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罪也是一种责任

孤独地行走在黄土高原上,玄奘觉得自己越来越麻木了,苍白的脸上满是倦色,那是因饥饿才有的倦色。

离开渭水之后,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头晕眼花,身上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原本应该很坚实的黄土地,在他踉跄的脚下却有一种软绵绵的虚浮感……

灾民们真的会信守承诺将小白龙带到市集上卖了换粮食吗?他不知道,他只能选择相信,也拼命地强迫自己相信。

或许小白龙现在还活着吧?

当初促成他西行求法的因素,除了对佛教经典的疑惑外,潜意识里还有试图借助佛教,来寻求医治唐初社会创伤的良药这样一个动机。

波颇大师曾经说过,《瑜伽师地论》可以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这也是让玄奘怦然心动的地方。

他一心想要普度众生,却不想刚走出长安,就有一个生灵为他而死。

整整三天,他一直都在拼命地赶路,可是小白龙那温和而又充满信任的眼神,仍时不时地冒出来,深深折磨着他,令他痛不欲生。

每当脑海里闪出那个安详的眼神,他的内心就会被深深的愧疚和巨大的负罪感塞得透不过气来,就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对准了他的心,一刀一刀,在残忍地分弑着。

那个老人说得可真实在啊!人吃马是绝不会有负罪感的,毕竟这与吃人不同。小白龙就是在这种意识下,被它最信任的主人送给了那些摆明了要吃它的饥民,还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会把它卖掉!现在,它怕是早已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

玄奘一直不敢去想这件事,一想起来心就痛得发抖。

他知道这是他的罪,对一个无辜生灵犯下的罪,罪无可赦。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可以重来,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大概还会那么做的。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当你面临一种选择的时候,你实际上已经错了,无论怎么选择你都是错,都需要背负罪责。

罪责……他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词——是啊,有的时候,罪也是一种责任,必须把它背负起来……

佛陀昔为尸毗王时,一日在林中静坐,却见一只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鸽子飞入他的怀中,向他求救,于是尸毗王便将鸽子藏入袖中。

老鹰飞来,向他讨要鸽子,尸毗王说:“这只鸽子在危难之际向我寻求庇护,我不能把它交给你。”

老鹰说:“你爱惜鸽子的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食物也同样会丧命的。”

尸毗王想想也对,但又不能放弃鸽子,于是便和老鹰商量,用自己身上的肉来换取鸽子的生命。

老鹰同意了这个建议,但要求尸毗王割下的肉必须与鸽子等重。

尸毗王取来一只天平,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小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并没有平衡,他再割一块肉添加进去,天平依然没有平衡……无论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终一动不动。小小的鸽子似乎有千斤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部割尽,天平竟然没有移动分毫。

最后,尸毗王起身,将自己整个身体投入到天平的一端,天平终于平衡了。[79]

每当想起这个故事,玄奘都不禁为佛陀的大悲心所深深感动。他知道,这只天平所称量的,不是肉的分量,而是生命的分量。

生命是等值的,不管它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于世,都是不可替代的。

所以,像这样的舍身,佛陀在过去无数生中一直都在做。

可是,为什么佛陀就能够如此轻易自在地舍身,没有任何思虑上的负担,而我却不得不牺牲无辜的小白龙呢?是因为我的业力太过沉重,以至于连舍身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玄奘感到自己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这算是一种惩罚吗?

黄昏时分,空中突然飘起了小雨,狂风吹起冰冷的雨水,洒在行者消瘦的身体上,寒气森然。

雨是天的泪,这道理玄奘早就知道了,他抬头看着漫天的雨,漫天的雨也在看着他。雨越下越大,上天已经在号啕大哭了。

玄奘全身早已湿透,但他没有去撑开竹箧上的雨伞。

就让上苍的泪水来洗刷我的罪业吧,不管能不能洗刷得掉。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路上行人几近绝迹,途经的村庄甚至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除了呼啸扫过大地的风雨声,周围全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越来越广阔,行走其间的旅者便显得越来越渺小,路远得望不到尽头……

“这就对了。”他边走边自嘲地想,“人自大得也太久了,只有到了这里,方知天地之大,一个人同一只蝼蚁又有多大差别呢?”

仿佛是为了对应这句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如同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那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充满了苍凉与野性的力量。

玄奘在风雨中喘息着,这几天他的体力消耗得实在太大,感觉比当年在围城洛阳消耗得还要大,已经累得迈不动双脚了,只得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无孔不入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围攻,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上又冷又痛,脑袋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身体似乎正在慢慢变得僵硬……

狼嗥声再次传来,且离他越来越近了……

“如果我就此倒下,很可能就在这个夜晚喂了狼……”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也好,小白龙被人吃,我被狼吃,因缘果报虽然残酷,却是多么的公平合理……”

他双手合十,诚心发愿道:“弟子玄奘,祈请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慈悲护持,令小白龙业障消除,脱离恶道,得升净土;令诸灾民平安渡过这场天灾,离苦得乐。一切罪责,皆在玄奘一人,玄奘甘愿为此承担一切果报!”

眼前依稀出现了一片柔和的光明,仿佛峨眉山金顶上的佛光,透着慑人的庄严。

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响起:“玄奘,你不记得因果定律了吗?”

玄奘有些发呆:“菩萨,是你吗?”

抬眼四望,但见细雨绵绵,衰草萋萋,并无一个人影,刚才那个声音竟似从他心底发出的一般。

可是,这声音却又是如此熟悉,玄奘完全可以肯定,这正是那天他在大觉寺里听到的声音——菩萨的声音,母亲的声音!

他静静地闭上双眼,声音果然再次响起,清冷宁静,充满慈悲的力量:“一切众生都在六道中轮回,都有因缘果报,如同欠债还钱一般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玄奘苦笑,这一切真是天经地义的吗?如果我欠了别人的,我当然不能不还。可如果是别人欠我的,我有没有选择不要对方还债的权力?

“你有这个权力。”菩萨仿佛能深入他的心灵,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可是玄奘,你应该知道,这并不容易。六道轮回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涡旋,众生身处其中,如水中的一片叶子,身不由己。如果你没有脱离这个涡旋的智慧,就将永远在里面轮转。你说你不要对方还债,可以的,但你见过哪只老虎宁愿把自己饿死也不去杀生吗?”

“弟子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玄奘悲哀地说道,“这便是《道德经》中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故意不给众生摆脱业网的机会。”

讲到这里,玄奘心中伤感更甚,他自幼痴迷佛学,并不像长捷兄长那样对老庄也涉入极深,道家的经典他也仅仅是在闲暇时翻翻,甚至只在与道士们辩论前夕看上一看,平常并不怎么在意。可是现在,当脑海里闪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本土先贤的智慧,以及说这句话时的沉重与无奈……

“你真的认为天地不仁吗?”菩萨温和地问道,“人生于天地之间,便承天盖地载,日月照临,土地生苗,雪山流泉……天地给予众生的已经够多,众生又给予天地什么了呢?”

玄奘苦笑,是啊,众生给予天地什么?恐怕只有污秽与破坏吧?

“菩萨责备的是。”他无力地说道,“众生确实没有资格说什么‘天地不仁’的话,但与众生相比,天地是那么强大,既然生养万物,又为何要屠灭万物?”

“玄奘。”菩萨惊讶地说道,“你是佛门弟子,怎么开始用外道的思维来理解天地众生了?”

玄奘无语,可能从小到大,见到的苦难太多,心中的压抑实在无处宣泄,只能责备上天了。

“菩萨,玄奘心中有太多疑惑,为什么这世间的生灵要相互吞食,否则便不能生存?难道生命的存在和延续就非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获得平衡吗?真的就不能有更好的方式了吗?这一切究竟是谁的安排?难道不是天地不仁吗?”

“玄奘啊。”菩萨柔和地说道,“你应当知道,这不是天地不仁,是众生自身被贪、嗔、痴三毒所迷,失去了智慧,也就失去了左右自己命运的能力。众生常为一些细小之事而生嗔心,恨不能食肉寝皮,依着业力的牵引,当然会生在虎豹群中。而今生被其所食之物,忧愤难消,自然希望其生生世世为自己所食……因小果大,恶意层层递增,众生于轮回中轮转不息,又怎么能说是天地不仁呢?”

“那么菩萨,如果玄奘不起嗔恨之心,以宽容之心对待今生的伤害,是不是就可以解开这张业网了呢?”

“至少,可以使恶意的传递到你这里终止。”菩萨平静地说道,“玄奘,你说是天地不给众生解脱业网的机会,这不是佛弟子该有的想法。真正的佛弟子不应指望天地帮你,而应靠自己的智慧去帮助自己和众生解脱。”

“但众生是弱小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涡旋之中,想要脱离,谈何容易?”

“不,玄奘,众生并不弱小,只不过没有发现自己的能力罢了。”

见他沉默不语,菩萨缓缓说道:“即便真的很难,也不是完全不能做到。玄奘,你不顾艰险,违抗皇命,执意西行寻求佛法,不也困难重重吗?你不是依然踏出了这一步吗?”

玄奘惨然一笑:“或许弟子真的是自不量力,未出国门,就造下这无边罪业。”

“这不是你的罪业。”菩萨安抚他道,“是灾民们为求活命而起杀生之心,才会做出此等饮鸩止渴之举,此之所以他们无法跳出轮回之道,业力的牵引就是这样。”

“是我让他们造下罪业的!”玄奘大声喊道。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菩萨都未想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以至于四周一片沉寂。

玄奘冷静下来,再次合掌,诚心发愿道:“菩萨,如若灾民们因吃了小白龙而造下恶业,玄奘愿以此一报之身,尽无始劫,全力荷担。不全此愿,誓不解脱!”

“阿弥陀佛。”菩萨轻轻叹息了一声,“玄奘,你一身之力如何替众生荷担无始罪业?佛陀告诉过你应该如何解开这个结,只有获得般若智慧,登上彼岸,才能彻底脱离这个巨大的涡旋,也才可以真正地帮助众生摆脱业网的缠缚。到那时,无论是你,还是那些灾民,抑或是小白龙,都可以真真正正地成为自己的主人!”

真真正正地成为自己的主人!玄奘的心被震撼了——是啊!我究竟是怎么了?我自幼学佛,不正是为了获得脱离业网,摆脱轮回的智慧吗?我现在去天竺求法,不也正是要为众生寻找出离涡旋,踏上坚实彼岸的方法吗?

我们现在都不是自己的主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有脱离苦海,不再被身体缠缚,不再被三毒左右,不再被业力牵引,才能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自由人,那时的生命才真正属于自己!我应当朝这个方向不停地努力才对,又为何要在这里苦苦抱怨呢?

他抬起头,想谢过菩萨的点化,却只感到大地一片沉寂,空气中呢喃着轻轻的佛音,风一吹就散了,菩萨轻柔的声音似乎已经去得很远很远……

“菩萨……”他刚刚唤了一声,意识便跌落下去,沉入到浓浓的黑暗之中……

好清凉啊,是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口中,还带着几分甜香?难道,我已经到了极乐世界?是菩萨带我来的吗?

不对,这好像是拌了水的馕饼!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饥饿的脏腑都争抢着涌到了咽喉部位——极乐世界里也有这种东西吗?我怎么从来不知?

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奘师……奘师……”这声音时而近在眼前,时而又远在天边……是谁在叫我?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迷蒙中,一个僧侣正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菩萨……”他喃喃地说道。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过来了!”那僧侣如释重负,长叹道,“可真得感谢菩萨保佑,要是我再晚来一步,你就喂了狼了!”

他终于听清,这是秦州僧人孝达的声音。紧接着,对方的形象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敦厚的眼中闪动着欣喜的光泽,说出的话又快又急——

“你居然会饿昏在这里!离开长安的时候没带干粮吗?我跟你说,走长路一定要带足干粮盘缠,就算你是高僧,离开了寺院也什么都不是了,未必总能化到缘……”

玄奘的头脑依然懵懂,他听不清孝达后面的话,也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天亮了吗?我饿昏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对了,菩萨呢?他到底有没有来过?难道我一直都在做梦?那么,小白龙呢?

他猛然坐了起来:“小白龙……”

刚说了一句,就觉头脑一阵晕眩,眼前的世界迅速转黑,身体像经霜的嫩苗一样摇摇晃晃,若非孝达及时扶住,几乎又要倒下。

“你身体好烫,别乱动。”

“小白龙……”玄奘虚弱地说道,“你看到小白龙了吗?就是那匹白马,在长安……你见过的……”

“没有啊。”孝达莫名其妙地四下看着,“这附近没看到马啊。”

玄奘痛苦地闭上眼睛,出城后的这段经历在他的头脑中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孝达扶着他,安慰道:“奘师,你别担心,马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人活着就好!”

玄奘勉力点头:“多谢师兄搭救……”

“没什么。”见他说话趋于正常,孝达不觉舒了口气,憨憨地笑了,“怎么说你也是个经常走路的,我才不信你会不带干粮出城!我猜你定是在路上遇到了灾民,把干粮盘缠全都布施出去了,是也不是?”

玄奘依旧没有说话,眼前尽是小白龙充满信任的目光,心痛得都快要麻木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孝达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你这个活菩萨啊,可真是没药医了。也不想想,那么多的灾民,连朝廷都无能为力,就算是你把性命搭进去又能救几个人?”

“我知道……”他低低地说道,“我的能力太小,救不了几个人,可救一个是一个……”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去天竺取经求法了吗?”

取经求法,不也是为了普度众生吗?他伤感地想。

孝达见他面容憔悴,神色凄然,不禁摇头叹息道:“我觉得,像法师这样的人,还是适合待在寺院里讲经。若是再往西去,一准死在路上!倒不如——”

他说到这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走吧,跟我去秦州,我们南廓寺眼下正需要人。法师从京师来,又是朝廷钦点的名僧大德,到了那里必定万人皈依!咱们一起去光大秦州的佛法,你看如何?”

他为自己的这一想法而兴奋,热切地望着玄奘。

玄奘缓缓摇头:“师兄好意,玄奘心领了……”

“奘师,你这样是根本到不了佛国的!”孝达急急地打断道。

“不管到得了到不了,玄奘都不会放弃。除非死在路上。”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孝达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嘴笨,说服不了你。也罢,前面再走五十里就到秦州了,法师先过去挂单,歇歇脚再走。我告诉你啊,我们秦州可是伏羲诞生的地方,你去了保准喜欢。跟我走吧。”

说罢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玄奘的行囊,放在自己的马上。

孝达所说的南廓寺并不在秦州城内,而是在城西十里处的一座山上。

途中果然有座伏羲庙,这是最早的皇帝庙宇,代天称王的伏羲,是其母毕胥踩了巨人的脚印后孕育而生的。他结网制弓,教人渔猎和畜牧,创造文字和琴瑟,教人知书达理;他通晓天文地理,阴阳八卦,著述《易经》,制定历法,揭开了中华文明的第一页。

瞻仰过伏羲大帝后,两人沿着弯曲盘旋的山道登上山巅,便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庙。

虽然有些破败,但那疏朗大气的布局却显出几分古朴。再看四周苍翠的松柏槐杨,玄奘不禁有些羡慕,常住于此的大德们,想必禅心也会比常人更加坚固吧?

不过,这座寺院此刻已经没有了静寂与安宁,它更像是一座难民窟,山门前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手里拿着各种家什,一名老僧正带着几个小沙弥在向他们施粥。

一看到那个老僧,孝达顿时兴奋起来,忙不迭地跑了过去,高声喊道:“师父,师父!”

小沙弥看见他,高兴地说道:“师父,是孝达师兄!”

老僧停下手中的活计,慈祥的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是孝达回来了?”

“师父!”孝达跑上前去跪倒在地,“咚”的一声磕了个响头:“徒儿回来了!”

“好,好哇,回来就好……”老僧激动万分,忙着伸手搀扶,一迭声地说道,“快起来,这位法师是——”

“哦,这是玄奘法师。”孝达赶紧介绍道,“在长安时,徒儿曾多次蒙奘师教导,获益匪浅。”

玄奘走上前去,合掌问讯:“弟子玄奘,见过大师。”

老僧眼中闪过奇异的神采:“老衲智辛,久闻玄奘法师盛名,想不到今日有缘相见。”

“不敢。大师乃前辈大德,玄奘不过是一后生晚辈,何敢称什么盛名?”

“老衲听说,去岁长安的那场大辩,法师一人直通全场,其他大德竟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从京师到河西,道俗各界无不交口称颂啊!”

“这都是佛陀遗法的殊胜,玄奘不过是在鹦鹉学舌罢了。”

智辛大师哈哈一笑:“法师真乃谦谦君子。也罢,一路辛苦,请先去客寮歇息,待老衲忙完此间俗事,再去与法师共同参禅论道。”

玄奘合掌道:“大师不必客气,玄奘与孝达师兄同在京城习经,都是您的弟子晚辈。师父有什么事情,弟子自当服其劳。岂有师父在此劳碌,弟子安坐之理?”

说罢便与孝达一起拿起大铁勺,继续为灾民们施粥了。

望着这两个忙碌的年轻人,智辛心中一阵欣慰,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秦州虽是商旅云集的热闹城镇,佛教盛行,南廓寺却只是一座山间小庙,只有七八个僧侣在此清苦修行,香火自然稀少得很。若不是这场天灾引来一群饥民,平日里简直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正因如此,玄奘的到来令智辛大师喜出望外,当晚便来到客寮,与其对谈佛法,颇为投机。

智辛长老的面前摆放着两套佛经,都是孝达从长安带回来的。一部是法显大师翻译的六卷本《佛说大般泥洹经》,另一部则是昙无讖大师翻译的大本《大般涅槃经》四十卷。

“孝达说,多亏了玄奘法师,他才找全了这两部经书。”智辛长老缓缓说道,“法师对这两部经中所说的佛性问题怎么看?”

显然,秦州的长老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玄奘讲了自己对此的一些看法和理解,智辛大师点头叹服道:“法师精通佛法三藏,老衲实在佩服。如今老衲有个请求,不知法师可否答应?”

“不敢,大师请讲。”

智辛道:“法师也看到了,南廓寺是座小庙,经书典籍所藏不多,平日里前来挂单的僧侣也甚是稀少,寺中僧众难得有机缘听受高深佛法。今日法师前来,实为我寺之大幸,故而老衲想请法师不辞辛劳,为寺中僧众和居士们讲经说法,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合掌道:“大师过奖了,讲经说法乃佛家弟子的职责所在,玄奘安敢推辞?一切恭听大师安排。”

智辛大喜,当即决定,法会在明日一早举行。

讲经这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暖暖地洒在南廓寺,孝达同师兄弟们一起进入宣法殿,端坐于狮子座前,静候玄奘法师的到来。

慕名赶来的僧侣居士们则在法殿外的空地上肃穆而坐,每个人的脸上都饱含期待之色,虽有僧侣俗众数百人,此刻却是寂然无声,一片安宁静谧。

玄奘换上一件干净的僧袍,披一袭缁色木棉袈裟,神色庄严地步入大殿。

秦州道俗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讲经师,更兼其容颜灵秀,气质清雅,众人于惊诧中纷纷站起,合十行礼。

玄奘走到殿内狮子座前,转过身面向大众合十还礼后,便于法座上结跏趺坐,轻敲法罄,开始讲经。

原本智辛长老是要玄奘讲说《涅槃经》的,但玄奘却说,这部经里有许多问题他还没有想明白,他不想糊弄众生。

他选择的是《六度集经》,这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康僧会大师所译,那个尸毗王割肉喂鹰的故事就出自这里。

“《六度集经》是一部大乘佛典。”玄奘沉声说道,“乘乃舟楫车船之属,能载人到达彼岸之地。声闻、缘觉修行解脱,如乘木舟,是为小乘;而菩萨发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舍己度人,如乘帆船,是为大乘。大乘佛教以‘六度’‘四摄’来实践自身的解脱,并使众生都能到达涅槃的彼岸。”

法台下方一片静谧,随着法师的讲述,人们渐渐平复了起伏跌宕的心绪,随之进入到一片澄明宁静的精神世界之中。

“‘度’的梵音为‘波罗蜜’,取‘到彼岸’之意,就是从烦恼的此岸渡到觉悟的彼岸。六度便是六种到达彼岸的方法。”

“哪六种呢?”台下突然有人出声,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玄奘并未注意到是谁这么胆大,直接回答道:“一是布施波罗蜜,对治我们的贪念,培养我们的仁爱与大悲;二是持戒波罗蜜,护持我们的身、口、意,从而遮断一切恶业;三是忍辱波罗蜜,令我们不起嗔心;四是精进波罗蜜,对治我们的懈怠;五是禅定波罗蜜,让我们观照内心,从自身处获得智慧;六是般若波罗蜜,消除我们的无明,使我们具足正知正见。”

接着他开始详细地讲解“六度”,台下众人专注地听着,大乘佛法的根本教义,随着他娓娓的讲述,慢慢浸入到在场每个人的心田。

“除勤修六度外,菩萨行者还须行四摄法,摄便是‘摄受众生’之意。菩萨深入人群,用四种方法接引众生,普度众生。这便是四摄,分别是布施摄、爱语摄、利行摄和同事摄。”

六度的第一条和四摄的第一条都是布施,这令玄奘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他生逢乱世,自幼时起,就常见众生挣扎于苦难离乱之中。离开长安的这些日子,更是眼见灾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自己就算想要布施也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心中甚是伤感。

“布施可以帮助我们成佛吗?”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声音很大,一时惹得众人侧目。

玄奘朝台下望了一眼,见喊话的是一个胡人青年,年纪与自己相仿,高鼻深目,满面胡须,穿一件油腻腻的旧毡衣,坐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只是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桀骜不驯的神色。

“当然可以。”玄奘微笑着回答,“佛陀要我们修六度、四摄,其中第一条都是布施。佛陀慈悲为怀,所教授的自然对众生有很大的利益。”

“好像是对和尚有很大的利益吧?”那胡人又喊了一句,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有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像稀稀拉拉的雨点,在这庄严的法会现场显得极不和谐。

“我说,这位朋友该不会是突厥人吧?”坐在胡人身边的一位中年商旅冷冷地问道。

“你儿子才是突厥人呢!”胡人怒骂道。

“难说啊。”另一位书生模样的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一带的西域国家都信奉佛法,只有突厥例外。”

“不错。”周围的人顿时炸开了锅,开始起哄,“我看这个人长得就像一头突厥狼!”

“你们别胡说!”那胡人急了,一张黝黑的大脸涨得通红,褐色的胡须一翘一翘的,气愤地说道,“我叫石槃陀,是石国来的粟特人!”[80]

“石国?”那商人冷笑道,“石国不是早就投降突厥了吗?”

众人哄地一笑,连声附和。

“喂喂,你们可别含血喷人啊!”石槃陀跳着脚地辩解道,“我家就在瓜州,十几年前就在那儿了。前些年瓜州加高城墙的时候,我还出过力呢!”

“怕是被当作俘虏出力的吧?”那书生慢条斯理地问道。

众人哄的一声,再次大笑起来。

智辛大师皱起了眉头,他感觉这场面已经快要失控了。

玄奘倒是不以为意,只是伸出双手,轻轻往下一压道:“诸位,请安静。”

他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刚好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人群果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位青年法师身上。

玄奘道:“佛言众生平等,这位檀越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万一他是突厥奸细,怎么办?”下面有人喊道。

“我们现在并没有证据这么说。”玄奘的语气依然平静,“他今日与诸位一同坐在这里听经,难道不是与佛有缘吗?”

“我觉得他更像是来捣乱的!”一个商人恨恨地说道。

玄奘淡然一笑:“沙门愿与这位檀越一起讨论。”

石槃陀顿时一脸的得意。

“其实这位檀越并没有说错,布施自然会对僧伽有利,但这种利益最终还是会回到众生的身上来。”

会场重新安静下来,众人静静地听着。

玄奘道:“布施有很多种。智辛大师引领寺中僧众施粥救济灾民,诸位居士以食物器具供养僧伽,以衣食等物施于贫苦之人,以药草施于病人,这些都可称为财施;若是向人宣说正法,令得功德利益,则称为法施;若是在人或其他生灵遭遇危难时,施以救助,使其远离种种恐怖,便称为无畏施。诸位若是救人、护生乃至素食等,都属于无畏施。”

“布施有功德吗?”石槃陀大声问,“我是说,世俗的功德,不是成佛涅槃啥的。”

这话一出口,顿时引来很多鄙夷的目光,若非法师说过愿与其讨论,只怕早有人又要发作了。

“有啊。”玄奘的声音依然温润,目光柔和而平静,“行财施者,得财富;行法施者,得明慧;行无畏施者,得健康长寿。”

这些东西都是俗人喜欢的,底下的人顿时窃窃私议起来。

“可是。”石槃陀今天似乎打定主意抬杠到底了,“如果我没钱去行财施;也不识字,行不了法施;又没能耐救人护生行无畏施,让我吃素我也受不了,那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旁边的商人冷冷地说道,“你这辈子注定享受不到布施的妙处了。”

“下辈子也难。”旁边不知是谁接了一句。

玄奘倒不介意他的粗俗无礼,依然温和地说道:“布施不一定非要用金钱或财物去帮助别人,还可以有别的形式。”

“还有别的形式?那是什么?”石槃陀梗着脖子问。

看着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玄奘突然笑了:“檀越想听沙门讲个故事吗?”

“故事?好啊!”

玄奘道:“当年有一个穷人,因为事事不如意,跑到佛陀面前去哭诉,他说: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快乐,这是为什么?

“佛陀告诉他:这是因为你还没有学会布施和给予。

“可是这个人说:我是个穷人,拿什么来布施?

“佛陀告诉他:一个人即使身无分文,也是可以行布施的,因为他至少可以给予别人七样东西。”

“哪七样东西?”石槃陀插嘴问道。

玄奘道:“第一,颜施。待人和颜悦色,施以微笑和友善;

“第二,言施。说话诚实,不口是心非,不挑拨离间,不背后说人过失。多说温柔的话,鼓励的话,安慰的话,称赞的话;

“第三,眼施。用善意的目光,平等的目光去看待他人;

“第四,心施。心存恭敬,心存谦让,心存喜乐,心存慈悲,心存感恩,心存宽恕;

“第五,身施。以清洁端正的仪容示人,以清净庄严的威仪待人,以行动去帮助他人;

“第六,座施,乘船坐车时,将自己的座位谦让给更需要的人,乃至能舍弃自己的利益、地位、名誉,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

“第七,房施,为远方的客人提供住宿,将自己空下来暂时不用的房子提供给需要的人歇息,或供作讲堂和道场,请明师来讲道说法,启发众生。

“佛陀最后说,无论是谁,如果有了这七种习惯,好运便会如影随形。”[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