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作为一名佛门居士,郑善果已经不是第一次主持朝廷的度僧考试了,可是,在测试之前被人找上门来惹事,却还是头一遭。

前天,他正和几位同僚整理报名人员的名单,忽听得门外吵吵嚷嚷,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叫人出去看看。

去的人很快回报说:“官衙外来了一大帮人,将几个前来报名求度之人围起来羞辱,说他们意欲出家是不忠不孝,且礼拜外国神祇,与禽兽无异。”

听了这个回报,郑善果不禁皱紧了眉头。怎么朝廷度僧也有人敢来闹事?莫不是那些求度之人未跟家人说明白,以至于家里人找上门来?又或者他们有债务在身,债主前来追索?

佛门度僧一向慎重,父母无人赡养者,以及债务未清者一律不得出家。这件事儿可不能大意。

想到这里,郑善果立刻忙带了几个幕僚出门去看,果然看到一群人在门前吵闹,言语间嚣张跋扈,不仅对佛不敬,还颇带几分机锋,看来也是读过书的人。

这也不像是求度者的家人啊,郑善果捋着胡子思忖着。

这时,又有人过来禀报说:“郑卿,方才属下们查了一下,来的都是些道教信徒和反对佛教的儒生,趁度僧之际联合起来到大理寺门前挑战。”

郑善果沉吟不语。

像他这样的年纪,又经常主持度僧之事,对于此类事情自然不会觉得稀奇。

佛教传入中原后,便与本土的儒、道二教产生了许多矛盾。隋初文帝崇佛,僧人数量大增,仅京师一地,就有寺院三四十座。僧徒一多,流品渐杂,一时泥沙俱下。沙门之中已是泾渭浑波,狼藉秽杂。时人指斥,称此情状已成国之大患。

杨广即位后,穷兵黩武,大兴土木,为保证兵役和徭役,对度僧采取了限制的措施。不仅度僧要经过朝廷组织的统一考试,就是以前出家的,也要重新检试,不合格者一律被勒令还俗。

这项措施一经实施,出家人的数量大大减少,进入佛门的门槛也被人为地提升了许多。

然而矛盾却丝毫没有减弱,特别是如今朝廷失德,政治腐败,灾害频频,百姓衣食不全,三餐不继,朝不保夕。于是有人趁机说,这都是因为佛门占有了大量财产。朝廷也乐得将民众的不满情绪转嫁给佛门,以分担朝廷所受到的重压。

心怀不满情绪的不仅是儒、道二教和其他民间信仰,还有许多普通百姓,甚至包括那些积极报名参加度僧考试却最终没有通过的人。想到自己指不定哪天就要被征往辽东送死,而邻居家那位通过了度僧考试却可以避免这个厄运,安安稳稳地做和尚,怎不令人格外恼恨?

天下不宁,人心浮乱,以儒、道二教为首的人对佛教不满,趁度僧之际前来挑战,倒也在情理之中。郑善果心中虽略觉不快,却也不甚在乎。

真正令他不满的是,那些欲来求度之人,在众多反对者的聒噪声中,居然全都唯唯诺诺,竟无一人在词锋上可与之相抗辩。

不错,佛门讲究不争,但佛门也讲词锋。要光大法门,普度众生,对佛法的宣扬必不可少。面对挑战针锋相对,正是宣扬佛法的绝好机会!

可眼前这些人的表现,着实令人失望。

看来,须得找个法师来跟他们理论理论了。郑善果心中暗自想道。

他走上前去,喝住众人道:“诸公都是读书之人,在此大吵大嚷,不觉得有辱斯文吗?若有什么不满之处,且请稍待数日,待度僧结束,由下官出面,约上几位法师,来与诸公对论如何?”

郑善果毕竟是朝廷的重要官员,言谈举止,自有一股威仪。众人见他出面,果然不敢再说,便相约七日后前来应战,地点就定在距此不远的净土寺。

直到考试那天早上,坐在官轿里的郑善果还在心里暗暗合计着,东都有四大道场,学问僧应该不少,找哪位大德与那些人辩论呢?

而与此同时,在净土寺通往大理寺官衙的小路上,一个身穿粗布行者装的少年也在匆匆地走着。

知道自己因年纪小而不能参加度僧考试,他的心中固然有些郁结,却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决心用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争取机会。

一大早,他便来到官衙门前静候。

他知道,今日大理寺卿郑善果主持度僧测试,这里是必经之处。

他没别的奢望,只希望能跟这位同样是佛门弟子的官员见上一面,让他知道自己的一颗向佛之心。

官轿在衙门前停了下来。

郑善果迈步出轿,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匆匆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看到门内有些人影晃动,知是前来应试者,郑善果不由得眉头紧锁,又想起那件不开心的事来。

“唉,这些人中,不知将来能否出现一两位大德高僧,光大佛门啊!”他对身边的幕僚感慨地说了一句。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站在门旁的少年,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可那少年单薄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让他走过时又忍不住朝那边望了一眼。

“这孩子气度不俗啊……”他边走边想。

从一个人的外形谈吐、举止气度上来鉴别其资质、品性和前途,是自魏晋以来就在士大夫中流行的一种品人方法。郑善果深谙此道,且一向以此自负。

他第三次望向那个少年,恰与对方的目光相遇,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瞬间击中了他!仿佛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触动了心灵,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少年被带了过来,郑善果温和地问道:“你是谁家之子?”

少年合十行礼道:“弟子陈祎,乃颍川陈氏之后,现为净土寺行者。”

陈祎?这名字很耳熟啊!

郑善果略一思索便记起来了,前些日子,净土寺的慧景法师曾向他推荐一个叫陈祎的行者,希望能让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参加考试,被他一口回绝。

“居士三思,这孩子当真与佛有缘,若能得度,日后定可光大法门啊!”他还记得景法师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语气显得极为恳切。

但他依旧不为所动,报名求度的人如此之多,若开了这个口子,只怕难以收住。

另外,他也不太相信景法师所言。虽说出家人不打妄语,但师父对徒弟,总难免会生出些偏爱之心,这偏爱会遮住一个智者的眼睛,使之从内心深处就觉得自己的徒儿与众不同。

不过如今他有点信了,眼前的少年儒雅清俊,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光华,竟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敬意来。

“你到这里,是来求度的?”郑善果问。

“正是。”少年答道,“只是弟子习近业微,不蒙比预。”

说到这里,原本稚气的眉眼间不禁流露出几分淡淡的萧索之色。

果然是世家子弟,身上有那么浓重的书卷气!郑善果欣赏之余又觉得有些困惑,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何如此期望遁入空门?

他忍不住问出第三个问题:“童子出家,意欲何为?”

本以为对方定会向他哭诉,比如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之类的,很多求度者都是这样,这些年来,在主持度僧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太多悲惨的故事,以至于真假难辨。

眼前这个少年一定也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吧?

他在等待,等待听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他想要了解这个少年。

谁知那少年双手合十,目光沉静地回答道:“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郑善果心头剧震!他突然意识到先前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那便是风骨,以及神性与人性的交融。不充弱小,不装可怜,不寻求安慰和保护,而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出家,就是为了将释尊的佛法继承下来,发扬光大。我能够“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如此简短有力的回答,展示出的却是惊人的志向和风骨,明净洒脱,令人震撼。

像郑善果这种年纪的官员,平日里也曾接触过一些有奇才壮志的少年人,但他们多是以世间功利为目标,似这般以积极的心态矢志于出世修道,追求人生真谛的还是头一回见到。俗众的时代已经到来,像这样纯粹的个人信仰已如珍宝般稀少。

面对少年清澈透亮的眼神,郑善果心头一动,一个绝妙的主意冒了出来。

“你,随我来。”他简单地朝里一挥手。

陈祎终于获得了参加考试的资格,凭借着出色扎实的经学底子,他竟在数百名求度者中脱颖而出,成为被录取的十四人之一。

事后,郑善果这样向同僚们解释:“诵业易成,风骨难得。此子一旦得度,日后必将成为释门伟器。只可惜我等老朽,怕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言下之意,颇为遗憾。

对于这样的结果,长捷法师是有心理准备的,自打四弟跟他进了净土寺,他就对自己和父亲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不错,陈祎是个敏感多情的孩子,但是,佛家智慧也开始在他的身上显现出来。如今,这孩子依靠自己的努力,终于踏入佛门,作为兄长,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走向佛陀呢?

而更为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对父亲所说的“求取功名”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了,且不说陈祎对那所谓的“功名”没有半点热情,单说这风雨飘摇的朝廷,有了功名又能怎样?

大业八年,年仅十一岁的陈祎在净土寺正式受沙弥戒,取法名玄奘。[17]

那个叫陈祎的小男孩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七日后,先前出现在大理寺官衙前的儒生、道士们如约来到净土寺挑战。

一大群看热闹的蜂拥而至,有居士,也有普通百姓,将宽敞的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客人们在大殿正中坐定,一名年老的道士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郑卿,我等今已如约前来,请问,是哪位法师出面与我等辩论?”

“法师就不必了吧。”郑善果半眯着眼睛微笑道。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他用手指了指佛前端坐蒲团上的小沙弥,介绍道:“这位小师父法号玄奘,是此次刚刚得度的沙弥。今日便由他来向诸公请教,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

“佛门难道就靠一个黄口小儿来撑门面吗?”

“今日当真是开了眼了!”

“这小儿只怕还在吃奶吧?”

……

其实,打从一进殿门,他们就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小沙弥——他身着一袭橘红色僧衣,双手结着法印,端端正正地坐在佛前。供桌上的长明灯闪动着,把一张精致的小脸映得如玉般明润,偏偏又流露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庄严神色。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对于殿门内外的嘈杂声和轰然而至的挑战者置若罔闻,恍如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一般。

这小沙弥是谁?前来挑战的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各自在心里猜测着。

不过,他们毕竟是来辩论的,绝不至于被一个小孩子给弄分了心,是以没有多问。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稚龄孩童竟会是辩论的对手!

不光前来挑战的儒生、道士们七嘴八舌、肆意哄笑,就连那些拥挤在殿门外看热闹的远近各坊香客及闲散之人,也都惊异异常,议论纷纷。一时间,大殿内外便如市场一般,喧嚣热闹。

“阿弥陀佛!”一句清亮的佛号声恰于此时响了起来,虽显稚嫩,却极庄重,竟将一屋子的嗡嗡声都压了下去,“诸位檀越今日到此,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全场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那个端坐于佛前的小沙弥身上。

“如果只是这些,还请诸公免开尊口,以免污了圣人之名。”

这番话的效果当真是立竿见影,所有的人都被震慑住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只有十一二岁的小沙弥,竟是如此沉静淡然,令人惊叹。

人们不再哄笑,几位年长者甚至面露惭愧之色。

这时,小沙弥已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缓缓地环顾四周,那清澈的目光仿佛带着一股微压,所到之处,一片寂静。

“小僧法号玄奘。”他再度开口,声音稚气柔软,“诸位檀越今日到此,便是与佛有缘。现在,就由小僧来为诸位宣讲佛法正道。”

言罢合十行礼,又缓缓坐了下去。

现场一片寂静,前来挑战的人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纳罕的眼神后,也都跟着坐了下来。

“《法华经》云: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舍利弗,是为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

“诸公一定想知道,佛法讲的是什么,要我们相信什么。说到底,佛法让我们相信的是诸佛的智慧……”

佛前的小沙弥侃侃而谈,声音清晰,挥洒自如。他的目光中没有因众人的故意为难而怨恨,语气里也没有对挑战者的鄙夷之处,一举一动磊落大方,仿佛修持多年的高僧大德一般。莫说是那些前来挑战的人,便是郑善果大人居士和净土寺众僧,也都不禁暗暗惊叹。

站在殿门外看热闹的人已悄声打听了起来——

“这小师父是哪来的?”

“没听刚才郑居士说吗?是刚刚得度的,法号玄奘。”

“郑卿好眼力,这小师父风骨不凡,有龙象之态啊。”

……

殿外旁听的居士们啧啧称叹,而殿内挑战之人,也是张口结舌,心中迷闷若失,并为自己方才表现出的失态狂傲而深自惭愧。

待玄奘讲完,四座竟是一片寂静。

沉默良久,领头的年长道士才勉强开口道:“小师父申述经文,畅舒义理,确是令人不胜钦敬之至。”

玄奘礼貌地合掌致谢。

“然《孝经》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沙门削发出家,岂不是有违孝道吗?”

这便是开始问难了,玄奘答道:“沙门削发出家,正是以清净朴素之身,弘扬无上大道,这叫作立身行道。先生虽不削发,不也是出家之人吗?”[18]

一儒生开口道:“圣人云,‘不知生,焉知死?’如果忘却活着的意义,在短暂的人生中苦苦思索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追求只有到了黄泉之下才可能得到的冥冥之福,这又怎么能说是对自然之道的真正体现呢?何况你们佛家喜欢讲苦,认为人生都是苦的,岂不是让人觉得很没意思?”

这番言语虽不甚客气,却是正规问难时的语气。显然,他们已经把这个小沙弥当作正式论战的对手,而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玄奘正容答道:“人之一生,各有追求,有的人喜欢荣华富贵,但是,财富虽多,聚而必散,便如电光火闪,一耀即逝,到头来终是一个空字。世人迷惑其中,不能自拔,实为可悯。《老子》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对于那些真正迷途难返的‘下士’,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听到这里,殿外旁听的居士们都不禁笑了起来。

“说到苦,佛陀最根本的教化确实是‘苦、集、灭、道’,然而讲的是苦,目标却是教我们如何离苦。佛法虽以人生的苦难出发,却不是为了让我们痛苦。相反,是为了引我们走向平安、坦然、喜乐……若非如此,佛陀也不必一再地向我们宣讲‘极乐世界’了。”

“你这小沙弥说得倒好听。”另一儒生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可问题是你们这佛菩萨根本就不灵!去年科举之前,我拜了很长时间的佛,结果还是没有考中。小师父你倒是说说看,这佛菩萨拜来又有何用?”

底下又是一片嗡嗡之声,此人问得虽然粗俗,却引起很多人的兴趣,要知道民间信仰,向来都是最注重灵验的。

玄奘看着这个儒生,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原来先生以为,学佛之人都是在同佛陀做交易,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把不属于你的东西拿给你,佛菩萨岂不是跟强盗一样了?”

这一次不光是居士,就连那些临时凑过来看热闹的,也都哄笑起来,还有人当场大声叫好。

却听玄奘接着说道:“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檀越又怎知你没有考取,没有做官,不是佛菩萨对你的格外关照呢?”

说到这里,玄奘不可遏制地想起了父亲——如果父亲当初不做官,命运当会完全不同吧?人生的际遇谁又能提前得知呢?

众人见这孩子忽然间神色黯然,刚刚还侃侃而言的自信被眉眼间的一抹萧疏所替代,这份落寞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冲龄少年的身上,竟使其有了几分飘然出尘的风流。

再看前来挑战的人,个个神色尴尬。他们此次前来,原本准备充分,还有一些为难的话要说,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年幼的沙弥面前,却都只是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来。知道己方气势已失,若再强行辩论已毫无意趣,索性一起离座,拜伏在地,道:“想不到净土寺还有如此人才,我等认输。”

两个月后,嵩山少林寺来了个僧人,奉师命邀请慧景法师前往少林寺讲经说法。

高僧在各个寺院轮番讲经,这在佛门是常有的事,景法师自是一口答应。

前来邀约的僧人又说道:“弟子来时,方丈还有交代,听说景法师新近收了一位得意弟子,甫一出家,便声名鹊起。方丈叫弟子顺便问一下,可否让那位师兄也随法师同去呢?”

做师父的都喜欢听别人称赞自己的徒弟,身为高僧的慧景自然也不例外,谦逊几句后,便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从洛阳到嵩山的这条官道,玄奘已是第二次走了,记得当初长捷兄长带他到洛阳净土寺,走的就是这条道。时光如梭,一晃已经三年过去了。

玄奘的家原本就在嵩岳大道的边上,这里也是连接两京的必经之路。幼年时期的他,曾无数次地看到一些过往僧人从家门前经过,口中呢喃着梵语,诵祷而来又布道而去……

如今,他自己也成了走在这条道上的僧人中的一员,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知客师父领着师徒二人穿过宽敞的院落,玄奘一路走,一路好奇地看着数百名身着短褐的武僧们挥舞着长棍在院中练武,喊声震天。

“贵寺年轻僧徒众多,很是兴旺啊。”景法师不禁赞叹道。

“这都是佛陀的庇护。”知客师父谦逊地回答。

玄奘的兴趣始终在经书上,刚一安顿下来便直奔藏经楼。

在他看来,作为洛阳四大道场之一的净土寺,经书已经很多,这座山间佛寺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但既然来了,看看总是好的。

一进楼,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这里的藏经量比净土寺足足多出数倍!其中有很多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典籍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真想不到,少林寺居然有如此多的藏书!”玄奘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当年魏太武帝、周武帝两次灭佛,致使大量经藏被焚毁。少林寺因有武僧护卫,算是受害最轻的了。”看守经藏的海忏师父热情地向他介绍,“当时,其他寺院的僧人为使经藏不致流失毁灭,也将一些重要典籍秘密运到少林保存起来。因此,这里的很多经书都是孤本。”

玄奘赞叹不已:“我原以为少林功夫只是强身健体,不想竟有护法之用,真是太了不起了!”

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一事:“弟子听说,少林寺有个甘露台,后魏三藏菩提流支大师曾在那里译经?”

“小师兄说得没错。”海忏师父道,“不过,在甘露台译经的并不止菩提流支大师一人,还有比他更早的勒那摩提大师以及后来的佛陀善导大师,他们都来自佛国天竺。另外,西台还是跋陀禅师宴坐之所。不客气地说,我们少林甘露台可算是中原地区修习禅观及译经的宝地了。”

“阿弥陀佛。”玄奘不禁悠然神往,“如此殊胜之地,不知弟子可有福分去瞻礼吗?”

“去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海忏师父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有什么不妥吗?”玄奘问。

“小师兄有所不知。”海忏解释道,“年前山上来了个疯子,说是个占星家,成天待在甘露台上喝酒睡觉,观星唱曲,弟子们好言劝他换个地方,他不仅不听,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此人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好对他用强。方丈说,我佛慈悲,就由他去吧。”[19]

玄奘不禁哑然失笑,少林寺有如此多的武僧,竟拿一个疯子毫无办法,想想倒也可敬!

“弟子想上山瞻礼先贤译经之所,顺便看看那个让诸位大师头痛的怪人到底是谁,说不定弟子与他宿世有缘,能劝得动他呢。”

海忏法师摇头道:“还是别去招惹那个疯子的好,这几日尊师在本寺讲经,寺中僧徒都去听讲。小师兄年纪小,身子又单薄,独自前去,倘若不小心吃了亏,少林寺也脱不了干系。你若真想四处走走,倒不妨去达摩洞看看,那里是达摩祖师当年修行面壁之所,也是很殊胜的地方。”

听到达摩祖师的名字,玄奘忍不住想起关于禅宗起源的那段公案:“当年佛祖在西天灵鹫山说法,天雨曼陀罗华,佛陀拈花示众,摩诃迦叶尊者会心一笑。以心传心,因而得传佛陀真义。”

“原来小师兄也知道这个典故啊。”海忏法师高兴地说道,“灵鹫山大法会后,迦叶尊者接过佛陀殊妙法门,依次相传,灯灯相续,传到菩提达摩祖师,已是第二十八代。”

“可是弟子不明白,既是禅宗法脉,因何缘由到得中土?又为何要在岩洞中修行?”海忏法师轻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小师兄你得坐下来,容我慢慢讲给你听。”

这是一个颇长的故事,幸运的是,海忏法师很善于讲故事……

菩提达摩是南天竺香至王国的僧人,年轻时拜入高僧般若多罗门下,学习佛法。般若多罗临寂灭时,嘱咐他将来到中土震旦传法。

“那里有高明之士,可以堪当法器吗?”达摩问。

“那里能够获得菩提觉悟的人,不可胜数。”般若多罗对弟子说,“你到那里后,不要在南方停留,那里的人好功德,纵然他们接受你,也不宜久留。”

“那么我应该到哪里去弘法呢?”达摩问。

“去北方,有两棵桂树的地方,便是你的弘法之地。”

般若多罗圆寂后,达摩在南天竺又行化几十年,但他始终记得师父要他东去弘法之事。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一支海上商队,搭船沿海路出南天竺,到达广州,登岸后一路行脚到江南。

当时的江南,正处于梁武帝萧衍统治时期。萧衍对佛教虔诚笃信,如痴如迷,他不仅大兴塔寺,精研教理,还亲自前往同泰寺讲经说法,更有甚者三次舍身入寺,每次都是大臣们出重金为他赎身才肯回宫。

历史上好佛并精通教义的皇帝并不罕见,但像萧衍这样极端的却着实少有。

达摩自然也听说了这个以护法自居的大梁皇帝,并接到梁武帝的盛情邀请,他满怀希望,来到了繁华富丽的金陵。

梁武帝设大礼迎接远道而来的天竺高僧,一见面便诉说了自己在弘扬佛法方面的功绩,得意地问道:“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化僧众,不可胜数。有何功德?”

达摩想,这还真应了般若多罗那句“那里的人好功德”的话了!显然,梁武帝满腔热情,就等着这位来自西天佛国的和尚给他一个功德衔儿。

然而出身王族的达摩却不懂得投君所好,他冷冷地回答:“并无功德。”

这句话对萧衍不啻当头一棒!沉默良久,方才沉声问道:“怎会没有功德?”

达摩答道:“陛下所修,不过是些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就像随身而动的影子一般虚幻不实,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德!”

“那么,什么才是真功德?”武帝追问。

“不染烦恼,圆融妙净,身心中一切念头空空寂寂,这样的功德,是不能仅靠在世俗间做些善事就能求得到的。”

看到达摩所说,与自己想的越来越远,武帝干脆岔开了话头:“什么是佛家第一义谛?”

达摩道:“空空荡荡,本来就没有第一圣谛!”

“无圣无谛,那么对着朕说话的是谁?”

问这话时,萧衍的心头已是强压火气。他想,你把我全否定了,却又说什么“无圣”,那么你又是谁呢?你否定我,难道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更高妙吗?

不想达摩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认识。”

到了这一步,谈话显然无法再进行下去,萧衍一气之下将达摩赶出了金陵。

“说起来也是这梁武帝没福啊。”海忏法师叹道,“学佛拜佛那般虔敬,真正的大菩萨来了,他却偏偏视而不见。”

玄奘摇头道:“弟子以为,这不关福报的事,是那个皇帝没有慧根,他太执著于功德相了。佛法的真谛本是心无挂碍,而执著却是完全的背离。”

“小师兄所言甚是,”海忏赞许地说道,“说起虔敬事佛,只怕这世间再没有谁能比得上梁武帝了。只可惜慧根这东西,说起来似乎挺虚的,没有还真是不行!”

这是自然的,玄奘想,那是佛教最核心的东西,绝不是用精美华丽的表面形式就可以修饰和替代的。

达摩祖师没有在这位痴迷佛教的皇帝身上看到慧根,他在繁华富丽的装饰下,只看到了一些很空虚的东西。这些东西便如闪电,亮时,或许能一时耀人眼目;灭时,便立即归于黑暗。

由于得罪了皇帝,达摩祖师要渡长江,连船只都没有,但他浑不在意,只将手中竹杖往脚下一放,就忽忽地漂过江面,到对岸去了……

“他去了少林寺?”玄奘问。

“不错!”海忏法师道,“后面的故事还长着呢,小师兄且听我慢慢讲来。”

那一天,少林寺内钟鼓齐鸣,香烟缭绕,近千名寺僧齐聚山门外,躬身迎接远道而来的梵僧。

达摩祖师被迎进大雄宝殿,礼佛完毕,只见大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全都站满了人,钟磬法器,响彻云霄。

这么大的场面,以前可从未见过,由此可见中原人的福报及慧根,达摩心中自是欢喜万分。

而更让他高兴的,是少林寺山门前的那两棵桂树,令他一下子想起师父临终前要他东去传法的话来。

然而,当达摩祖师被安排宣讲大乘精要时,却遭到强烈的反弹。

几天的讲解,四众弟子中除极少数外,多数都合十离开,法会变得冷冷清清。

达摩知道少林寺也不可久留,但他没有离开少室山,因为他还记得师尊的预言,少林前门的两株嫩桂,不正代表着他的法脉要在这里落根吗?他怎可因一时受挫,就远走高飞了呢?

“所以,他就到山岩洞中落脚?”玄奘问道。

“不错。”海忏法师道,“祖师很会挑地方,那个洞形状奇特,洞内很浅,四周岩壁密不透风,既安全又隐秘,真是一个天然宝洞!这么好的闭关之地,真不知以前为何从没有被人发现过!”

“这就是缘。”玄奘道,“达摩祖师与此洞有缘。”

他的思绪一下子飞出很远,仿佛看到祖师在山间采集松枝茅草、葛藤根草,做成一只扫帚,一番清扫之后,祖师便在石壁之下跏趺而坐,一面修习壁观,一面等待有缘人来,续传法嗣……

这一坐就是九年,直到那个叫神光的修行人来到这里。