反问道,“看到佛光,就可以成佛了!”

“你师父便看过佛光,他为何没有成佛?”

“我师父是大菩萨,他要留在世间普度众生。”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今日我们同尊师一起登顶,说不定你就可以看到佛光了。”

“太好了!”明海高兴地说,“等我成了佛,就知道你是不是菩萨了,你想赖也赖不掉!”

净善长老慈祥地笑着,在他看来,明海完全不必妄自菲薄,他心地质朴,反而更容易成就也未可知;相比之下,玄奘虽然颇有名气,也不过是读的经多些,口才好些罢了。有时还显得过于聪明,喜欢怀疑,这于修行未必有利。因此在他看来,这两个少年人应该差不多,各有千秋。

但是紧接着在金顶上发生的一件事却证明了,表面上差不多,其实差很多。

雪白的雾气中,三个僧人相互扶持,踩着湿滑的小径,朝着山顶缓缓前行,终于赶在正午前登上了金顶。

峨眉的金顶极为开阔,特别是对于刚从山间小径上爬上来的人来说,真个是四大皆空!除了天上的星月,头顶上再没有别的东西。

回望来时路径,群山诸峰都俯伏在足下,就连原先在空中的白云也在足下了。

玄奘来到舍身岩边,下望千年幽谷,深不见底,唯见云海汹涌,好似玉龙翻腾一般,远处古寺钟声恰于此时悠悠地传了过来。

净善长老也立于岩前,玄奘见他衲衣微举,白须飘飘,面上一副无喜无怖的纯净,耳边是那声声淡远的钟鸣,一时间只觉得胸中尘俗尽洗,满身清气充溢,竟有临风飞举之意。

山谷之中,云海之上,渐渐升起一个大如车轮的七色光环,群峰在这光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庄严。仔细看,光环的中间还隐隐约约晃动着一个人影。

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色,玄奘一时竟有些呆了。

“那便是佛光吗?”他问。

净善长老也很惊奇:“阿弥陀佛,法师当真有缘,那便是佛光。”

他没有想到玄奘第一次登顶就能看到佛光,当真是造化不浅。

“佛光!我终于看到佛光了!”沙弥明海已经雀跃起来,“我要成佛了!”

他激动万分,朝着那佛光径直扑去!

净善长老就在徒弟身边,见此情形不禁大吃一惊,六十多岁的人也不知哪来的那种敏捷,一把将其拉住,喝道:“不可,此为魔障!”

“师父,那佛光中明明就是如来佛祖!”明海一面喊,一面挣扎着,“他在叫我呢,师父,您别拉我,让弟子去吧!”

“明海!你不听师父的话吗?”净善长老紧紧拉着徒弟的手,厉声喝问。

“明海当然听师父的话,可明海是佛门弟子,也应当听从佛陀召唤啊!”小沙弥便如着魔了一般,拼命挣扎。

净善长老心中大急,虽知自己年迈,未必拉得住弟子,却也只能紧紧抓住不放。明海却一心想要挣脱师父,随那佛光而去,一老一小就在这方寸之间的舍身崖上拉拉扯扯,一时间险象环生。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朗朗诵道: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声音清晰洪亮,直入人心。正在崖上拉扯的师徒二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明海茫然回头,却见玄奘结跏趺坐在一块山石上,双手合十,旁若无人地诵着《金刚经》——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

“须菩提!于意云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

“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何以故?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可以具足诸相见不?

“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诸相见。何以故?如来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

这是《金刚经》中的名句,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句式——是什么,非什么,是名什么。

这些话十分玄妙,很难用语言来解释,其大概的意思是说:所有你能够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特别是佛,佛是一种境界,所有人能想象出来的概念都不足以形容佛,更不要说你用有限的肉眼看到的了。

所谓佛光也仅仅是一种相,而且是虚相。它的存在可以让你对佛陀生出一种神圣感,但也仅限于此。就如同佛像一般,本身并不真实,只因为世人执著于虚相,所以才用这种虚相来增强信徒的信心,如此而已。

依照佛经的说法,佛无处不在,并不仅仅存在于佛像之中,当然也不仅仅存在于佛光之中。

玄奘并不确定明海能听懂多少,但是,不管听不听得懂,《金刚经》他肯定是读诵过的,或许只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但只要念了,必然会在心田之中种下一粒般若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机缘,就恍然大悟了。

此时就是一个机缘,明海呆呆地看着正在诵经的玄奘,又看了看远方云海中那如梦如幻的佛光,喃喃自语:“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一时间便如醍醐灌顶一般,大梦初醒,深自痛悔!

“多谢法师开示!”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明海中了魔障,险些做出傻事!”

玄奘停止了诵经,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徐徐说道:“你不用谢我,你师父不顾性命地救你,才是最应当受你一谢的啊。”

明海立即转过身去,向净善长老顶礼,心中悔恨交加,涕泪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净善长老轻轻擦了把额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道:“明海,你今日能够得见佛光,又能在听到奘师开示后及时破除迷障,可谓佛缘深厚,福报不浅。你须记住,修佛之人,要精进努力,持之以恒,功夫到了,自然一通百通。最忌的便是急功近利,害人害己啊。”

明海抽泣着小声应道:“是,师父。”

看看身旁的万丈深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中对师父和玄奘的感激难以名状。

晌午过后,金顶的寒气越来越重,三人便又相携下山。

“那边便是九老洞。”净善长老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道。

听到“九老洞”这三个字,玄奘心里一动,想起在成都时就听到过的许多关于这里的传说,据说有人曾在洞前遇到过几百岁的奇僧,传授经文……

“那里面有修行者吗?”他问。

长老摇头道:“那洞深不可测,无人在内修行。”

“玄奘想过去看看,长老请先回吧。”

“无妨。”净善长老道,“老衲今日左右无事,便陪法师前往一观。”

穿过一片密林,行不多久,果然远远地看到一个洞口。

洞口呈人字形,靠右是三皇台,置身台上,但见山光明媚,秀嶂平畴,树幔如海,时有群猴从树梢间纵腾横跃,连绵而至,有几只叽喳呼啸着直奔三人而来,伸掌索要吃食。

净善长老和明海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些干果分给它们,这些猴子也不客气,你争我抢地从两位僧人手中取食,又围住玄奘索要。玄奘客居在外,身上哪里带这些东西?只能抱歉地冲这些猴居士们摆了摆手。

哪知猴子们不肯罢休,只管围住索要个没完,更有那胆大妄为的,直接探囊取物,扯衣搜身。

玄奘被一众猴居士们拉扯得狼狈不堪,一边躲闪,一边惊问道:“这些猴子怎么这般胆大?”

长老呵呵笑道:“这都是我峨眉僧人千百年来善待它们的结果。佛门慈悲,福及蝼蚁,更何况这些灵物?”

“原来如此。”玄奘不禁点头称叹。

当他们终于突破猴居士的包围,来到洞口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净善长老道:“传说古远以前,有九位仙叟住在此洞中,不知他们生于何年,也不知他们终于何日,甚至是否已终都众说纷纭。有一年,轩辕黄帝访道于此,见一老叟,便问:‘有侣乎?’老叟答:‘九人’。这便是九老洞的来历。”

玄奘闻听此言,惊叹不已。

正欲进洞,却被长老一把拉住:“法师不可!此洞深幽无比,神秘难测,游人来此大多只在洞口探望,间或有人壮胆深入,亦因其幽暗无底,不几步便会畏惧缩身。”

“难道从未有人探到洞底吗?”玄奘好奇地问。

长老道:“过去也曾有人决志立誓要探它个水落石出。他们扎缚停当,高擎火把而入,据说深入洞内三十里之遥,仍不见其底。忽然隐隐听闻鸡犬鼓乐之声,正惊异间,大群蝙蝠汹涌而至,乱袭来者,大如乌鸦,扑熄火炬,致使探洞者狼狈而归。”

“这还算好的呢,至少他们没有迷路。”明海插话道,“我听说,有人在洞中迷失了足足一个多月,方才出来,出来后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便似中了邪一般。人们都说,这洞里有些邪气,从此不再有人进去。”

玄奘奇道:“迷失一个多月,怎么走得出来?难道他带了一个多月的饮食?”

明海道:“这洞中有水,还有大群蝙蝠。进洞的人又非受戒的佛子,可以吃蝙蝠啊。”

玄奘呆了一呆,顿时后悔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净善长老再度开口:“法师还是不要涉险的好。”

“多谢提醒。”玄奘合掌道。

回寺的路上,天已渐黑,暮色苍茫之中,四面八方的云,一道道,一片片,一群群,一堆堆,就像群龙归海,纷纷回到山中。

不多时,千山万壑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座最高的山峰耸峙在云海之上。

紧接着,云海中缓缓升起一轮明月,玄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月亮,简直如车轮一般,把周遭的一切都照得银光闪闪。足下的一片云海,更像是银河之水,洗净了这皎洁的月,洗净了宇宙万物。

于是,一切都变得皎洁灿烂,就连身处其中的玄奘,也感到自己仿佛变得通体透明起来。

他想,长年生活在这超凡离尘的环境中,怕是尘世间再多的染污也都被洗净了!又怎么可能会有邪气存在呢?

回到禅房,他结跏趺坐,默诵经典,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

两天后,玄奘向净善长老和明海提出,自己想在这山间走走,可能时间要长一些,请他们帮忙照看一下小白龙。两人提出陪同前往,被他婉言谢绝了。

出了集云寺山门,他便直奔那个神秘的洞口而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岩溶洞穴,里面凉风习习,幽黑深邃,颇有几分神秘的感觉。

转过身,从内向外看,洞口的轮廓居然恰似一尊老道的塑像,奇妙无比。

洞内很静,是那种诡异的寂静……玄奘取出随身携带的火刀火石,点亮火把,慢慢往里走。

首先呈现在眼前的便是那绚丽多变的空间美——这里的道路呈网状交叉,洞中有洞,洞下有洞,上下重叠,纵横交错。

给人更多美感的,却是洞壁和洞顶那些天然的岩溶造型,绚丽多姿,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出自由而丰富的联想。或如万剑悬垂,雨后春笋;或如巨型盆景,微型石林;或如琪花蕙草,异兽珍禽;或如仙女下凡,僧人念经……俨然是一座古朴而新奇、典雅而森严的艺术宫殿,令人忽惊忽喜。

玄奘不敢大意,他在每一个岔路口都小心翼翼地做了标记,以免迷路。

在一些交错处,时不时地出现几处裂隙型洞穴,一条阴河时而沿裂隙渗出,时而蜿蜒隐入洞底。

这阴河宽二三丈,水深尺许,潺潺有声,水珠溅到身上,冰冷刺骨。河滩上布满白沙和五彩石,偶尔可见闪着磷光的野兽枯骨。

不知哪里有风吹过,火把的光焰忽忽闪动,仿佛有巨人在鼓腮而吹。

玄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净善长老说得没错,这洞果然深极了!

他已经在这深不可测的洞穴内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既没有看到洞的尽头,也没看到另一个出口,眼前只有无数迷宫般的岔道,难怪无人敢入。

突然,空中传来“扑拉拉”的声音,在这空洞的地方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刺耳,接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紧贴着他的脸颊飞掠过去!

玄奘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却原来是一只蝙蝠。

看来传说是对的,这洞中果然住着许多蝙蝠,火把的亮光惊动了它们,这些黑暗生灵们不安地在他身边飞来飞去,有几只甚至径直朝他的火把飞撞过来。

玄奘狼狈地躲避着这些以身扑火的家伙,他倒不是怕火把被弄熄,而是担心这些生灵们一不小心会被火所伤。

这时他注意到,洞内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沉重又恐怖,尖锐又诡异,却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的。他握紧火把,手心里已浸满了汗水。

现在,只有佛陀的力量可以帮助他消除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了,于是他开始诵念《金刚经》。

伴随着殊胜的经文,玄奘一步步向前走着,恐惧的感觉果真慢慢淡了下来。

蝙蝠们似乎知道了这个闯入者并无恶意,略微安静了些,虽然仍在他的身周飞来飞去,倒也没有了其他举动。玄奘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按了按怀里的火刀、火石,继续朝前走去。

又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除了见到更多的蝙蝠、老鼠、金丝燕外,别无他物。

玄奘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探洞有些好笑——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这里的呢?难道真的以为,可以在这个洞里见到几位活了几百岁的圣贤?

这么一想,不禁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回转身,准备退出了。

然而回途并不顺利,有些石子标记已经被这洞中的生灵弄乱,难以辨认。凭记忆勉强行了一段后,他终于在一个拥有五条岔道的路口站住了。

这地方他从未走过,他迷路了。

虽然为了这次探洞,他事先做了一定的准备,不仅带了五六支火把和一大把火绒,还备足了三天的干粮与饮水。若是省着点用,这些物质应该可以支撑七八天时间。但在这么一个岔道横生的山洞里,他实在不确定七八天时间能否走得出去。

净善长老和明海不是说过,有人曾在洞中迷失了一个多月吗?

可是,不走显然也是不行的。

玄奘四处看了看,便开始在一些走过的路口处重新做上标记,同时,努力记住自己走过的岔路,以期能够找到归途。

不知又行了多久,穿过一大片石林,他发现自己进入到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令他感到惊异的是,这地方显示出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一个用苇草编织的已经破烂不堪的蒲团,上面放着个不大的布包。

除此之外,洞中别无他物。

玄奘慢慢走上前去,将火把小心地插入洞壁的石缝里,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看出那个布包是由深褐色的粗麻布制成,大约两尺见方,上面积满灰尘,有些地方已经残破。

他来到蒲团前,双手合十深施一礼,然后便踏上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揭开——

包布里面竟是一摞摆放整齐的卷轴,共有六卷!

玄奘重又取了火把,然后很小心地取下最上面的一卷。

随着卷轴的徐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用毛笔书写的弯弯曲曲的奇特文字。

梵文!居然是梵文!

只在卷轴的最后,玄奘发现了一列小小的汉文注释:放光般若波罗蜜经卷第一。

“阿弥陀佛……”玄奘低低宣了一声佛号,又打开了第二卷。

同样是梵文抄卷,最后的汉文注释是:放光般若波罗蜜经卷第六。

后面四卷都是《放光般若波罗蜜经》,从卷二到卷五。

在这阴暗潮湿而又深邃无比的九老洞里,居然可以看到梵文佛经,玄奘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不过他也知道,真正的梵文经典都是刻写在贝多罗叶上的,因而又称“贝叶经”,像这种用毛笔书写在卷轴上的,显然是抄本。

留下这些经文抄本的,或许是来自佛国的罗汉,或许是来自西域的大德,或许是在此地修行的中原高僧,又或许是虔诚正信的居士。

不管他是谁,玄奘都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令他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悟!

玄奘将这些卷轴重新包好,将包袱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又对着那破烂的蒲团顶礼三拜。

他的心中满是虔诚和恭敬,思绪仿佛已飞过那不可思议的时空……

许久,他才重新站起身来,举着火把,慢慢地退出洞厅,沿着洞壁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思忖着这些经文的含意。

他毕竟是学过一点梵文的,有时想起什么,便停下来,将这些经卷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核对一下,看看有没有可以对得上的……

梵文是天竺的雅语,它的影响力极大,西域和中亚很多国家的文字均起源于梵文。

在天竺和西域诸国,贝叶经是非常名贵的,一般人得不到也买不起。那些国家的佛教徒传授佛经大多是口口相传,而不像中原汉地,师父徒弟人手一本经书。

据说在一些国家,为师者手中通常只有一两部佛经,不是用来教学的,而是用来传承的。师父临终前,会将这些佛经传给他的衣钵弟子,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而在这之前,所有的教学都是口授,经书被供奉在神龛之中,是不能轻易被请出来的。

贝叶经既然如此神圣,要将它带出国门当然很不容易。

首先,携经者必须在佛界拥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并且需要得到国王的许可,而这又要求你必须是个高种姓者。

佛教讲众生平等,并以此为口号向婆罗门祭司发起挑战。但是在天竺,种姓制度依然根深蒂固,单靠佛教根本无力改变。事实上,许多信奉佛教的统治者也是种姓制度的坚决拥护者。

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低种姓的僧人,那么你很难成为被国王、百姓乃至信徒认可的高僧,你绝不可能随身携带一部佛经,至于将佛经带出国门,更是连想都不要想了。

虽然释迦牟尼在很多佛经的后面都说了抄写佛经的功德利益,但是世俗之人更加深谙“物以稀为贵”的说法,以至于很多国王甚至佛教领袖都曾下令,不允许私人随便抄写佛经。

实际上,就算你想抄也未必能找到原本。有的经书只有一本,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你若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很可能连看一眼的福分都没有,更不要说抄了。

在当时,中原、西域、中亚乃至南海诸国,判断一个到你国家来传播佛法的天竺僧人是不是高僧,有没有地位,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你是否携带佛经,携带了多少经书。

那些没有携带经书的游僧,通常都是到了某个地方之后,才开始凭借记忆把经书默写出来,绝大多数的游僧都是如此。

最早来到中原的两位天竺僧人——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他们原本在大月支讲学,被中原使节请到洛阳时,携带了一部分贝叶佛经,用一匹白马驮着,来到洛阳。

汉明帝盛情款待了两位天竺游僧,专门为他们修建了一座佛寺,这便是汉地第一所佛寺“白马寺”。

两位游僧将带来的梵经翻译成了汉语,按章节的多少,定名为《四十二章经》。据说,这是传入中原汉地的第一部佛经。

后来人们才知道,其实《四十二章经》只是《法句经》的一小部分——早期的佛典翻译就是这样,零零碎碎的很不成体系。

在玄奘之前一百年的梁武帝时期,达摩祖师从海路来到中土,那时正是佛教在中土最鼎盛的时期。

可惜,由于他来的时候没有携经,以至于当时极度崇佛的梁武帝都不太信任他。

很多人以为梁武帝慢待达摩是因为达摩顶撞了他,其实那只是禅宗语录。真实的原因是,武帝见这个胡僧没有携经,心中不确定他是不是一个高僧。要知道当时由于武帝崇佛,冒充高僧来武帝这里领赏的异域僧人实在太多了!

其实,达摩出身王族,系婆罗门种姓,身份非常高贵。但他所修习的如来藏即大乘性宗在天竺佛教中不属于主流,所以他来的时候就没有携经。

达摩后来所传的《楞伽经》是他背诵下来的。在当时,记忆力也是衡量才华的一个重要标志,很多从西方来的僧人,一张口动辄就是几十万偈。这也是练出来的,书不让拿,不让抄,那就只好用背的了。

后来,西域和中亚等国沿袭了天竺诸国对佛经的神圣化处理,也不允许随便抄经,更不允许买卖佛经。很多经书因此被束之高阁,秘不示人,让那些求法者费尽了脑筋。

《放光般若经》梵本便是由更早的汉地求法者朱士行大师从西域取来的,这其中也发生了许多波折。

朱士行是汉地第一位出家受戒的比丘,比玄奘早四百多年。同时,他也是中原僧人中第一个前去西域求法的取经者。

早在东汉末年,就有支谶和竺佛朔二位大师译出《道行般若经》,又名《小品般若》,朱士行出家受戒后,便在洛阳研习此经。然而他发现经中文句简略,义理艰涩。原来,当初翻译的人把领会不透的内容删略了许多,以至讲解起来词意不明,无法贯通。他听说西域有完备的大本《般若经》,就决心远行去寻找原本。

其实,《般若经》是一部极大的经,其梵文抄本分散在当时的西域各国,都属于秘不示人的国宝。

朱士行大师于曹魏甘露五年从雍州出发,经河西走廊到达敦煌,再经西域南道,横渡流沙,直抵于阗——这个绿洲国家是丝绸之路南道的交通要道,天竺佛教经由此地传到中原,因而在当时号称“小西天”。

大师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找到他想要的经书,即梵本《大品般若经》,共计九十章,六十万言,他又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将其抄写下来,准备带回中原。

然而当地的佛教领袖上奏于阗王,称:“汉地沙门惑乱正典,大王如果准其出国,大法势必断灭,这将是大王的罪过。”

于是国王派人将他拦了下来,不予放行。

这件事令朱士行大师愤懑不已,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当着于阗王和诸位僧人的面,建议由佛祖来决定佛经的去留。

他提出的方法就是,点上一把火,把经书付之一炬——“若火不焚经,则请王准许送经赴汉土。”

国王同意了他的请求,下令在殿前空地上积起柴薪,当众焚经。

众目睽睽之下,大师将自己亲手抄录的《大品般若经》投入火中,火焰即刻熄灭,整部经典丝毫未损!

在大众骇服的目光中,《大品般若经》终于获得了流传中土的机会。不过已经八十高龄的朱士行大师却无力回去了,只得委托弟子弗如檀等十人将经书带回东土。

就在弗如檀等人走上东归之路不久,朱士行大师圆寂于于阗。

元康元年(公元291年),高僧无罗叉、竺叔兰等人开始翻译、校订大师抄写的《大品般若经》梵本,历时十二年,终成汉文《放光般若波罗蜜经》,共二十卷。

玄奘在九老洞中所发现的梵文抄本,是其中的六卷,而且,显然已经不是原抄本。

作为汉僧西行求法的创始人,朱士行大师虽然止步于于阗,虽然只送回一部经,虽然这部经只是《大般若经》中很小的一部分,但对当时的佛教义学影响却很大,此经翻译之后即风行京华,凡有心讲习的都奉为圭臬。据说,中山国的支和尚使人到仓垣断绢誊写,取回中山之时,中山王与僧众具备幢幡,出城四十里去迎接,可谓盛况空前。很多著名的义学高僧如帛法祚、支孝龙、竺法汰、竺法蕴、康僧渊、于法开等人,都为之作注或讲解,形成两晋时期研究大乘般若学的高潮。

另外,这个故事也说明了西域各国对经书是多么看重。

这其实很不利于佛法的传播,因为很多经典只有一本,只能有一本,像神像一样供奉在那里,一旦遭遇到火灾、兵劫就完了。

反倒是中原汉人,将文化看作是很实用的东西,既尊重,又不觉得其神圣到需要供起来的程度。

既然佛陀都说了,抄写佛经有莫大的功德,于是在中原汉地,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只要是会写字的,人人都可以抄经,人人都乐于抄经。

于是佛经在中原就灭不了。虽历经多次灭法,数度焚经,依然灭不了,因为太多了!

相比之下,佛教在其发祥地就显得异常脆弱——孤版的东西哪经得起毁灭啊!

玄奘心里很清楚,不管是天竺僧人还是西域、中亚乃至东南亚过来的僧人,凡是携带经书者,基本上可以断定其在本国有一定的地位,才能允许他把经书拿走。

所以说,当时拿到中土来的这些原版经书都是宝贝,绝对是某个寺院的镇院之宝。

佛教东传几百年,积累下来的贝叶经书汗牛充栋,据说净土寺里就有不少,可惜的是,魏武和周武法难时,全部被烧毁了。

玄奘只见过景法师的私人收藏,那是两片薄薄的树叶,不过一尺来长,像羽毛一样轻,上面刻着浅浅的褪色的梵文。

他有限的一点梵文知识就是从那两片树叶上学来的。

现在,他得到了六个卷轴的梵文经典,这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这些经文上,至于能不能找到出口,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实在找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这样走着、看着、想着、忆着……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明亮的光线刺得他差点睁不开眼睛,令他在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原来,他竟于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