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染血的东都

一支军队包围了净土寺,慧明方丈急匆匆地出来迎接。

为首的将领正是王世充的侄子王仁则,这个暴虐的武夫一脸寒霜,说出的话夹枪带棒:“如今国难当头,叛军已经打到了城下,将士们都快没得吃了,你们这些和尚倒是还有余粮啊!”

“阿弥陀佛。”慧明长老合十道:“施主请听老衲解释……”

“什么施主?”王仁则不耐烦地打断他,“老子不信佛,不是什么施主!你这老秃贼少给我来这套!”

“是,是。”慧明长老只得改口道,“将军容禀,净土寺里虽然还有一点粮食,可也维持不了几天了。周围百姓已断粮多日,这些粮是用来救命的。”

“少啰唆!”王仁则挥舞着大刀吼道,“庶民百姓又不打仗,难道比前方拼命的将士还重要?现在最需要的是军粮!将军念你们是出家人,好言相借,谁知你们这帮贼秃居然拿着客气当福气,妄想囤积居奇!赶紧把粮食交出来!若再不识抬举,我便让你这净土寺,真正变成一片净土!”

听到王仁则的威胁,慧明长老面呈为难之色。然而此时已经由不得他说什么了,王仁则手一挥,士兵们早已涌入道场,不大一会儿,便从里面扛出十余袋粮食出来。几个年轻僧人试图上前阻止,却哪里阻止得了?

王仁则骑在马上,扬扬得意:“净土寺是洛阳名刹,粮食肯定还不止这些!老和尚,我限你三天之内筹出一万石军粮出来,否则……”

他手中刀一挥,旁边一棵已经光秃的小树已被拦腰截断。

看到几个胆小的僧人脸色变得惨白,王仁则纵声长笑,策马离去。

见此情形,慧明长老只得长叹一声,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这天晚上,慧明长老将寺中僧众们召集到一起,对他们说道:“如今朝廷失德,天下大乱,王世充的军队如虎狼一般,四处抄掠,连寺院都不放过。洛阳已经无法安住,老衲思前想后,打算将寺中余粮全部拿出来赈济灾民。然后,诸位同修便请暂离此城,以求避难,若能于异地弘扬佛法、参学修行,使净土寺的法脉不至断绝,则为本寺之幸。”

僧人们自然都知道不能再在洛阳坐以待毙了,听方丈这么一说,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说得是,待在洛阳不是长久之计。”

“是啊,大隋的天下眼看就要完了,洛阳摆明了早晚被瓦岗军攻下来。”

“要说这王世充的军队打仗不行,抓人抢粮倒挺在行,咱们再在这里干坐着可就是等死了!”

“连景、脱、基、暹四大德都走了,咱们也跑吧。”

“还是景法师有先见之明啊,听说他们几位大德都去了长安,咱们何不也到那里去?”

僧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谈论起长安的李氏政权,说那里相对稳定,很多人都去投奔。也有痴恋乡土不愿离去的,又知道眼下这局势实在是不能不走——洛阳被围困已有数月之久,整座城市饥荒蔓延,留下来无异于等死。于是,修行不到位的便当场大骂朝廷腐败,皇帝昏庸,好好一座帝王古都,被作践得形同鬼蜮。

玄奘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师兄们的讨论,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景、严二位法师想必已经到了长安,如果还有别的高僧也去了那里,那就意味着长安已经成为新的佛学中心,那里可以重开道场,重设讲席,佛法将会为灾难中的人们重新带来信心!

这天夜里,净土寺周边各坊小小地沸腾了一把,僧人们连夜将藏在地窖里的粮食全部搬出,一小部分做成了饼,用做逃难路上的干粮,其余的则装成小袋,分别由几组僧人就近送到各坊各户家中。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在称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天还未亮,净土寺再次被军队包围。

这次领头的竟是王世充本人,王仁则挎着马刀跟在他的身后,一脸的狞笑。

这是玄奘第一次见到王世充,他发现这位洛阳的最高军事统帅长得很特别:一头自然卷曲的褐色头发,眼睛是淡黄色的,鼻梁很高,全身金毛,声音沙哑,好像嗓子里塞了羊毛一样,让人很不舒服。

王世充不是中原人。他的父亲名叫Zitaru,中文姓氏是“月支”。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嫁给新丰一户王姓家庭,他从此就姓了王。

据说,少年时期的王世充家境贫寒,却酷爱读书,精通兵法,后来随杨素北伐,被封为幽州长史。

慧明长老心知“是祸躲不过”,便同那些尚未来得及走的僧人们一起出来迎接。

“阿弥陀佛,将军亲临道场,不知是拜佛呢,还是求签?”

“求签。”王世充冷冷地说道,“不过不是为自己求,是想替你们这里的和尚求支签,看看你们还有多久好活?”

“将军说笑了。”慧明长老勉强笑道,“出家人这副臭皮囊原本就只是暂住而已,活多活少又有什么打紧?”

“是吗?”王世充鹰一般的黄色眼珠死死盯住慧明长老,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冷冷地扫过站在他身后的数十个僧人——

“净土寺不是座大庙吗?怎么就剩这几个和尚了?都死了还是跑了?”

慧明长老小心地说道:“回将军,寺里没有粮食,他们逃荒去了。”

“逃荒?那你们为何不逃?”王世充问。

慧明长老没有作声。

王世充冷笑一下,手一挥,一队士兵立即冲进寺中,直奔库房。

旁边的王仁则还在阴阳怪气地说着:“当今皇上虔信佛法,多次斋僧度僧,四大道场一向供给充足,本将军亲眼看到,你们这里前几天还架着口大锅摆阔,怎么这会儿倒哭起穷来了?”

慧明知道,此人比王世充更加不可理喻,何况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得合掌肃立,不再多言。

王世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天子敬奉三宝,从没亏待过你们,想不到竟然养虎遗患,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贼秃竟敢造反,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阿弥陀佛,将军慎言啊!”慧明长老连忙辩解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会起造反的心思?”

“大胆!”王仁则喝道,“数年前那些自称弥勒下凡的贼秃之事尚未清查干净,如今你们又拿粮食供给反贼,还敢说不是造反?”

“将军明察,那些可都是饥民,并非反贼啊!”慧明长老道,“佛家讲究慈悲为怀,哪能眼睁睁地看着饥民饿死,而见死不救呢?”

“那你们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在前面拼命,而没粮吃了?”

这时那队冲进库房的士兵们又出来了,不用看,就知道他们一无所获。昨夜,寺中沙弥早将这里的每一粒谷子都捡拾干净,管叫它一点儿都不浪费。

王世充的脸色极其难看,杀气越来越浓。

“很好!”他狞笑着说道,“我早听说佛祖有‘割肉喂鹰’的典故,今日就杀了你们这些贼秃,让前方将士们能有口肉吃,也算成全了你们的拜佛之意。”

他一挥手,士兵们的刀剑立即出鞘,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

僧人们的脸色立刻变了。

“阿弥陀佛!”随着一声清亮的佛号,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僧侣从人群中走出,合掌施礼道,“请将军息怒。天子虔信佛法,当知‘慈悲胜念千声佛,造恶徒烧万炷香’的道理。将军忠于天子,当为天子积德,方可保得大隋江山哪。”

王世充冷冷地注视着他:“你这小和尚又是什么人?这里怎么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僧法号玄奘。”

“原来你就是那个玄奘法师?”王世充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由得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少年,“听一些被抓到的反贼说,是玄奘法师让他们去长安投奔李渊的。可有此事?”

玄奘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不动声色:“将军,您也知道如今洛阳已经绝粮多日,饥民们就连树皮、草籽都吃不上了,以至煮土为食,凄惨无比。玄奘要他们去长安,并非投奔于谁,只不过是随丰就食,勉强活命罢了。”

“强词夺理!”王仁则喝道,“长安是反贼李渊的地盘,去那里不是投靠反贼又是什么?你说洛阳已经绝粮,纯属妖言惑众,昨日弟兄们还从一些刁民家中搜到数十石谷物,你又有什么话说?”

“阿弥陀佛。”玄奘轻宣一声佛号,“将军,如今灾祸连年,饥民四野,饿殍遍地,将军身为一方父母,应当开仓施赈才是,怎可纵容官兵四处抢粮,与民争食?”

“大胆!”一旁的王仁则勃然大怒,抽刀在手,直指这少年的咽喉。

玄奘平生第一次被人用刀指着,只觉得颈上的汗毛被钢刀传来的冷意激得根根立起,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将军不可!”人群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法师冲上前来,跪在地上,“请将军息怒!我兄弟年幼不懂事,是小僧平日里疏于管教,一切罪责都在小僧身上!”说罢叩下头去。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玄奘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伸手欲将二哥扶起来。

长捷却拼命拉着他的衣襟:“四弟,你快跪下,向将军请罪!”

“二哥!”

“阿弥陀佛!”慧明方丈发话了,“长捷,玄奘,你们两个都退下。”

玄奘忙扶起二哥退了下去。

“寺中沙弥修为不足,让将军见笑了。”慧明方丈合掌对着王世充说道。

王世充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将军为前方将士的饮食担忧,本无可非议。本寺无力帮助将军,致使将军生气,兴兵问罪,这都是老衲的罪过。老衲愿于佛前自焚谢罪,希望能熄灭将军的怒火,放过这些小沙弥,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大和尚!”玄奘急了。

“玄奘。”老方丈淡然一笑,“你幼践缁门,怎的还如此勘不破?须知人之五蕴不过是一副臭皮囊罢了。如今时候已到,自然回归,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玄奘一时无语,两行清泪不由得滴落下来。

老方丈在火中入灭了,他双手合掌,结跏趺坐,如同一尊火中的罗汉。让所有人备感震惊的是,火中并无焦臭之气,反倒有一股异香扑鼻。火灭时,遗骨中有无数晶莹剔透的舍利子和舍利花,令人见之生敬。

僧人们不再注意王世充叔侄以及他们带过来的军队,而是一起端坐合掌,神情庄严地为老方丈诵经祈祷。

王世充冷冷地看着这些诵经的和尚,顺手操起一支火把,投进大雄宝殿。

王仁则立即兴奋起来,也将火把扔进僧寮。士兵们不待吩咐,自然纷纷照做不误……很快,大火便熊熊燃烧起来,灼热的气息扑到每个人的脸上。

几个胆小的僧侣开始慌乱起来,但更多的仍神态安然地趺坐诵经。

看到僧人们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王世充突然觉得就这样烧死他们很没劲,他大喝一声:“停!”

然后对着那些愕然的士兵们下令:“还不赶紧救火!”

“叔父!”王仁则急道,“是您亲自带头放的这把火,怎么又说要救火?烧死这几个秃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胡说!”王世充喝道,“方才我只是气糊涂了,烧死他们当然没什么,万一火势蔓延开来,殃及附近的民居怎么办?赶紧给我救火!”

“是。”王仁则悻悻地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奇怪,这位叔父居然能想到附近的老百姓,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奇怪归奇怪,命令还是要执行的,王仁则转身喝令士兵们救火去了。

僧人们还在端坐诵经,到了这个时候,王世充放火也好,救火也罢,都已经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了。

眼看着火势渐渐弱了下来,王世充微微一笑,对身边那个满脸都是扫兴之色的侄儿说道:“待会儿,你再亲自带人进去搜一搜,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一粒米都不要剩下!”

“有什么好搜的?”王仁则心中不快,懒洋洋地回答,“就是有,也是一巴掌能数得过来的,还不够费事儿的呢!”

王世充眼一瞪:“叫你搜就搜!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一次,他们又在寮房里搜出了一些干粮,这都是僧人们预备逃难的路上吃的。

王世充掂着手中的干粮袋,冷笑着:“可惜啊可惜,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里看戏。仁则啊,还是你陪他们玩吧,带一支队伍,把守住寺院的各个出口,这里的和尚。”他用马鞭一划拉,狠狠地说道,“一个都不准出去!明白了吗?”

“明白!”王仁则再次兴奋起来。

王世充冷笑一声,便不再管那些还在诵经的僧人,带领一队亲兵扬长而去……

夕阳透着血色的光,映照着已被战火摧残得破败不堪的洛阳城,以及城中同样破败不堪的净土寺。

自从老方丈示寂后,王仁则便带领他的士兵们如虎狼般把守住出寺的一切要道,凡是想偷溜出去的僧人无不惨死在刀剑之下。

虽然出家人将生死看得很淡,但由于各自修为的不同,每个人的想法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僧团中就出现了小声的抱怨,矛头直指玄奘——

“若不是这小沙弥异想天开地说要施粥,大和尚也不会圆寂,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一步!”

“连自己都度不了,还能度别人?施粥究竟救了几个人呢?”

……

听着这些话,玄奘一言不发,只是用布蘸了清水默默地擦拭着大雄宝殿中被烧得焦黑的佛像。那些黑灰有的可以擦去,有的则早已成了焦炭,再也擦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他并不后悔建言施粥的事情。他在想,那些吃了粥便携家带口逃往长安去的灾民们,现在,应该有不少已经平安抵达了吧?

慈悯的佛陀啊,请保佑他们平安吧!

第三天,身体虚弱的玄明先行离去。

临往生前,他对守在身边的师兄弟们轻轻说道:“诸位师兄,我们都是道友,一起修行多年,也算有缘……如今无常来临,还是多多念佛诵经,回向灾民和大和尚才是,就……就别再相互埋怨了……”

几个僧人忍不住痛哭出声,玄奘心中一酸,什么都没说,转身便出去了。

这天夜里,僧人们都不再抱怨,强撑着做完晚课后,他们便在大殿之中默默守护着玄明的尸体,谁也不说话,也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续有人因饥饿和绝望死去,有的甚至选择了自尽。

死去的僧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尸体被士兵们强行拖到院子里,集中起来,点上火烧掉。

已经是第六天了,寺中还剩下七八个僧人,一个个面容憔悴,形似游魂。

长捷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慢慢走进大雄宝殿,他看到玄奘靠坐在大殿的一角,怀抱着老方丈的舍利坛,一言不发。

“四弟,你怎么了?”想到这位兄弟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话了,长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玄奘轻轻说道,黯淡的目光却注视着大殿正中那座已经被烈火烧焦了半边身子的佛陀像,默默出神。

“他已经被烧焦了。”长捷抑制住内心的伤感,在玄奘身旁坐了下来,“洛阳太多血腥,连佛都无法幸免。唉,要是我们也像景法师他们那样,早些走,就没事了。”

“不。”玄奘倔强地说道,“佛像可以烧焦,但佛不会!我知道,佛陀是慈悲的。我还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这里,在看着我们……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面对苦难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耐不住,抬起袖子,擦去眼中蓄积的泪水。

“四弟!”长捷惊讶地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在谤佛吗?”

“我没有!”玄奘哽咽地说道,“我只是烦恼太多,无法保持内心的清净。”

“你的烦恼是佛陀给你的吗?”长捷生气地说道,“亏人家还尊你一声‘奘法师’,怎么这般孩子气!经云:心不触烦恼,烦恼不触心。我们佛弟子,首先要相信的是,佛陀绝对没有错,错的永远是你自己!”[35]

“如果我有错,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玄奘抽泣着说道,“就算是下到无间地狱,受刀刺油煎之苦,千万亿劫而不得出,我也绝不畏惧!但是我不愿意连累同门,如果佛陀能够保佑净土寺的师兄们不再遭遇危难,我宁愿立刻下地狱……”

他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

“四弟啊。”长捷扶住他的肩,轻声叹道,“我们佛弟子不是商人,不能跟佛陀做交易,我们所有的烦恼都是无明造成的,无明少一分,我们的智慧就会多一分……”[36]

看到玄奘仍是一副无法堪破的样子,长捷勉强一笑:“四弟,其实你也不必难过,还记得爹娘去世时的情景吗?念着佛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现在,我们都可以去那个殊胜的地方了,不是吗?”

玄奘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舍利坛:“大和尚在佛前自行荼毗[37],就是希望净土寺的法脉能够延续下去。他定然不希望看到,我们所有的人都死在这里。”

“或许佛陀只是在考验我们。”长捷道,“想想看,佛陀于过去生中难道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烦恼吗?为什么他就能将烦恼转换成智慧,而我们却不能呢?”

玄奘抬起了头,目光又落在那尊烧焦的佛像上——是啊,佛陀当年是如何应对这些烦恼的呢?

外面又传来压抑而又悲痛的诵经声。

长捷朝外看了看,喃喃自语:“又是哪位师兄得到解脱了?”

边说边挣扎着起身而去。

走到殿门口,他突然回过头来,沉声说道:“记住!你的烦恼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必须自己去拯救!而佛陀只是教导你方法,你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心中绞痛,他紧紧咬住下唇,望着二哥离去的背影,一动也没有动。

我怎么知道该怎样去拯救,怎样去赎回?

要如何做,才能将大和尚赎回?

要如何做,才能将死去的师兄弟们赎回?

是不是无论我怎样做都是错?

我不怕轮回,我什么都不怕!我最好立刻下地狱!所有的错,所有的罪,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

不知过了多久,他纷乱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将目光投向殿外靠东的那几间看上去颇为完好的寮舍——那里幸运地未遭火烧,如今成了王仁则驻军的地方。

不错!我的错误是我自己造成的,虽然如果重新来过,我还会这么选择,但是现在,我必须自己去拯救,去赎回!

听到敲门声,正独自喝着闷酒的王仁则有些不耐烦地高喊着:“谁呀?自个儿进来!”

门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那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少年法师。

“是你呀,小和尚。”王仁则颇感意外,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笑道,“你的命倒真是挺硬的,居然撑到现在还没有死。”

“檀越。”玄奘双手合十,轻轻说道,“小僧年轻识浅,以至做出祸来,实在是罪过不浅。如今愿听凭檀越处置。恳请檀越看在佛祖的份上,慈悲为念,放师兄们离去。”

王仁则笑着摇头:“不不不,我不想处置你,我就是想看看这座庙里,哪个和尚命最硬,最后一个饿死,我就把他的灵位当佛像一样供着。”

说到这里,他提起酒杯,凑到玄奘跟前,笑道:“我看哪,这个人多半是你,我还要赏你呢,哈哈哈!来,陪我喝一杯!”

“阿弥陀佛。”玄奘看着他道,“这么做,对檀越又有什么好处呢?檀越应该知道,这世间因果不爽。你已经造下了那么重的罪业,若不及早回头,只怕后果难料。所以,还请檀越慈悲……”

王仁则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后果!哈哈哈……”他笑出了眼泪,“小和尚说得妙极了!我倒是真想看看后果到底是什么!小和尚,你这辈子从未做过恶吗?你想知道没做过恶的后果是什么吗?”

说罢扔了酒杯,一把抽出身上的佩刀,刀刃直抵这少年的咽喉。

玄奘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也没有动,语气平静得像波澜不惊的古井:“如果檀越觉得,杀了小僧可以解气,那么现在就请动手,小僧束手就戮。只盼檀越慈悲,放无辜者离去。”

“如果我偏要他们死呢?”看着对面那双始终沉静的墨黑瞳仁,王仁则不禁有些恼怒,他面带狞笑,手上加劲,刀刃上便有丝丝鲜血渗出,这红色的液体令他兴奋莫名,眼睛也红了起来,闪烁着残酷的光泽。

玄奘闭上眼睛,感受着刀锋上传来的冰冷气息,不再说话。

突然,寺外传来一阵混乱不堪的声音,杂乱的马蹄声中夹杂着灾民的声声哭喊。紧接着,王世充带着一批军士骑马冲了进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一见到王仁则,王世充就没好气,“磨磨蹭蹭的,是拜佛还是修行啊?想出家也不挑个好时候!”

面对叔父的一通数落,王仁则忙解释道:“这里还剩几个命硬的和尚……”

刚说到这里,就被王世充粗暴地打断:“前面都快顶不住了,你还管这些和尚的死活?赶紧备马,跟我走!”

“是是,这就走!”王仁则小声应着,扔下玄奘便去集结士兵,临走前还不忘抄起一支火把将寮房点燃。

此时正是多风的深秋时节,风助火威,东都名刹净土寺顿时被包裹在一团熊熊的烈火之中……

听着寺门外杂沓的马蹄声,仍然站在寮房中的玄奘不禁有些发呆。

“佛陀,是你吗?”他在心里喊道,“你终于开始加持我们了!二哥说得没错,佛陀是要我自己先自救。可恨的是,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明白……”

“四弟!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长捷法师冒着越来越旺的火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感谢佛祖,那个瘟神总算走了!我们也赶紧走吧。”

冲天大火中,幸存的僧人们相互扶持着跑了出来,他们看上去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地相互帮忙,总算把身上的火给扑灭了。

街道上到处都是王世充的兵马,僧侣们很快便被冲散,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狼狈不堪地朝各个城门逃去。

说是逃难的人群,其实人数并不多,如今的洛阳是真正的十室九空,那些面呈菜色的人们,脚步虚浮,就像飘移在大街上的游魂,有些人根本走不到城门,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再也没有起来……

长捷拉着玄奘的手,在漆黑的寒夜中东奔西撞,而玄奘则用另一只手紧紧抱着老方丈的舍利坛。

由于多日未食,兄弟二人脚步发虚,浑身无力,跑得跌跌撞撞,到了一堵残墙后,便停下来大口喘气。

“四弟,把大和尚的遗骨就在城里埋了吧,带着这个只怕出不了城的。”长捷边喘边劝。

“不!”玄奘执拗地摇头。他要将老方丈带离这座充满血腥的城市,让他在青山绿水间长眠。

晨曦微露,天空中只剩下了几颗心碎的星星。

玄奘站在城西的山坡上,默默地回望洛阳。凌晨强劲的山风将他的僧袍吹得猎猎作响,上面还带着点点血迹和火的焦色,如同他眼前的这座城市。

这是他生活多年的城市,在这里,他伴着青灯黄卷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少年时代。可是如今,这座城市却是如此凋零,白骨交衢,烟火断绝。举目所及,到处都是断墙残垣,令人一见之下,备觉凄凉……

“四弟,我们走吧。”长捷兄长站在他的身后,轻声说道。

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是一个小小的石堆,那里埋葬着老方丈的舍利坛。兄弟二人走到石堆前,顶礼三拜。

玄奘抬起头,轻轻说道:“大和尚,弟子要走了。祈盼我佛慈悲,他日龙华树下,还能与您再度相见……”

经过多次战火焚烧、流寇抢掠、盗匪洗劫的中原大地,已经成了人间地狱。玄奘与长捷夹杂在逃难的人流中向西而去,一路上赤地千里,田地荒芜,十村九空,尸横遍野……

“征兵啦征兵啦啊!入了伙就有粮吃,管饱管够!”两支不知是哪一方的杂牌军队就在道路的两旁大声吆喝,吸引了不少灾民的目光。

一些人面色麻木地走过去应征,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

玄奘与长捷从他们身边走过,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骚动。回头看,却是两支征兵队伍不知什么原因起了口角,彼此间开始骂战,场面一时变得混乱起来。

骂战很快升级为动手,两支队伍的长官恼羞成怒,纷纷对刚刚应征入伍的百姓说:“给我去打!有战功,打死一个敌人奖励两个馒头!”

在馒头的诱惑下,人们都红了眼睛,纷纷操起锄头、木棍之类的东西大打出手!一时间血光四溅!

打死人的就能得到馒头,他们就坐在道旁,旁若无人地啃着馒头,丝毫不理会眼前血光四溅的场面和越来越多的尸首……

玄奘心中悲悯不已,有心想要上前阻止,却被长捷紧紧拽住。

“四弟,你阻止不了的。”长捷的眼中充满了悲伤。

征兵现场变成了修罗场,偏偏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报名。人们不管不顾,看哪边排队的人少就到哪边去,依照士兵的要求按上自己的手印,然后便抄起家伙扑向对面的人群——可能是自己的邻居,也可能是一同逃难的伙伴,可是现在,竟然全都莫名其妙地成了敌人,杀得你死我活!

这惨绝人寰而又荒诞滑稽的场景,犹如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紧紧揪住了玄奘的心,令他深深为之震动!

他不明白,人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又为什么要如此悲惨地面对死亡?当人们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时,是否还能够保有一点点最起码的骄傲和尊严?

从洛阳到长安,路虽不远,却已经是两个政权了。

早在一年前,当杨广远在江都,对着镜子叹息谁将得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时,当隋朝的主力被纠缠在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地区时,从太原一路杀回关中的李渊便在长安建立起了自己的地盘。

最初,李渊立了杨广十四岁的孙子——代王杨侑来接替杨广的位置,改元义宁。然后由这个小皇帝发布命令,赐给李渊一系列的殊荣——先是丞相,进而又封他为唐王。而李渊则只管领旨谢恩,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图在大兴殿东面的虔化门发号施令即可。

这种加封,最后的结果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仅仅过了不到一年,隋恭帝杨侑便宣布将皇位禅让给李渊,为期二百九十年的大唐王朝正式拉开了序幕。

大庄严寺是长安最大的寺庙,也是隋时的皇家寺院,玄奘和长捷经过一路的忍饥挨饿,终于坚持到了长安,并投奔于此。

不过,此时的大庄严寺早已没有了半点庄严气象,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收容所,容留了从各地逃难而来的僧侣和难民。

一位老僧领着玄奘兄弟进入寺内,经过一座不起眼的偏殿时,看到殿外竟是一条由难民排成的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呈菜色,表情或呆滞或焦虑。

“他们在做什么?”玄奘问,“莫非这座殿里在发吃的?”

“他们在等待祈请。”老僧用悲悯的语气回答他说,“这是一座观音殿,里面供奉着一尊千手观音像,一向极为灵验,因此很多人都过来祈请。”

观音?洛阳还称“观世音”呢,怎么到了长安就改“观音”了?玄奘一时感到很不习惯。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长安是李氏父子的地盘,秦王李世民的名字中有个“世”字,连菩萨也不得不避讳,被生生地去掉了一个字……

兄弟二人跟随老僧来到殿前台阶上,隔着窗棂听到里面传出的声声祈求——

“菩萨啊,求您保佑我们一家大小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吧。”

“菩萨啊,我儿子病了,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好起来吧。”

“菩萨啊,我跟我的老婆孩子失散了,到现在死活不知,求求您让他们平平安安,让我们阖家团聚吧。”

“菩萨啊,我丈夫进了李德逸的义军部队,听说他们总打败仗,求求您大慈大悲,让他能够活下来吧。”

……

生存,都是生存。没有人祈祷升官发财之类。乱世之中,人们所希求的只是最起码的生存,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后面的队伍越排越长,玄奘的目光跟随着这条祈望生存的长龙缓缓移动,一颗心越抽越紧,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这些可怜的人。

长捷在他身旁,一声轻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