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付汝般若舟

“长老,您见过这些经卷吗?”玄奘将他从九老洞中得来的经卷摆放在净善长老面前。

“这……这是……”长老吃惊得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这是梵文佛经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哦,对了,当然不是原本梵经,想必是某个人抄下来的。想当年,我的师祖就曾抄写过。那是周武灭佛之时,很多经书都被烧了,我师祖的一个朋友保留有一些梵文贝叶经,被官府知道了,要他限期交上去销毁。当时我的师祖就在他那里,知道是佛宝,就将这两部经典一笔一画地抄了一份下来。”

玄奘不禁肃然起敬:“阿弥陀佛!这些经书很有可能便是大师的师祖所抄录的。”

净善长老黯然摇头道:“没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

“我师祖当年不是抄在纸上,而是抄写在细绢上的。唉,最重要的是,那些辛苦抄好的经书后来还是被查抄销毁了。好在当时还有其他修行者也在悄悄地抄经,这个就不知道是哪位菩萨留下来的了。”

玄奘感慨不已道:“《放光般若经》的汉文译本弟子读过,想做一下梵汉对照。只是这些纸张已经很脆弱了,弟子打算另外再抄一份。”

长老道:“好哇!佛法要想保存下去,首先就要这些经文留存于世。若只搞些孤本,一旦遭遇危难,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玄奘就在这座山间小庙里抄经,把这些梵文经典全部抄录一遍。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玄奘并不太懂梵文,只能照猫画虎地抄。与其说是抄,倒不如说是临摹。

虽然这样抄写很不容易,但是,跟他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相比,就显得太容易了!这六个卷轴上抄写的是《放光般若经》的前六卷,是较早传译到东土的大品般若类经典,玄奘自然是读过中文译本的,于是他开始比照中文译本学习梵文。

这在很多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拿两部中外对照的书就可以学习外文了?

准确地说,这不叫学外文,这叫研究外文。

这是一项异常艰难的工作,他只能由译文中所获得的关于大乘般若学说的基本思想,如性空、诸法如幻、诸法皆假名、方便、二谛、法性等思想,同原文一一比对,以期找出规律性的东西。

然而译文同原文并不都能够一一对应得上,很多时候他需要反复对照、反复思考、反复注释,才能确认某几个字母组合代表的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了解当初翻译这部经书时的历史状况和翻译风格。

这是真正的哑巴梵文,因为不知道发音,研究起来也就显得越发艰难和没有头绪。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玄奘每天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研究那几卷梵经,用心寻找着每一个字符间的规律。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面前坐着一位智者,在与他共同分享人生的感悟,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

于是,就在这座空灵浩瀚的佛山之上,就在这细雨微蒙的金秋时节,他细细品读智者的低语,浑身上下无不沐浴在这清净的大自在中……

秋去冬来,玄奘已将那几卷经文钻得透熟,对梵文也有了更多的认识和了解。

当他终于决定要下山的时候,峨眉山上却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山道早被大雪遮盖得严严实实。

明海高兴地说道:“这才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哪!”

由于大雪封山,玄奘不得不在山上又多待了两个月,他踏着深雪走访各寺,拜师习经;有时又回到九老洞里,在发现梵经的地方修习禅定……直至来年开春,路上冰雪渐渐消融,这才告别净善师徒,飘然下山。

再次走到青衣江边,玄奘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远处,那水墨画般的峨眉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缥缥缈缈的海市蜃楼……

回到空慧寺,玄奘又开始了四处访学的生活。

这时长捷兄长早已做完法事归来,韦尚书送来许多精美的丝缎做供养。而另一边,酇国公的邀请函又到了,同样是七七四十九天平安道场。

这一次,长捷邀请弟弟一同前往。

玄奘谢绝了,他的心思从来都不在这里。

这天,玄奘去福感寺里读经。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胡僧倒在路旁,浑身上下长满恶疮,恶臭难闻,在烈日下奄奄一息。

玄奘走近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他身上的脓疮处竟有无数白色的蛆虫在蠕动,一大群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路人见状,大都皱眉掩鼻匆匆而去。

见此情形,玄奘心中一阵难过,低低地念了声佛号,便走上前,欲将这个老僧扶起。

“法师别动!”一个行人大叫一声。

玄奘缩回了手,问:“怎么了?”

那行人站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摆着手叫道:“法师快快离开!此人十有八九得的是瘟疫,已经有人去报告官府,要将他带走烧掉了。”

“烧……烧掉?”玄奘禁不住心中一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可怜的老人,颤声道,“可是,他还活着啊……”

“顶多还有一口气,横竖活不成的。”那人道,“法师千万别去招惹他,染上了瘟疫可不是好耍的!”

旁观众人也都点头称是。

玄奘心中更加酸楚。他早听说过,数十年前这里曾爆发过一场大规模的瘟疫,使当地百姓心有余悸,谈瘟色变,一旦发现有可能患瘟疫的人,就想着立即消灭掉,把瘟疫扼杀在摇篮状态中。

人们并不觉得这么做有多残忍,因为病情一旦扩散,死的人只会更多。

因此他们极力劝阻玄奘,甚至有人说:“这老头得有七十了吧?看他的模样不像中原汉人,估计也没什么亲人,法师还是莫要管了。”

玄奘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他悲伤地说道:“这个世界本就充满了苦楚,世人若再见苦不救,岂不是苦上加苦了吗?”

说罢,不顾众人的劝阻,将这个老胡僧背回寺中,放在自己床上,给他洗澡换衣,煮粥熬药,为他治病。[48]

空慧寺的僧侣们见玄奘带回一个模样怪异、满身疥疮的老头,不禁又惊又怕,嘴上虽不好说什么,却都不由自主地离他的房间远远的。寺里也不再安排他讲经说法。

玄奘对此毫不介意,眼下病人正需要安心静养,自己也可以在照顾病人之余,趁着这难得的清净时光多读些梵书。

于是,在给老胡僧治病期间,他还在抽空继续做他的梵汉对照研究。

然而他想要清净并不容易,先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同修搬走了,因为传说有人身上起了疙瘩;接着,饭头师父也不许玄奘再到厨房煮粥,别的僧人一见他从屋里出来,立刻躲得远远的,仿佛他是瘟神一般……一时间,寺中竟是人心惶惶。

这样显然不是个长久之计,没几日,知客师父就找到玄奘,叹息着说道:“这几日,空慧寺的香火清淡了许多啊,居士们都不来了……”

玄奘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道:“他是个僧人,虽然不是中原人,但看装束,肯定是佛门弟子。对僧人来说,寺院就是他的家,我们没有理由把他赶出去。”

知客师父连连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理解大众的心思,也知道瘟疫是个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如今,看到知客师父一脸为难的样子,心中暗自思量:我为救一个人,却让其他人生活在恐惧之中,此举绝非慈悲之意。

于是合掌致歉,平静地说道:“是玄奘思虑不周,让师兄们为难了。师兄放心,玄奘今天就带他搬出去。”

他带着老胡僧来到城外的荒山上,用修竹和芭蕉叶简单地搭了个棚子,两人便住在这里。

之所以选择这座山,是因为此山清净,无人居住,白天偶有一些山民上山砍柴打猎,但他们的家都在山脚下。

这样,就不用担心老胡僧的病会过给他人。

玄奘每天就在这山间采集草药,为老胡僧治病。

“这样也算是度夏了。”坐在亲手搭建的竹庵前,玄奘边煎药边自嘲地想,“当年佛陀就经常在森林里度夏,有一回僧团闹别扭,佛陀就一个人跑到森林里躲清净,可见森林是多么适合僧侣修行啊……”

从峨眉山回来,他便迷上了山林,他喜欢把自己的身心放置于洁净的大自然中,让生命获得自然的韵律,如同一朵莲花在阳光下悠然地舒展……

转眼到了深秋,天气转寒,老胡僧的身体渐渐复原,疮口愈合,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有了红润,玄奘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一日,见他再次端药进来,老胡僧侧过脸来,用生硬的汉语轻声说了句:“多谢小菩萨。”

玄奘又惊又喜:“老师父,您终于开口说话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老胡僧轻叹一声,“总算是捡了条性命回来。小菩萨心眼好,日后必定得福。”

玄奘听这老人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确实顺畅多了,不禁微微一笑:“多谢老师父吉言。敢问老师父是何方人氏,要到哪里去?”

“老僧阿缚卢多伊伐罗,云水僧人,游方至此,不知来处与归处。”老胡僧慈爱地看着少年人愕然的眼神,笑道,“对你们汉人来说,这个名字可能有点长,你就叫我伊伐罗吧。”

其实,玄奘之所以感到惊愕,倒不是因为他名字长,而是这个名字像极了梵文音译中的“观世音菩萨”。

不过想想一些来自西域甚至天竺的高僧中还有叫“佛陀”的,也就释然了。据说很多地方的人都喜欢用圣贤的名字来为自己或晚辈命名,以示尊敬。这一点同汉人的避讳做法完全不同。

他将药钵端到老人面前:“老师父,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您已大安,还需接着服药才是。”

伊伐罗连声说着“多谢”,玄奘将他扶起来,让他半靠着一个草编的软垫坐着,然后便用汤匙给他喂药。

“不敢再劳烦,还是老僧自己来吧。”老胡僧说着,伸手接过药钵,咕咚咚一饮而尽。

夜晚,玄奘照例在灯下看那几卷梵文经典。

“你翻过来倒过去地看那几卷破书,究竟在搞什么?”伊伐罗声音嘶哑地问,显然是对玄奘正在做的研究感到好奇。

玄奘心中有些不悦,这可是佛经,怎么能说是破书呢?

按照佛教的说法,佛经又被称作“法宝”。一个僧人管佛经叫破书,这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玄奘毕竟心念纯净,想起伊伐罗说话时那生硬的口音,估计汉语水平有限,用错词也是正常的。

于是恭敬地答道:“弟子在学梵文。”

伊伐罗的眼中流露出惊奇之色:“这样学梵文,老僧还是头一回见着。好像东土的梵文经典也没有很多,你费这么大劲,学会了它,准备做什么呢?”

是啊,我准备做什么呢?玄奘也这样问自己。

可能是因为照顾了这老胡僧几个月,玄奘觉得与他颇为投缘,于是就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说了出来:“弟子想,西行求法。”

伊伐罗似乎并不觉得惊奇,他凝视着玄奘,蓝灰色的眼中带着隐隐的笑意:“西行求法?去哪里?天竺吗?”

玄奘轻轻点了点头。

伊伐罗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小菩萨年纪轻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玄奘道:“佛法传到中原已经六百多年了,但是译经的人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弟子现在搞梵汉对照,就是想弄明白这两种语言是怎么转换的,为什么要这样转换?可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因为这些佛经都不是从梵文直接翻译的,而是通过其他文字一层层地辗转翻译。弟子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能保留原文一半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神色黯然地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山林:“中原各门各派对佛经的理解偏差实在太大,弟子幼时读过的经书就有前后数译、文义各不相同的情况。现在书读得多了,这个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倒越来越突出了。”

“原来如此。”伊伐罗平静地点头,“那么,你想如何改变这一切呢?”

玄奘道:“弟子想去各地参学,广拜名师,学习各宗各派的佛法。如果仍然解决不了,弟子就去天竺,去那个诞生了佛陀的地方,学习真正的佛法。”

这番话,他说得极轻极淡,却又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伊伐罗开怀地笑了:“你以为,仅凭这样的对照,就能学会梵文吗?”

听了这话,眼前那对明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一下:“弟子知道这很难,但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就是这些梵文抄本也是近一年前才看到的,当时真是如见天书,我都不知道这些文字是用一种什么方式组合在一起的,是横读还是竖读,是从左向右读还是从右向左读,所有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好在经过这些日子的探究,总算明白了一些。”

“哦?”伊伐罗显然有些意外,“那么,你能把你明白的地方给老僧讲讲吗?”

玄奘点头道:“弟子明白了梵文是由四十七个基本字符,通过各种组合的方式构成字,再构成句;还有,弟子发现梵文是横读的,从左至右;梵文中有很多字是有变化的,同样的字在不同情况下会发生变化,这变化大约有七八处之多;另外,弟子还知道了一些基本字义,比如如来是多陀阿伽陀……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弟子发现,梵文与汉文的侧重点好像不同,有些事物汉文分得很细,梵文却不怎么细分;还有一些事物梵文分得很细,汉文却很粗略;另外,弟子还发现,有些梵文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汉语字词与之对应,那些所谓的翻译其实都是硬译,并不能准确表达梵文的意思……”

听玄奘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梵文的特点,以及梵文与汉文的区别,伊伐罗那双深陷的蓝灰色眼睛越瞪越大,惊叹不已。

这太了不起了!仅仅凭着六卷书七八万字就能总结出这么多,这个年轻人的智慧不逊于鬼神哪!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玄奘迟疑着说道,“弟子不知道这些梵文字符该怎么读,如果能读出来的话,理解起来可能会更方便一些吧。”

伊伐罗脱口而出:“老僧会读。”

玄奘大吃一惊:“师父,您是从佛国来的吗?”

伊伐罗摇了摇头:“老僧只是一个云水僧人,会读这些字而已。小菩萨,你救了我的性命,老僧无以为报,就给你读读这些经书吧。”

玄奘大喜过望,学了这么久的哑巴梵文,总算碰上个能发声的了,赶紧下跪拜师。

伊伐罗搀起了他,叹道:“你不必拜我为师。老僧的汉语说得不好,因此就不为你解释了。至于经义,以你的智慧和悟性,还是自行领悟的好,也不需要老僧多说。我只读给你听便是了。”

玄奘立即点头,将手中的梵文经卷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伊伐罗每天给玄奘读一个时辰的梵文经书,用了七天时间,把这六卷经书从头至尾读了一遍,里面七八成的单词玄奘都会读了。

玄奘自己又看了三天后,便去找伊伐罗道:“老师父,请恕弟子愚鲁,您能再读一遍吗?”

伊伐罗明显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有推辞,便开始为他读第二遍。

玄奘凝神静听,越听越觉得奇怪,因为他发现,这第二遍的有些发音与第一遍不尽相同,有些还差得很多。

他忍不住问了出来:“老师父,这个地方,您第一遍不是这么读的。”

伊伐罗默然点头,看着这些用毛笔抄在竹纸上的梵文,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玄奘不敢打扰,便静坐等待着。

终于,伊伐罗放下经卷道:“老僧不能再为你读了,你的记性太好了。”

玄奘心中不解,他的记性固然很强,但能够仅听一两遍就记个差不离,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这些经卷他已经在哑巴状态下研究了大半年,早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基本上能够将声音与文字对应上。

有些单词肯定是重复出现的,这些重复出现的单词,他自然能够迅速记住。

还有就是,在听第一遍与第二遍之间,玄奘用了三天时间进行消化,除了确定哪些词会读,哪些词不会读以外,他还在寻找着发音规律!

因为字母文字的发音是有规律的,找到了发音规律,后面的就简单了。

这个时候再请伊伐罗读第二遍,记住一些不太常见的单词,同时再次确认自己找到的发音规律。

他感到自己获益良多,这种收益不仅仅是语言上的,对经文本身也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心中对这位异族老僧自是充满了感激。

可是,对方的反应却令他大惑不解。

“师父是说弟子的悟性不足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伊伐罗笑了:“小菩萨的悟性已经可以通神了。”

“那您……”

一阵沉默,老胡僧终于下了决心,说:“这不是天竺梵文。”

这句话很轻,传到玄奘耳中却不吝于一声惊雷,直接把他给炸蒙了:“这不是梵文?那……那是什么文字?”

“我没说这不是梵文。”伊伐罗纠正道,“我说的是,这不是天竺梵文。”

玄奘有些不解:“这有分别吗?”

伊伐罗认真地点头,随即喟然长叹道:“传说,是梵天发明了梵文。自孔雀王朝起,这种文字便随着阿育王的征战向外传播,那时,周边的很多国家都还没有自己的文字,纷纷以梵文相代。到了贵霜王朝时期,影响就更远了……”

“于是佛教也便随之传播到了那些国家?”玄奘好奇地问道,“这不是很好吗?佛法通过梵文直接传播,连翻译都省去了。”

“好是好,但这些文字与佛法一样,在不同的国家都走了样。”

“走样?”玄奘一时有些怔忡,“为何会走样?”

“因为当时周边各国虽无文字,却有语言。”伊伐罗解释道,“文字总归要与语言相适应的。”

玄奘恍然大悟:“所以,很多传入汉地的经书虽是用梵文写成,却已不是天竺梵文?”

伊伐罗点了点头,指着面前的抄本道:“这是西域梵文。”

玄奘沉默了,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朱士行大师从于阗抄回的梵本。

“那么老师父您给弟子读的是……”

“老僧一开始确实是照着这上面读的。”伊伐罗看着那抄本苦笑道,“后来觉得,应该将其转换为正宗的天竺梵文,于是有些地方就给转了。可惜老僧年事已高,很多地方记得不真。况且,这经文也不是全本,而是删略本,是以读起来有些吃力。”

难怪!自己请求他读第二遍的时候,他那般犹豫。玄奘不禁觉得有些歉意。

其实伊伐罗确实是可以将天竺梵文原本部分背给他听的,但与面前这西域梵本相比,需要大量的增删和改变,而他并不想这么做。

若让面前这个青年汉僧看着西域梵本,听的却是天竺梵音,只怕更容易感到困惑和无所适从吧?

要命的是,这年轻人几乎还过耳不忘……

“老僧不能再为你读了,因为这么做对你有害无益。”伊伐罗终于下决心道,“如果小菩萨愿意,老僧倒是可以教你一些天竺梵文。日后若有机缘,你当亲眼看到这些经书的原文。”

玄奘心下感动,立即合掌称谢。

玄奘与伊伐罗相处半年之久,得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仅是知识和语言的获得,更重要的是眼界的获得。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两个国家两种语言系统竟是如此不同,这种不同绝不仅仅是把如来称作“多陀阿伽陀”那么简单,而是从构词到语法,再到组成句子的方式,乃至整个思维模式上的完完全全的不同!

此时,伊伐罗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与玄奘建立起了亦师亦友的关系,他甚至开始用梵语同玄奘对话,这对玄奘的梵语能力提升极大。

更为重要的是,这位异国老僧的某些思维方式,为玄奘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他惊喜地发现,有些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其实只需要换一个角度想想,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玄奘对天竺越发向往,有时会提起西行求法的可行性,伊伐罗就会用梵语问玄奘:“你知道天竺离这里有多远吗?”

玄奘答道:“不知道。不过只要有路,走一程近一程,终归能到吧。”

“那要是没有路呢?”伊伐罗追问。

玄奘笑道:“怎会没有路?佛法是怎么传到中原来的?还不是靠人一程一程传过来的吗?人走过的地方就是路。既然佛法可以传过来,玄奘自然也可以走过去。”

听了这话,伊伐罗不置可否,“呵呵”地笑了起来。

所以玄奘也不急着回空慧寺,一老一小就在这山间竹庵中说着“天书”,其乐融融。

蜀地有饮茶的习惯,伊伐罗有时也会下山,到附近的茶肆里要上一壶茶慢慢品尝,他非常喜爱这里的茶,说在他的国家,就喝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茶肆里的人一看,这不就是玄奘法师在大街上救下的那个模样古怪的老头儿吗?几个月前还只剩下半口气的家伙,现在居然又活蹦乱跳的了!于是都好奇地来到他的身边问东问西,但这位老胡僧却不怎么爱搭理人,也从不说自己是从哪个国家来的,要到哪里去。

转眼又到了冬天,腊八这天,各大寺院都要举办庆祝佛陀得道日的法会。

玄奘对伊伐罗道:“老师父,您现在的病已经大好了,想不想随玄奘去空慧寺,参加法会?”

伊伐罗摇了摇头:“诵经才是对佛陀最好的纪念。”

玄奘道:“那好吧,弟子就在这里陪您诵经。”

伊伐罗微笑颔首。

“只是……”玄奘为难地说道,“梵文经典弟子只会那几卷,别的就只能用汉文诵读了。”

伊伐罗道:“老僧可以再教你一部,真正的天竺原经。”

看到年轻人惊喜的目光,伊伐罗的心情也甚是愉快,说:“老僧自幼受持一部短经,名唤:三世诸佛心要法门。虽然经文很短,却极为灵验。这次来中原,不幸染上恶疾,本以为必定客死异乡,不料竟遇到了小菩萨,救我性命,想来也是此经的护佑吧。”

玄奘笑道:“伊伐罗师父,您教给玄奘的梵经最为殊胜。玄奘有幸遇到师父,才是累世累劫修来的殊胜因缘,救命之事,休再提起了。”

伊伐罗欣慰地点头,跏趺而坐,开始口诵梵经。

这一次没有文字,只是口授。

有了前面那些西域梵经打下的底子,有了与伊伐罗几个月的相处,玄奘对这部小经的感觉显得格外敏锐。他凝神静听,待那老胡僧诵完两遍,已将梵音牢牢地记在心里。

“多谢老师父,弟子记下了。”玄奘合十称谢。

伊伐罗感慨地说道:“到底是少年人啊,灵敏善记。老僧当年可是听了不下百遍才勉强记下,想来此经当真与小菩萨有缘。”

玄奘也觉得此经与自己有缘,虽然他还不明白经文的意思,甚至连原文都没看到过,但是诵读此经,仍然感觉到一股舒爽的自在遍布身心。

他又将此经诵念一遍,从伊伐罗惊奇的神色中,知道自己没有念错,不禁欣喜万分,合掌拜谢道:“老师父授经之德,弟子玄奘没齿不忘!”

腊八这天一大早,玄奘起身熬好了粥,盛上一碗供在竹庵中临时设下的佛龛前,然后自己做早课。

早课后,他把剩下的粥盛了出来,便去叫伊伐罗出来吃饭。

这时候,他才发现老胡僧不见了。

在他的床上,玄奘发现了一片长条形的写满梵文的树叶,大约半尺长、四指宽。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树叶,是因为那上面有很多或粗或细的纹路,类似树叶的筋脉。

玄奘小心地拈起这片树叶,感觉轻若无物,至于上面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一看就明白了——这便是伊伐罗口授给自己的那篇《三世诸佛心要法门》。

而这片树叶显然也不是中原的植物,难不成是真正的贝叶经?

玄奘小心翼翼地将这片贝叶翻到背面,立刻发现,上面竟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汉字——

“为法忘体,甚为稀有。然此去天竺,十万余程。道涉流沙,波深弱水。胡风起处,山鬼啼鸣。朝行雪岭,暮宿冰崖。树挂猿猱,境多魑魅。峦叠葱岭,木簇鹫峰。程途多难,去也何如?我有三世诸佛心要法门,师若受持,可保来往。”[49]

紧接着下面是一首佛偈:付汝般若舟,慈悲度一切。普贤行愿深,广利无边众。

这首佛偈的大概意思就是:我送你一条智慧的小船,让你能够发慈悲心普度一切众生,希望你能像普贤菩萨一样知行合一,发大誓愿,利益广大无边的众生。

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到底是要闹哪样啊?玄奘心说,你这个老师父,连汉话都说不利索,就这么不吱声地自己走了,大冬天的,可别出什么事啊!

玄奘越想越不放心,将此贝叶揣入袖中,立即转身出门去寻。

走了几家伊伐罗常去的茶肆,都说没见着那老胡僧。

茶肆里的老板、伙计们见玄奘一脸担忧的样子,都纷纷安慰他道:“法师不用着急,那老和尚人老成精,没人害得了他!再说他一个胡人,能大老远地跑到咱大唐来,走路的经验绝不会少,不会有事的。”

玄奘又委托一些居士帮忙寻找,也没找着,这个奇特的老胡僧仿佛人间蒸发了。

再看他留下的东西,只有一部梵文短经,也没说自己要去哪儿,看来是不打算让玄奘找到他了。

外来的游方僧人通常都有几分孤僻,否则也不会背井离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或许伊伐罗觉得,自己教给玄奘的东西已足够报答救命之恩,那么随缘而来随缘而去也就是了,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

玄奘只能叹口气,心中有些淡淡的失落。

但他还是很快地调整心情,开始研究这部写在贝叶上的《三世诸佛心要法门》。

这是一部他既能看到文字又知道发音的梵文经典,而且按伊伐罗的说法,是真正的天竺梵文。因而对玄奘来说,具备极高的价值。

山间竹庵,昏黄的油灯下,那片略呈淡黄色的贝叶经摆放在书案上,细细的叶脉清晰可见,仿佛还带着生命的气息。

这是来自遥远佛国的气息——那个曾经以为仅存在于传说中的遥不可及的西方佛国,就这样在他的眼前生动起来。

玄奘手执一枝细毫,比照经上的文字,照猫画虎地将梵文抄录在一张毛边纸上,抄完后又细细对照一遍,确定无误后才放下笔。

他在心中默诵了一遍老胡僧所授的梵音经文,再与眼前的原文逐一比对,思忖着其中的含义……

烛影晃动,映着出奇静穆的夜色,也给灯下那专注的面庞上打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

不知不觉,灯油燃尽,“啪”的一声熄灭了。

奇怪的是眼前并未变黑,经文仍历历在目。玄奘抬起头,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

他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棂,一股带着新鲜露珠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令他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窗外山风阵阵,鸟鸣啾啾,伫立窗前,深深吸一口清晨寒冽的空气,只觉得胸中无比的畅快。

一夜未眠,他却不觉得疲累,内心只有一个热望,想要对这天地山川畅怀一诉的热望!

石壁上的霜开始融化,温润的金光笼罩着山间的林木,也遮盖住了布满落叶的山路。

玄奘踏着覆霜的苔藓走出竹庵,来到一座小小的石台上。他清秀的面庞显得恬静淡泊,僧袍被晨风吹得鼓荡起来,呼呼作响,竟与周遭幽静的山林、清亮的鸟鸣,极为和谐。

在他的身周,群山绵延如海,似佛法般浩瀚广阔,又深邃莫测。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沁入到群山巍峨的形态之中,引证着自然和人生的不可思议。

就在这波动的山间雾霭之中,玄奘轻抬衣襟,趺坐下来,进入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