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佛不东来,我便西去

“天竺是我佛诞生之地,那里有佛陀当年宣讲的妙理原本,弟子希望能亲眼看到这些,而不仅仅是各位西域高僧的译本和注疏。”玄奘坐在大觉寺的禅房内,向道岳法师说出了自己意欲西行的打算。

坐在他对面的不只是道岳法师,还有智实、法常、僧辩、玄会等高僧,长安十大德中居然来了五位!

“玄奘,这些译本都是前辈高僧的心血,为这些译本注疏的高僧也都是当时公认的大德,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修行人,而是菩萨降世度生,为人天所共敬。你才读了几年经,就敢妄议圣贤?”道岳不满地责备道。

“弟子不敢妄议圣贤。”玄奘恳切地说道,“可是现今流传中原的经本大多自西域传入,有的经过多次转译,与原文难免会有出入。这些年,弟子读经听经,疑问日多,想来也缘于此,非西去天竺不足以释疑解惑。”

几位法师相互看看,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其实也都认同玄奘的说法。

“你说得不错。”僧辩法师开口道,“佛经的原文是梵文,还有一部分是巴利文。而译者也并非全是以这两种语言为母语。但他们都是乘愿而来的大菩萨,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

玄奘苦笑,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只说:“即使是梵文经本,其成书地点除天竺外,还有西域和草原诸国。这些国家的梵文,与天竺梵文也都不尽相同。”

“哦?”法师们显然不知此事,因而感到有些意外。

玄奘没有解释,他的脑海中又响起老胡僧伊伐罗的那句话:“这是梵文,但不是天竺梵文!”心中顿时一阵茫然。

自南北朝起,中原佛教的教理研究就进入到理解和发挥的阶段。由于译本越来越多,研究的人也日益增多,师资不同,传承各别,对佛经理解上的偏差自然也就越来越大。

杨坚统一全国后,南北学说汇合,矛盾更加尖锐,且由于数百年来各地不断的传抄和转译,一些差误根本无法得到校正。僧人们就算有疑惑,也只能将错就错,以讹就讹。

无论是玄奘还是老法师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些问题现在已经完全暴露出来,并且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这些日子以来,弟子跟随中天竺来的波颇密多罗大师习经,越来越觉得,即使弟子懂得那些胡语,如若不直接接触梵文佛经,依然无法参透佛法真谛。而要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到天竺求取原经。毕竟,那里是佛陀的故乡。”

玄会法师深深叹了口气:“老衲也知道,中土佛经多有讹谬之处,法师欲往西方寻求真经,志向确实惊人。只是那佛国距此数万里,中间流沙横亘,雪山阻隔,更有无数盗匪,再加上杀人不眨眼的突厥人……难哪!以往也有高僧大德发愿西行,然行者虽多,到者寥寥。法师年纪轻轻,才华过人,可谓前途无量,又何必以身犯险?”

玄奘道:“昔日法显前辈就曾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取得律学经典。他出发时已年逾花甲,而弟子尚未及而立,怎敢说道路艰远?”

玄会法师道:“法显西行求法,乃是五人同行,途中又添五人,可是有人中道返回,有人病饿而死……十五年后,法显以老迈之躯孑然一身返回长安。”

“可他终究还是回来了。”玄奘突然涌起一阵激动,“前辈求法尚且如此不顾性命,玄奘又何惜此躯?”

法显是中原取经人中到达佛国的第一人,他因慨叹汉地律藏的缺失,遂于东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高僧结伴,从长安出发,前往天竺寻求律藏。那一年他已经63岁。

玄奘读过法显大师留下的《佛国记》,那里面的记载令他感动,更令他震撼!他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年纪的老人何以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做到无数年轻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或许,这便是佛法的力量吧。

义熙八年(公元412年),法显携带《摩诃僧祗律》《弥沙塞律》《大般泥洹经》《长阿含经》及《杂藏》等梵本,搭乘商船,经海路返回中原,那一年,他76岁。

想到年迈可敬的老法显,玄奘就觉得,自己眼下面临的所有困难都是可笑的。

知道说服不了他,法常索性将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现在国内群雄并起,关外的突厥人乘机控制着河西一带,法师这时候出关,怕是不可能的。”

玄奘道:“弟子已决定向朝廷上表,请求发放过所和文牒。”

“异想天开!”一直未开口的智实长老冷冷地说道,“朝廷一心敬道灭僧,能给你关文吗?”

玄奘被这声断喝堵住了嘴,几位老法师也都不再出声,禅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良久,道岳法师才苦笑着说道:“智实大师所言极是,朝廷是不会给法师发放关文的。”

玄奘想了想,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走玉门关不可,波颇大师走的就是海路。”

“走海路要有船。”道岳提醒他道,“而且必须是那种上乘的大海船,才能行得远路。这样的船只有借助朝廷之力方能打造,你一个僧人上哪里弄去?再说了,就算你到了天竺,又能怎样?你懂梵文吗?”

玄奘道:“弟子年少之时,恩师慧严法师也曾这般问过我。这些年来,弟子一直在向一些西来的胡人商旅学习梵文及诸多胡语,最近又师从波颇大师,虽然算不得精通,倒也能说会写。至于朝廷,就算推崇李老之道,目前看来也无灭佛之意。弟子愿上表一试。”

高僧们面面相觑,虽然有感于玄奘非凡的决心和勇气,但他们还是不赞成他的计划。

僧辩法师叹道:“玄奘法师,佛门是讲因缘的。中土众生与佛有缘,所以才会有汉帝夜梦金人、白马驮经等事的发生。如今我们看到的经典与原典多有抵牾,想来也是因缘未到之故。依老衲看,法师就不必太过执著了。”

玄奘愣了一下:“我中原众生多有一心向佛之人,怎么能说因缘未到?”

僧辩道:“若是因缘到了,佛陀怜悯众生,自会着人送经到中土。否则纵然勉强为之,也会徒劳无功。魏晋以来,西行求法者去者无数,回者寥寥便是明证;虽常有西土诸贤东来传法,然所携经典有限且又残缺不全也是明证。法师去过少林寺,不知可曾听过慧可大师立雪断臂,只为求一安心法门的故事?佛陀经典极为殊胜,岂可强求?”

听了这话,座中高僧俱都点头称是。

玄奘沉默片刻,问道:“如若所读经典与佛说相去甚远,何时因缘才到?”

僧辩道:“老衲想,有朝一日众生内心清净,彼此间不再有杀伐恶斗,则不仅佛法会东来,便是弥勒菩萨也会下生东土吧?”

玄奘苦笑不已:“诚如大师所言。可是如今,东土众生内心不清净,世上仍有杀伐恶斗,正是最需要正法住世之时,佛法不就是用来普度众生的吗?”

“玄奘。”道岳法师插口道,“自古佛度有缘人,须知因缘未到,是不能强求的。强求岂非攀缘?”

玄奘道:“弟子并非攀缘,只是有因有缘,方为因缘。佛法住世便是因,众生渴求正法也是因,此时若有人愿意西行求法,那便是缘了。佛度众生也须众生自度,岂有因缘皆由佛来做,而众生坐等之理?”

玄奘自幼口才便佳,这一番话竟说得几位大师默然不语。

玄奘抬起头,望向大殿正中的佛像,而佛像也正俯看着他,那慈悲庄严的面容,那令人一见之后永世难忘的微笑,绝非“魅力”二字所能形容——那样的宁静愉悦,淡然潇洒,分明是对大千世界的一种昭示。

佛陀啊,你想昭示什么?是对人生苦难的同情,还是对滚滚红尘的看破?是对沧海桑田的理解,还是对兴亡闹剧的蔑视?令人说不清,也道不明,唯有浮想联翩……

终于,他长身而起,面对佛像,缓缓说道:“佛不东来,我便西去。就算需要立雪断臂,乃至敲骨取髓、刺血济饥,玄奘自问也可做到!只要中土众生一心倾慕正法,便是因缘和合之日,定会有诸佛慈护,保佑玄奘最终到达佛国,取得真经!”

玄奘开始正式为他的西行做准备。他首先要做的便是,确立一条路径。

对于天竺的具体方位,此时的他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只知道“佛自西方来”,然而这是一个太笼统的说法。中原人提到方位,总是习惯于依照东西坐标,而不是南北坐标。这是因为在汉人的传统方位观念中,东西轴的走向总是优先于南北轴。人们习惯于说“买东西”,而不是“买南北”就是一例。

另外,在中原汉人心目中,东西轴向两边延长都是死后的乐园,如西边的昆仑和东边的蓬莱。

所以,一般来说,只要两地不是处于正南正北,都是用东西来确立方位的。

“佛自西方来”,这个西究竟是正西,还是西南、西北?偏度究竟有多大?对此,玄奘一无所知。

好在通过这些年的游学,玄奘认识了很多人,也了解了很多事,大致知道,从大唐到天竺,有四条主要的路径。

这四条路径,依照从东往西的顺序分别是:海路、川南路、吐蕃路和丝绸之路。[64]

海路似乎是很多天竺僧人来华的首选,远有菩提达摩,近有波颇密多罗,就连当年法显大师回国,选择的也是海路。

“走海路,很好!”精舍内,波颇大师挥舞着细长的手臂对玄奘说道,“我们摩揭陀国的人要去远国,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弘法,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找一条同路的船,上了船就好了,什么都不用费心。”

玄奘点点头,海路确实可避免舟车劳顿,时间上不太长,遇事也不用太操心,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

“为什么中原的僧人和商人,很少选择海路出国呢?”他问。

“我不知道。”波颇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你们中原人的事情。”

玄奘心中隐隐知道原因,史书上有“逐鹿中原”的说法,也有“拓土开疆”的豪情,然而除去为秦始皇寻找“不死药”的那帮术士外,历朝历代的先人们在航海方面投入的热情少得可怜,远远比不上周边国家。

道岳法师说得没错,走海路要有船,而且必须是那种质料上乘、适合远航的大海船。在当时,要想得到这种船,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

可是大唐此时的经济和政治中心均处于中原地区,都城长安更是远离海岸,朝廷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北方、西北、西南这几个方向,对于从南部的蛮荒之地出海贸易缺乏热情,以至于海路极少为人所知。

那么,可不可以等待那些外国来华的海上商队,搭乘他们回国的商船一起走呢?玄奘开始多方面打听起来。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每年来唐的船队虽然也有七八支,然而绝大多数都是从邻近的新罗、日本等地来的。至于西海来的商船,除了波颇搭乘的那一起外,最近再没听说有第二支了。

一位扬州商人对玄奘道:“大师您说的西海船队,那绝对是稀罕物啊!咱们这儿的人一辈子能看到一回就是造化了,而且还都是单程的,到了之后,那些船差不多也就废了,修都修不好……”

“那他们怎么回去?”玄奘问。

“他们不回去。”那商人笑道,“人家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到了中原,卖掉货物赚了钱,正该安顿下来,好好享受一下中原的繁华,还回去干什么?”

“可是中原也就近几年才安定下来。”玄奘不解地说道,“之前连年战乱,留下来命都难保,还能享受什么?难道真的没有人回去吗?”

“倒是听说有走的。”那商人道,“不过他们弄不到船,只能往西走。听说啊,那些人大多滞留在河西和西域一带做生意,真正回国的也不太多,我估摸着,他们是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吧。”

玄奘顿时无语了。

他又想起波颇所说,在海上遇到风暴而失经的事情,以及法显大师《佛国记》中所记载的海上风暴。

在波颇的精舍内,玄奘曾好奇地问道:“大师,海上遇到风暴的概率很大吗?”

“大,大得很!”波颇张开手臂,夸张地比画着说道,“在海上,没有不遇到风暴的。”

“遇到了风暴,人们通常做什么呢?”

“念佛,诵经。”

“还有呢?”

“等待。”

“还有呢?”

“没有了。”波颇道,“海上有龙王,有海妖,念佛诵经是祈求佛力的加持,战胜龙王和海妖。”

玄奘有些不甘:“难道我们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吗?”

波颇笑了:“法师,我们是凡人,怎么可能与神力相抗衡?除了等待,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玄奘心中暗叹,他想,中原汉人轻易不愿意出海,恐怕也是对自身掌控力过低的一种不安吧?毕竟在陆地上遇到危险,还有腾挪的余地,而一旦上了船,你的命运就完全交付给这条船和你心中的神祇了。

“除了风暴,还有很多奇怪的海流。”波颇说道,“有时候,船行得好好的,方向却莫名地变了,等你发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更不知道它会把你送到哪里,这个时候,你除了祈祷和等待,还能做什么呢?”

玄奘明白了,海路不靠谱,还是不去多想了,看看陆路吧。

川南路他是听说过的,但也仅仅是听说而已。

这是一条“丛林之路”,它从天竺东北角,经过缅甸的重重密林,到达中国的滇、黔、蜀,或者进入南海诸国。

这条路见诸史书,最早是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期,汉武帝元朔元年(即公元前128年),张骞在西域见到了蜀地出产之物,得知是当地人从“身毒”交易得来的,于是大胆推断有一条经蜀、滇到达身毒的贸易之路,便在回国后建议皇帝打通了这条道路。

所谓“身毒”就是天竺。到了东汉时期,朝廷已经在云南设置了永昌郡,其辖区一直进入缅甸境内。

当年在成都,玄奘遇到的身患恶疾的老胡僧阿缚卢多伊伐罗,便是走这条路来华的。

玄奘记得自己同伊伐罗说过的每一句话,也曾向他细细打听过那条道路,但伊伐罗对此似乎并不热心,只说确实可经此路到达东天竺,也不长,顺利的话半年足矣。

这听起来似乎很吸引人,玄奘当时便多问了几句。

伊伐罗叹道:“这条道上有妖魔,不适合法师。”便不再多说了。

后来,玄奘渐渐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西南诸蛮的剽悍野蛮,对于进入领地的陌生人,他们通常都是毫不留情地袭杀,下手之稳、准、狠令人瞠目。森林里生活着诸多食人部落,人们称其为“妖人”,这大概就是伊伐罗口中的妖魔了吧。

而且,川南路从一开始就不为中原人所熟知,经过汉代的短暂发展后又逐渐凋敝,淹没在茂密的热带丛林中。史书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没有具体的路线和地标,只知道这条路上充满了毒虫、猛兽、蛮族和瘴气,此所谓“蜀身毒道”。

太多的未知,使它更像是一条传说中的路线,因而玄奘很快就放弃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吐蕃路,就是经日月山进入西南的大高原,前往逻些,然后取道亚东或者樟木南下,经尼婆罗国到达天竺。[65]

这是一条相当便捷的陆路,如果不是唐蕃交恶,倒真的可以考虑。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刚刚崛起的吐蕃甚至已经威胁到了河西走廊的安全,在这个时候孤身进入吐蕃的控制区域,存在着很多不可知的风险。

一位曾去过吐蕃的胡商对玄奘道:“大师可千万别从那里走,从未听说有人从那里到达佛国的!有没有路暂且不说,吐蕃是大唐的敌国,这个也不说,便是朋友,你也走不得!”

“这是为何?”玄奘奇道。

“因为那个地方太荒凉了!”那商人心有余悸地说道,“日月山后,便渺无人迹。除非是大队人马才能继续向前,人数少了就必须回头!我们那一次也是鬼迷心窍,居然去那个地方行商。原本同行的人已经不少了,路上还雇了很多民伕,最后还是饿死、冻死了很多人,不得不回头了。法师您只有一个人,不行的,绝对不行的!”

玄奘这才明白吐蕃路真正的困难所在,他是个书生型的僧人,从小到大基本上没干过什么重活。即便幼年时在寺院里做童行、沙弥,从事的也多是抄经之类的文字工作,所以常常会给人一种文弱儒雅的感觉。长途跋涉,他不可能背负太多食水,只能依靠沿途补给。

而吐蕃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路上恰恰没有补给,因此对于玄奘来说,日月山,便是尽头。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条路线了——丝绸之路。

这条路最遥远也最艰难,却是目前看来最靠谱的路线。

这也是商人们极力向玄奘推荐的路线——沿着佛教东传的方向,向西逆行,经过广袤的西域地区,再翻越葱岭,穿越中亚的大草原,一路向西……

这是一条神奇而又漫长的路线,辗转跋涉数万里,横贯亚欧大陆,途经一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区——大沙漠,大雪山,大沼泽,大森林……其中的艰辛险阻,可想而知。

但是不管如何的漫长艰险,至少对玄奘来说,这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路线。

选择好了路线,玄奘立刻具表上奏,向朝廷提出出关的请求。

在等待批文的日子里,玄奘开始做着语言和身体上的各项准备。

从大唐到天竺,这一路上诸国林立,语言殊隔。他必须对西域和中亚的各种语言都有所了解,才有可能顺利往返。

好在西域各国虽然语言各不相同,却都属于吐火罗语系,而这种语系又深受梵文的影响。

过了葱岭,进入到广大的中亚地区,则又是另外一种语系——粟特语,这里面衍生出来的突厥语、贵霜语,其实都只是名相上的不同,语法结构大同小异,与梵文间的关系同样紧密。

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些小国,使用着古老的楔形文字,甚至还有使用绳文的,但那些都已经不是主流了。

再然后到了天竺,就是梵文和巴利文语系了。

除此之外,天竺还有一种古老的线形文字,也是一种独立的语系,只不过使用范围并不广泛。

玄奘在语言方面的天赋极高,当年入蜀的时候,他还听不太懂当地方言。然而两个月之后,他的口音就已经与蜀人无异了。

如今,他已经通过自学掌握了梵文,甚至翻译了《心经》,因而语言对他来说,并不算是特别大的障碍。

当然,必要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他开始有意结交来自西域各国的僧侣客商,向他们学习诸国的语言文字。他以语系为单位进行学习,这种方式极其有效,掌握起来快得惊人。

一场大雪过后,长安城内一片洁白。

不到三更,玄奘便起身了,他穿上一件单薄的短褐,盘坐于床榻之上,闭目念了几段简短的经文后,便穿上芒鞋,轻手轻脚地来到禅房门前。

门刚被推开一点儿,一股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他伫立门前,深深吸了几口禅院内清冷新鲜的空气,只觉得神清气爽,举步便朝山门外走去。

“奘师!”随着一声轻轻的呼唤,有四五个年轻僧人朝这边径直走来。

“你们这是……”玄奘有些惊讶,现在离天亮可还早着呢。

“奘师要去城外爬山,带我们一起去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玄奘问道。

一个看上去胖乎乎的僧人冲他一笑:“法师要去佛国求取真经,我们几个两天前就知道了。大伙儿商量好了,要跟你一起去。”

玄奘认出他是道岳法师的弟子,法名叫作圆朗,年纪与自己相若。

“你们不做早课了?”他问,“这事师父知道吗?”

“师父怎会不知?”圆朗一脸的得意之色,“这件事原本就是师父跟我们说的!师父还跟我叹息说,他为僧多年,从未见过像你这么执著的佛子!我当时就想,要是能跟玄奘法师一起,去佛国求取真经,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功德!我跟师父说了,师父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还说我这纯粹就是胡闹!可禁不住我苦苦哀求,最后也只好同意了。”

接着,他用手指了指另外几个僧人:“他们几个都对法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说要去呢。”

“是啊,玄奘法师,带上我们吧。”另外几个僧人也热切地说道。

他们的声音都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还是非常清晰。玄奘心中升起一丝温暖和感动,他知道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我们走吧。”他简短地说道。

虽然还是深夜,但雪光照得骊山周围如白昼般明亮,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注视着这群自讨苦吃的古怪僧人。

玄奘来到一片碎石地,拨开积雪,取了十几块石头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里,然后将袋口扎紧,背在背上。

其他僧人见此情形都吃了一惊,他们倒是准备了褡裢,但里面装的却是干粮。

有人想出了主意,干脆直接取几块石子塞进腰间的系带。

圆朗看着玄奘道:“师兄,你穿得太少了。”

玄奘没说什么,他知道西行的艰难,必须下功夫磨砺自己,别说在冬天着单衣,负重爬山,有时他常常一整天,甚至两三天水米不进。

关于骊山的得名,坊间是这样解释的——这座山,从远处看,形如一匹俊美的马,故名“骊山”。骊的意思,就是深黑色的骏马。

然而这匹“马”虽然俊美,个头却不很高,像玄奘这样的年轻人,在平常的季节里,只需一个时辰就可登顶,即便像现在这样霜雪满山,也用不了两个时辰。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背负一些石块来增加强度。

雪又下了起来,一片片地飘落在身上,天气也逐渐冷起来。由于是负重攀山,人们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相反,走不多久,就出了一身的热汗,头上也开始冒出白色的气雾。圆朗等人大口喘着粗气,边走边不停地扔掉身上的负重。

“慢点儿啊,玄奘师兄,等等我们……”

“春来草自青,雪落山辄白。”

玄奘站在骊山顶峰,望着满山霜雪,沐浴着强劲的山风,一丝禅悦,渐渐充满了整个身心,所有的劳累与疲乏全都一扫而空!

然而随他同来的僧人们却没有这份闲情雅致,他们早已累得东倒西歪,纷纷找地方歇息。

圆朗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摘下身上的褡裢说:“趁现在还没过晌午,赶紧吃点东西吧。”

一面说,一面从褡裢中取出干粮,分给几位伙伴。

大家天不亮就起来,走了大半天的路,的确饿得很了,接过干粮,简短地诵了几句经咒,便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玄奘师兄,给你!”圆朗将一块麦饼抛给正站在山巅观景的玄奘。

玄奘伸手接住,微微一笑,又随手抛还给了他。

“怎么了?”圆朗有些奇怪。

“西行路上可不是每天都有吃的。”玄奘解释道,“我们必须尽可能增加自己的忍耐力。”

他依然背着装满石块的布袋,望着西部遥远的地平线,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

“西行西行,那也不能玩命啊!”圆朗很不理解地摇了摇头,用力咬了一口饼。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又回到大觉寺,每个人都已是筋疲力尽,只想赶紧洗个澡,好好歇上一歇。

一个沙弥匆匆跑来:“玄奘法师,你可回来了!朝中有贵客来,说要见你,几位法师正在客堂等着呢。”

朝中来人?定是自己的上表有批文了!玄奘精神一振,“咣”的一声,将背了一整天的布袋往地上一扔,直奔后院而去。

那沙弥看着玄奘远去的背影,又好奇地看了看地上那个似乎颇为沉重的布袋,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

一个同行的僧人一边擦着脸上的热汗,一边笑道:“这里边儿可是玄奘法师的宝贝!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就打开来看看。”

沙弥抑制不住好奇心,真的上前打开布袋,见里面竟是些普通的石块。

他抬起头,用迷茫的目光看着眼前这几位累得东倒西歪的僧人。

“你看什么?”圆朗挣扎着坐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我跟你说啊,那家伙就是个疯子,我们今天只不过是心血来潮,跟他一块儿疯了一把罢了!”

玄奘匆匆回到自己的禅房,将浸满汗水的短褐脱下来,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体,换上长袍袈裟,便径直往客堂而去。

大觉寺客堂内,一位身着儒袍的长者正同道岳、法常等法师坐在一起,谈玄论佛。

玄奘进入后,先向各位大师顶礼。

“玄奘,你来得正好。”道岳法师指了指那位长者道,“来见过当朝尚书左仆射萧居士。”

玄奘合掌施礼道:“莫不就是为《法华经》撰疏的萧瑀居士吗?”

“不敢,正是在下。”萧瑀起身还礼。

道岳法师道:“这些日子以来,太史令傅奕数次请旨废佛,多亏瑀相和其他几位居士在朝堂上与他论辩,据理力争,圣上才没有采纳他的奏章。”

玄奘早已听说此事,最近这段时间,佛道两家的口水仗是越打越激烈了,先是清虚观道士李仲卿作了《十异九迷论》、刘进喜作《显正论》攻击佛教;然后明慨法师作《绝对论》,痛责傅奕谤佛八事;紧接着,又有秦王府的典仪李师政,作《内德论》,高僧法琳作《辨正论》十喻九箴,破道士的十异九迷之谬……一时间,各方就夷夏之争、释道先后等问题展开交锋,你来我往,煞是热闹。

那天,傅奕再次向皇帝进呈《废省佛僧表》,李渊再次将这个奏章拿到朝堂上讨论。

也就在这一次,萧瑀与傅奕在朝堂上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他气愤地说道:“佛是圣人,圣人是不能被非议的,而傅奕屡次三番非议圣人,是为大恶,当治其罪。”

傅奕则反击道:“圣人之大伦,莫如君父,而佛逾城出家,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你萧瑀不是生于桑树洞里,却尊崇这种无父之教,我听说没有父母的人才会这样,说的莫不就是萧仆射您吗?”

听了这话,瑀相无奈合掌道:“地狱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哪!”[66]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阿弥陀佛。”提及此事,玄奘感佩万分,合掌道,“居士佛理精深,更敢于在朝堂之上护持正法,实乃佛门之护法也。玄奘深感佩服。”

萧瑀哈哈一笑:“法师取笑萧某了。若说佛理精深,瑀哪里比得上在座的诸位大德呢?至于护法一词,更是惭愧难当。傅奕谤法,瑀身为三宝弟子,焉能作视旁观?虽自不才,却也不得不在朝堂之上勉为驳之。也幸得诸佛菩萨慈悲加持,圣上和群臣才没有听从他的恶见。对了,听京师诸大德说,玄奘法师乃是释门千里之驹啊!”

“不敢。那都是各位师尊的抬爱之辞,玄奘愧不敢当。”

众人再次落座,萧瑀看着玄奘,赞赏地点头道:“瑀今日前来,本为讨教佛法。几位高僧均是佛门硕德,京师佛界德高望重之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向瑀说起了玄奘法师。瑀心中甚是好奇,便想见见这位释门千里驹,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赢得京城诸师的共同称赞。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如此年轻俊逸,当真是少年英才啊!”

“居士谬赞了。玄奘年少识浅,这些年不过是在求师访道,游学而已,哪里有什么见地?”

“哦?”萧瑀目光一闪,含笑道,“只是四处访师游学,就能有这么大的名气,法师了不起呀!”

玄奘尚未答话,道岳却开口了:“奘法师的游学可非同小可,始洛阳,经长安,越秦岭,过汉川,抵成都。后又乘船东出巴蜀,游历荆州、扬州、苏州,北上赵州,南下相州,师无远近,皆负笈求教。仅他正式从学过的法师,就有十三位之多!所学涉及般若、涅槃、摄论、毗昙、成实、俱舍各个门类,几乎涵盖了当今中原所有的佛教义学!”

听了这番话,萧瑀不禁竦然动容,惊叹不已:“难怪法师年纪轻轻就有大家风范,龙象之态,真是可钦可佩啊!”

玄奘合掌称谢,连说“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